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時代：從“頂起半邊”到“女人天下”

孔冰欣

達夫妮·杜穆里埃在《蝴蝶夢》里，曾經(jīng)描寫過一段頗耐人尋味的對話——

……“我正想把此時此刻保存起來，永志不忘呢。”

“你是說今天這個日子難忘，還是算對我開車的一種恭維？”他笑著說，那神情活像一個挖苦人的兄長。我噘著嘴沉默著，突然痛苦地意識到橫在兩人中間的溝壑，他對我的仁慈恰恰擴大了這道鴻溝。

……“但愿我是個三十六歲上下的貴婦人，披一身黑緞子，戴一串珍珠項鏈，”因為對他方才的笑仍然耿耿于懷，我沒好氣地說。什么審時度勢，全被我拋到九霄云外。

“如果你是這樣一個人物，此刻你就不會和我一起在這輛車上！”他答道。

顯而易見，對話中的男女主人公之間，存在著絕對的不平等;而這種絕對不平等的頑固“結界”，在21世紀的地球（的“文明角落”），貌似已被徹底破除。你管我穿得像Greta Garbo（葛麗泰·嘉寶）還是像Lady Gaga，你管我是16歲還是46歲，“姐”的世界，“姐”做主。

她們不掩雄心乃至野心，她們渴望征服乃至馴服。從職場到婚姻，從物質(zhì)到精神，她們搶著要做獨立自主的個體，這份堅決究竟是對舊秩序的威脅，還是建立新國度的必需，世人大可拭目以待。

至少，有變化，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事。

女人，你的名字不叫軟弱

早在編輯部的女同事們討論選題的時候，有幾位敏銳的觀察者，便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一種“正在進行時”的轉向：

以娛樂圈為例，那些特立獨行的女明星們，外界曾經(jīng)特別喜歡為其貼上一個個刻意彰顯威權的標簽，比如“周公子”“范爺”“馬司令”等等——仿佛通過稱謂上的模糊錯位，就能完成實質(zhì)意義上的性別倒置似的。但最近幾年，雖然仍有女星不遺余力賣“你老公是總攻”之類的人設試圖討好同性粉絲，一些已然膩味的看客，卻終是厭倦了無聊的文字游戲?！敖恪本褪恰敖恪?，犯不著硬套上“哥”的光環(huán);更何況，“哥”到底自帶不自帶光環(huán)，不過是一道經(jīng)不起推敲的偽命題而已。

真正的女王，也許是沒空附和深受父權文化影響、想當然開恩式的“頭銜加冕”的，試看“鐵娘子”“默大媽”“梅姨”……這些與“婆婆媽媽”沾邊的名字，仿佛接著世俗的地氣，可明眼人心知肚明，在蒙上了或高冷或親切的面紗后，執(zhí)掌權柄的女性，即便掛鉤新語境下的新“封號”，其本人真實的形象，不為輕飄虛名撼動，是非功過，自有定論。能力才是第一位的，倘若執(zhí)鞭者無法有效策動國家馬車負重前行，那么她們身上其余的特長，很遺憾，非但成不了“錦上添花”，還會變成特定情境中的“落井下石”。

“軟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鄙勘葋喿尮防滋貒@息，而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時間里，女人確實被習慣性地視為“亞當?shù)睦吖恰?、某種盛載眼淚的容器，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女人啊，你們果真甘于永遠軟弱？文明的進化告訴我們，軟弱的從來不是女人，而是人性;克服了人性的弱點后，女人將不再軟弱。

2017年11月10日，泰勒·斯威夫特發(fā)行了第六張錄音室專輯《Reputation》，甜美的鄉(xiāng)村歌手變身暗黑蛇女，誓要將過去踩在腳下。旋即，神魂顛倒的粉絲就在推特上發(fā)出問題：有沒有比霉霉更吊炸天的女人？說一個！網(wǎng)友們剛開始的回答，平平無奇，引起記者高度關注的，是隨之而來的一輪群體狂歡——

“布狄卡是英格蘭東英吉利亞地區(qū)愛西尼部落的王后。那時羅馬人進攻她的國家，折磨她的子民。于是，布狄卡集結了10萬人的兵力，領導了反抗羅馬帝國占領的起義?！?/p>

“Sojourner Truth，非裔美國人，一出生就成了奴隸。1826年，她帶著女兒逃跑，后來還把原主人告上了法庭，要求歸還她的兒子。她成了此類案件中第一個起訴白人的黑人女性?！?p>

2018年1月27日，由中國著名雕塑家向京、瞿廣慈夫婦創(chuàng)辦的稀奇藝術出品的《夢幸?！贰段铱吹搅诵腋！贰吨虑啻骸贰段业奈磥聿皇菈簟返冉?jīng)典系列及明星定制同款雕塑在天津大悅城展出。

“Francesca Mann，波蘭的芭蕾舞演員。在被帶去毒氣室的時候，她偷了一個守衛(wèi)的槍，把他打死，然后組織了婦女帶頭的反抗。她給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死囚希望?！?/p>

