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1
鮑團長的槍是偷來的,而他也并不是一個真的團長,他這個團長是自己封的。
鮑團長老家是山東人,那年他的家鄉(xiāng)發(fā)大水他便逃荒往南,一路要飯到這個叫作盂城縣的地方。他當時的想法也很簡單:寧向南方走千里,不向北方走一步。他覺得南方富庶而自己膀大腰圓有力氣的總有日子過。他順著運河往前跑,看見運河東邊城市的屋脊都在運堤之下。一片青灰色的房子真是好看,尤其是那裊裊的炊煙讓人想家。他看見一陣鴿子從頭頂飛過,又盤旋過來落在了屋脊上。鴿子背羽的顏色和屋脊一樣,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也要留在這小城了。
這個小城叫作盂城,就是像一座水盂一樣的城市。這話不是不恭敬,是宋朝的詩人秦少游說的。秦少游也是這個城市里的人——這些事情鮑團長本是不知道的,是后來在王家大院做學徒的時候聽老板王先生說的。王先生叫作王淡菊,他在城里有好幾爿藥店,鄉(xiāng)下還有幾百畝的田地。他的主業(yè)也不是醫(yī)生,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寫詩畫畫。他家的宅子城里人稱王家大院。大院里有一處極大的書房,他每天與文朋詩友在這里談詩論文,有時候還唱戲。他的戲唱的極好,還教兒子也學唱??墒撬?1歲的兒子王天瑞并不感興趣。
鮑團長逃荒到盂城的這一年,小城風調(diào)雨順大家日子過得都很順當。他去王淡菊的保全堂想要討口飯吃,那天恰好王先生就在柜上,看見這個落魄的外地人身材板子還算結實,就留下他來做工,包吃包住但沒有工錢。吃飽肚子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于是想都沒有想就留下來。人也真是運氣,鮑團長在王家藥店干了幾年有了點積蓄就不想再做跑腿的事情了,于是他就和人販賣糧食——但是鮑團長還是不甘心做這點事,他覺得自己能做點大事。沒過幾年,到了民國二十年的時候,打仗打得厲害,商戶們都人人自危便建議組織一個保安團來維護治安和財產(chǎn)。可是有錢沒有地方去買槍,沒有槍能算什么保安隊?這件事情在商量的時候被鮑團長了解到了,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帶幾個狐朋狗友去搶了南郊黑臉太歲家的槍。他們原以為要拼命,哪知道順利就得手了。黑臉太歲是個地主,他臉長得黑,人們就給起了這么個名字。黑臉太歲是個守財奴,每天守著自己的錢糧不敢松手。他的這幾支槍是一伙逃散的國軍丟了的,他拿回來之后就一直藏著,沒有幾個人知道。其實黑臉太歲也是鮑團長的好朋友,他們因為販賣糧食而經(jīng)常打交道。他經(jīng)常來城里找這個山東人,他們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睡女人。北大街有個薛大娘,專門給他們介紹婦女交易,她自己也做這勾當。用薛大娘的話說那就是“閑著也是閑著,空著也是空著。”黑臉太歲不挑食,介紹的女人都睡,連薛大娘也睡。這一點鮑團長有點不一樣,他只睡一個安徽的侉婆娘。這個婆娘有男人但是個廢物,所以就讓鮑團長鳩占鵲巢了。這個安徽婆娘也只和鮑團長睡覺,而且并不要他的錢。
鮑團長知道黑臉太歲有槍的事情,但是他不去要或者買,而是找人一起去偷了。他不想花錢又不想欠黑臉太歲這個人情。但是他倒也是自作聰明——黑臉太歲丟了槍而鮑團長又突然有了槍,這難道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嗎??墒酋U團長認為槍到了自己手里就是他狠了,黑臉太歲就不敢開口了,現(xiàn)如今這個年頭還不是有槍的說了算?果然,黑臉太歲也就吃了這個啞巴虧。他本也覺得自己有這些槍也沒有什么用處,被他偷了也好。要是哪天出了事情追究起來,說是我黑臉太歲給他的,還是個大麻煩呢。鮑團長有了槍,召集了他的兄弟們每人發(fā)一支,自封保安團長就去找商會了。商會里王淡菊說了算,本來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卻被王先生拒絕了。他知道鮑團長為人狡猾貪心不適合做這個保安團長,否則商會就是自找麻煩。
這件事情打了鮑團長的臉,他丟下一句話:你商會不請我,我就自己干,反正槍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沒有人聽我的,以后就不要怪我認槍不認人了。王淡菊自然不怕他這個鮑團長的要挾,而鮑團長也還就真的上街收保護費去了。槍端在面前,沒有人敢拒繳,從此“鮑團長”這個名字城里人就正式被迫承認了。
2
鮑團長的保安隊從幾個人到十幾個人,他這個團長做得越來越自在,王淡菊仍然看不起他。不過鮑團長也還識相,他從來不到王家的店里去收保護費。他把自己的團部設在盂城縣政府附近,還專門掛了牌子,這樣看起來似乎更正式一點。縣長王龍是本地人,這些年時局動蕩他對這些事情也見怪不怪了。其實對于鮑團長這樣的痞子官方是惹不起的,他們下三爛的手段也多。再說,有些特別事情還真就需要這種人去做。比如今年春上打砸城隍廟的事情。為了響應上峰破除迷信的要求,縣府準備去拆了那迷信的城隍廟。可是城隍廟以及信眾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誰也不好下這個手。于是就私下辦酒請鮑團長帶人帶槍去,不到半天城隍廟被砸了個稀巴爛。砸完之后這些道姑神婆也不敢找鮑團長的麻煩,因為他不是正規(guī)軍有紀律而是有槍沒有規(guī)矩的人,不用開槍就已經(jīng)很嚇人了。
此時從上海回來的王為雄受中共黨組織指派正開展地下活動。王為雄也是當?shù)卮髴羧思业墓?,算起來是王龍和王淡菊的侄子輩,而且確實也是一門上的族親。王為雄知道鮑團長砸了這城隍廟是國民黨政府的意圖,就組織煽動道姑神婆們到縣政府里去鬧,去那些國民黨的家里去鬧,理由很簡單——你砸了菩薩的飯碗,我們就砸你的飯碗。王龍被困在辦公室,局勢一時候非常的窘迫。最后又是鮑團長救駕的,他又帶人端著槍一個個將這些鬧事的人全部趕走了。也只有鮑團長好意思把槍口對準城里人,因為他是個外地人。鮑團長救駕之后對王縣長說:“你看兄弟我多次為縣府出力,您要支持我的事業(yè)!”王龍只是苦笑不說話,在他的心里這種人算是什么兄弟?他做的事情又能算什么事業(yè)呢?不過這個鮑團長確實有可用之處,所以這位行為正派的縣長還是留著他的。王縣長覺得這些人都在自己的治下,出不了什么大事情,包括王為雄這些小青年都是自己眼看著長大的,他們有點什么進步思想胡鬧鬧也并不可怕,還真能反了天不成?
王縣長確實不為這些事煩心,因為今年讓他煩心的是端午節(jié)一來下了一個月沒有停的大雨。這雨下得很“惡”,一直瓢潑一般。盂城在運河東大堤之下,運河在盂城這一段地貌特殊。首先是河湖相連是一片大水域,長江和淮河之間必經(jīng)的行洪通道。同時運河是“懸河”,河床要比城市還高,要是大堤破口子水就直接灌進城池。如今的水位已經(jīng)是快九米了,大堤之上已經(jīng)可以踢水洗腳了。運河的管理并不是縣里的事情,設在盂城的運工所隸屬于省建設廳水利局,他們并不受地方的節(jié)制。然而這運河卻與城市休戚相關,王龍和運工所的李仲強相商,這位李先生也是兩手一攤沒有辦法。本來在枯水期的時候,運工所應該組織人修筑大堤,但是因為經(jīng)費的問題今年沒有任何措施。修運河的錢都是運河下游的十多個縣市所出,統(tǒng)一交給水利局調(diào)配使用,但是交上去的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建設廳將這錢挪作他用了,很少一部分調(diào)配給各個運工所,又被貪墨揮霍了,最后一分錢也沒有,大堤一寸也沒有修。照例在修堤的同時,還要備足泥土材料等物資以備不時之需,這些在李仲強這里什么也沒有,最好笑的是就在最近李仲強的運工所里失了火,所有的賬都被燒掉了。
王龍看著這位運工所長也是無可奈何。但是作為縣長他不得不積極地籌劃防災,因為一旦真要是倒了口子的話,他這個縣長的烏紗帽是小事,他自己一家人也是小事,這盂城幾十萬父老的性命是大事。要是在自己手上出了事,這就是千秋的罵名。他打電話到省里面匯報,省里說現(xiàn)在政府都忙著打仗,錢都去買槍支彈藥了,要錢就只有自己想辦法,并且一定要嚴防死守。王龍掛了電話就罵娘,早知道這個電話還不如不打,錢沒有要到還給下了任務,日后要是出了事情定然是一句話:我們當時是高度重視、一再強調(diào)要嚴防死守的。
所以無奈王縣長只有去找王淡菊商量?,F(xiàn)在要錢也只有商會有能力籌集,自己也是為了百姓著想。要是大水真的沖下來,再有萬貫家產(chǎn)又有什么用呢?這個道理想來也是好理解的。王龍的書房里常常是高朋滿座,這些天大雨如注人就稀少點,但是鐵橋和尚、孫石君還有黃稚庸是常來的。鐵橋是善因寺的和尚,孫石君是城里第五小學的校長也是王淡菊的妹婿,黃稚庸是五小的教務處長是王天瑞的老師。今天還有王為雄也在,他們都是書畫詩詞的行家??h長一來大家似乎不像之前談的那么熱鬧了,王龍干脆就開門見山:“淡菊兄,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運河的水每日見漲,去年冬天大堤未修,春上物資也沒有備,連一條麻袋都沒有。如今之際,倘若在不籌備恐怕要有大禍事!向上政府拿不出一分錢,運工所連賬都燒了,我只有請您出面請商會募集資金趕備物資,以防堤倒城亡!”王縣長所說也是懇切,他們都是族親,王淡菊知道縣長不是為難不會來找自己。再說這城池安危關系到每一個人,這個時候應該伸出援手。雖然王為雄、黃稚庸這樣的進步青年對于國民政府非常痛恨,但是對于募捐自救的事情還是支持的。于是就在書房里商議,立即寫出募款告示,斟酌一番后準備謄寫張貼。當然,在貼出去之前王縣長提議召集主要商戶計議一下,他做東請客到醉八仙酒樓吃早茶,這樣之前有所計劃才更有把握落實。吃早茶談事情是盂城的傳統(tǒng),他們文人聚會有時候也在早間,點燙干絲一人一份,煮干絲一大份,包子菜肉的三丁的蟹黃的等等各式一籠,一邊喝茶一邊品嘗一邊談事情。城里早茶做得最好的是醉八仙,他家的三丁包盂城第一。
第二天,王龍一早就到醉八仙坐下,王淡菊幫著邀請的諸位也先后坐下,最后還剩一個位子??h長笑笑說:“看來還有人來!”正說著見鮑團長帶著人進來了,大家對這位“長官”有些不屑,但是來的都是客也沒有不理會的道理。王淡菊有些不快地說:“鮑團長就是饞貓鼻子香,這盂城城的事少不了你,吃個早茶也被你發(fā)現(xiàn)!”鮑團長露出那招牌式肥胖的笑容說:“我聽說各位在此議論大事,算我一份子,我愿意效勞!”他的消息可真靈,可是他當然不是為了來做義工,而是覺得這事情可以撈點油水,自己這么多兄弟總是要養(yǎng)活的。
大家商議到最后,決定在政府和保全堂各設一處募捐點,早上就把這告示貼出去。同時政府、商會組織人再去上門動員。說來說去好像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鮑團長這大包子可是吃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的槍放在桌上說:“我有槍,動員的事情我在行,這事情讓我來辦!”王淡菊看了看他說:“你的槍不知道響不響,整天見你拿出來嚇唬人,這么多年來也不見它響過一次!”這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鮑團長尷尬自辯:“這槍不是打仗的槍,是保障安全的槍。王縣長治理有方就不要開槍,開槍是要死人的!”
