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訏謨定命國之干城

吳明靜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國相繼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其間隔之短、實現(xiàn)速度之快，為世界之最。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的是中國一批優(yōu)秀的科技工作者、領導干部、工人和解放軍指戰(zhàn)員。其中有一位杰出代表，他為中華民族率先揭開氫彈秘密，他的名字曾經(jīng)是一個長期的秘密。他就是——于敏。

固本浚源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河北省寧河縣（今屬天津）一個普通職員家庭。他性格內(nèi)向，不善交際，喜靜不喜動，喜歡動腦子不喜歡動手，從小他就覺得自己走科學研究的道路比較合適。

小學畢業(yè)那年，于敏全家遷居天津。中學時期，于敏以博聞強識、成績優(yōu)異而為師生所稱道。高三時他的思維方式和學習方法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于敏非常喜歡魏征的名言：“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他以打好基礎為治學之根本，學習新知識時，總要廣泛涉獵，擴充知識面，將所學的知識放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綜合思考。他形成了一套學習模式：讀書要由薄到厚，再由厚到薄，融會貫通，由博返約，要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這套方法不但使他成績優(yōu)秀，也成為他后來科學研究方法的發(fā)軔。

但是臨近畢業(yè)、正當籌謀升入大學時，于敏卻因為父親生病家庭拮據(jù)，幾陷入失學困境。關鍵時刻，同學陳克潛的父親陳范有先生伸出援手，陳范有是啟新洋灰公司的協(xié)理，出于愛才之心，他建議啟新洋灰公司資助于敏去北京大學工學院電機系學習。

進入北京大學工學院后不久，于敏就不滿足于老師講授數(shù)學和物理學科的簡單。兩年后，他得到了政府資助的助學金——每月一袋面粉，他將面粉換成粗糧，勉強能維持生活，就謝絕了啟新公司的資助，轉(zhuǎn)到理學院就讀。

當時的北大理學院藏龍臥虎，名士如云；圖書館海納百川，藏書豐富；學生刻苦讀書，求是精神蔚然成風。于敏如魚得水，潛身于知識海洋自由遨游。他喜愛物理，尤其喜歡理論物理。理論物理的研究對象廣泛，理論高深，數(shù)學公式冗長復雜，要學好絕非易事。因孜孜苦讀而有“老夫子”之稱的于敏，表現(xiàn)出鍥而不舍的毅力，除了認真學習必修課外，他還選修和旁聽了一些課，其中選修最多的是數(shù)學方面的課程，這為他今后的研究打下了廣闊和堅實的數(shù)學基礎。

他選修張禾瑞先生的近世代數(shù)，對老師所授融會貫通。有一次考試，張先生出的題目很難，數(shù)學系成績最好的學生只得了60分，唯獨學物理的于敏得了100分。

于敏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榜首。當時按學號公布成績，學號 1234013經(jīng)常名列第一。老師和同學都知道這個學號是于敏的，他是公認的“北大多年未見過的好學生”。

1949年夏，于敏大學畢業(yè)，他考取了張宗燧先生的研究生。后來因為張先生生病，胡寧先生接手指導于敏。1951年，愛才的胡寧先生在近代物理研究所兼職后，與彭桓武和錢三強兩位先生商量，把于敏也調(diào)到近代物理研究所，要他一心一意做研究。

近代物理所是現(xiàn)在原子能研究院和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前身，是新中國第一個核科學技術研究基地。在這里，于敏為自己的科學生涯打下了堅實基礎。

他一頭扎到原子核物理理論研究中，閱讀了大量的文獻，了解國際上核物理研究的進展。其中有一篇令他特別受啟發(fā)——梅爾和江森合著的關于殼模型的論文：梅爾有堅實的物理基礎和數(shù)學功底，并且非常重視物理實驗，殼模型理論正是在分析大量的物理實驗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由此，于敏感悟到，從事物理理論研究，一定要非常重視物理實驗，要仔細了解相關實驗內(nèi)容，注意分析相關的物理現(xiàn)象，總結(jié)有關的物理規(guī)律，做到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前進。這一感悟成了他從事理論研究的信條，后來與于敏共事的科技人員，無不驚訝于他對相關物理實驗的了如指掌。著名實驗核物理學家王淦昌就說過：我所接觸的理論物理學家中，最重視實驗的人就是于敏。

