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酷熱席卷了整個七月。許多年老體弱的人最終沒能躲過這個季節(jié)。農(nóng)作物成片成片地枯死在地里,河流在奔向大海的途中枯竭。大地裂開了口子,像個巨人張開大口在祈雨。太陽好像被人寵壞了,玩命似地滾著熱浪,分不清什么是白晝什么是黑夜。被炎熱拖垮了的大地,表面上沉默不語,內(nèi)心卻早已是怒火沖天。
或許是凌晨四五點(diǎn)的模樣,突然來了一場暴雨。世界,像一個正發(fā)著熱病的人,從頭到腳被澆了個通透。世界清醒了。
風(fēng)和著雨,劈頭蓋臉,破窗而入。
打第一聲響雷的時候,我就醒了。連續(xù)半年,我總是在這個時候醒來。醒來后,就睜著眼在暗中發(fā)呆。有時候,心如止水;有時候,又雜蕤叢生。這時不時潮涌而來的紛紛擾擾,究竟緣何而生,又因何而盛?恐怕不是一言一語可以道得盡說得清的。今晚,或許是因?yàn)檫@場不期而至的夜雨,又讓我夜半驚起,我自己也無從知曉了。窗外,驟雨已歇,天將微明,我鬼使神差地起身,想去陽臺上透口氣。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一進(jìn)入這黎明前的夜,就立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攫住了。在白天還猖獗的炎熱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夜的清涼與潮濕。此刻的夜色,不是盲人的漆黑,也不是大海的深藍(lán),而是彌漫著一層白霧似的瓦藍(lán),這只有在北方的晴日才得以一見的色彩,把眼前的一切變得似夢非夢似真非真,而遠(yuǎn)方升起的一行明燈,在天與地之間,鑲起了一道望不到頭的金邊。那一棵棵在白天還獨(dú)自佇立的大樹,現(xiàn)在全都相互依偎著變成了親密愛人。那一盞一盞藏在草叢里的夜燈,仿佛天邊的星辰一不留心流落到了人間。還有那遠(yuǎn)處高樓里零星亮燈的人家,莫非也與我一般,因今夜的一場心事而徘徊窗下?
只需側(cè)耳聆聽,便會感覺到四周靜悄悄的一片,靜得你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甚至連呼吸也停止了,甚至一切聲音都給消音器過濾掉了,甚至蛙叫、蟬噪、鳥鳴、狗吠、人語,這些整日整日沒完沒了響在你耳邊的聲音,猛地一下全都銷聲匿跡了??傊?,如果讓我說來,那是你在任何一個清晨,午后,黃昏,深夜都絕少能體會到的寧靜,是一種足以讓人的思緒變得悠長而又廖遠(yuǎn)的安靜,是一種恐怕只有在中國的古詩詞里才能找得到共鳴的寂靜,也是一種在新雨和晚秋之際去慢慢品味的幽靜??墒牵业淖驹~劣句說多了,只怕又破壞這難以邂逅的安寧。我不想做一個莽撞的不速之客,我只想靜靜地待著,做一個沉默的訪客。
寧靜,有時候是一首適合思念的背景音樂。
去年的十月,桂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的時候,我和父親就坐在秋千背后的那方石凳上,聊那些過去的事。綠蘿在我們的身后垂落,風(fēng)吹過時,發(fā)出了嘆息般的憂愁。如今,綠蘿依然,舊幕重現(xiàn),石凳上的老人卻再也回不來了。等我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個事實(shí)的時候,我又看到——風(fēng),正從我身邊嘆息著走過。
