楊彬
摘要:文章在探究影響文本解讀主要因素的基礎上,借助話語分析、語義分析、陌生化、認知參照點模型等理論觀念與技術手段,充分考察《目送》諸多篇目的話語形式,探究龍應臺作品的修辭策略;研究表明:龍應臺善于運用白描手法、陌生化表達等多種敘述技法,以近乎極致的客觀化筆法,極其冷靜地設置情境,寄托無比濃郁難以直言的主觀感情,并讓讀者在具體情境中興感體悟獨創(chuàng)性的句法形式,從而通達文本所蘊含的強烈而深沉的主觀情思。文章還依據(jù)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模型理論,對龍應臺巧妙變異認知參照點以營造陌生化修辭效果的內(nèi)在機制,做出較為深入的分析。
關鍵詞:客觀;主觀;元認知;語義分析;認知參照點;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8)4-0080-08
一、引言:復調(diào)的《目送》
在21天之內(nèi)火熱再版了24次的《野火集》中,剛過而立之年的龍應臺,作為喝過洋墨水的自由派作家,以野地稗子的憨膽與務實,以深沉強烈的鄉(xiāng)土情懷、家國情懷,“站在歷史的亮處,置身群眾中間搖旗吶喊”①,批判體制、開啟民智,以沛然莫之能御的如椽健筆,佐以浩然正氣,點燃啟蒙的熊熊野火,掀起開智的龍卷風。
如果說,在《野火集》這本“引領整個社會進入全民民主時代的啟蒙書”中,因為主題與立意的高度集中,龍應臺的筆調(diào)風格,可謂是鮮明而統(tǒng)一的:質(zhì)直熱烈剛健遒勁而又不流于辛辣刻薄。比如,在《不要遮住我的陽光》中,龍應臺用整段的反問等句法形式,噴薄出激切的現(xiàn)實關照,刀光劍影,寒氣逼人,排山倒海而來,字里行間激蕩的是強烈的民本之愛、灼熱的家國之憂。
那么,或許可以說,已入知天命之年的龍應臺在散文集《目送》中表達情思的方式,則是復調(diào)的。正如封底推介語所言:這是一本生死筆記,深邃、憂傷、美麗。然而,深入研析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深邃、憂傷、美麗”尚不足以涵蓋《目送》所表達的豐富而濃郁的情感。在《目送》的諸多篇目中,龍應臺飽沾刻骨銘心的哀痛,眼睛潮濕、喉頭酸楚地傾訴“個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舍”,其中有父親的衰老病苦與逝去,有母親的惶惑恐懼與冥寂,有兒子的成長疏離與隔膜,有自己的顛沛憂郁與寂寞。正如《代序·你來看此花時》所言,73篇散文構成的《目送》這整本書,更是“對時間的無言,對生命的目送”,此中既有生命驪歌、挽歌與頌歌,又有富含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陌生化變形,還浸潤著對有情世界的溫柔悲憫。
如何解讀這部復調(diào)的交響曲?本文擬在探究影響文本解讀因素的基礎上,借助話語分析、語義分析、陌生化、認知參照點模型等理論觀念與分析方法,細致考察不同文本語言要素的配列情況,分析句法篇章層面的話語形式,披文以入情,從而深入解析《目送》的修辭策略與豐沛情思。
二、影響文本解讀的主要因素
文本解讀的過程,實質(zhì)是解讀者借助文本的話語形式通達文本建構者的修辭意圖以實現(xiàn)情思共鳴的過程。理想的狀態(tài),或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式的心靈遇合。但正如劉勰所言:“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②導致知音難逢、評論難切的因素,可謂復雜多樣,然而,理其梗概,或許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文的因素,二是人的因素。
先談前者。文本建構的過程,是作者將萬途競萌、云蒸霞蔚的內(nèi)在意念情思言語外化為話語成品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豐富復雜的意念情思被壓縮到作為音響形象表征的語言符號的鏈條之中;而由語言符號聯(lián)綴而成的語言鏈條具有線性一維的屬性。這就使得一切形式的敘述或表達,都具有“當下性”。關涉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種種信息,都只能壓縮進當下的言語表達活動之中。正如法國學者高概(1997)所言:“只有現(xiàn)在是被經(jīng)歷的。過去與將來是視界,是從現(xiàn)在出發(fā)的視界?!挥幸粋€時間,那就是現(xiàn)在?!雹垡虼耍谛畔褐频倪^程,復雜精妙的意念情思,時時遭受語言符號音響形象線性一維屬性的巨大限制,又要努力突破種種限制,這必然導致“質(zhì)”與“文”的配比呈千變?nèi)f化之勢,導致文本形態(tài)的無限豐富。這無疑會加大文本解讀的難度。