于敏有一個特點，做什么事情，決不應付，一定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因此，他一方面遵循胡寧先生的教導，密切跟蹤核物理理論研究文獻，詳細了解國際上相關領域的發(fā)展情況，同時不斷思考，積極發(fā)現(xiàn)一些有重要價值而國際上尚未開展或剛剛開展的研究課題。他敏銳地抓住了“幻數(shù)”這一當時理論物理的國際前沿問題領域，發(fā)表多篇文章。在丹麥物理學家A·玻爾等人提出原子核內(nèi)具有能隙現(xiàn)象之后，他又和同事們抓住“超導對”這一本質(zhì)問題，短短的幾年內(nèi)，他們就把研究工作帶上了國際前沿。

于敏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善于抓物理本質(zhì)。他在聽報告或?qū)W術討論時，很少記筆記，習慣于邊聽邊思考，即使偶爾記點什么，也只是扼要的畫龍點睛的東西。但是，他對數(shù)學公式和有關的數(shù)據(jù)記得非常清楚，復雜的數(shù)學表達式經(jīng)他一指點就變成了一幅幅生動的描寫物理過程的圖像。關鍵的數(shù)據(jù)他脫口而出，決不會記錯。在分析物理問題時，他總是從物理量綱分析入手，估計數(shù)量級的大小，很快就抓住物理本質(zhì)。他這種本領，往往令許多人吃驚，佩服之至。

有一次，一位法國核物理學家到原子能所做有關康普頓散射的報告。報告過程中，于敏就小聲地對坐在旁邊的何祚庥說出結(jié)果。后來報告人給出的實驗結(jié)果，果然如于敏所估計。何祚庥訝異非常，對于敏肅然起敬，稱贊他的粗估方法是“得到了理論研究的靈魂”。

1955年，日本學者朝永振一朗（后來因量子力學方面的研究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率團訪華，于敏的才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回國后發(fā)表文章稱于敏為中國的“國產(chǎn)土專家一號”。

于敏并沒有看到日本人的文章，但是聽別人轉(zhuǎn)述這個稱號，他倒頗多感觸。他認為自己確實是國家培養(yǎng)的土專家，沒有出國留過學，但是，對搞科學的來說 “土”是個缺點，年輕時如果能有機會出去進修或留學，可能更好，可惜他沒有這種機會。他一直鼓勵年輕人有機會還是要走出去，廣開眼界，但是學成后要回來報效祖國。

1962年，丹麥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A.玻爾來北京訪問。于敏參與接待，他時常提出一些學術問題與A.玻爾進行討論。A.玻爾很欣賞他，邀請他到哥本哈根去工作，但當時于敏的工作已經(jīng)轉(zhuǎn)向氫彈理論研究，就婉言謝絕了。事后，A.玻爾對人說“于敏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

對于敏在原子能所的工作，錢三強也有過高度評價，說“于敏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彭桓武也曾贊賞地說： “原子核理論是于敏自己在國內(nèi)搞的，他是開創(chuàng)性的，是出類拔萃的人，是國際一流的科學家?！?/p>

揭秘氫彈

氫彈和原子彈不一樣，原子彈是裂變反應，氫彈是聚變反應。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制造技術上，氫彈都要比原子彈復雜得多。我國核武器研制事業(yè)的領導人高瞻遠矚，在第一顆原子彈研制攻關期間就提前部署氫彈理論探索。

但是各核大國都把氫彈技術列為最高機密。在1960年底，我國的科學家開始氫彈研究時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一切都要從頭摸起。

1961年1月的一天，錢三強把于敏叫到自己辦公室，非常嚴肅地告訴他：他已經(jīng)被國家選派參加氫彈理論的預先研究。

于敏意識到：自己要從喜愛的基礎科學研究轉(zhuǎn)到國家絕密級工作了。雖然，自己的工作正處在有可能取得重要成果的關鍵時刻，但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有另一種選擇。他欣然接受了時代賦予的光榮使命，就此隱姓埋名。后來他回憶說：“一個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進強國的事業(yè)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p>