關于鮑團長的槍從來沒有響過這件事情已經(jīng)是這些年城里的一個笑話。他和自己那些歪瓜裂棗的兵雖然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了軍裝穿起來,但是到底就不像個軍人。他們的槍看起來也不那么正經(jīng),就是整天掛著嚇嚇人,時間長了連小孩子都不怕了,他們都說鮑團長手上的槍是燒火的“木頭棍子”。鮑團長每每這個時候都會咬著牙齒說:“你們等著,遲早有一天開一槍給你們看看!”
募捐的啟示貼出之后,商戶和老百姓都紛紛到保全堂捐款,一時候門庭若市,政府所設的認捐點卻門可羅雀。大家的心思也可以理解,錢捐給了政府還不知道用在哪里,可是捐給王家他們放心,王家大院比政府更讓人信任。有些人家沒有錢,也跑到保全堂來登記,說是如果需要民工苦力幫忙自己可以不要錢去做工,這也算是出了一份心力。王龍也不計較這些,王淡菊也是幫了自己的大忙。鮑團長提著槍上街去挨家挨戶想要收錢,可是這回大家不理會他,都說自己會交到保全堂去。這就好像是燒香的人善心好意,斷斷不好讓別人代替的。鮑團長真是氣,街上什么人都不理會自己,也不理會自己的槍了,他覺得自己在這街上雖然威風但是心里孤獨。他發(fā)狠惹急了他真是要開槍振振士氣了,可是他又舍不得子彈金貴。所以他想想還是沒有開槍,他的槍就真成了別人說的“木頭棍子”。
收到一萬多塊銀圓的捐款,王龍緊張的神經(jīng)舒緩了一點,他立刻就派人置備草料泥土。這時候的運河大地已經(jīng)有多處漏水,堤頂已經(jīng)是鋸齒狀的了,浪花打過來好像隨時都要沖破大堤。王龍的心里每天也是大風大浪,這外面的雨不停,水位還在上升,買回來的麻袋裝上泥土加高在堤上,他每天都巡防在堤頂?,F(xiàn)在堵也是消極的舉動,其實最好的辦法是開大壩放水。運河在盂城這一段有五個歸海大壩,打開之后水通過河流入海,這樣水位自然下降大堤壓力也就小了??墒情_歸海大壩要省政府決定。他電話打過去匯報建設廳,那邊說要匯報省主席,還要開會商量商量。
王龍被這“開會商量商量”弄寒心了。他甚至想一開了事,總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不過他才這么想,大堤上就來了一幫外地人。這些人是盂城下游縣市的,由興化、泰縣、鹽城等等地方的縣長帶著,劃著船帶著炊具被褥,看來是想住下來了。他們這個時候來干什么?當然是他們想到了盂城可能要開大壩放水。歸海大壩一開,上游的水就全部涌到下游縣市,這正是早稻快要收割的時候,水一來這一季的收成就泡湯了。過去那位寫《海國圖志》的魏源在興化做知縣,一到這個時候就帶人來住在大堤上阻止開壩,等到農(nóng)民稻子收完了才回去。因此興化人就叫魏源為“魏公稻”,當然歷任的興化等縣的縣長都是效法如此做的。
興化等縣的縣長一來,王龍的想法就要落空了,但是他仍然堅持不停地打電話給省府請示。省府也覺得茲事體大決定派員來現(xiàn)場勘察。興化人見到省里人來,生怕這些大員看了水情回去匯報同意開壩放水,于是在一幫人來大堤的時候,一股腦齊刷刷地往河里跳,以此來阻止開壩。一群人像是下湯圓一樣跳進了水里,岸上的人又哭成一片,那場景真是壯觀而滑稽。鮑團長帶人端著槍保衛(wèi)大員們的安全,領頭的建設廳長讓他們趕緊下河撈人要緊。但是建設廳長讓鮑團長跳下去救人,他們并不知道保安團究竟是個什么組織,鮑團長吃了個“悶鼻子”只好帶頭往下跳。興化的漁民諳熟水性,哪里真要人去救。鮑團長他們這些人跳下去的時候被興化人拖著喝了好幾口水,最后不知道是誰把誰拖上來的。
鮑團長晚飯都沒有吃得下,這運河水早把肚子灌飽了。不過他今天的英勇舉動得到了大大的贊揚,建設廳長提議王龍縣長要提拔他。王縣長只是應付著答應,不好與廳長說明這人到底是個什么角色,縣長大人到底是在乎“家丑不可外揚”的。但是臨走之前來視察的人又專門去找了這位團長,似乎真有什么重要任務要布置,弄得鮑團長非常激動,蹦著敬了好幾個禮,把槍差點蹦掉下來。
3
省里來人后王縣長又催了幾次,為此省政府召開了九次會議討論。據(jù)說最后的結果是:綜合其他下游縣市的情況來看,雨已經(jīng)停了,水位已經(jīng)下降,暫時不開壩放水,以免造成人為的災害。萬一情況緊急可以開一半壩放水。王龍氣得摜了電話,這雨一天也沒有停過,水位一直上升,這些坐在辦公室的老爺整天就知道開會。還什么“開一半的大壩”,這壩開就是開了,如何開一半呢?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無奈王龍只有繼續(xù)苦守。捐款修堤也是捉襟見肘幫不上大忙,對于這么長的大堤來說,只要有一處決堤那都是滅頂之災。不過到了8月中旬,突然天放晴了。城里人覺得這是老天睜眼了,急急忙忙都跑到七公殿去燒香拜佛。七公殿是盂城城西的一處供奉水神的廟宇。大概覺得燒香還不虔誠,于是全城人自發(fā)地組織酬神活動,請來最有名氣的顏大花臉唱戲,上門敬龍王下午唱戲,來的人都要隨喜供奉幾文。這個活動的策劃者正是鮑團長,他的槍這個時候還是好說話的,大家想想為了平安多少也捐兩個。王龍不管這件事,這么多天全城神經(jīng)繃緊了,讓他們鬧騰鬧騰也舒緩一下。大堤上興化等縣的人也走了,他們想著回家可以搶收去了,這一下子大堤上的情勢也平靜了一些??墒强h長大人自己舒緩不了,雨停了運河的水位不降反升,淮河與長江的水都在往運河里涌動,不停地將水位往上托。
大家不管這些,只管酬神燒香。縣長的老婆林氏也去燒香,她想為自己的丈夫求求神,也算是一片善心。林氏原來是大家小姐,同治年間盂城發(fā)大水倒口子,一家人全被沖散了。五六歲的小姑娘被好心人撈上來,最后在孤兒院長大。也是命運好,后來嫁給了縣長過上了太平日子。每年到夏汛的時候她心里就不好受,總是想起那個被沖散的家,然而一切已經(jīng)模糊不清??h長的夫人來祭拜,鮑團長在一邊顛顛地跟著,嘴上卻說:“縣長夫人也來帶頭慈善募捐,這盂城的日子是有盼頭了?!绷质喜焕磉@個無賴,只顧自己磕頭。走到拜墊前一看,哪里是什么龍王,原來是一個玻璃缸里放了一條大水蛇,全城的老百姓就拜的這個。
縣長知道龍王保不了盂城,還是要組織自救。他穿著草鞋從大堤下來,往王家大院走去,街上好些人家在收拾家當,有些有錢有門路的人家已經(jīng)離開盂城外走了。王家倒不驚慌,他們有一處房子是二層樓房,這幾天讓女傭大蓮子去收拾了,萬一要是發(fā)了大水住進去也可度日。這“大蓮子”是鄉(xiāng)下姑娘,在王家做了十多年的丫鬟了。大蓮子不是她的名字,盂城里把女傭人都叫作“大蓮子”或者“小蓮子”,一聽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王龍來和王淡菊商量,如此情況危急商會能不能出面用邵家糧行的麥包擋水?邵家米店是這個城里最大的糧店,現(xiàn)在倉庫里就有上千袋的小麥,情況實在緊急可用麥包堵水。運河大堤邊的泥土已經(jīng)不能動了,因為往年冬天沒有備土,現(xiàn)在挖大堤的土裝袋堵水就是“取實補虛”。王淡菊聽說這話皺了皺眉頭,但還是答應縣長去邵家說說,由王家來出面擔保,日后照價賠償,現(xiàn)在先給小城渡過難關。
正說著準備出門,鮑團長進了院子,王淡菊立馬變了臉。他知道鮑團長這幾天大發(fā)禍難之財,搞什么酬神活動其實是斂財。鮑團長裝著看不見王淡菊變化的臉上,仍舊一臉笑著說:“縣長大人,我為了大家安危也是想盡了辦法,這祭拜水神龍王還不是為了這百姓蒼生?”王淡菊見他大言不慚的便說:“我們這盂城城還沒有輪到你來保佑安危,你要是真的有這份心,你就把你這次撈的錢拿出來,送到邵家糧庫去,買他的麥包來堵水,剩下的錢我來想辦法!”本來是來和縣長邀功的,哪知道王淡菊給出了這么個主意,這錢要是吐了出來,這些天自己不是白忙活了嘛?鮑團長腦子轉(zhuǎn)得快,說:“我這仨瓜倆棗的能頂什么用?要邵家的麥包也不難,我?guī)值軅內(nèi)ズ退黄鹫務?,這個時候不出力,到時候大水沖下來再多的錢頂個屁用!”王龍知道不能讓鮑團長參與這件事,但是王淡菊的意思不怕,他的槍也就是嚇嚇人,從來就沒有響過。
王淡菊和王龍還有鮑團長去了邵家。邵家的老板聽說這話滿臉的為難,縣長站在這他也不好全然拒絕,只說:“這件事情要和鎮(zhèn)江的老板商量,自己做不了這個主!”鮑團長一聽就火了,提起槍口微微朝上說:“你這個奸商,現(xiàn)在都是什么時候了,不行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不然我這桿槍也等不及了?!鄙劾习逯肋@個痞子的無賴,他倒也很坦白:“我這么多家產(chǎn)要是全捐出去,這和要了我的命有什么區(qū)別呢?那才真是‘沖家了。”這事情看來是為難人,王淡菊請邵老板務必和鎮(zhèn)江的大老板商量一下,有政府在還有王家大院,這個錢是跑不掉的。邵老板說等明天上午和鎮(zhèn)江聯(lián)系,這個時間已經(jīng)下班了,打不到電話找人。