而人的因素,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文本建構者,二是文本解讀者。文本建構者的才氣學識等不同因素的差異,自然會導致其所建構的文本具有不同的理解難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配列語言要素、建構話語的過程中,文本建構者元認知意識的強弱、元認知水平的高下,都會直接影響其所建構話語的解讀難度。所謂元認知,即關于認知的認知。④對此概念,董奇(1989)的解釋相當明晰:“元認知概念包括三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元認知知識,即個體關于自己或他人的認識活動、過程、結果以及與之相關的知識;二是元認知體驗,即伴隨著認知活動而產(chǎn)生的認知體驗或情感體驗;三是元認知監(jiān)控,即個體在認知活動進行的過程中,對自己的認知活動積極地進行監(jiān)控,并相應地對其進行調(diào)節(jié),以達到預定的目標?!雹莞叛灾谡Z言思維過程中,總是伴隨著認知主體的自我體驗、自我觀察、自我監(jiān)控和自我調(diào)節(jié)。
在話語建構的過程中,元認知體現(xiàn)為元話語和元話語標記語,后者指那些因高頻使用而固化的元話語要素,如“看來、老實說、由此可見、毋庸置疑、換言之”等等,均是話語建構過程中具有較高語用頻率的元話語標記語。話語建構者如果能夠妥善使用諸如此類的元話語和元話語標記語,自然有助于解讀者高效地識解話語的宏觀結構與邏輯層次,獲取話語所蘊含的信息,從而更加精準地趨近文本建構者的意念情思;相反,建構者如果無視話語解讀者的存在,不注意調(diào)用元話語和元話語標記語的話,容易增加話語解析的難度。因為,即便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結構,經(jīng)簡單的遞歸套迭之后,所形成的話語,往往就會讓解讀者痛感難以識解。例示如下:
(1)a)A對B說:我對遞歸感到不理解!
b)B對A說:我對你對遞歸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c)A又對B說:我對你對我對遞歸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d)B又對A說:我對你對我對你對遞歸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e)A又對B說:我對你對我對你對我對遞歸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感到不理解!
很明顯,在上例中,簡單的話語結構“X對Y感到不理解”,經(jīng)過三四次遞歸套迭之后生成的話語就變得難以識解。問題關鍵在于,比如e句之類的話語,缺乏彰顯話語結構或?qū)哟蔚脑捳Z標記成分,解讀者不易進行信息的切分、組塊,難以整合信息,而心理學研究表明,結構化程度愈高的信息愈容易被大腦識解、記憶。
文本解讀者或批評者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他們往往具有不同的認知基礎、評判標準與評判方式。這種差異既受語言文字客觀屬性的制導,更受個人主觀因素的影響。對此,陳望道(1976)作過精辟的論析:“語言文字的聲音、形體、意義,都有固有和臨時兩種因素。這等因素平常都只能憑著經(jīng)驗來分析?!劣谝饬x,更是這樣。意義的體會常隨經(jīng)驗而不同。常因經(jīng)驗不同而各人的聯(lián)想感想不能互相一致?!雹捱@就必然會導致不同的解讀者對同樣的文本形成各不相同的理解、分析與評價。
然則,何以更為恰切地把握文本所蘊含的思想情感或修辭意圖?何以達成相對穩(wěn)定而且更加切近文本內(nèi)核的共識?
