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清明盡憂傷

尹武平

清明節(jié)那天清晨，我起床后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看見春雨如萬條銀絲從天上飄下，輕輕撫慰著歷經(jīng)嚴冬的樹干，滋潤著萬物，蓬勃起生命的絢爛。

電話鈴驟然響起，是遠在千里之外服現(xiàn)役的賢侄華峰打來的，他告訴我，這會兒正帶著寶貝兒子驅(qū)車前往富平縣康莊烈士陵園，讓孩子從小接受一下革命傳統(tǒng)和良好家風的熏陶。話語間無不洋溢著侄兒對先烈的尊崇和作為英烈晚輩的自豪。是??！一個人，只有深刻地了解過去，才會更好地走向未來。

回想起來，清明于我來講，是一個多味的節(jié)日。少兒時，頂著霏霏細雨，穿著襤褸的衣衫，摸著饑腸轆轆的肚皮，跟隨父輩跪在先人的墳前，我沒有半點的憂傷生發(fā)出來，我甚至在心里埋怨先人們不該把我們一輩輩地帶到這個貧窮的土地上，我憧憬著在那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一定會有一個吃得飽穿得暖的世界，我怎么沒生在那個地方呢？

而真正讓我倍感憂傷的，是32年前弟弟在對越作戰(zhàn)中的壯烈犧牲。

我永遠忘不了1986年元月31日那天下午，忘不了那天下午命運送給我的惶恐。

記得當時，我在軍作訓處任參謀，當天正跟隨王克軍長、裴懷亮參謀長在平?jīng)鏊氖镤佉粋€教導團籌備蘭州軍區(qū)的觀摩會。下午四點左右，我感覺心慌得很，確實是坐臥不安，晚飯后去看電視，剛坐下沒兩分鐘就出來了幾個戰(zhàn)友約我打撲克，我連連擺手。童副處長還關(guān)切地問道：“尹參謀你好像有什么事？”我說：“沒有啊，就是心慌得很！”一旁的戰(zhàn)友還開玩笑說：“是想媳婦兒子了吧！”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我沒有笑，我笑不起來，只能把尷尬堆在臉上。

那莫名的惶恐，其實是親人之間的一種心靈感應(yīng)。我雖然不信神不信鬼，但我堅信骨肉之情，總是會通過一種神秘的信號在互相傳遞著信息，只是現(xiàn)代人還沒破譯它而已。事后得知，就在那個時辰，遠在千里之外的云南麻栗坡縣八里河東山413團4連3排的陣地上，弟弟正在組織全排戰(zhàn)士揮汗如雨地搶修剛剛被敵人炮火摧毀的工事，以便繼續(xù)抗擊敵人的地面攻擊。一些零星炮彈還時不時地在陣地附近炸響。突然，隨著又一群炮彈在落地前凄厲的呼嘯聲，弟弟大喊一聲：“快隱蔽！”隨即便撲倒在近旁一位戰(zhàn)士的身上。一發(fā)罪惡的炮彈在他身旁爆炸了，炮彈掀起的巨浪混雜著血肉與泥土，映照在他們堅守的陣地上……共和國的旗幟上增添了一道血染的風采，父母親卻失去了一位好兒子，我失去了一位親弟弟。

大約兩個多月后，參戰(zhàn)部隊委派一位王姓軍官來到富平縣，分別向縣委縣政府領(lǐng)導及親屬通報了弟弟為掩護戰(zhàn)友壯烈犧牲的經(jīng)過，以及部隊為其追記一等功的決定?？紤]到父母年事已高且身患疾病，精神上經(jīng)受不起老年喪子的深重打擊，白副縣長、民政局領(lǐng)導、參戰(zhàn)部隊以及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在去我家慰問并告知父母弟弟犧牲的消息時，還專門帶了一名醫(yī)生以防不測。說實話，明眼人一看這一大幫人來到家中的陣勢，料定十有八九出大事了。唯有我父母似乎還蒙在鼓里反應(yīng)不過來。父親木然地坐在門道的椅子上，母親則是滿臉的恐慌。白副縣長說：“我代表縣委縣政府來慰問您二老，你們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參戰(zhàn)很勇敢，為家鄉(xiāng)人爭了光……”母親急忙打斷白副縣長的話，聲音顫抖著追問：“我娃現(xiàn)在咋樣了？傷到哪里了？人在哪里？”眼淚也隨即奪眶而出。白副縣長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淚眼婆娑。父親端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句話沒說，一個字沒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卻嘩嘩地抖動起來，痛苦迅即布滿他那飽經(jīng)滄桑的臉龐。一時間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弟弟犧牲的噩耗，像一層窗戶紙，誰也不愿捅破它，但這層紙遲早總得有人把它捅破呀！我萬般無奈地哽咽著說道：“弟弟再也回不來了！”母親聽罷，便呼天搶地、撕心裂肺般地號啕大哭，幾度暈厥。父親這位憨厚的莊稼人，雖然大字不識，但大義他懂，況且他有著幾十年黨齡，他能掂量家國情懷孰輕孰重。嫂子在一旁哭著安慰父親：“大，您心里難受就哭出來吧！”我眼淚朦朧地看到，父親沒有哭，只有兩行濁淚沿著他那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下來。老年喪子的痛楚，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只有當事人才能切身感受到?。?/p>