出門的時候鮑團長又把自己的槍摸了摸,暗示讓邵老板小心一點。
不過從邵家出來,鮑團長突然意識到又一筆大生意可做。他立馬帶人直奔南郊的黑臉太歲的莊園去。這個黑鬼晚上才喝過酒,見到鮑團長突然來心里不免緊張,看著自家被他偷去的槍現(xiàn)在神氣活現(xiàn)地在他手上,黑臉太歲心里更不是滋味。鮑團長動手抓了一塊雞肉吃,吃著說著:“你這個黑鬼日子過得快活,我今天來跟你談筆大生意你做是不做?”黑臉太歲這個人只要是聽說哪里有錢賺,哪里有女人玩就渾身的精氣神,這也是他與鮑團長的共同愛好。鮑團長所說的大生意那就是準備今天晚上帶人帶船到邵家糧庫搶糧。一聽說這樣的計劃,黑臉太歲激動得很,他想想那么多糧食只要動動手就是自己的了,高興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黑臉太歲的人多,加上鮑團長的槍,他們帶了四條船深夜兩點鐘出發(fā)去邵家糧庫搶糧。這時候看守的人是最困的時候,黑燈瞎火的被一幫人拿槍抵著綁起來扔在一邊,這邵家的糧庫便大門洞開,隨便他們一陣搬運而空。
鮑團長求財不傷人,仍然把這幾個看守手綁著嘴堵著,扔回到空空的糧庫里去了。
從黑臉太歲的糧庫回來,鮑團長仍然覺得精神抖擻,這一夜的忙活夠幾年賺的。五點多天就開始亮了又下起雨來,他的船進城的時候城里還一片寧靜。
就在他準備登船的時候,突然聽到轟然動蕩的聲音,其間夾雜著人們哭天喊地的嚎叫。
大運河倒口子了!一時間運河的水沖破了大堤,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穿行在街道上,盂城頃刻之間陸沉水底。大水不斷地往城里沖,已經(jīng)不用通過河道而奔涌向前。鮑團長被這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一拍大腿叫道:“送命了,送命了,這下盂城真是完蛋了!”他讓人趕緊把船往旁邊撐,找一棵樹將船固定下來??粗疀_著各樣的雜物、人和牲畜的尸體滾滾自西而來往東而去,一點沒有停止的態(tài)勢。
王龍這個時候在縣政府二樓的辦公室里,他看著外面的大水漫到一層樓那么高,他絕望地喊了一句:“天亡我盂城百姓也!”
大水一直沖下來,兩天之后才趨于平靜。城池被洪水徹底地清洗了一遍,除了固定的東西都被席卷而去了。街道上到處是游散的雜物尸體,街道成了河道,王縣長坐著船從縣府劃到王家去。他們住在二樓,居高不下的水位讓二樓的窗戶成了門戶?,F(xiàn)在也顧不得那么多的體面,爬著窗戶就進了王家。王家的人多,但是房屋還算是寬綽,住起來還不嫌擠,但是兩天下來吃飯就是問題了。像這樣的人家尚且困難,一般的老百姓就可想而知了。而王淡菊擔心的還不是這個,他作為一個醫(yī)生心里明白,這大水下來死了這么多的人,尸體漂得到處是,雨停了氣溫驟高,病菌瘟疫就必將隨之而來。王龍聽得憂心忡忡,他約請王淡菊等人下午去政府議事討論對策,自己上午先去到處查訪情況。船行到街上,他看見王為雄和黃稚庸兩個人劃著船,拿著照相機在四處拍照,眼下的情況確實是慘不忍睹。王為雄見了縣長憂心忡忡,自己也不像以往那樣和縣長說難聽的話,現(xiàn)在這個時候大家都很悲痛,眼看著身邊那么多的人說死就死了,有些人連尸體都看不見了。
王龍看著街上的情形,心里焦急卻束手無策。逃過一劫的難民們往高處聚集,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泰山廟上的高地。他看見多少人目光惶恐地看著面前的大水,一個個都成了失魂落魄的落湯雞。鮑團長也劃著船到處轉(zhuǎn)悠,他到邵家糧庫去看了看,大水把一切都沖得干干凈凈,這一下正好毀滅了所有證據(jù)。邵家人一家七口沒有離開家中,全部被水沖走了,據(jù)說撈到的時候最小的7歲的孩子緊緊地摟著母親的脖子,慘烈的場景令人淚奔。鮑團長想想,自己把這些糧食趁早弄走也是對的,不然還是被大水沖走。
下午到縣政府議事,討論的事情大體有這么幾件:一是抓緊與外界聯(lián)系向外報告災情,同時還要去與新聞報紙聯(lián)系請求賑災支援;二是商請義倉組織糧食開粥廠救災;三是抓緊打撈尸體以防瘟疫。這幾件事情都不簡單,鮑團長也不請自來參加了這個會議,王淡菊說:“我們現(xiàn)在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大水過后要把嘴吃飽,把嘴要弄干凈,還要把嘴堵上!”王縣長知道王淡菊的意思,現(xiàn)在難民首先是吃飽,還要防病,更要防止喊冤民變鬧事。大家分頭去做,王淡菊提議撈尸體的事情請鮑團長去做,還冠冕堂皇地說他有這個熱心為大家做事的。鮑團長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他好像又覺得自己那些手下還就愿意做這事,撈尸體翻東西的時候有點外快,這真是在死人身上撈錢。王淡菊知道鮑團長的這點愛好,于是建議給他分配了這么個好差事。
鮑團長的人到處忙,忙得不亦樂乎,幾天下來也真撈得不少。有一口箱子里裝了不少金銀細軟,還寫了一張紙條在里面:你撈了我的箱子,就要把我尸首埋了。鮑團長笑了笑了說,這么多人還能給你風光大葬不成?城里的水一個星期之后退了,這一個星期他們收拾了兩千具尸體,那些被沖到下游的就無法統(tǒng)計了。
省政府的救災物資也一周之后才到。那些大員們忙著開會商量救災,竟然一直沒有來人視察。據(jù)說下河十多個縣市都已經(jīng)一片汪洋之中了,省府確實是焦頭爛額顧不過來。國民黨當局忙著圍剿中共,關鍵是拿不出錢來救災,一時候也是束手無策。王龍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這一場大災難某種程度上就是等出來的?,F(xiàn)在事情出了,他這個縣長沒有理由不去想方設法地補救。省府讓王龍“竭盡全力”,而百姓只知道向著王龍“嗷嗷待哺”,他這縣長真是“舉步維艱”。黃稚庸他們拍了照片,王淡菊起草了一則準備告知天下的通電,讓黃稚庸趕緊送到上海去交給報社,以圖全國人來幫助共度此難。
鮑團長知道現(xiàn)在最難的就是糧食問題,有錢現(xiàn)在也難買到米面。而他心里一直偷著樂,黑臉太歲那有災前搶來的一批糧食,關鍵時刻要是拿出來那就賺大發(fā)了。但是這話現(xiàn)在不能輕易說,萬一王淡菊再來讓他們捐獻,這又是雞飛蛋打一場空的事情?,F(xiàn)在大家都忙著自保,好像沒有人關注黑臉太歲那里的糧食,就連邵家的倉庫洗劫一空的事情似乎也被忘了。他覺得自己這一招瞞天過海真是干得漂亮,他真想朝天上放一槍,以贊許自己的英明之舉。
城里難民越來越來越多,而撥付糧米越來越困難。王龍每天都巴望著能夠有糧食進來的消息,他也等著黃稚庸能夠早點從上海帶來好消息。黃稚庸原來在上海讀過書,那時候頗有一些人緣,和《新聞報》的人熟悉得很。后來因為參加進步活動被抓,是一個美國朋友托馬斯·漢斯伯格救了自己。他無奈只有離開上海,走的時候這位外國的傳教士還送了他一部相機,他這次拍照就是用的它。這次黃稚庸來上海一來是請報社刊登江北大水的慘況期盼著全國人伸出援手,二是為了找托馬斯先生幫忙。這位美國人在華洋義賑會工作,這是一個非常知名的慈善機構,專門從事賑災的工作。到了上海之后報紙的事情很快辦好,《新聞報》全文刊登了那份催人淚下的通電文章??墒屈S稚庸并沒有找到托馬斯先生,現(xiàn)在的負責人告訴他托馬斯早就去了泰州傳教。他將報紙留了一份給紹特先生,請求他能給予幫助。紹特知道江北的水情,但是這樣大規(guī)模的賑災也非同小可,而他們的賑災程序是非常嚴謹復雜的,并不是這么一個拜托就可以實施的。
黃稚庸回到盂城已經(jīng)是9月中旬,王淡菊所擔心的瘟疫病情果然到來。整個小城從死神手上逃過一劫的人又一次靠近了地獄的門口,滿城的人都處于焦慮與恐懼之中。王龍現(xiàn)在那瘦弱的身體也支持不住了,得了瘧疾的他高熱不退。王淡菊派人四下找來青蒿,這是盂城里的一個傳統(tǒng)方子,青蒿治瘧疾有很好的作用。但是用在王縣長身上似乎見效緩慢,這位殫精竭慮的縣長也是命在旦夕。
4
鮑團長拿著槍在街上晃蕩,現(xiàn)在的街上沒有了商鋪,他的日子也難過了。他那一幫手下總是要吃飯的,米倒不是問題可以偷偷去黑臉太歲那里去取,可是總不能就這樣坐吃山空,他想著收不到保護費總是要弄點營生的門路??墒乾F(xiàn)在街上除了難民就是病人,哪里還有什么可以撈油水的事情?