從記事起,我就開始看著身邊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人,一個個離開人世,也慢慢懂得:死,其實(shí)和生一樣,是每個人都必然要經(jīng)歷的過程,連圣人也概莫能外。上帝如果想叫誰去了,那他就必然得去了。這種想法固然有些宿命的意味,宿命就宿命吧,因?yàn)樗廾慕Y(jié)果是誰也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shí)??墒?,一旦有一天,需要你真正面對至親的人離開人世這個事實(shí)的時候,我卻突然又想不通了。我分明看到,父親昨日還在侍弄花草在往魚缸里撒食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打開收音機(jī)聽?wèi)蚯谥_在陽臺上用手端著老花鏡張望他的孩子們,怎么今天就已經(jīng)不在了?怎么一下子就躺在那陰冷的潮濕的地下再也起不來了?怎么屋子一下子就空了世界就空了人的心就空了?在那些個睡不著的夜里,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想的就是這件事。不是嗎,給了你生命的那個人,他從此走了,離開人世了,永遠(yuǎn)地不回來了,一想到“永遠(yuǎn)”這個詞,我的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地流下來了。我想說,恐怕只有當(dāng)一個人真正經(jīng)歷了至親從這個世界離開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的時候,他才會明白,他生命中最寶貴最無私的愛,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被帶走了。
這可能是一件要想很久才能想明白的事情,也可能是一件即使想明白了卻仍然一想起來就心痛的事情,可就在這時,我乍然聽到一聲鳥叫,不知從哪棵樹上傳出,好像是布谷鳥,它先是試探性的,繼而又大膽地咕咕了幾聲,繼而又沉默了,仿佛在等待什么。很快,從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下,又傳出連續(xù)幾聲歡快的鳥鳴,像是對它的同類發(fā)出的熱烈回應(yīng)。咕咕,咕咕,這憑空而起的鳥叫聲,仿佛一朵白蓮花,突然從天而降,打破了黑夜,打破了寂靜,打破了長久以來埋在我心底的沉悶,黎明到來了!
在世界還沒來得及清醒的時刻,在人們還在酷熱中煎熬的時刻,在面對生命與死亡苦苦思索卻迷茫的時刻,這清越的、明亮的、柔弱的幾聲鳥叫,帶來的卻是一種讓人毫無準(zhǔn)備的喜悅??赡氵€沒想到的是,這不過是一支序曲,緊隨著布谷鳥的鳴叫,從樹上草叢里花架下湖水邊,從大地的各個角落,也許是畫眉,也許是百靈,或者是鴿子、喜鵲……總之,各種各樣的鳥兒,突然一個接著一個出現(xiàn)了,一聲連著一聲,一遍挨著一遍,聲聲對歌了起來。有時候,一只鳥叫,必然有幾只或十幾只鳥兒你呼我喚;有時候,一群鳥兒同時鳴唱,高低起回,婉轉(zhuǎn)清脆,如雨打石階,又似清泉迸巖,你只需靜心傾聽,便已是喜悅滿懷了;有時候,它們撲哧一下飛到另一棵樹上,在枝頭晃動幾下,又刷啦一下飛回來,或者揀更高的枝飛上去再飛上去,似乎一心想把自己的歌傳送到更高更遠(yuǎn)處。有時候,你甚至能聽懂它們之間的對話,啁啁啾啾,啾啾啁啁,那是戀人或朋友間最深情的輕言絮語;有時候,又會群鳥相爭,嘰嘰喳喳,喳喳嘰嘰,那是對激越的向上的活潑潑的生命所發(fā)出的熱烈思考。
我被這黎明時分的鳥鳴感動了。這幼小的脆弱的生命,這在漫長的酷熱中勇敢地活下來并且放聲歌唱的生命,它們的體內(nèi)到底蘊(yùn)藏著多少力量?它們的羽翼到底能承載多少暴風(fēng)驟雨?它們的心里到底能釋放多少歡樂?也許,所有這些我急于想知道答案,已經(jīng)借它們的鳴叫傳唱出來,你只需捫心便可意會。我突然想起有這樣一種說法,在西方,鳥兒被看作是唯一來往于天堂與人間的使者。想到這里,我的心不由得釋然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