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軒,劉曉梅
(浙江師范大學(xué)a.人文學(xué)院;b.圖書館浙江金華321004)
《中華文化論壇》2014年第9期刊載了胡越英先生的《從皮草到漆器——“草”字古今含義考》一文(下簡稱胡文)。該文對早期“草”和相關(guān)字的使用情況進行了考察,發(fā)現(xiàn)“皮草”是個早已存在的文言詞,“皮草”中的“草”不僅具有制造的含義,還有著色的含義。帶毛獸皮經(jīng)過“革”這種去毛工藝得到的獸皮產(chǎn)品被稱作“皮革”,經(jīng)“草”這種染色工藝形成的產(chǎn)品則為“皮草”。
胡文指出“皮草”中“草”的含義,目前至少有“裘皮”“草席”“皮貨”“毛”等幾種不同解釋。該文結(jié)合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這幾種解釋都予以反駁,持論有理有據(jù),值得信服。不過作者認(rèn)為“皮草”中的“草”有設(shè)色之義,則尚有可議之處。
胡文認(rèn)為“草”有設(shè)色之義,立論的基礎(chǔ)是“草”即皂斗,皂斗可染黑,故草有染色之義。文中寫到(按,原文中的注碼一律省略,下同):
《說文解字》對“草”的著色含義解釋得很清楚,“草,斗櫟實也。一曰象斗子”,“自保切,別做皂字,為黑色之皂。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今俗書皂”??梢钥吹?,早期的“草”字為染白為黑之意。
按:這段論述中,“草,斗櫟實也。一曰象斗子”為《說文》說解,應(yīng)該斷句為:“草斗,櫟實也。一曰象斗子?!薄白员G?,別做皂字,為黑色之皂。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今俗書皂”等其實為徐鉉的注釋,全文為:“自保切。臣鉉等曰:今俗以此為艸木之艸,別作皁字,為黑色之皁。案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故曰草。通用為草棧字。今俗書或從白從十,或從白從七,皆無意義,無以下筆?!盵1]
根據(jù)《說文》,櫟實叫草斗,也叫象斗子。徐鉉認(rèn)為草斗的“草”俗書有“皁”和“皂”?!安荨背吮患俳枳鞑輻W郑ò?,即借為“槽”字)外,更多的是假借作艸木的艸字。后來久假不歸,艸木的艸徑用草字,而草斗的草用其俗體“皂”來記錄。
因為草斗的殼可以取汁染黑,所以皂有黑義?!队衿ぐ撞俊罚骸鞍o,色黑也。”《廣雅·白部》:“皂,黑也。”《敦煌漢簡》1686號:“戍卒河?xùn)|北屬東邑里張奉上:皂布袍一領(lǐng),出。白練裘襲一領(lǐng),出。皂布單衣一領(lǐng),出。皂布绔一兩,出。”“皁布”即黑布。引申為動詞,意思是染黑。元結(jié)《元魯縣墓表》:“(元德秀)未嘗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不頌之,何以戒綺紈粱肉之徒也哉?!奔雌淅?/p>
表達黑色的詞語,古代漢語中主要有黑、玄、墨、涅、緇、黧、黎、驪、黔、辱、黛、桼(漆)、烏、皂等。在先秦兩漢通用詞是黑,不是皂,表示黑色的皂在先秦罕見。
表示黑色的詞,引申為動詞,只能是染作黑色。例如《論語·陽貨》:“不曰白乎,涅而不緇?!睏铈凇懂愇镏尽罚骸拔魍绹?,在海水(外),以草漆齒,用白作黑,一染則歷年不復(fù)變?!敝x惠連《白鷺賦》:“表弗緇之素質(zhì),挺樂水之奇心。”關(guān)漢卿《玉鏡臺》第四折:“貌賽過神仙洛浦,怎好把墨來烏?”但是,涅、漆、緇、烏這些詞很少進一步詞義擴大,引申為染色的。如果古代漆器銘文用“草”這個詞表示染色,那只能是染黑,而不能是染色。