本來就人心惶惶的盂城,這天下午又鬧出動靜來。難民們本來眼巴巴地看著空蕩蕩的天空等死,突然一陣轟鳴中一架飛機呼嘯而來。一看到飛機大家大驚失色,有人喊:“飛機要扔炸彈了,趕緊逃命去!”這一喊把所有的恐懼都傳染起來,大家哭著喊著四處逃散??墒桥芰撕荛L時間好像飛機并沒有炸彈扔下來。鮑團長看看這飛機心想著是不是來救援的?他于是帶著人拿著自己團部的青天白日旗在半空中揮舞起來。他也不是什么國民黨,但卻堅定地認為自己是為黨國效力的,所以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面旗幟掛著,這下還就真的有了用處。這飛機降低高度發(fā)現(xiàn)了他們,從半空中扔下了一個木箱,就又盤旋著往西南方向飛去了。箱子落下來好久沒有動靜確認不是炸彈,鮑團長立馬帶人把它給撬開,里面裝的都是一些英文字母的小瓶子。鮑團長一看這一定是什么藥品,于是著人把東西收好,自己拿了幾瓶往王家大院去。王淡菊家傳的中醫(yī),但是也在南京學過西醫(yī),所以中西藥都精通。這鮑團長拿了藥去找王淡菊,本來王先生正在看書,大蓮子姐姐想敷衍他老爺不在,他卻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書房去。他拿出那藥瓶給王淡菊看,王淡菊一看喜出望外一把搶了過來說:“奎寧!奎寧!這真是救命的東西!”說罷拿著直奔縣長王龍那去了。這奎寧正是治療瘧疾的良藥。
鮑團長知道這是良藥之后,因為奇貨可居的緣故發(fā)了一筆財,高價偷偷地賣給了患病的人。不過他現(xiàn)在急著的是黑臉太歲那里的糧食,始終沒有去處理變現(xiàn)。他害怕這批糧食被充了公,又害怕夜長夢多也被搶了。其實,他不知道王為雄和黃稚庸他們早就瞄上了這批糧食。大水下來之后,大家都說邵家?guī)卓谧铀赖脩K,抱著那么多的糧食也沒有用,最終還是一場空。后來有人去邵家的糧庫看,糧庫里有幾具被綁著的尸體,但是里面的糧食卻不見蹤影。門是關著的,糧食浸水又并不漂浮,這糧食肯定是早就被轉(zhuǎn)走了。世上哪里有不透風的墻,幾下一打聽才知道是被黑臉太歲的人搶走了。他們決定以暴制暴,把這米再給搶回來。
但是他們知道搶米的事情是鮑團長出的主意,鮑團長手上是有槍的,他們也不便正面與之交鋒。于是便去發(fā)動難民,讓一個叫曹和尚的人帶頭,夜搶黑臉太歲,給他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日子過到這個時候,大家就什么也不管了。而王為雄想到的還不僅僅是給難民們找出路,他更是為了給國民黨添亂子。夜黑風高,一幫人劃著幾條船去南郊“借糧”。到了黑臉太歲的莊子,他們才上岸就被突然亮起的燈晃了眼。曹和尚一看不對勁,馬上喊了一聲有埋伏,立馬轉(zhuǎn)頭上了船。但是來者不善,似乎要窮追猛打,將他們圍追堵截在河里殘殺了。十九個人只有曹和尚受了傷卻逃脫了,其他人都被用帶著鐵尖的撐船篙給活活地戳死了。曹和尚知道不能回家,只能進城去找王為雄,最后躲在了鐵橋和尚的善因寺里。
黑臉太歲的手下殺了十八條人命,卻在第二天進城來告狀。他進城的時候帶了二十擔糧食,直奔縣府而來。王縣長大病初愈才回了縣府,見這黑臉氣勢洶洶而來,一問才知道是有人預備搶他家的糧倉。黑臉太歲說:“這些搶糧食的人一定是有組織,我覺得可能是共產(chǎn)黨組織的?!焙谀樚珰q這個人他是知道的,說不出這樣動腦筋的話來,王龍一聽肯定是鮑團長教過他的。王龍也知道這血案里死了十多個人,而這黑臉太歲現(xiàn)在來惡人告狀,還假惺惺地帶了二十擔糧食說是要捐給難民為縣府分憂。他想用這二十擔米就想瞞天過海地把殺害這么多人事情糊弄過去也是不可能的。不過黑臉太歲確實是與鮑團長商量過的,他繼續(xù)說:“我說是共產(chǎn)黨也不是沒有證據(jù),據(jù)說這組織的還是你王家的人,要不要我說出來縣長去問問到底是什么情況?現(xiàn)在那帶頭的曹和尚也是個共產(chǎn)黨!是不是我省府有人來的時候我一并匯報一下?”這些話確實給王龍不小的壓力,因為第二天省府的善后委員會就要入住盂城,開始堵口工程。如果這時候在自己的縣城出現(xiàn)什么共產(chǎn)黨,確實是讓他很難辦的。王龍做了十多年縣長,自然也是老辣的,他對黑臉太歲說:“捐獻的事情我代表難民感謝你,至于搶糧食的事情我還要調(diào)查,是誰的罪責我們秋后算賬,現(xiàn)在城里救災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了,我看你先回去等,不要再亂中添亂……”王縣長對一邊的勤務兵使了個眼色,他也是有槍的,黑臉太歲只有識相地先行退下。
鮑團長自然是有大事的,放在黑臉太歲那里的糧食要變現(xiàn),不然終是夜長夢多?,F(xiàn)在遇見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就是省府運河水災善后委員會要駐扎到盂城來堵決口。這個工程可不是一時半會的,工人也有上千之多,這么多的人要張口吃飯,那就必須有人做飯。鮑團長想著自己這保安團長要做后勤團長了。他準備召集人將這后勤工作接下來,當然不用他自己做,他是指揮其他人來做。這樣一來可以將他們搶邵家的米變現(xiàn),二來他們可以撈點油水。這事他準備交給安徽的婆娘和薛大娘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的那些手下也不要到處晃悠了,直接從保安軍變?yōu)榛痤^軍。黑臉太歲聽說這個計劃好,是個賺錢的好路子。鮑團長說賺錢的路子多著呢,他讓黑臉太歲趕緊去下鄉(xiāng)去收便宜的陳糧去。以后河工吃飯陳雜陳米以次充好,這些餓鬼哪里能吃得出來,這一來一去米又可以賺差價,而換下來的好米還可以高價去賣。這真是一樁大買賣。黑臉太歲覺得鮑團長這個朋友是處對了,他派人偷了自己的那槍也算是有回報了。
鮑團長一早就去碼頭等人,他可比縣長還要急切。人到之后他殷勤在左右,這些人里還有幾個是熟悉的,上次來視察水情的時候見過。特別是那位錢家驤科長還特別和自己關照過事情。這樣一來,鮑團長的美夢就要成真了。他給那錢科長塞了點好處,里應外合去找工程的負責人,加上那些跟著的手下端著槍,這個事情還就真給他辦成了,一幫人吃飯的事情就由這鮑團長帶人來負責。王龍深知這鮑團長的手段,一定是買通了關系。縣長也不多過問這些,畢竟是省里面的大員,所用資費又是他們自己列支的,他沒有干預插手的道理。再說他經(jīng)??匆婂X家驤和鮑團長說點什么,心里也有所顧忌。而他現(xiàn)在最關心的不僅是堵口子的事情,更是那么多難民病死還有吃不飽肚子的難題。省里面的資助難以解決實際困難,且堵決口的工程已經(jīng)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其實政府不完全是為了百姓著想,更是害怕決口不堵河水繼續(xù)東去讓運河斷流,戰(zhàn)事要緊這條大動脈是萬萬不能阻隔的。對于大堤而言堵口子只是短期治標不治本的舉措,要想真解決問題還要整修大堤石工。這么長的運堤修繕要耗資四五百萬之多,而國府省府目前能出資堵口子已經(jīng)是死撐出一身汗來,這修堤和后續(xù)的救災確實是無計可施的。
所以王縣長還是要自己想出路。他能有的出路都要從王家大院出來,現(xiàn)在大家到王淡菊那不再是談詩論文,而經(jīng)常是討論如何救災的事情。關于病死的問題,王淡菊又寫信給自己在南京上學時候的老師,試問有沒有解決的途徑?;匦艁碚f他幫不上忙,現(xiàn)在各處藥品都緊張。不過他信中說自己有一位好友在泰州開醫(yī)院,叫作何伯葵,可以推薦王淡菊找他幫忙。王淡菊立馬寫信,讓黃稚庸再去跑一趟泰州,當面將信交給何先生。黃稚庸心想上次在上海,紹特先生說托馬斯也在泰州,他想著可以一并再去找找這位故人,說不定還能有所進展。黃稚庸去了泰州找到那所福音醫(yī)院,可是人家告知何伯葵先生去里下河盂城縣查看在災情去了。黃先生覺得奇怪,這何先生還沒有見到信怎么就直接去了盂城?一打聽才知道是興化等幾個縣的縣長紛紛來見何伯葵先生,請他出面去修盂城的大堤。因為大堤不修,日后下游的縣市還是受災。黃稚庸是到了泰州才知道,下游許多縣市災情也非常重,泰州城到現(xiàn)在還有很多地方在水里,下游的人建議修盂城的大堤自然也是出于自保。
黃稚庸從泰州回到盂城,何伯葵先生已經(jīng)調(diào)查完情況離開北上淮安了。何先生的妻子是淮安人,從盂城沿運河北上百余公里便是。何伯葵先生去淮安并非轉(zhuǎn)為妻子省親,而是為了請教一位王將軍。這位王將軍過去曾在國民政府任水利顧問,是留法的高才生,因為看不慣國民黨統(tǒng)治一怒辭職回去搞實業(yè)去了。何伯葵去找王先生是與他請教這運河修堤之事,預算看這大堤到底要多少錢來修復,他才好有依據(jù)去上海請求華洋義賑會賑災。洋人來的事情鮑團長沒有關心,他現(xiàn)在這個火頭軍的團長一面要管理后勤,一面還要組織去采購,特別是要到處找可以偷梁換柱的陳米,從中撈取外快。那些善后委員會大員們的伙食很好,大家都夸這個山東人會辦事情,鮑團長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鮑團長確實會辦事情,他今天還去辦了一件要緊的事情,那就是得到指令去抓共產(chǎn)黨。去的地方讓他有些發(fā)怵,但還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帶人帶槍去了。這個地方不是別處,正是王家大院。省府善后委員會的來人中,錢家驤上次就來調(diào)查過水情,而他其實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擔任黨國的特務工作,專門調(diào)查共產(chǎn)黨活動的情況。他來前得知之前遭到破壞的共產(chǎn)黨盂城縣委已經(jīng)恢復,但具體哪些人是核心也不清楚。但是鮑團長知道盂城的情況,他覺得王為雄、黃稚庸還有鐵橋和尚他們嫌疑很大,他們經(jīng)常在王家大院集會。在鮑團長的內(nèi)心巴不得王家大院出點事情,這樣的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王家勢力鏟除掉。過去王家對自己有恩,自己一直感念于此沒有造次,而這王淡菊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鮑團長在等一個機會下手。
這天收到消息說,共產(chǎn)黨印制了一批反動傳單在發(fā)放,而據(jù)說這個傳單在黃稚庸的手上,而他下午據(jù)說要到王家大院商量事情。黃稚庸與王為雄確實是印制了傳單,但是并不是到王家商量分發(fā)。他們的地下工作一直瞞著王淡菊,這是為了王家好,況且王淡菊對這些什么黨啊派啊的事情一點都不感興趣。王也看得出他們鬼鬼祟祟的,但是用王龍的話說:這幾個晚輩是看著長大的小屁孩,就這么幾條小魚,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來?