劉勰認為:“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雹哌@段論述啟示我們:在進行文本解讀的過程中,應該緊緊抓住不同文本的具體言語形式,通過客觀細致而深入地考察語言要素的具體配列情況,借助句法篇章層面的話語形式,通達文本的信息結構所蘊含的意念情思。下文將結合《目送》不同篇目中的具體言語形式,深入探究龍應臺的修辭策略。
三、以簡凈白描壓制強烈的主觀情思
陳劍暉在《詩性散文》中認為:“散文精神性的加強,是作家追求散文深度模式的一種體現(xiàn),也是散文越來越迫近人類生命存在的表征?!雹嗳粢来诉壿?,則可以說《目送》正是龍應臺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現(xiàn)實表征。諸多篇什之所以能夠傳遞出如此蒼涼的生命感觸,是因為,在歲月的無情激蕩下,龍應臺痛切地悟出生命之中存在著讓她難以接受而又不得不努力承受的蒼涼的虛無:“人在天地之間終究是無所憑依的孤獨。你真能面對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在這世間,沒有什么可以附著依托?!雹醿鹤拥氖桦x、母親的衰老,尤其是父親的逝去,迫使她走向生命的靜穆深沉,開始苦苦求索生死大問的答案。她說:“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秘密,是因為我自己開始求索生死大問,而愚鈍如我會開始求索生死大問是因為父親的死亡,像海上突來閃電把夜空劈成兩半,天空為之一破,讓你看見了這一生中從未見過的最深邃的裂縫、最神秘的破碎、最難解的滅絕。”⑩
這種至親摯愛的流散滅絕,讓她倉惶無措難以招架。這種無力,可以據(jù)其話語的句法形式感知:在上引的這段扼腕哀嘆中,在言及閃電時,龍應臺并未采用“海上突來的閃電”這種相對靜態(tài)的指稱性結構,而是使用具有強烈的力度感與速度感的動態(tài)命題性結構“海上突來閃電”。上述兩種句法形式,盡管差別只在于一個“的”字的有無,似乎不值一提,但從信息結構的角度看,兩種句法形式所傳達的信息卻存在顯著差異?輥?輯?訛。動態(tài)的命題性結構“海上突來閃電”可將讀者強力推入特定情境以興發(fā)情思,從而深刻體悟言說者的驚愕無措。
對于兒子因成長而生發(fā)的疏離與排拒所帶來的痛楚,龍應臺并未呼天搶地正言直述,而是努力將之壓縮到冷靜的白描之中:“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輥?輰?訛簡短的話語中,并未運用蘊含強烈情感的主觀性詞匯;但借助語義特征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通過表征不同動作節(jié)奏的狀語和動詞(如: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挪、終于;閃、倏忽)的配列、對舉,讓具有“[+慢速]”語義特征的“挪”等話語成分,和具有“[+快速]”語義特征的“閃”等形成強烈的對峙,從而讓母親眷眷不舍的深情與兒子天地任我行的決然強烈地進行撕扯,此中靜水流深的痛楚,令人心寒膽顫。
在《目送》的諸多篇目中,龍應臺均以簡凈的白描手法,巧妙設置鮮活的情境,將極其強烈的主觀情感壓入無比冷靜的客觀性話語,讓讀者興感體悟,以通達近乎極致的客觀性文字深處強烈激蕩的主觀情思。這種特點,在《雨兒》、《十七歲》、《共老》等文中,均十分突出。現(xiàn)僅以《雨兒》為例,略加分析:
(2)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比绻窃窖箝L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后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p>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什么時候來看我?”“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p>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再過一個禮拜?!?/p>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p>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在香港?!?/p>