按照商定，我與夫人還有大哥代表父母親由西安乘坐火車前往弟弟生前所在部隊駐地山東濰坊市去處理善后事宜。弟媳和弟弟剛滿周歲的寶貝女兒也生活在那座城市里。一路上我的神情很恍惚，我甚至不相信弟弟真的犧牲了，戰(zhàn)場上那么亂，會不會是部隊的同志搞錯了？說不定敵人炮彈襲擊時，弟弟剛好不在陣地上呢。他才27歲，不可能說沒就沒了呀。反正就這么在悲痛中胡思亂想著。以致在打開水時，我燙傷了手指頭，心頭和指頭一塊疼起來了。

我和弟弟是一根藤蔓上結(jié)出的兩顆苦瓜。生在那個年代和家徒四壁的家庭里，不論是命運還是血緣，都注定了我倆的童年要浸泡在苦水中。1959年收麥時節(jié)，我5歲，弟弟不滿周歲，父母在生產(chǎn)隊里割麥呀，碾場呀，推著硬轱轆車到幾里外的鎮(zhèn)上去交公糧呀，便把我倆鎖在家里，蓋好水缸防止我倆掉進去淹死，還叮囑我在家照看弟弟，涼開水放在案板上。媽媽交代，天氣熱，要給弟弟喝兩次水，我搬個小凳子站在上面才能夠得著。弟弟還沒學會走路，只會在院子里爬來爬去。父母交完公糧掙到工分，還能得到每人一碗涼粉的犒勞。父母便合著吃一碗，把另一碗端回家，算是對我照看好弟弟的獎賞。在有點芥末醋水的小黑瓷碗里，躺著幾條豌豆粉，那便是我記憶中的美味佳肴了。有一天中午父母收工回到家，發(fā)現(xiàn)弟弟抓了兩手屎尿，正往自己的身上抹著玩，母親趕緊打來一盆水給弟弟清洗，一邊洗一邊罵我沒有看好弟弟。我在父親的怒吼中被驚醒，趕緊捂著惺忪的雙眼等著挨打，我從指頭縫里看見父親高高舉起的手掌又慢慢地落了下去。第二天，我找了一根繩子，一頭拴在我的左手腕上，另一頭拴在弟弟的腳腕上，防止自己睡著了弟弟滿院子亂爬。

那一根繩子，拴住了我弟兄倆的身體，也聯(lián)結(jié)緊了我倆以后的命運。

1976年國慶節(jié)前的一天上午，我們?nèi)B在窯洞門前一字兒排開組織擦槍，哨兵跑過來告訴我：一班長，你弟弟來了。我抬頭一看，5年沒見，弟弟長成了一個大小伙了。我當兵離開時，他還是一位不滿14歲的少年哪！弟弟在連隊住了3天，也許是火熱的軍營生活感染了他，也許是適逢節(jié)日連隊飯菜油水較大吸引了他，也許是參軍入伍成為他脫離農(nóng)村的唯一出路，臨別時，他說：“哥，我想明年當兵去！”我說：“當兵是一門苦差事，吃了苦不一定就有出息，要想有出息，必須能吃得苦中苦?！?978年3月，弟弟應(yīng)征入伍。1979年初，全軍進入一級戰(zhàn)備，繼而，他隨所在部隊出境作戰(zhàn)，偷渡紅河，橫掃柑塘，攻占老街，弟弟在作戰(zhàn)中英勇頑強，榮獲三等戰(zhàn)功一次。戰(zhàn)后被作為戰(zhàn)斗骨干，由成都軍區(qū)交流到濟南軍區(qū)，入軍校，提干部。在那兩個月的時間里，為了保密，部隊不準干部戰(zhàn)士與任何人通信。兩個兒子都在部隊且生死不明，這可愁壞了我們的父母，兩位老人茶飯不思，整天走村串戶與其他軍屬打聽消息，真是一夜愁得白了頭??！直到鄉(xiāng)政府敲鑼打鼓把弟弟參戰(zhàn)和我在臨戰(zhàn)訓練中雙雙立三等功的喜報送到家中，才消散了父母親的一臉愁容。