鮑團長帶人去王家大院。這段時間做后勤的事情,這些本來就懶惰的手下都走不動路了,一個個搖頭晃腦到了北大街。黃稚庸早就到了王家大院,他經(jīng)常來這里也是???。今天他主要是來送新出的詩社詩集給王先生的。他要送的傳單并沒有敢讓王淡菊知道,而是在進書房之前偷偷地先放在了柴房的草里面,準備走的時候拿上。他們做這些東西也不敢放在家里或者學校,都是印好了一手一腳帶著跟自己走,直到送到分發(fā)的人手上。
鮑團長帶人進來,在院子里站好了。雖然站得并不整齊,但還是有點氣勢。傭人大蓮子在院子里大聲地問他:“鮑團長這是怎么了,弄這么多人興師動眾的?”她故意聲音說大一點是為了提醒主人。王淡菊聽說鮑團長來,生怕他進自己的書房,他覺得這種人都沒有資格進自己風雅的地方??墒强磥斫裉爝@人有些蠻橫無理,沒有等他出來就擠了進去。桌上堆的是新出的詩刊,他看看坐著的人又翻翻手上的書,好像也沒有什么問題。鮑團長心里也疑惑:難道是消息不準?但是這王家的門進來了就不好出去,不查出點東西不好交代。所以他就硬著頭皮讓手下人開始翻查。黃稚庸見此情形大罵道:“真是瞎了眼睛,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保全堂出去的狗腿子,都不認識主人了!”鮑團長知道這話是罵自己,他手動了一下身邊一個手下立馬拿槍指著黃稚庸,黃先生也只得暫時閉嘴。王淡菊冷笑了一聲:“看來團長大人今天要開殺戒了,我可告訴你,我這院子里可不是輕易能擦槍走火的,一切你自己看著辦!”不幸的事情是,那幾個歪瓜裂棗的兵真翻出了那些傳單,在院子里哇哇叫起來。大家趕緊都到院子里去,鮑團長拿過來那傳單在王淡菊面前晃了晃說:“老爺,這是什么東西?”王淡菊對此也是一頭霧水,自己家里哪里來的這些東西?黃稚庸在一邊不說話,他這時候站出來解釋就是承認自己也拖王家下水。東西已經(jīng)在面前了,他恨自己不小心。
就在僵持的時候,大蓮子姐姐跑過來,拾起來這些東西說:“這些紙張有什么用?我早上在路邊撿來著爐子的,我不識字,這東西有什么用嗎,老爺?”大蓮子姐姐這一問,王淡菊順水推舟說:“你這糊涂的東西,這是反動的傳單,快拿去燒了!”一聽說這話,大蓮子撲倒地上一把抱住這些紙張。鮑團長知道不好但又不敢開槍,舉手拿槍托重重地朝她頭上砸下去,一下子鮮血直流,大蓮子大聲地嚎叫起來抱住鮑團長的腿不放開。鮑團長知道她這是耍賴,想要把她踢開帶走。這時候院子門口王龍縣長和鐵橋和尚走進來了??吹竭@架勢都弄得頭破血流了,縣長問:“這是怎么了?鮑團長現(xiàn)在連王家的人也敢動了?”鮑團長不屑地說:“我是幫理不幫親,我這是接受上峰指使來抓共產(chǎn)黨的,你這縣長看看這些傳單!”聽說這些鐵橋和尚哈哈大笑說:“幾張破紙就說是共產(chǎn)黨,鮑團長你是沒有上街去看,這些傳單到處都是,連乞丐手上都有。你是不是全抓回來法辦了?不信你看,我這里剛和縣長也撿到幾張,正準備來商量對策呢!”鐵橋這么一說,王縣長伸手拉了大蓮子說:“趕緊把這些東西燒掉,你這個不識字也是差點害死人,一場誤會,一場誤會,鮑團長散了吧!”
就這么著鮑團長被打發(fā)走了,他握著自己的槍朝手下喊了一聲:“走!”
鮑團長走了之后,王縣長嘆了一口氣似乎并無指代地說:“你們真要當心一點了!”
5
運堤堵口工程過半,何伯葵先生來信告訴王淡菊,上海華洋義賑會已經(jīng)同意了賑災的請求,并且最近派員來實際勘察,決定資助的額度。何伯葵還另附了一封信來,他說正是這封信讓義賑會下定了決心要為盂城的運河修復大堤。這封信是一位姓林的隱士寫的,信的內(nèi)容簡述了自己毀家紓難的經(jīng)歷。原來這位隱士頗有家產(chǎn),但是早年看破紅塵歸隱山林禮佛,平日只有傭人送些日常用度與新聞報紙給他,其他都不見外人。一日他突然覺得內(nèi)心特別慌張不安,心里揣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后來家人送來報紙得知江北發(fā)了大水,數(shù)以萬計的人死于水災。他于是下山回家,變賣所有家產(chǎn)所得貳拾貳萬玖千捌百元,其中貳萬玖千捌百元安頓家人,貳拾萬元捐給了義賑會專門用來修建盂城的大堤。這一舉動震驚了義賑會,他們當即決定召開董事會商議此事,并迅速做好賑災的前期準備。王淡菊收到信之后立馬專呈王縣長,縣長看了之后自然是喜出望外,回頭一想突然問了一句:“王兄你說,這姓林的為什么要專門捐助盂城大堤修筑,難道他與盂城有什么淵源?”縣長的話王淡菊一聽就明白了,縣長是覺得這林隱士會不會是祖籍盂城的?或者甚至他覺得有可能是自己夫人林氏當年失散的親人也未可知。他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一定要用心地去訪一訪。
這件事讓誰去查?這人在上海又是隱居,恐怕輕易也未必能找到。他私下找來王為雄,讓他帶自己的夫人林氏去上海。林氏也是王的伯母,王為雄以前在上海讀書工作,應該有些人脈的。而他安排王為雄去自然還有一層深意,現(xiàn)在鮑團長這邊是緊盯著王為雄這些人,這個時候去避避風頭也是好的。
鮑團長這邊的生意做得紅火,雖然在王家大院丟了面子,但是也照樣樂滋滋的。他覺得面子不值錢,要是顧面子的話就掙不到那些錢,錢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是真狠。黑臉太歲跟著他也發(fā)了財,整天笑盈盈地往城里跑。他甚至準備在城里置備房產(chǎn),被鮑團長一頓罵:樹大招風,你這窮鬼有兩個錢就顯富。鮑團長現(xiàn)在不管怎么說他,黑臉太歲都不生氣,團長現(xiàn)在是自己的財神。黑臉太歲現(xiàn)在知道了槍的好處,也后悔當時自己沒有把這些“木頭棍子”用起來。他有時候盯著鮑團長的槍看,這就讓鮑團長非常不自在,因為到底是偷了他的槍。于是鮑團長就教他玩槍,但不是真開槍,而是告訴他怎么開。黑臉太歲就想,要是有一天真讓自己開一槍才真是過癮呢。
何伯葵的信來過不久,上海就來人測繪現(xiàn)場的情況。去上海尋找親人未果的林氏和義賑會的人一起回了盂城,這番尋找之后林氏并沒有因為沒有找到人而失落,反而覺得心里輕松了很多。她想明白了,只要知道自己還有親人還活著,在上海她似乎還能感受到親人曾經(jīng)走過的氣息,這些就已經(jīng)足夠了。她離開上海的時候?qū)⒆约荷砩纤械腻X都捐給了路邊為江北水災籌款的募捐點。人家問她為什么這么慷慨?她說沒有什么,我是江北人,那里是我的家,一個人對自己的家人慷慨還需要理由么?王為雄留在了上海。是王龍讓他不要回來過年了,他知道回來過年不一定安生。這時候省里面組織的堵口工程也接近了尾聲,運河大堤上巨大的傷口初愈了。但是這場巨大的災難給盂城帶來的痛苦卻遠遠沒有終止,病痛、饑餓仍舊折磨著難民們,這讓王龍寢食難安。他知道越是到年關日子越難過,這么多張嘴等著吃飯,這是個巨大的問題。本來的以工代賑可以緩解一些壓力,人在工地上勞動有口飯吃是能保證的。堵口的工程一結束,這么多的人又沒有了著落,況且省里撥付的工錢也沒有到位,一場新的危機又擺在了王縣長的面前。年關就是一道難過的關口,更何況是這大荒之年的檔口呢。
鮑團長知道這堵口工程的生意接近尾聲了,他的克扣也有些變本加厲。然而他現(xiàn)在更關心的是接下來的修堤工程。他聽說了美國人要來修大堤的事情,激動得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因為他聽說這次帶來幾十萬元的捐款和幾十萬擔的糧食,這下又可以大撈一筆了。他現(xiàn)在一面要假惺惺地處理好和王龍、王淡菊的關系,一方面還要讓黑臉太歲趕緊籌集糧食,不然等開春一開工就來不及準備。他打的算盤依舊是像之前堵口工程一樣,一面組織后勤賺外快,一面偷梁換柱換米賺差價,同時還養(yǎng)活了自己的一幫人,這種生意是一本萬利的事情——他的本錢就是自己厚臉皮和黑心腸。年關在即,米的組織也是比較困難的,黑臉太歲便南下北上到處去組織貨源,過去的糧食回來還先運到自己南郊的倉庫里屯著,現(xiàn)在干脆明目張膽地在城里找了個地方——這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邵家米行空出來的倉庫。邵家的七口人都死了,一個在揚州學生意的兒子回來看見如此慘況,房屋也摧毀殆盡,糧食也被一搶而空,便一跺腳發(fā)誓再也不回這盂城來,并且從此給自己改了名字叫作“邵恨水”。這些地方暫且閑置下來無人過問,鮑團長就著人帶了一把大鎖給鎖上,說暫時就是保安團的地方了,黑臉太歲的米就這樣搬了進來。
人要是餓極了就和窮瘋了一樣是會不顧一切地。王龍這邊的情況是舉步維艱,凡是能夠回家的人都回去了,留下是無家可歸的難民在等著糧食??h長知道鮑團長有糧食,他便想出面去借??h長也沒有想好借來的糧食以后怎么還,暫且要把日子過起來再說,總是天無絕人之路吧。他著人去請鮑團長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就商議這借糧的事情。鮑團長說:“這是黑臉太歲的糧食,我是做不了主的。但是我可以去說說話,只要你政府給他打借條,約定什么時候還,再怎么說也要是給你縣長這個面子的。不過以后我?guī)涂h里去跑腿,也還請王縣長照顧我這幫窮兄弟的日子,聽說節(jié)后又要修大堤……”王龍笑笑說:“這天下哪里有能瞞得過你鮑團長這貓鼻子的腥味?一切都好說,現(xiàn)在我們是共解民難!”縣長這么一說,鮑團長覺得自己好像真是有了一份神圣感,說:“王縣長你也別說我俗氣,我這不也是為了養(yǎng)這些槍沒有辦法的事情?!?/p>