“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在這段話語中,龍應臺并無任何主觀情感的直接流露,只是冷靜而簡凈地記錄了自己和母親的一次通話的過程。但稍加分析便可發(fā)現(xiàn):因母親的老癡與失憶,其內(nèi)心的渺無力與大悲慟,不絕如縷。龍應臺將“六個字”與“渺渺大氣層”進行對比,微小與渺渺的巨大反差,加上頂真運用的兩個“等”字,鮮明地傳達出語言的無力、溝通的艱難。在這則多話輪的對話中,除了一個“她說”之外,龍應臺把其他所有的言說主體與言說動詞全部刪除,僅僅將自己和母親的對話配列出來。其中,多處重復:“我是你的女兒”(2次)、“我只有一個雨兒(2次)”、“你在哪里(2次)”、“我在香港(2次)”、“你怎么都不來看我(2次)、”“你什么時候來看我(3次)”;無所依憑無能為力的強烈痛楚幽幽流出,激蕩人心。
當那位自己“育于其中、長于其側、懸于其心”的至親“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茫茫然地向你詢問“你是哪一位?”的時候,恐怕任何主觀性的詞匯都無法傳遞內(nèi)心的悲慟吧?老子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輥?輱?訛既然世界是辯證地相生相成的,最強烈的主觀意念情感,或許也只能通過最極致的客觀性文字才能更好地傳達出來。或許正是有此領悟,在記錄自己與母親對話、互動的《雨兒》中,除了具體的言說內(nèi)容(其中“媽”出現(xiàn)2次、“媽媽”出現(xiàn)1次)之外,龍應臺一以貫之地使用“她(29次)與零形式(14次)”來指稱母親,將自己至親至愛的母親完全置放到“他者”的位置上。或許只有如此,才能更加深刻而強烈地表達出母親被悠悠時光“異化”為自己無法實現(xiàn)心靈通達的“純粹客體”所帶來的痛楚。
上文分析的敘述手法,證明龍應臺具有鮮明的策略性寫作的意識,在努力以客觀化“觀照”的方式表達強烈的主觀性“介入”。這種修辭策略的語用效果,正如姜艷(2013)所言:“從判斷到表達,是一個言語化的過程,也就是一個‘敘述過程。‘辭與‘意之間如何構筑起準確、有效的關聯(lián)呢?將事件加以‘呈現(xiàn)最不容易偏離‘真實……‘堆棧、‘比照、‘跳躍,這些似乎比較技術化的敘述手法,客觀上強化了敘述對象的表意功能,使讀者可以自覺地面對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性,達到以敘述的方式進行評論的效果?!??輥?輲?訛
四、變異認知參照點的“陌生化”表達
“以極致的客觀性筆法表達強烈主觀情思”的修辭策略,還被龍應臺應用到“陌生化”敘述之中。所謂陌生化就是打破認知常規(guī),使熟知的變得陌生,迫使文本解讀者分配更多的注意力重新審視原本習以為常的事物、現(xiàn)象等,從而獲得新鮮而強烈的審美體驗。趙一凡(2006)認為,陌生化就是“要審美主體對受日常生活的感受方式支持的習慣化感知起反作用,要很自然地對主體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再看到或視而不見,使審美主體即使面對熟視無睹的事物時也能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從而延長其關注的時間和感受的難度,增加審美快感,并最終使主體在觀察世界的原初感受之中化習見為新知,化腐朽為神奇?!保枯??輳?訛
在《目送》中,龍應臺廣泛采用蒙太奇拼貼、虛實對接、變異認知參照點等多種陌生化手法,創(chuàng)造出奇妙的龍氏語言世界。限于篇幅,在此僅對變異認知參照點的現(xiàn)象展開分析。
語言哲學認為,人類心理狀態(tài)總是積極地指涉某個當下的意識經(jīng)驗之外的東西。塞爾(2001)說:“我們決不是僅僅有一種孤立的經(jīng)驗,而是總要把這一經(jīng)驗延續(xù)到自身之外的其他經(jīng)驗。我們的每一種思想都向我們提示其他的思想。我們所看到的每一個鏡像都涉及未見到的事物?!??輥?輴?訛塞爾將意識的這種特征稱為“外溢”(overflow)。正因意識的外溢性,我們的大腦才可以打破客觀世界在意念域中形成的心理表征的固定結構,將之重新整合并進行言語化,從而創(chuàng)造出形態(tài)各異的文本。
按照人類的認知常規(guī),可以作為認知參照點的,一般應是靜態(tài)的、穩(wěn)定的、形體相對巨大的事物,而不應是動態(tài)的、不穩(wěn)定的、形體相對偏小的事物。在漢語表達層面,這種認知常規(guī)表現(xiàn)為:言說者一般都按照事物所占據(jù)的時空地位的大小來聯(lián)綴鋪排話語。依此規(guī)律,我們一般會說“墻上有只蚊子”;但有時會故意違反“時空地位大小律”建構出諸如“蚊子下面有堵墻”之類打破認知常規(guī)的話語,以形成陌生化修辭效果。