“外婆初來美國時，一無所有，全靠自己。她學了一口流利的英語，成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女裁縫。后來我媽媽自殺了，外婆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但她活到了九十多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思維敏捷，充滿陽光。”

“媽媽在全國各地設立了反家暴、反強奸庇護所，雖然時常被那些欺侮受害女子的渣男找茬，但這個只有86斤的小個子從來沒怕過?！?/p>

“我媽媽20年來6次戰(zhàn)勝癌癥，病魔纏身時，她依然充滿幽默感，依然總是考慮別人。3年前，癌細胞蔓延到她的腦部，她還是離開了我們。泰勒只是一個有很多制作人包裝的歌手好嗎……”

反抗強權，積極生活，坦然面對，從困在深閨后宅到大步邁向臺前，從贏得選舉權到同工同酬，升騰的女性意識不斷引導女性實現(xiàn)跨越，近現(xiàn)代工業(yè)化、都市化、信息化的進程亦助推了女性主觀能動的大面積覺醒?！皼]有婦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偉大的社會變革。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地衡量?！保R克思）女性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維度獲得的解放，促使“姐”時代的降臨不再如幻夢一般遙不可及。

最近，龍美術館正在舉辦女藝術家向京個展——“沒有人替我看到”，這也是向京1995年從央美畢業(yè)之后，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個展。與記者同行參觀的一位女性友人，本在某大型國企海外業(yè)務部工作，但剛下定決心辦完離職手續(xù)，預備從上?！稗D戰(zhàn)”香港，嘗試突破“舒適區(qū)”。個展上名為“你呢”的巨型雕塑，令記者與她同時停駐，涌起一股莫名的顫栗感。泛紅的赤裸女體帶著戲謔的表情，傾斜著身體伸出指尖，饒有興味地俯瞰著渺小的游客們;一旁，某參觀團的女導游解說著：“指尖隨心的動作，代表了玩笑的姿態(tài);而唯有如此強大，才有資格玩笑……”

瞬間，強烈的精神共振突如其來，女藝術家的心聲，何嘗不是在現(xiàn)實世界、由全情投入的“群眾女演員們”奮力獻映呢？是你我身邊每一個不愿湮滅、不愿平庸的職場女性，將冰冷的玻璃天花板一級級往上推、進而擊個粉碎。她們可能是科學家、企業(yè)家，也可能是服務員、清理工;她們可能高不可攀，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新聞里，也可能普普通通，就住在隔壁的小區(qū)——重要的是，她們都不屑依附，不屑“溫水煮青蛙”的偽安樂窩;她們具有足夠的專業(yè)素養(yǎng)，會為了一份值得的事業(yè)無悔付出，并將成功的“獲得感”視為最高級的享受。

在這個層面上，44年如一日為學生做飯、掃地，被香港大學授予“榮譽院士”的“三嫂”袁蘇妹;與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得主、發(fā)現(xiàn)青蒿素的屠呦呦，同樣地偉大。

“女人天下”，仍有很長路要走

毋庸置疑，在事業(yè)上爭得相當?shù)脑捳Z權之后，女性對于情感、婚姻與家庭的態(tài)度，將隨之呈現(xiàn)日漸多元的趨勢?！暗鹊揭股?，不要多問，一直天真，為情所困”太腐爛枯朽了，“別人的話隨便聽一聽，自己做決定，周末關機臥沙發(fā)，一杯紅酒配電影”是更貼切的情緒寫照。“隱忍的奉獻”不被看好，“自我的取悅”才是潮流。

基于此，去歲末開始，“小狼狗”“小奶狗”等桃色詞匯（詞義有所謂“原罪”）在朋友圈的風行，實乃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東亞地區(qū)的電視熒屏上，但見《密會》（2014年金喜愛、劉亞仁主演）、《今天不上班》（2014年綾瀨遙、福士蒼汰主演）、《賢者之愛》（2016年中山美穗、龍星涼主演）、《大丈夫》《小丈夫》（皆由俞飛鴻、楊玏主演）等反映姐弟戀的劇集甚囂塵上;現(xiàn)實生活中，鄧文迪、王菲、馬伊琍、賈靜雯、阿嬌等“有名的女人”，亦紛紛樂于尋覓比自己“幼齒”的男性對象。為什么不呢？他們年輕有活力，可調(diào)教且忠誠，既能提供陪伴感又能給予安全感，最終構成了渲染成熟女性魅力質(zhì)造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寵物化的名稱，包含愛憐之意，卻烙有“從屬”的印記，雖則輕佻，似又不全然負面。