這晚王龍想終于可以睡個安生覺??伤胶蟀胍挂魂嚲o促的敲門聲把他吵醒,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是不會來敲門的。敲門的急促情勢一聽就不是自己的工作人員,是鮑團長的手下叫起來:“縣長大人,縣長大人,出大事了,街上有人搶米,有人搶米!”王龍一聽連忙起來,顧不上衣著體面胡亂套了件衣服直奔北門。是黑臉太歲的米被搶了,而且是搶得精光。鮑團長的人幫著黑臉太水看守,手上是有槍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來人計劃周詳,不費力氣就將這幾個慫兵給撂倒,并且全部用繩子五花大綁。搶完米后將這幾個人扔在倉庫里用一把自帶的鎖將門關上了。這天夜里街上天黑人少,黑臉太歲從薛大娘那邊睡了個覺身上舒服了,但是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覺,就穿起衣服來去倉庫看看。一看沒有人在,就拿自己的鑰匙開門也打不開,急得他直踢門。這時候聽見那幾個被堵上嘴的在里面低悶嚎叫才知道這倉庫被搶了。這么多的糧食頃刻之間被搶了,還用新鎖把門鎖上,又很快分散到各處,街上死一樣的沉靜。這人能去哪里找呢?黑臉太歲急得軟癱在地上,直叫:“送命了,送命了!”
鮑團長點起煙來,他心里也很煩躁,真想朝著黑夜開一槍。煙頭的火星映在他肥胖的臉上,就這星星點的火光也能看出他臉上的陰沉和憤怒。但是他依舊是握緊了槍而并沒有開,他舍不得自己的子彈,他決心一定要將這子彈打在最要害的人的最要害的部位。他感覺自己就要見到這個人,他覺得自己的子彈就要上膛。
最令鮑團長憤恨的是,這些米被那些人搶走之后,居然那些用黑漆做記號的袋子還被扔在了保安團的門口。這簡直是一種挑釁,就像是別人睡了他的女人,還把她的肚兜拿到他面前來炫耀。鮑團長心想這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了。黑臉太歲低頭聳肩覺得自己是得了報應,他自己心里清楚當時殺了人搶了糧,現(xiàn)在輪到自己倒霉了。他越想越氣,又覺得這事情怪鮑團長心黑,洋人的工程隊還沒有來,就讓他準備這么多米,這根本就是送上門讓人搶的。如果早點借給政府現(xiàn)在也沒有這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在工程上賺了點錢就這么一夜之間打水漂了。鮑團長心里也著急,但是他不像黑臉太歲這么多的話,他握緊自己的槍自言自語說:拿了我的遲早是要還來的。因為他覺得自己有槍就有辦法。
王龍縣長又陷入了僵局,他現(xiàn)在這么多的難民怎么處理?他大概也能猜得出來這件事是誰干的,但現(xiàn)在不是追究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現(xiàn)在就是把懷疑的那幾個人抓起來也是無濟于事的。無奈他只有打電話給省府和民政廳,哪知道意外的收獲是,那位曾到過盂城來檢查災情的大員,他也是負責工程勘察的,他在對政府的報告中特別匯報了盂城的情況。提議一是要趁著春汛到來之前修堤,二是要多給災區(qū)提供物資,運河的大堤和老百姓民心的大堤哪一處倒了都是要命的事情。這位叫作王叔相的淮安人同情盂城的災情,對于他們不問百姓死活的事情義憤填膺,加上何伯葵在淮安與他的講述更是讓他氣憤。堵口工程之后他專門去了省府主席那匯報情況,對于災區(qū)種種困難呈報上峰,對于那些貪墨工程款項的情況也和盤托出,最后堅決辭掉了建設廳的任務,回自己的老家去了。他的這番話對于剛剛上任的省府主席何楚倉來說引起了震動,畢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多方想辦法籌措了米糧賑濟災區(qū),這位省長的意思倒也簡單:就像是普通人家過日子,一個縣到了年關的時候總不能還讓人餓著肚子,這時候百姓們就像孩子和長輩伸手一樣,和政府開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點樸素的想法解了王龍的燃眉之急,可是年關歲末的麻煩似乎并沒有消停一點。鮑團長到底對這件事情查出了點眉目,帶著人去善因寺抓了一直藏在里面的曹和尚。這位當時組織到黑臉太歲家搶米的帶頭人幾個月來養(yǎng)好了傷,可是心里的傷口愈合不了。這次果真就是他組織難民搶米,給鮑團長來個“拜年禮”。鮑團長知道抓曹和尚不會錯,但是他又不想開槍把他打死了,因為自己就這么打死一個人會觸犯眾怒,也會讓王龍感到威脅和不安。畢竟自己這個保安團是個看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是非法的組織,真要是較起真來縣長讓正規(guī)軍滅了自己或者就是給點苦頭吃吃也是招架不住的。盡管自己有這么些槍,但是鮑團長還是有所顧忌的。所以他抓了曹和尚把他交給了王龍,告訴他這和尚是共產(chǎn)黨。平時說說便罷,現(xiàn)在是正式的舉報,看來王龍也是不好再打馬虎眼了。只能把這曹和尚先關起來,等待審訊結果出來之后聽候處置。好在要過年了,犯人們也不必急著審,一切到年后再說。
鮑團長肚子里憋著氣也要過年,黑臉太歲氣得回去鄉(xiāng)下了。雖然有些悲涼但畢竟年還是要過的。王家大院里今年也不那么隆重,王淡菊讓下人們連續(xù)幾夜做了一千個面餅給貧苦的人家,這時候糧食比錢還要精貴。過去王家大院都要給窮人家孩子送壓歲錢,現(xiàn)在的街上有錢也未必能買到米。
到了正月十五本來就慘淡的年味就更淡了。十五十六“正紅燈”,燈節(jié)又是王淡菊兒子王天瑞的生日,往年總是要買燈回來,有拎燈,有拉著地上跑的兔子燈,還有堂屋掛的走馬燈,但是今年什么也沒有買。王舉人說今年不僅是簡樸,而是舉城都要守孝哀悼,這是小城的一個規(guī)矩。年前家中有老人去世,春節(jié)前邊便不貼對聯(lián)。簡單的人家貼一張白紙,講究的人家左右門貼上“守孝”二字。初一當天孝子賢孫都閉門不出在家守孝,族親鄰居來磕年頭,這一年中復雜熱鬧的儀式一律不搞。王家覺得這城里水災死了那么多的人,就是大家庭的哀傷之事應該舉城同悲。王家大院的做法得到大家的認可,甚至有人覺得現(xiàn)在情勢緩和一點,縣政府應該舉行個追悼會或者什么祭奠儀式,這么多的亡靈死者冤魂哭鬼得不到安慰,對于城市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說,王天瑞作為家里的掌上明珠,今年十歲的生日也只是早飯的時候多吃了一只煮雞蛋。這個在往年也是有的,不過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了。說到底盂城還沒有從悲傷與恐懼中緩過神來,大家依舊感覺到到處都是不安和低落的情緒。
6
元宵節(jié)這天下午,何伯葵的住家船抵達了盂城。他的船是自己造的,傳教的時候既是交通工具又是住家。這位美國先生就喜歡這種船,他和自己妻子還有兒子一起在江河湖海里漂蕩,去傳播他們的信仰。本來大家在王淡菊的書房里談詩,又談到這座城市的悲傷,商量著是不是寫一些詩歌來祭奠那些亡靈。正說著有人來說何伯葵先生到了,王天瑞聽說了一骨碌跑上街去。他很想念那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外國朋友哈奇和吉姆,他好喜歡聽他們有些怪異的中文腔調(diào)。特別是在夜里說話的時候,聽起來非常的有趣。黃稚庸和王淡菊他們一起去街上迎接何先生。王縣長在縣府聽說消息直接往王家大院走,他知道這位洋先生一登岸肯定是直接去王家大院。
見到何伯葵,最震驚的是黃稚庸。他定睛一看喊了起來:“托馬斯!托馬斯!你也來了嗎?”何伯葵有些詫異,大家與他打招呼稱他為“何先生”,這時候黃稚庸才明白原來他們總是提起的何伯葵正是自己朋友托馬斯。黃稚庸真是高興他們的相聚,更讓何伯葵興奮的是他聽說王為雄也回來了,他們那時候在上海是何伯葵先生家的常客。不過這個消息黃稚庸是悄悄告訴何伯葵的,因為他們知道有許多眼睛在看著王為雄,甚至在尋找他們。當然了即便是鮑團長心里想著共產(chǎn)黨的下落,這些依然是沒有何伯葵的到來重要。大家看何伯葵是大善人,而鮑團長看他卻是財神。但是何伯葵大概也是知道一點這位衣冠不整肥頭大耳的所謂團長,他也并不買鮑團長的賬。每次鮑團長擠出笑容的時候,何伯葵都沒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回避他的搭腔和表情。