于敏率領一批研究人員進入氫彈這個復雜系統(tǒng)的研究中去，涉及理論物理、原子物理、核物理、中子物理、輻射輸運、輻射流體力學、等離子體物理、凝聚態(tài)物理、爆轟物理、應用數(shù)學和計算數(shù)學等許多學科。研究小組還提出了加強型原子彈等一些可能的技術途徑并建立了相應的模型和計算參數(shù)，編制了相應的簡化計算程序。他們當時所做的工作為后來突破氫彈奠定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應用基礎。

1964年10月，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二機部黨組決定把氫彈理論預先研究小組調(diào)入核武器研究院，與研究院搞氫彈探索的隊伍合在一起，力求盡快攻克氫彈原理。1965年1月，于敏率組內(nèi)30余人攜所有資料和科研成果到核武器研究院理論部報到，他被任命為理論部副主任。

當時理論部領導除鄧稼先、周光召外，還有黃祖洽、秦元勛、周毓麟、江澤培和何桂蓮等一批大科學家，加上于敏，史稱“八大主任”。

攻克了原子彈理論的理論部，士氣銳不可當。在彭桓武、朱光亞、鄧稼先的領導下，由黃祖洽、于敏、周光召各領一彪人馬，分三路進行探索。

雖然那時“文化大革命”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是為了趕在法國人前面突破氫彈，人們不舍晝夜地工作，科研樓燈火通明。為了保證大家的身體健康，動員大家早點回去休息成了政工干部的重要職責。

理論部的學術思想非?；钴S，專家們一個個輪流講課，叫作“鳴放會”的學術討論會頻頻召開。會上，無論是專家還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不論資格開展平等討論，誰有了新想法，都可以登臺一抒己見，有不同的意見隨時爭論。在高漲的學術民主氣氛中，各式各樣突破氫彈的設想和途徑紛然雜陳。

然而，氫彈畢竟是非常復雜的系統(tǒng)，一條條可能的途徑被提出來，經(jīng)過仔細討論和計算分析，又一條條地被否定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于敏和他的同事們始終找不到突破口，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但是大家激情不減，相信希望必定就在前方。

1965年9月底，于敏率領部分研究人員到上海出差，在隨后的3個多月時間里，他帶領科研隊伍，群策群力，終于實現(xiàn)了氫彈原理的突破——此為核武器研究史上著名的“百日會戰(zhàn)”。

他們到上海的任務是利用華東計算所的計算條件，對加強型原子彈進行優(yōu)化設計。為了實現(xiàn)理論設計的高威力，于敏首先對幾個典型計算結(jié)果做了深入、系統(tǒng)分析，在這個過程中，他以深厚的理論功底，深化了對武器物理規(guī)律的認識。4年多來，他和研究小組對氫彈原理深入探索的積累，使他敏銳地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從10月13日起，他開始了持續(xù)約兩周的一系列學術報告，闡述了對氫彈原理做出的關鍵性突破。

他將氫彈物理全過程分為若干個階段，并對每一階段進行分析，然后又從復雜現(xiàn)象抓物理本質(zhì)，歸納出熱核聚變所必需的基本條件，厘清氫彈原理背后的高能量密度物理現(xiàn)象機制和輻射流體動力學、核反應和中子物理過程等。

他進而組織大家對問題進行物理分解，不斷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發(fā)現(xiàn)了一批重要的物理現(xiàn)象和規(guī)律。在1965年10—11月間，終于形成了一套從原理到構(gòu)型基本完整的物理方案。

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每一位參加這段工作的科研人員永難忘懷！大家忘不了于敏埋頭于堆積如山的計算機紙帶中、專心致志地分析計算結(jié)果，忘不了他深入淺出、引人入勝的講課，也忘不了在工作之余他與大家一起漫步鄉(xiāng)村、到嘉定縣城逛孔廟、一路上談《紅樓》、聊《水滸》、講《三國》、背古詩、拉家?！?/p>

按照于敏他們提交的設計方案，全國各相關單位大力協(xié)同，群策群力完成了氫彈理論設計、實驗、工程設計、生產(chǎn)諸項任務。1966年12月28日，氫彈原理試驗在隆冬的大漠深處進行。理論部兩位大科學家周光召和于敏親臨現(xiàn)場。這是一次完美的試驗，消息傳來，理論部一片沸騰！

5個多月后，1967年6月17日，戈壁大漠上空又打破沉寂，瞬時升起了一顆極為神奇壯觀的“太陽”，中國第一顆氫彈試驗圓滿成功！而這時，揭開氫彈奧秘的功臣，于敏，已經(jīng)安守于自己的書桌，率領同事們開始了新的征程。