追求深刻的思想交流、平等的情感關系和經(jīng)濟地位，是不容指摘的，也趨近婚姻理想的形態(tài);可一味沉浸逗弄“犬系年下男”，不足以證明婚戀觀念的瑕疵得到了修補，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譬如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女帝武則天，曾讓男寵張氏兄弟掌管類似“后宮”的“控鶴監(jiān)”和“奉宸令”，而與男性侍從在一起時，“每因宴集，則令嘲戲公卿以為笑樂”——她應付官僚人物半個世紀，已把他們的弱點完全看穿?！杜f唐書》卷九十《楊再思傳》：“又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見寵幸，再思又諛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蓮花;再思以為蓮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蓮花也。其傾巧取媚也如此?！必紴殚g接哄武皇那顆女人心高興，“發(fā)明”的“蓮花似六郎”之說，與時下“犬系男名詞大全”折射的“性別權力不對等”，實際上殊途同歸。

在現(xiàn)有的單一化的“男子原則”社會中，多元和動態(tài)平衡的關系被排斥，平等的兩性關系既缺少可效法的模型又缺乏可行的實現(xiàn)手段，導致所有具備革命訴求的群體繞來繞去，居然繞到了對手的老路上。不破除現(xiàn)有的藩籬，兩性關系就只能悲哀地在此消彼長的“馴化”里來回擺動。所以，我們應該怎么做呢？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婚姻是聯(lián)合兩個獨立個體，不是一個附和，不是一個退路，不是一種逃避，不是一項彌補?！橐鍪巧袷サ慕Y合……必須伴以認真和嚴肅。”廖一梅說，“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睙o論是在情感、婚姻還是在瑣碎的家庭生活中，了解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尊重的前提是互相平等，平等是什么？是勢均力敵的欣賞、彼此給予的包容，而非劍拔弩張的對抗。

最后，請女同胞們潛心思索，從“頂起半邊”到“女人天下”，還有多少路要走？

因為，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年，大家想必都聽聞了：著名大學教授公開表示女性不適合做學術;孕婦因無法剖腹產(chǎn)跳樓致死;女學生長期遭受導師性騷擾;遑論遠離城市、遠離“文明”的偏遠角落里，形形色色“被生活欺負”的女性面孔……須知，今年已是2018年，大清早亡了??！

腦袋上的辮子容易剪斷，長在心里的辮子，就不好說了。同樣是在剛剛過去的2017年，F(xiàn)X Network發(fā)行的《宿敵：貝蒂和瓊》（Feud： Bette and Joan），以及Hulu發(fā)行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再次為世人敲響警鐘——革新遠未成功，同志怎能竊喜。尤其在我們這邊廂熱熱鬧鬧放映各類“大女主劇”的荒誕反襯下，繞口令一般“兩個過氣女明星演過氣女明星演過氣女明星”的《宿敵》，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設定里“下女等于子宮”的《使女的故事》，悲涼、憤懣、掙扎，那份深入肌理、涼意透骨的反思，掩都掩不住。

千萬別盲目樂觀地認為，這些有思考的影視作品只是危言聳聽而已。好萊塢大亨韋恩斯坦的性丑聞事件，不就來了個“現(xiàn)實版呼應”，并一石激千浪了么？好在忍氣吞聲的日子過夠了，貝弗利山的女人們，終于名正言順地揚眉吐氣了一回，抓緊機會“趁勝追擊”，發(fā)起“TimesUp”活動，旨在抵制娛樂圈內(nèi)任何形式的性騷擾、性侵以及性別的不平等。第75屆金球獎上，紅毯被黑禮服淹沒，雖然性侵受害者羅斯·邁高萬（Rose McGowan）嗆聲梅麗爾·斯特里普：“明明和那個豬精（代指韋恩斯坦）工作了那么長時間，卻像真的一樣在金球獎穿全黑抗議……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厭惡你的虛偽?！钡潜婃朔白鲬B(tài)”，畢竟“師出有名”，不可一棍子打死。爾后，好萊塢女星艾莉莎·米蘭諾（Alyssa Milano）“再接再厲”，用#Me Too掀起了網(wǎng)上運動，呼吁人們在社交媒體上說出自己遭受性犯罪的經(jīng)歷，影響甚廣，“戰(zhàn)火”蔓延燃燒到了中國——華裔女博士羅茜茜實名舉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陳小武曾性騷擾包括她在內(nèi)的多名女學生;事件曝光后，陳小武被撤職。

與其說“女權”需要倡導，不如說“平權”需要倡導。顧名思義，平權推崇的是兩性間不摻雜質(zhì)的、平等的自由，一旦悖逆此份認知，便會滑向單邊利己的深淵，異化成飽受詬病的“田園女權”或“田園男權”。利用男權/女權做武器，寄生在相應的框架體系內(nèi)吸食異性的脂膏，都是人類演化進程中社會的腫瘤，不破不立?，F(xiàn)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共識亟需被建立：天下屬于男人，當然也屬于女人。不要過分挑唆“他們”和“她們”的區(qū)分、隔閡、沖突;要淡定些、大氣些，為包含“他們”和“她們”的“我們”而努力，為“人性文明共同體”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