“認知參照點”這一理念,最先由心理學家Rosch明確提出,她認為:“在眾多的知覺刺激中,有一些類型在知覺過程中是可以發(fā)揮理想的錨定點(anchoring point)作用的”?輥?輵?訛;在此基礎上,她又提出語義原型(prototype)概念。此后,針對顏色、長度以及數(shù)字等研究對象,Rosch通過一系列非對稱比較,發(fā)現(xiàn)原型范疇往往能夠發(fā)揮“固定維度(anchoring dimension)”的效應,有利于判斷非原型成員。這些研究證實了認知參照點的巨大作用,并證明原型“可以作為判定范疇內(nèi)其他成員的認知參照點”?輥?輶?訛。這種嶄新的視角,為認知心理學的發(fā)展注入了新活力,并迅速推動相關領域研究的發(fā)展。
著名語言學家Ronald W. Langacker將認知參照點的理念引入語言學研究,對英語中的物主代詞、名詞所有格及介詞“of”等3種領屬結構(possessive construction)展開了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分析。他認為,大腦對于這3種領屬結構的識解具有鮮明的共性,即通過啟動一個突顯的實體以確定通往其他相對潛隱的實體的心理路徑,從而實現(xiàn)對語言世界的認知與理解。Langacker將人們依據(jù)參照點認知目標概念(Target)的能力定義為“參照點能力”?輥?輷?訛,并基于這一理念建立了認知參照點模型,闡釋大腦運用參照點能力認知目標概念的心理過程。(模型參見下頁圖1)
圖1中的R(Reference point)即認知參照點,T(Target)指涉在認知參照點的導引下被啟動的目標概念,而D(Dominion)指稱認知參照域,C(Conceptualizer)則表征認知活動的概念主體,虛線箭頭表示認知路徑的向度。該認知模型可作如此表述:為了通達目標概念T,概念認知主體C調(diào)用自身的參照點能力,先選定某一具有高突顯度的實體R作為參照點,然后以之作為依據(jù),在參照點所處認知區(qū)域D內(nèi),沿著特定的心理路徑,對目標概念T進行定位或解釋。
依據(jù)這個認知參照點模型,我們可以深入地分析《目送》中的陌生化表達。例示如下:
(3)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輦?輮?訛
這是龍應臺寫自己第一次目送父親時的情形,她巧妙地應用了變異認知參照點的陌生化表達,迫使讀者分配更多注意力解讀文本,以獲知其獨特的修辭意圖。上例中的“那里”是一個處所指示詞,其所指對象不能自我定位。按照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模型,可以說“那里”是上面圖1中的目標概念T,為了定位該目標概念,需要在空間認知參照域內(nèi)先選定某一具有高突顯度的實體R作為參照點,以之為基礎確立特定的心理路徑,以通達目標概念T(即“那里”),從而使其所指得以確立。然而,在例(3)中,被選為“那里”的認知參照點的“一口皮箱”,是一個不定指表達式,其所指對象不能自主確定,因此,將之作為認知參照點,并不符合Langacker認知參照點模型對認知參照點的規(guī)定(即認知參照點必須高度突顯),因為以之作為參照點建立心理路徑的話,并不能使目標概念獲得精準定位,這是典型的違反認知常規(guī)的做法。以“一口皮箱”作為認知參照點的推導過程,可圖示如下:
圖2中,作為認知參照點的R(即“一只皮箱”)被虛線包圍,而不像圖1那樣被加黑的實線圈包圍,而且從R到T的箭頭線型也被用虛線顯示,這表征認知參照點被違反常規(guī)地變異處理,認知參照點與心理推導路徑都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需要分配更多的認知注意力才能得以明確。在例(3)中,龍應臺故意違反認知常規(guī),將不定指的“一口皮箱”作為“那里”的認知參照點,使得“那里”也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從而使得站在“那里”的言說主體(即“我”)也同樣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因此可以說,這種以無定之物定位自我的表達方式,有助于凸顯龍應臺在父親離去之后內(nèi)心震蕩的飄蓬無根、孤寂無依的飄零之感;這種強烈的主觀情感也同樣是借助客觀化傳達的。