從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到第一顆氫彈試驗成功，美國用了7年3個月，蘇聯(lián)用了6年3個月，英國用了4年7個月，法國用了8年6個月，而我國只用了2年8個月。中國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核武器的發(fā)展水平。

朱光亞院士認為：“于敏組織領導的小組率先發(fā)現(xiàn)了實現(xiàn)氫彈自持熱核燃燒的關鍵，找到了突破氫彈的技術途徑，形成了從原理、材料到構(gòu)型的完整的物理方案，于敏在其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p>

宏圖大略

氫彈爆炸成功，立即面臨著裝備部隊的問題。在一代武器定型后，又面臨著提高武器綜合性能、滿足戰(zhàn)術技術性能要求的迫切需求。于敏與鄧稼先、周光召等理論部領導一起，根據(jù)國家發(fā)展方針，帶領科研隊伍不斷進行更為深入復雜、更艱苦卓絕的探索，而他們的工作，也更不為世人所知。

從第二代核武器預研開始，于敏成為我國核武器物理設計的主要業(yè)務領導和技術負責人。

于敏發(fā)揮了兩個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是決策，他以強大的理論功底、縝密的思維能力贏得了科研人員的充分信任。二是把關。在關鍵問題上，把關、分解、制定方案，對一些困難的問題，進行指導并共同做具體研究。

于敏曾總結(jié)過中國特色核武器發(fā)展道路的三條經(jīng)驗：

第一，認真貫徹中央制定 “有限目標，先進技術”的方針，集中力量，少花錢，辦實事，著眼先進設計思想和先進科學技術，集中力量研制有限重點型號，有力打破核大國的核壟斷。

第二，謹慎地選擇技術途徑，力求做到不走彎路或少走彎路。注意創(chuàng)造寬松環(huán)境，活躍思想，發(fā)揚學術民主優(yōu)良傳統(tǒng)，集思廣益，大膽創(chuàng)新，保證選定的技術途徑一直是基本正確的。

第三，在技術途徑選定以后，把復雜的物理和技術問題分解，狠抓關鍵。過細工作，決不放過任何隱患。確保國家試驗成功，一次試驗，多方收效，每經(jīng)過幾次試驗，就能做到技術上有所突破，就能跨上一個新臺階。

按照這種指導思想，他領導科研隊伍，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相繼實現(xiàn)了高比當量、小型化核武器和中子彈等一系列重大突破。

這時的中國核武器事業(yè)已經(jīng)奠定了持續(xù)發(fā)展的堅實基礎。但是，鄧稼先和于敏并沒有盲目樂觀，而是喜憂參半。二代核武器還需要發(fā)展，還沒有完全武器化，我們還有許多必須做的熱試驗沒做。而美、蘇雖然也在做熱試驗，但是他們顯然已經(jīng)接近理論極限，只要政治上需要，就可能結(jié)束地下核試驗。如果真如美國提議的“全面禁試”，正在爬坡的中國核武器研制就會“功虧一簣”。

他們商量決定，要聯(lián)名給中央寫信。當時，鄧稼先已因為直腸癌住進醫(yī)院。于是，于敏和鄧稼先口述，由胡思得執(zhí)筆記錄，并經(jīng)鄧稼先和于敏不斷修改，形成一份建議書向中央提交，要求加快核試驗。很快，得到了上級領導和中央的批準。

這份建議書為我國的核武器研制爭取到了十年的寶貴時間，在1996年全面禁試條約簽訂前，做完了必須做的熱試驗，保證我國的核武器研制獲得重大突破。

中國是在西方核大國的訛詐和威脅下被迫發(fā)展核武器的，三代中央領導集體和核武器研制人員抱著鑄核盾、衛(wèi)和平的宗旨，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發(fā)展利益，中國的核武器研制也為改變世界政治力量格局、維護世界和平做出了歷史性貢獻。相比美國上千次、蘇聯(lián)700多次、法國200多次的核試驗次數(shù)，我國的核試驗次數(shù)僅為45次，不及美國的二十五分之一，而核武器科學技術躋身世界先進行列，充分證實了中華民族的智慧、勇氣和信心。