鮑團長知道何伯葵是個很難拿下的洋先生。這些天黑臉太歲也進城來,腳前腳后地跟著鮑團長。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找回損失的糧食,還是要倚在鮑團長這棵歪脖子樹下。因為他是有槍的,這一點他還是信任鮑團長的。不過幾天下來的情形,黑臉太歲又有點沮喪了,似乎洋先生根本就不買賬。鮑團長知道何伯葵是個正派人,看來不正派的方法奈何不了他,于是他又著眼于王縣長?,F(xiàn)在王縣長不需要鮑團長的糧食了,因為何伯葵帶來了賑災的花旗糧食,這些裝糧食的袋子上都有美國的國旗。如今能夠讓王縣長顧忌的,就是關在監(jiān)獄里還沒有處理的曹和尚。他要給王龍施加壓力,如果他依然還這么拖下去,他就要去匯報“上面”——王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是曹和尚確實也沒有什么可以審查處理。何況這位縣長內(nèi)心就不想為難他,不說別的——就是王淡菊、鐵橋和尚他們的面子,況且曹和尚所為也沒有惡行,他是不想為難這位江湖中人的。王龍也知道鮑團長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是想做外國人的生意。但是何伯葵的團隊帶的人很多,光王將軍帶來的工程人員就70多人,每天工地上的工人就有上萬之多。他們對于后勤工作自然“兵車未動糧草先行”早就考慮好的事情。他們的每一粒米每一種物資都是經(jīng)過精確的計算的,不可能像鮑團長想象的那樣聽他玩弄于股掌的。負責技術的王叔相,大家都叫他王將軍,這位從法國學水利回來的博士確實有將軍的軍銜,他也對這個鮑團長很不歡迎。王叔相六十歲了還如年輕時候一樣耿直,看不慣時局,對于鮑團長這樣的地痞流氓他更是不放在眼里。本來他辭去了省府的邀請回了淮安,也是不愿意來參與這大堤修建的。后來是因為何伯葵去淮安相請,一個外國人的誠信打動了這位年過花甲的中國將軍。他們的家族之間還有一段緣分,何伯葵的妻子是美國人但在淮安長大。她的父親在淮安建立了第一所醫(yī)院,有一次危急之中救了王叔相母親的命,有這層關系更讓王將軍下了決心帶人來修堤。他給何伯葵定了自己的規(guī)矩,其中就有分文不取,還有就是不看人臉色。所以說無論怎么動腦筋,鮑團長想要插一杠子是沒有門路的。盡管他是一個有槍的人,奈何人家不怕他的“木頭棍子”呢。
但是,鮑團長并不放棄,他整天在大堤上轉(zhuǎn)悠,帶著他的兵和他的槍。有人就笑話說“人好吃跑媒,狗好吃跑圩”,說他整天往大堤上跑就是想“沒核棗”吃。他也不管這些,只眼巴巴地看著熱火朝天的大堤。大堤上的各個工段一共有一萬人在做工,沒有任何機械可用,都是靠人力將泥土從幾里外挑來。夯實的大堤底部有四十米寬,高有十多米,迎水的一面鋪就石工,也是全部依靠人力。不遠處是組織炊事的工棚,那裊裊升起的煙火讓鮑團長好是心焦。長江到運河里來的裝運糧食的船舶,工人們正在往上面運糧食。糧食一袋袋地扛上岸來,堆放在倉庫里由政府派兵員看守。這些大兵也是拿著槍的,看起來比鮑團長的槍要正經(jīng)一點威武一點,一看就有讓人不敢于雷池半步的意思。
糧食從船搬到倉庫還有一段距離,這一路上有好多的小孩子跟著一路跑。這些小孩子并不是好奇貪玩,他們手上拿了一根鐵釬,在后面跟著趁人不注意就戳那袋子,另一只手上的碗就去接那漏下來的米。這些孩子怎么趕也趕不走,其實工人們也有不忍心趕的意思。他們黑瘦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些孩子的饑餓與窘迫。但是時間長了也不是個辦法,因為去的孩子越來越多,甚至還有老人。何伯葵知道這個情況如果不制止遲早要出亂子,他雖然也憐憫這些孩子,但也不得不狠心趕他們。不過何先生想了個辦法,讓自己的孩子哈奇、吉姆還叫上了王天瑞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去大堤上勸說他們不要這樣搶米。這樣做比叫來士兵拿來槍指著要溫和得多。但是時間長了孩子也解決不了問題,依舊是有小孩往上跑,說到底饑餓面前很難顧及尊嚴。哈奇他們沒有辦法就帶來了家里的牧羊犬。這家伙有點兇神惡煞也恐嚇了不少孩子,但仍然有膽大地往前沖。帶頭的人王天瑞也認識,他也并不去勸說,因為這個叫作秦麻子的孩子是自己的同學。他小時候得天花成了麻子,這次大水之后母親被大水沖走,留下一個父親臥病在床,他學也不上了,生活根本就無以為繼。秦麻子也是被逼得無奈,帶頭往大堤上沖,就在這個時候哈奇手中牽著的狗像是發(fā)了瘋一樣也沖上去。 哈奇被猛地一拽翻倒在地,狗脫了繩子一下子撲倒了秦麻子。這一幕可是嚇壞了大家,孩子們都嚇得號哭不敢去拉。在地上巡視的鮑團長看到立馬上去,二話不說對著那畜生的頭就是一槍。他一腳踢開狗的尸體,將掙扎的秦麻子拎起來拽到一邊扔在地上。
鮑團長的槍第一次在盂城打響了。
他打死了一條狗,立刻派人一面抬著受傷的秦麻子,一面抬著狗的尸體大搖大擺地往城里去,留一下一群驚魂未定的孩子。鮑團長不管這孩子難受與否,只顧讓人抬著往城里去,一邊還讓人喊:“洋人的狗咬死人了!洋人的狗咬死人了!”那種威武的樣子,就像是武二郎打死了大蟲,抬著老虎巡街的氣派場景。王天瑞這一幫孩子緩過神來才去叫人,何伯葵在工地上聽說狗咬了人,立馬丟下手中的事情直奔城里去。王天瑞也回家去告訴父親王淡菊,王家人一聽也是大驚失色趕緊去街上。街上已經(jīng)滿是鬧哄哄的人群,只聽得大家喊說是“洋人的狗咬死了人”,就都跟著鮑團長往秦麻子家里去。秦麻子其實也沒有被咬死,只是被撲倒了,狗也沒有咬到要害的地方。倒是鮑團長那一槍嚇得他魂飛魄散,加上這些人抬著他往前跑,身體被撕扯著特別難受,讓人要昏死去過。秦麻子喊了幾聲放他下來,但是鮑團長的人哪里管這些,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洋人的把柄,這次還不給他事情往大了去鬧?
秦麻子被抬到家門口放下來,也被他們折騰得眼睛睜不開。鮑團長叉著腰站在門口,對著圍觀的人說:“我說洋人不是好東西,連狗都是惡毒的,你看這狗都要吃人肉,這還了得?”大家聽他這么一說感覺很恐怖,再看看那只被打死的狗,身上滿是血跡也很瘆人。這時候何伯葵和王淡菊他們也趕到了,不要說話人群自動讓開,給王先生他們走過來。王淡菊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沒有大傷,蹲下去簡單檢查了一下,秦麻子慢慢地睜開眼睛。鮑團長還想發(fā)表他的演說,王淡菊斜了他一眼說:“孩子沒有大事,大家不要鬧騰了,有什么事情找保全堂算賬!”鮑團長聽說這話當然不能罷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么好的一個事端,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想糊弄過去?他舉著槍說:“人證物證都在,洋人洋狗都在,一定要給這可憐的孩子一個說法!”何伯葵蹲在地上看著秦麻子,理著他破舊的衣服,慢慢將孩子抱了起來說:“我們犯的錯誤我們一定擔當,絕對不會推卸責任的!”
王淡菊說:“大家都散了吧,這事情何先生會負責的。大家想想何先生舉家來盂城給我們修大堤,出人出錢出物,他是為了什么?今天的事情由我來擔保!”何伯葵的妻子聽說這事又帶來了哈奇和吉姆到秦家來賠禮道歉,他們還帶來了兩袋子米面。鮑團長知道這事情要有變化了,便大聲說:“看看看看,就這點米面想糊弄這么大的事情,我們不同意!”鮑團長以為他這一說,大家一定像剛才一樣響應云集。哪知道剛才大家是不明真相,現(xiàn)在了解實情而且王先生又出面擔保,于是就不理會他了,都默不作聲。鮑團長這一聲喊得有些大,以為會有人配合,可是毫無響應就顯得非常的突兀和滑稽,滿臉通紅地對著自己的手下說:“你們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你們是眼睛瞎了還是耳朵聾了還是嘴長了瘡了?”這一群兵被罵也只有沉默。他看自己沒有人響應,轉(zhuǎn)身問那病懨懨的秦麻子的父親:“你兒子被咬傷了,你就不替他做主嗎?”那老人倒也老實地說:“有王先生做主就好了,王家大院就是公道!”這話一說鮑團長也是無可奈何,一跺腳轉(zhuǎn)身帶著人就走了。
鮑團長走了,他的士兵還抬著狗的尸體,但是沒有先前那么的威風和熱鬧了。鮑團長想想廢了一顆子彈打死了一條狗以為能夠鬧點事情來作為條件和洋人談判的,哪知道三下五除二就被王淡菊幾句話把人說散了,這些小市民真是沒有主見。他想想就恨,命令人把那只死狗給剝皮,肉當晚就用淘米水泡了之后用香料煮上。他著人去喊黑臉太歲來喝酒,請他吃這洋狗的肉,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那狗皮被用木棍撐起來放在團部里,這是他的戰(zhàn)利品,他對黑臉太歲說:“都說老子不敢和洋人作對,你看我打死了他的狗他能怎么辦?都說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子——今天我給他這一出是‘敲山震虎,以后還會給他顏色看,我就不信在這盂城我的槍還說了不算了!”