變異認知參照點,有時可以導致視覺焦點的變化;而視覺焦點的變化,自然會導致觀照結果的變形。在《寂寞》中,龍應臺作過這種創(chuàng)造性變形:“曾經(jīng)坐在臺北市議會的議事大廳中,議員對著麥克風咆哮,官員在掙扎解釋,記者的鎂光燈閃爍不停,語言的刀光劍影在政治的決斗場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騰暴烈的場內(nèi),調(diào)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術一樣,‘倏一下,議場頓時往百步外退去,縮小,聲音全滅,所有張開的嘴巴、圓瞪的眼睛、夸張的姿態(tài)、拍打桌子的揚起的手,一瞬間變成黑白默片中無聲的慢動作,緩緩起,慢慢落……”。這段話語前后兩種景象的差異,正是龍應臺變異認知參照點、調(diào)整眼睛的聚焦導致的,作者打破認知常規(guī),特意運用這種陌生化的變形,建構出富有魔幻感、荒誕感的死靜畫面,從而鮮活地表達自己在人事風暴之中遭遇到的無以排遣的強烈寂寞感。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修辭建構,使得作品獲得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想象力與夸張感??梢哉f,龍應臺在《寂寞》中運用的富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陌生化變形,是其面對政治決斗場時內(nèi)心極度虛無、無比寂寞的主觀精神體驗的外化。限于篇幅,對此例與下例,不再進行圖式推導。
在《目送》中,龍應臺并不總是詠嘆著“深邃、憂傷、寂寞、魔幻”的調(diào)子,她還憑借超凡的想象,變異認知參照點,表達出對有情世界的歡喜與熱愛。下面僅以《薄扶林》中的一段文字為證:
(4)坡勢陡峭,鐵皮屋和水泥矮房參差層迭。百日紅開在墻角,花貓?zhí)稍谑A上,廢棄的園子里牽牛花怒放,粉蝶就鬧了開來。太陽對準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線,割開斑駁的屋影。
在上述話語中,“寧靜”與“熱鬧”,“蕭然”與“蓬勃”,既互斥又和諧,富有表達張力;一個“鬧”字又現(xiàn)“境界全出”之妙。更讓人倍感新奇的,是第三句中“對”字的運用。此處的“對”,是個行為動詞,由其形成的事件框架中,蘊含行為主體(即“太陽”)、行為客體(即“窄巷”)、動作方向以及基于認知參照點的觀察視角等信息,而“對準”則內(nèi)蘊“調(diào)整、校正”的過程。因而可以說,“對”字的運用,是龍應臺變異認知參照點進行陌生化表達的結果,它暗示了作者與太陽同在的認知視角。此外,還可以說“對準”蘊含著“[+述人]”這一語義特征,這使得上例的第三句具有了鮮明的擬人色彩。這種陌生化表達,很容易讓讀者感覺太陽也變得“調(diào)皮”起來,正惡作劇般“對準”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線割開斑駁的屋影。如此表達,可謂是不著斧痕地創(chuàng)造了充滿歡喜與溫柔的有情世界。
恐怕,只有內(nèi)心溫柔悲憫,才能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才能晤對有情眾生,對抗寂寞虛無。《目送》的序言中說,整本書是面對生死大問而作出的“對時間的無言,對生命的目送”,深意或許就存在于上述種種近乎極致的客觀表達深處的強烈主觀之中吧。
五、結語
劉勰“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披文入情、沿波討源”等論點,道盡形成全面正確認識的難度,但同時也道出曉聲識器的途徑。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因此,若要真正深入地解讀文學文本,自然需要緊緊抓住語言這一“本位性”因素,進行敲骨吸髓式的文本細讀。或許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進入文本所建構的語言世界,才能與話語建構者真正實現(xiàn)意念通達、情思共鳴。
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文章在探究影響文本解讀主要因素的基礎上,借助話語分析、語義分析、陌生化、認知參照點模型等理論觀念與技術手段,充分考察《目送》諸多篇目的具體話語形式,探究龍應臺作品的修辭策略;研究表明:龍應臺善于極其冷靜地設置情境,以近乎極致的客觀化筆法,壓制無比濃郁難以直言的主觀感情,讓讀者在具體情境中體悟簡凈的白描手法、陌生化表達等多種修辭策略的語用效果,從而通達文本所蘊含的強烈深沉的主觀情思。文章還根據(jù)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模型理論,對龍應臺巧妙變異認知參照點以營造陌生化修辭效果的內(nèi)在機制,展開較為深入的分析。這些分析證明:龍應臺具有鮮明的策略性寫作的意識,善于以客觀化“觀照”的方式表達強烈的主觀性“介入”;而借助特定的句法形式,披文入情,可以深入理解文本的修辭策略。