另外,文中提到在四川青川縣戰(zhàn)國墓出土的漆器的款識有“成草”二字,今核查《青川縣出土秦更修田律木牘》一文,該發(fā)掘報告披露的銘文中并無“成草”款識[2]。按四川滎經(jīng)曾家溝戰(zhàn)國早期墓出土的圓奩蓋內(nèi)刻“ ”[3],該銘文專家釋作“ ”,即“成屮”二字。古代“屮”“艸”可以相通,故“成屮”即“成艸”。[4]《說文》:“艸,百卉也”,“草,草斗,櫟實也”。“艸”“草”有別,后以“草”代“艸”,未見以“艸”代“草”者。若依滎經(jīng)曾家溝漆器銘文寫作“成艸”來看,則“艸”并不與染色相關(guān)。
對于秦漢漆器款識“成草”“成市草”中“草”的解釋,胡文說:
很多研究對“成草”“成市草”“市府草”中的“草”做了“草,造也”的解釋。但事實上,《廣雅·釋言》只有“草竈造也”的解釋:“草竈造聲竝相近,論語憲問篇云,裨諶草創(chuàng)之,竃或作竈。釋名云:竈,造也,創(chuàng)造食物也……竈與造通?!笨梢娺@里并非將“草”作“造”講,而是說做飯這種創(chuàng)造過程最初是用的“竈”這個“專用字”。但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說法呢?也許是因為《春秋·左傳正義》中轉(zhuǎn)引了服虔“皁,造也”的解釋,再加上《說文解字》中“草”,“今俗書皂”,也就是“皂”為“草”的異體,人們于是由“皁,造也”推出了“草,造也”?
按:在這段文字中,“草竈造也”是《廣雅·釋言》的原文,當(dāng)斷作“草、,造也。”“草竈造聲竝相近”等文字是王念孫的疏證,全文斷句如下:“草、、造聲竝相近?!墩撜Z·憲問》篇云‘裨諶草創(chuàng)之’?;蜃鞲^?!夺屆吩疲骸^,造也,創(chuàng)造食物也?!吨芄佟ど欧颉贰涫常詷窂赜谠??!⒃啤?,作也。鄭司農(nóng)云:造,謂食之故所居處也。已食,徹置故處。’按造即竈之借字?!洞笞!贰辉臁蕰臁鳌^’,是竈與造通。”[5]王念孫的這段疏證主要講通假。根據(jù)《釋名》,“竈”的詞源來自于“造”。但文獻中把“竈”寫作“造”乃屬于假借。而“造”在文獻中常借“草”為之。《論衡·效力篇》“蕭何造律”《,漢書·藝文志》和《后漢書·陳寵傳》作“蕭何草律”。這些用字現(xiàn)象都屬于語音上的通假,故王氏言“草、、造聲竝相近”。因此“成草”、“成市草”、“市府草”中的“草”,專家解釋為“造”的假借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過胡文提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成草”“皮草”的“草”不能完全假借于“造”。其中重要原因在于,同時代、甚至更早時候,“造”字就已出現(xiàn),且有完全不同于“草”的明確用法。
的確,與“成市草”、“市府草”銘文漆器差不多同時代的漆器款識中也出現(xiàn)了“造”字。那么為什么有的漆器用“造”字,有的漆器用“草”字?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漆器款識“草”字常和“飽”字共現(xiàn)。例如湖南長沙馬王堆1號漢墓和湖北江陵鳳凰山8號西漢初期墓出土的漆器上都有“成市草”和“成市飽”的銘文?!榜R王堆出的‘成市草’與‘成市飽’戳記同處一匜,鳳凰山出的各種戳記幾乎都彼此在同一器上出現(xiàn)過。”[6]對于“飽”字,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是“”的假借?!墩f文·桼部》:“,桼垸已,復(fù)桼之?!笨梢?,“”是一種髹漆工藝。既然“草”與之共現(xiàn),亦當(dāng)是一種工藝。我國古代漆器加工工藝非常復(fù)雜,但不可缺少的程序主要有三項:一是制胚造型,二是垸灰漆膩,三是器面漆。其中“器面漆”,“是漆器外觀質(zhì)量決定性的一關(guān)”,“一般要髹二道漆。