1985年3月，上級一聲令下，弟弟當時就職的413團所在部隊開赴云南前線，弟弟所在連隊駐守在八里河東山陣地上，他又一次面對6年前的敵人。打仗總是免不了死人的，這個道理我們都懂。弟弟在給我的一封來信中說：“如果他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請我不要告知多病的父母，善后事宜委托我全權(quán)處理?！蔽页巳バ虐矒岬艿芗纫⒂伦鲬?zhàn)完成任務(wù)，又要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還能再說什么呢？

有些事往往就是那么湊巧。當年10月，我所在的軍奉命要組建一個偵察大隊赴滇作戰(zhàn)，指揮組要選一位作戰(zhàn)參謀，我當過6年連長，數(shù)次立功，受過蘭州軍區(qū)通令表彰，又剛剛從軍隊院校培訓回來且在軍作訓處當參謀，就憑這個經(jīng)歷，無疑我是第一人選。果不其然，軍黨委常委會研究確定讓我參戰(zhàn)。當晚，裴懷亮參謀長不知從哪了解到我弟已經(jīng)在云南前線作戰(zhàn)，一家若弟兄倆都去參戰(zhàn)，父母壓力太大了，遂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王克軍長，首長當即表示：“為國盡忠，家家有份，一家不宜弟兄倆同時參戰(zhàn)。”當即又把我換了下來。多年來，我一直猜想，說不定該犧牲的是我呢，卻讓弟弟替代了。

到了濰坊市，市民政局的魏科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那兒不愧是革命老區(qū)，對軍隊對烈士家屬很有感情，食宿安排得舒適可口，可我哪有心情品味下咽呀！處理善后，不外乎是骨灰在哪安葬，區(qū)區(qū)幾千元的撫恤金怎樣分配，烈士的遺物如何處理。當我看到那一對孤女寡母時，心都碎了，剛滿周歲的侄女對死亡還沒有任何概念，她哪里知道，從此，她再也聽不到爸爸的呼喚，看不到爸爸的真容，更不要說鉆在爸爸的懷抱里撒嬌了??！我對民政局的領(lǐng)導和弟媳講：“我一分錢的財物都不要，只把弟弟的骨灰?guī)Щ乩霞遥~落歸根，讓他的靈魂陪伴父母吧。”

富平縣委縣政府5月19日在縣禮堂隆重召開了“為尹文杰烈士慶功大會”，縣委縣政府作出并在大會上宣讀了“關(guān)于開展向尹文杰烈士學習的決定”，會后，縣五套班子和縣級部、局、委、辦和各方代表都到縣殯葬所追思緬懷了弟弟的英雄事跡，《陜西日報》專題報道了這一消息。弟弟以他血肉之軀為國盡忠，為家鄉(xiāng)人民爭了光。

可惜當時，偌大的富平縣竟然沒有一座烈士陵園，我那在苦水中泡大的弟弟，兩次參戰(zhàn)兩次立功且以血肉之軀為國盡忠的弟弟，犧牲后卻沒有一處安放靈魂的地方，骨灰只能存放在殯葬所里。

這一放，就是22年哪！22年，作為一名為了國家安寧英勇犧牲的烈士的兄長，憂傷始終籠罩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今天，富平縣在彭德懷、習仲勛當年指揮的康莊戰(zhàn)役舊址上建成了一座烈士陵園，安放著解放軍在康莊戰(zhàn)役中犧牲的38名烈士，弟弟等幾名在對越作戰(zhàn)中犧牲的富平籍烈士也安放其中。說來也巧，安葬那天，康莊烈士陵園上空烏云密布，頃刻間下起瓢潑大雨，地面水流成河，大雨足足持續(xù)了兩個時辰，而康莊周邊卻晴空萬里，莫不是英烈忠魂感動了蒼天？

華峰侄兒為弟弟掃過墓后，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祭奠過三叔，作為晚輩來說，我感受更多的不是憂傷，而是自豪，為家里能有這樣的革命英烈和先輩而自豪，為習主席對革命烈士高度重視而自豪。當我站在三叔墓碑前，看到碑文記載的英雄事跡和壯舉，看到花園一樣美麗的烈士陵園，看到有那么多人自發(fā)前來瞻仰祭掃，看到烈士親人們臉上的欣慰和自豪時，我想，如果有一天爆發(fā)戰(zhàn)爭，國家需要，我絕對會義無反顧第一個報名上戰(zhàn)場殺敵報國?！敝秲哼@一席肺腑之言，代表了一代青年人的心聲。

弟弟的生命是短暫的，只存活了27歲，但他的精神是永久的，會繼續(xù)蓬勃不息的。

責任編輯：李 梅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