① 楊澤:《天真女俠龍應臺》,龍應臺《野火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頁。
② 劉勰:《文心雕龍·知音》,陸侃如、牟世金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581頁;第587頁。
③ 高概:《話語符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頁。
④ J.H.弗拉維爾著:《認知發(fā)展》,鄧賜平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頁。
⑤ 董奇:《論元認知》,《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89第1期。
⑥ 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年版,第32-33頁。
⑧ 陳劍暉:《詩性散文》,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
⑨ 蘇楓:《孤獨龍應臺:有些路只能一人走》,http://eladies.sina.com.cn/qg/2010/1104/11291028635.shtml,2011.1.4.
⑩?輥?輰?訛?輦?輮?訛 龍應臺:《目送·什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版,第37頁;第3-4頁;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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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潔玲)
To Express Strongest Subjective Information in A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Way
Yang Bin
Abstract: Based on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texts,this thesis applies some linguistic research ways, including meta-cognitive analysis, discourse analysis and semantic analysis, onto the study of an essays collection named “Mu Song(目送)”, written by Long Yingtai. After discussing the elements which will influence the comprehension, this thesis mainly analyzes the sentence forms of those essays in “Mu Song”, so as to find an irradiative way which could help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On the basis of this study, maybe we could think “Mu Song” is in fact a polyphonic aria, in which Long Yingtai expressed her strongest subjective ideas and feelings in a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way.
Keywords: Superlatively Objective; Strongest Subjective; meta-cognition; semantic analysis; defamiliarization; polyphon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