先髹一道‘糙漆’(系退光漆加少許提煉純凈、水分較少之生漆,福州稱提莊漆),然后打磨平滑去凈粗纇塵粒就成‘光底(胚)’半成品。之后才髹刷黑退光漆,這就叫‘漆’”。[7]關(guān)于糙漆,長北先生說:漆器底胎做完灰漆髹涂面漆以前,其上要用生漆、推光漆涂刷數(shù)遍,這樣的工藝叫“糙漆”。糙漆的目的是:使漆鉆入灰漆層孔隙,使灰漆面平滑堅實并且養(yǎng)益面漆,使上涂漆呈色深邃,平整厚實。黃成記:“糙漆,以之實垸,腠滑灰面,其法如左。糙畢而加漆為文飾,器全成焉。”糙漆之“糙”,是與漆的細(xì)膩比較而言的,糙漆直接關(guān)系著漆的平整細(xì)膩,絕對不可粗糙對待。[8]
胡文認(rèn)為“皮草”中的“草”和“成草”中的“草”之間有一個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是二者背后的皮革、漆器這兩種古老的加工工藝都涉及著色。文中寫到:
如果將“皮草”和漆器這兩種古老的制造工藝加以比照會看到,二者皆有一個重要工序——上色。“皮草”與漆器款識“成市草”中的“草”因此有了一個共同的基本含義——“設(shè)色”。
現(xiàn)代皮草的上色有的用陰離子染料染色的工藝。[10]但是古代皮草未必都要上色。[11]皮草的上色和漆器的有本質(zhì)的不同。皮草的上色可以叫染色,而漆器的上色仍然屬于上漆的范疇。正如王世襄先生說的:“古人既曾把顏料及油加入生漆,為什么現(xiàn)在不能加其他新材料?當(dāng)然完全用其它原料來代替漆,至少本人是不贊成的,做出來的器物將不是漆器,而只能是其它什么東西了?!盵12]
皮草有染色的,也有不用染色的。如果說皮草是以染色命名,顯然不妥。皮草的區(qū)別性特征并不在染色工藝。《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皮草”釋為“裘皮及裘皮制品”,裘皮制品可能有染色,而裘皮則未必。此外,胡文將“皮草”和“布草”歸為一類,認(rèn)為進行“草”等染色工藝處理得到的獸皮產(chǎn)品就稱作“皮草”,經(jīng)過染色工藝得到的紡織品則為“布草”,那么胡文所舉的賓館、酒店等場所看到放置床單、被套、服裝、毛巾等與布料有關(guān)的“布草間”,則只能放置有色紡織物,不能存貯白色的毛巾、床單、被套等,這顯然與事實不符??肌安疾荨币辉~,《漢語大詞典》解釋為指一般布料。例如《儒林外史》第二一回:“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妝奩,只要做幾件布草衣服。”“布草”就是布料,“布草衣服”不一定非是彩色衣服不可。綜上所述,“皮草”的“草”并非設(shè)色。其得名之由,當(dāng)另求索解。
在目前對“皮草”之“草”解釋最符合實際的應(yīng)該是周志鋒先生。他認(rèn)為:晚清即有“皮草”一詞,義為“毛皮”,流行于廣東一帶?!安荨笔恰胺窖灾袑δ愁悥|西的稱謂,“皮草”即“皮類”。[13]這種解釋做到了“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不但可以解釋“皮草”,還可以解釋“布草”,乃至吳方言的“魚草”,閩方言的“貨草”等,可為定論。
但是,表示“草木”的“草”,在方言中怎么會有“對某類東西的稱謂”的含義呢?從引申角度是看不出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那么最可能是發(fā)生了文字假借。從“皮草”等詞例來看,則“草”極有可能是“醜”的假借字。