黑臉太歲對他的話不以為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不相信鮑團長和他的槍了。但是他也不至于太忤逆鮑團長的意思,只說了一句有些挖苦人的話:“街上的人都在傳,鮑團長的槍并不是不冒煙的‘木頭棍子,今天他的槍響了——不過是打死了一條洋人的狗!”
7
鮑團長的槍響了,大家都在傳這件事情。這當然也是在互相提醒著鮑團長的開槍了,殺戒一開以后那就是張開血盆大口了。鮑團長也一肚子的氣沒有地方出,看著這何伯葵的工程自己水都潑不進去甚是著急?,F(xiàn)在他想只有再從王縣長這邊來下手,從曹和尚那些可疑分子這邊出手給他鬧點亂子以此來作為借口突破。因為鮑團長知道王為雄既然從上?;貋砹耍捅囟ㄊ且兴鶆幼鞯摹,F(xiàn)在他就等著他們能夠鬧騰起來,自己就有機會了。
中共盂城縣委確實有新的部署,這就是在正月底春荒的時候策劃一次祭奠死難百姓的追悼會,以此來痛斥政府對于這場彌天大禍中犯下的罪行。王為雄從上?;貋碇缶驮诓邉澾@件事情。盂城里有句俗話叫作“窮人怕過正二月”,這時候春荒天寒地凍又青黃不接,加上前一年的災禍,日子正是最難熬的時候。策劃追悼會也就是讓人醒悟起來推翻這政府的統(tǒng)治。其實王龍作為縣長也算是勤勉而且為人也正直,對于王為雄這些人的進步行為也是比較寬容,說到底他是以長輩的身份帶著親情看待這些年輕人的。王為雄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但是在革命的主義面前沒有辦法講人情,他們要革命的對象不是王龍,而是這個昏暗的時代和政府,不管是換了誰——哪怕是自己的老子做縣長,這革命的事情依舊是要做的。王為雄將追悼會的現(xiàn)場放在泰山廟是因為這里聚集的難民最多,而且這里是縣里首屈一指的風景名勝。這泰山廟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文游臺。這里本來是東岳大帝的行宮,因為廟宇建在土臺之上而頗有些巍峨,后來蘇東坡來此登臺酬唱留下千古佳話,于是這地方就又叫作文游臺。把會場設立在這里也是地利,利于居高臨下演講發(fā)動的時候說話。
王龍自然知道這件事情,王為雄也來公開匯報過這件事情。他的道理王龍早就聽說過,那是王家大院的時候大家議論的:一個人家死了人都要請和尚道士以及親戚朋友來做點紀念活動。這盂城縣死了一兩萬人,這么多的冤魂政府難道不要組織紀念活動?就這個理由被王為雄他們利用,他們說政府忙于修堤大事也是可以的,那么我們民間就來自發(fā)地搞這樣的活動,這個你總不能去反對吧?王龍好像也確實不好說什么,在他的心里他依舊覺得這幾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鬧不出什么大亂子來,就一揮手同意他們搞了。再說,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他這個縣長就是不同意他們的行為,他們卻要是執(zhí)意搞這追悼會的話自己又能夠怎么樣呢?
鮑團長自然也是知道這個消息的,但是他這次并不去告訴王龍,他知道王龍在這件事情上態(tài)度非常的曖昧,他總是用這么幾句話來與鮑團長周旋:你老是說有共產(chǎn)黨我怎么沒有見到?你說的這個人你有沒有切實的證據(jù)?他們究竟干了哪些傷天害理的反動事件?所以說鮑團長知道想要讓王龍無話可說,只有抓住幾個現(xiàn)形出來送到他面前,就像是曹和尚那樣關起來了,自己才有砝碼和王龍談判。王為雄可不是那曹和尚,據(jù)說他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他又是王縣長的族親侄子,要是把他給抓住了,不要說王為雄自己在劫難逃,就是王龍也是要負責任的。一來他是國民黨的縣長,二來他是王為雄的親戚,這一點要是抓在自己的手上,到時候就有把握和王龍談判。要不由他出面讓自己參與大堤的修復工程,要不他就把這抓到的共產(chǎn)黨交給省里面去。鮑團長的如意算盤打得也是很精明的。
現(xiàn)在擦亮了槍就等著抓人了。他又特別關照手下不能輕易開槍,打死了就是尸體不值錢,抓活的才有談判的資本。他和黑臉太歲說:“這會你就等著看好戲吧,這次不干出點名堂來,我就真待不下去了。到時候抓了人干了大事,你這個整天抱怨的黑鬼要看爺爺高不高興給你點飯吃!”黑臉太歲對他這一貫的論調(diào)好像已經(jīng)有點疲憊了。他抽著鮑團長給自己的煙,這是他們托人從省城買回來的“老刀”香煙。鮑團長說要是這件大事干成了以后就不再抽這種丑貨,就連黑臉太歲女人都要換了。說著他就把多余的煙丟給了黑臉太歲準備出發(fā)了。看著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黑臉太歲心里也在禱告這次一定要大功告成,自己就等著鮑團長靠著這幾桿槍闖天下帶自己發(fā)財呢。他心里也盤算著,等錢多了也找個像鮑團長的安徽婆娘睡覺,那味道一定是好的。想到這里他褲襠里的棍子硬了起來,拿著那幾根煙上街去了。
在泰山廟的追悼會上,下面一眾難民站立,臺上不少人站著,兩邊樹立的是王為雄親筆所書的幾幅挽聯(lián):
運河年久失修,竟闖下滔天大禍;
快斬罪魁禍首,以告慰海底冤魂。
又有:
悵恨過西堤,容易秋風增舊感;
登臨眺東郭,那堪衰柳對斜陽。
鮑團長帶著人到了現(xiàn)場,先前來的士兵見到頭來了,趕緊過來說:“不得了,全是反動的話,把那黃四爺在臺上臉都說綠了……”鮑團長一聽這話兩眼放光,說:“好,準備抓人,誰帶頭說就先沖上去抓誰,看好了……”
這時候臺上王為雄正在做《是天災還是人禍》的演講,他激憤地問道:“問浩劫何來?雖曰天時,豈非人事?為長堤善后,不在官吏,而在吾民……”鮑團長聽了已經(jīng)是熱血沸騰了,他做了個手勢將人召集了準備分幾個方向上去,防止現(xiàn)場有人逃脫。就在這時候,在家守衛(wèi)的那個士兵跌跌撞撞跑過來,一邊還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出大事了,鮑團長……”他這一喊倒把人群的注意力一部分吸引過來了。這鮑團長恨不得給他一槍,低聲呵斥道:“有什么大事?難道是死了娘了?這般慌亂!”
那人結結巴巴地說:“死了,是嫂子死了,不對——是侉婆娘死了,也不對——是那安徽女人死了!”這話雖然是斷斷續(xù)續(xù),但確實是晴天霹靂,一瞬間這鮑團長沒有了抓共產(chǎn)黨的機會,而是一揮手帶著人往那侉婆娘的住處奔去,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怎么突然就死了?那士兵說是街坊發(fā)現(xiàn)這婆娘在家里上吊死了,他們知道這是鮑團長的相好的才去報告的,具體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到了現(xiàn)場那婆娘早已經(jīng)斷氣,身上的衣衫不整死相也猙獰。鮑團長四下看看也沒有什么線索,一時急得直跺腳。突然有人在一邊的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煙頭,便撿了起來一看,這煙是老刀牌的,鮑團長想這幾天自己沒有來過小婆娘這。再說來她這里自己都不抽煙的,她不喜歡煙味都不讓親嘴。他又一想拍了大腿說:“是這個天殺的畜生,壞了我的大事了,我要宰了他!”鮑團長自己拿出槍來直奔薛大娘的住處,黑臉太歲果然就在這里,他原來是到這里來快活了。一腳踢門進來,里面的男女還赤裸著身子在床上,黑臉太歲知道鮑團長來干什么,似乎還并不緊張,不緊不慢地穿上衣服點上煙說:“你這是要干什么?我這正忙著呢?”鮑團長聽說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說:“你忙?你褲襠里的東西忙得很,忙到我的女人那里去了吧?”
黑臉太歲似乎并不驚慌,他說:“什么你的女人,我的女人,她閑著我也有空,就去睡了睡——最近我體力好,這不又來這睡會,你要是覺得吃虧,讓給你睡一會!”到這個時候黑臉太歲以為自己只是強迫了那個安徽的婆娘,也覺得女人這事肯定吃啞巴虧不說,不然能怎么樣?哪知道這個婆娘還就貞烈居然就上吊死了。
黑臉太歲曉得這個情況后,嚇得跪了下來求饒,說自己愿意出錢補償,這女人多的是。鮑團長的槍抵著他的頭不放,黑臉太歲看這是逃不過去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蠻勁,一下子站起來扳過他手里的槍朝著鮑團長壓過去。槍一響這胖子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黑臉太歲本來哪里會開槍,都是平時鬼混的時候,鮑團長把自己的槍借給他比畫,但是不準黑臉太歲真開槍。用鮑團長的話說,對于一個男人,槍和女人都不可以借給別人。外面的士兵聽到槍響沖進來看見團長倒地,舉槍就是一陣打,黑臉太歲也一命嗚呼,那薛大娘露著奶子昏了過去。
這是鮑團長的槍在盂城第二次響起,第一次是打死了一只狗,第二次是結果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