禁核試后如何保持我國核武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于敏明確提出一定要把以往經(jīng)驗的東西上升到科學的高度，以精密實驗室等幾個方面支撐武器研究。他的建議被采納并演化為我國禁核試對策工程，至今仍然是我國核武器事業(yè)發(fā)展的指導思想。

美國為了保持核霸主地位，在全面禁試前就另辟蹊徑，大力開展慣性約束聚變研究（ICF）。在我國，最早提議并開展ICF研究的科學家是王淦昌。于敏對此亦有先見之明，1973年他就開始在理論部講授等離子體動力學，培養(yǎng)和訓練研究隊伍。20世紀80年代后期，他雖然已經(jīng)退出領導崗位，但他考慮最多、最為關心的莫過于ICF-核武器物理研究。他和王淦昌、王大衍共同署名寫信給中央，積極促成將ICF研究列入國家高技術863發(fā)展計劃。1993年，ICF研究作為一個獨立主題列入863計劃，于敏擔任第一屆主題專家組顧問。他深思熟慮，提出了“目標明確、規(guī)模經(jīng)濟、技術先進、物理精密、道路創(chuàng)新”的二十字指導方針，確定了“質(zhì)上相同，量上逼近”的物理分解的技術路線。在他的指導下，我國的ICF研究進入到新的發(fā)展階段。

作為一名大科學工程的領導者，于敏以深謀遠略與超凡視野，帶領一大批科技工作者圓滿完成國家任務，實現(xiàn)報國熱忱，履行時代使命。陳能寬院士稱贊他“敬業(yè)奉獻、風高范遠”，朱光亞先生稱贊他“獻身國防，功勛卓著”。

有容乃大

盡管多年來承擔國家任務，承受重大壓力，但于敏給人的印象，始終是風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他溫和文雅的氣質(zhì)來自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他愛讀詩、讀史，對杜甫、蘇軾、辛棄疾、陸游的詩信口誦來。他非常喜歡林則徐的聯(lián)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以之為座右銘。他特別喜愛《三國志》，尤為欣賞諸葛亮，評價 “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為了理想而奮斗終生，最可貴的是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

有一次，在核試驗前的現(xiàn)場討論會上，緊張與壓力使得于敏和陳能寬兩位科學家有所觸動，忽然，兩人一人一句背起了諸葛亮的《后出師表》：“……臣受命之日，食不甘味……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核試驗前夕，指揮者和負責人的肩頭如有千斤重擔，兩位大科學家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背誦，在座諸人無不肅然恭聽，感情隨之波蕩起伏。

在于敏家的客廳里，掛著的條幅書寫著“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于敏曾深有感觸地說：“非寧靜無以致遠。所謂寧靜，對于一個科學工作者，就是不為物欲所惑，不為權勢所趨，不為利害所移，始終保持嚴肅的科學精神?！?/p>

在他的科學生涯中，無論順境、逆境，無論是做具體科研工作還是組織實施大型科學工程，于敏始終踐行嚴謹求實、嚴肅認真的科學精神。

1970年，在被“文革”高壓籠罩的青海核武器實驗基地，因為一個型號實驗的問題，于敏被強迫參加“學習班”。軍管組的某些頭頭對他施加很大壓力，要他對理論方案做出他們需要的政治性結(jié)論。但是于敏堅持實事求是，以精辟的分析，雄辯地證明理論方案僅僅存在技術上需要修改的地方。于是批判的矛頭馬上轉(zhuǎn)向他。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于敏依然堅持講真話。一次，氣憤至極的他終于按捺不住，一改往日溫和文雅的風度，拍案而起，厲聲表態(tài)自己絕不會違背科學規(guī)律隨聲附和。于敏一向脾氣溫和，總是輕言慢語，同事們就沒見過他發(fā)脾氣，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拍桌子。

后來，于敏對胡思得、朱建士說：“如果我說假話，我可以輕松過關，但我經(jīng)受不了歷史和真理的考驗。我寧愿挨整，絕不說對不起歷史的話，不說違背真理的話?！?/p>