在先秦,來源于“疇”的“醜”,常表示事物的類屬,這在《爾雅》中用例頗繁。例如《爾雅·釋鳥》:“鵲,鵙醜,其飛也翪。鳶,烏醜,其飛也翔。鷹,隼醜,其飛也翚。鳧,雁醜,其足蹼,其踵企。烏,鵲醜,其掌縮。”又《釋草》:“搴,柜朐,蘩之醜,秋為蒿?!惫弊ⅲ骸搬h,類也。春時各有種名,至秋老成,通皆呼為蒿?!逼渌美纭秶Z·楚語下》:“官有十醜,為億丑?!表f昭注:“醜,類也?!饼徸哉洹镀骄罚骸吧嫌形鍤猓掠形逍?,人有五醜,物有五才?!庇伞邦悺绷x又發(fā)展出“眾”義,如《詩·小雅·出車》:“執(zhí)訊獲醜,薄言還歸。”鄭玄箋:“醜,眾也?!饼徸哉洹段褰?jīng)大義終始論》:“乃率其醜,取其仂,以報于天,蓋仰而欲天之降之也。”大概一類事物往往數(shù)量較多,故“醜”有“類”義,又有“眾”義。
用“類”來解釋“皮草”等詞中的“草”,應(yīng)該是比較通順的?,F(xiàn)在的問題是“草”和“醜”語音上能否通假?“草”“醜”二字在中古的音韻地位分別是:
草,《廣韻》采老切,上聲,晧韻,效攝,開口一等,清母。
醜,《廣韻》昌九切,上聲,有韻,流攝,開口三等,昌母。
從韻上看,晧、有二韻雖依《廣韻》不可通押,但在宋詞韻中,“尤侯部與蕭豪部通葉,這在福建、江西詞人是較普遍的現(xiàn)象?!盵14]例如宋詞中和“草”押韻的字有“笑調(diào)峭老棹小早裊曉繞/瘦晝守斗透柳”等?!靶φ{(diào)峭老棹小早裊曉繞”為蕭豪部字,“瘦晝守斗透柳”為尤侯部字。因此“尤侯部”的“醜”字,在方言,特別在閩方言、贛方言等南方方言中,是可以和“蕭豪部”的“草”字有相同韻母的。
從聲母上看,在《廣韻》音系中,“草”和“醜”是不同的聲母,它們的讀音是不同的。但是到了近、現(xiàn)代音中,莊組、章組、知組和精組逐漸合流,[15]一部分演變?yōu)閇ts]、[tsh]、[s]。“這一語音現(xiàn)象在許多方言區(qū)都普遍存在,主要分布在北方方言區(qū)的西南方言、江淮方言、吳方言、贛方言、粵方言?!盵16]從現(xiàn)代方音來看,“草”“丑(醜)”二字的聲母在許多地方是相同的。下面是《漢語方音字匯》的調(diào)查結(jié)果[17](見表1)。
表1 草”“丑”二字聲母在現(xiàn)代方言中的讀音
從《漢語方音字匯》所調(diào)查的20個方言點來看,有15個點“草”和“丑”的聲母讀音是相同的。其中南方的點有14個,北方的點有太原1個。在太原話、成都話、長沙話、南昌話中“草”讀 tshau,“丑”讀tsh u,讀音接近。而在廣西欽州話中,草、丑、醜三字同音[18],都讀tsh u13??梢?,在部分漢語方言中,“草”和“醜”的讀法是相同或相近的。因此,“皮草”的“草”應(yīng)該是“醜”的假借字。
由于當(dāng)類屬講的“醜”在通語中消亡,“皮醜”“布醜”等在方言中人們?nèi)沼闷湓~而不知“醜”義,故以音同或音近的“草”來記錄。在閩語中,“草”已經(jīng)演變?yōu)轭愃圃~尾的成分,表示某種狀況。例如“力草”(力氣)、“市草”(行情)、“料草”(食材)等。[19]至于“草”的這種近似于詞尾的用法,其出現(xiàn)年代或許可以追溯到唐代。唐代白話詩人王梵志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詩《城外土饅頭》:“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薄稘h語大詞典》將“餡草”解釋為菜餡,比喻事物內(nèi)部包藏的東西。書證有惠洪《冷齋夜話·讀傳燈錄》:“梵志詩曰:‘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薄吨熳尤珪肪硭奈澹骸靶氖翘摰孜铮允抢锩骛摱丘W草,性之理包在心內(nèi)?!睂ⅰ梆W草”解釋為菜餡,可能是受了《方言》的影響。揚雄《方言》第三:“蘇,芥,草也。江、淮、南楚之間曰蘇,自關(guān)而西或曰草,或曰芥?!惫弊ⅲ骸盎蜓圆艘病!逼鋵嵃选安荨苯小安恕笔枪欧窖?,王梵志詩中未見這種說法。此外,《城外土饅頭》詩中的“餡草”喻指人身,釋作菜餡,還不如釋作肉餡。這里的“餡草”即指餡料,“餡草”之“草”和“皮草”之“草”的含義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