于敏“智者千慮，生怕一失”。一次，熱試驗裝置已經(jīng)下到井口4米處，零前的準備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依然在反復思考的于敏突然想起一個過去被忽略的物理因素，現(xiàn)在情況變了，應當考慮它的作用。他立即伏案進行粗估，果然發(fā)現(xiàn)這個因素有可能影響熱試驗效果。他馬上組織人員用多個程序進行對算，一邊向國防科工委匯報請求暫停作業(yè)。此時此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各級領導不斷催問計算進展，在試驗場地的鄧稼先更是心急如焚，一會兒一個電話。于敏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奮戰(zhàn)，計算結(jié)果終于出來，落實了那個物理因素對大局的影響無關。熱試驗按時進行，取得圓滿成功。在總結(jié)會上，于敏意味深長地說：“‘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那個因素在過去和這次試驗中沒有造成影響，但不等于它永遠不起作用。在今后的理論設計中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讓它滑過去?！焙髞?，在一個新型號核武器的研制中，那個因素的作用果然不能忽略。

于敏為人謙和大度，知識淵博。年輕人愛向他請教問題，他也有求必應，有問必答。

在理論部，人們總結(jié)，向于敏請教有“三不”一是不論時間場合，隨時隨地可以提問；二是不論范圍，物理、力學乃至其他相關學科都可以問；三是不論問題大小難易，一樣耐心解答。有一次，一位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請教他一個基礎理論方面的問題，于敏不但耐心解答，回到家后還仔細推導，第二天交給年輕人幾大頁紙，清楚謄寫出詳盡的推導過程。

在理論部，于敏的學術報告特別受歡迎。只要聽說是于敏講課或報告，頭一天就有人搬椅子占座位，當天準是滿座，連走道和門口都擠得水泄不通。嚴密的邏輯推理，清晰的物理概念，獨到的見解，透過現(xiàn)象抓本質(zhì)的功底，驚人的記憶力，準確流暢的語言，生動的表達方式，使于敏的講課獨具魅力，許多人都說，聽于敏講課是一種享受。

于敏天賦過人，但是，天才并不等于成功。天賦加上勤奮，才能通向成功。

一旦于敏沉浸于研究中，總是心無旁騖，廢寢忘食。理論部流傳過于敏邊走路邊思考拿個有破洞的塑料袋買包子的故事。他有一位賢淑能干的妻子，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雖然毫無怨言地支持他工作，但妻子總擔心他過度勞累，總想讓他換換腦筋休息休息，但他老是不合拍。有一次，妻子好容易說服他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到了門口，他卻不愿意進那鬧哄哄的地方，說好在門口等候。妻子出來，卻不見他的蹤影，以為回了家。但是回到家中，家里沒人，找到單位，辦公室也不聞其聲。好容易等到華燈初上，他才姍姍歸來。原來他找了個僻靜處思考問題，繼續(xù)做他的學問，待到問題解決，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沒跟上趟。

這樣一個潛心學問的人，對名利之事看得極淡。

在日常工作中，他大力倡導集體協(xié)作精神。有一次，《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他，稱他為“中國的氫彈之父”，他堅決反對，強調(diào)核武器事業(yè)是一項集體事業(yè)，是全國大力協(xié)同的成果，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單位能夠獨立完成的。他獲得過諸多榮譽，但總是謙虛地表示，自己只是做了應當做的工作，榮譽屬于參加核武器研制的全體科技工作者、干部、工人和解放軍指戰(zhàn)員。

1999年9月，于敏接受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表彰，江澤民總書記親手為他戴上“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他還代表23位獲獎者做大會發(fā)言。隆重的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欣然將沉甸甸的黃金勛章拿給興奮的司機和陪同人員觀賞。他的確是把自己當作光輝集體的一個代表，總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榮耀。

1994年，于敏獲得“求是科技基金會”獎勵，他立即拿出獎金設立于敏數(shù)理科學基金，用以資助、褒獎優(yōu)秀青年科技人員。他的功高不矜、扶持后俊，在當今的科研大環(huán)境下，彌足珍貴，而他也因為虛懷若谷、淵博仁厚，被無數(shù)科研人員視為良師益友。

“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有識之士當胸懷天下、高瞻遠矚、勠力國事。一個有卓越貢獻、有廣闊視野、有超凡魅力、由中國傳統(tǒng)文化涵養(yǎng)出來的人，他的大智慧迸發(fā)出灼熱的能量與光芒，對照他的科學生涯，會映射出我們這個民族慷慨奮進的生命本色。于敏，一個不為人廣知的名字，他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質(zhì)樸的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