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

彭成城

引子

“就你脖子長，蹲下點兒！”

“擋住我啦，走開！”

“一二三，茄子！”

我們幾個七扭八扭，在鏡頭前爭著占領(lǐng)一個最佳位置，老師的自拍桿高高舉著，終于，鏡頭十分勉強地囊括住了我們七人的身影。這大概就算是來上海打辯論賽的出征儀式吧。公交站臺的擋板上，雪滴滴答答的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個大叔的嘴里。大叔下意識地咂吧了一下，呼出一串白氣，似乎正在品味。公交車沉重地劃開兩道雪水，慢悠悠停在站臺邊……

一

時間在擁擠的車廂變慢了，在每個人身邊繞了又繞，不肯輕易離去，車窗外的路燈晃過一個又一個。電話響了，一個聲音急躁地問著：“下火車了吧？明天第一場的論點都準(zhǔn)備好了？”聲音來自大哥——一位本校畢業(yè)學(xué)長，這次負(fù)責(zé)帶隊，因此先我們一步來到上海。擠在公交上，大哥的聲音把我的不安都給點燃了。我無力地站在公交中門與后座之間的階梯上，旁邊的乘務(wù)員，正安逸地坐在帶有毛墊的椅子上，伴著公交車特有的搖晃，在黑甜鄉(xiāng)里沉醉，還時不時將頭枕在我身上。我隨身的行李箱和我一樣，在階梯上來回晃蕩，好像極少出門的小孩兒，玩得正歡，我只好用家長的嚴(yán)肅的神情“管教”著它——用腳勾住。我身后緊貼著的是剛才那個吃雪大叔，可能是積雪更加養(yǎng)人，大叔自從上車后就變得臃腫起來，喘著粗氣，發(fā)出不安的聲音，呼出的熱氣直抵我的脖子，在那持續(xù)地煽動著我的焦躁。我試著轉(zhuǎn)身看看后面的同學(xué)，被大叔一臉厭惡的表情擋了回來，讓我不得不終止這個友善的行為。

“聽我說話沒有？”師兄還在急躁的喊著?！扒皟蓤鲂〗M賽我倒不擔(dān)心，主要是第三場，十六進(jìn)八，打東道主，我怕有詐！你知道吧?！?/p>

“大哥，放寬心吧，我們馬上就到。”我掛斷電話，艱難地收起手機。

公交車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來了，司機正在和一個擋道的私家車司機交涉，黃黃的路燈給一切都打上了不安的色調(diào)，車內(nèi)僅有的屏幕循環(huán)播放著同一個節(jié)目，有序而又無聊，看得我眼睛生疼。小洋有些沮喪，在后座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楚楚聊著天，小洋最喜歡的吳鉤被當(dāng)作管制刀具在火車站被沒收了。“換換位！”我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勁兒，向窗邊的馮神喊道，忽略來自大叔的憤怒目光，“我站不住了，讓我坐會兒?！瘪T神架著眼鏡兒，正歪著頭漫無目的地張望，似乎沒聽見，好像有張無形的網(wǎng)，把我的箭都擋住了，絲毫沒沾到他。漸漸，我的一邊臉頰已經(jīng)感受到了大叔灼熱的眼光，我無奈地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看著屏幕里的小廣告……

二

“法學(xué)、醫(yī)學(xué)、法醫(yī)學(xué)，一天下來，落腳的時間都沒有！”大哥雙手搭著，倚在電視柜上，依舊像電話里那樣急躁，向我和阿璇介紹著他的三個專業(yè)。此時的氛圍是輕松的。由于論點的前瞻性，今天兩場比賽我們?nèi)家?：0絕對優(yōu)勢取勝，第一場我還拿到“最佳辯手”，目前可是全國最好成績，看來后面的路也會很順。我們的話題從辯論漸漸發(fā)生轉(zhuǎn)移。馮神、小洋他們四個，正從第二場賽場歸來，邁著輕快的步伐，嘗試著凱旋的滋味，我都能想象到他們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了。

輕松的環(huán)境總是激發(fā)人的潛能，我們效率奇高，那邊第二場還沒結(jié)束，我們這邊的準(zhǔn)備已經(jīng)完成了。大哥以領(lǐng)隊的風(fēng)采，安排我們“今晚吃雞”（游戲《荒野行動》的俗稱）。一曲曲由槍聲編成的交響樂在房間內(nèi)歡快的響起，這時男生們都有些肆無忌憚了，唾沫橫飛。

“明兒打東道主，感覺輸定了?！瘪T神開完一槍，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大哥意興闌珊，伸了個懶腰，仿佛彈指間就能決勝千里，說道：“把咱今天討論的內(nèi)容好好復(fù)習(xí)，明天就能打出壓倒性優(yōu)勢！”“今天的勝利可不是對方手下留情，就咱這準(zhǔn)備程度，想輸都難！”小禾帶著調(diào)侃的口吻趕緊補刀。于是大家越發(fā)歡快了，洋哥更是拋出豪言說道：“看你洋哥明天帶你們打爆東道主?！闭f著，還翹起了二郎腿。洋哥偷空瞥了一眼楚楚，楚楚好似沒聽見，洋哥趕緊收回了他那渴望的眼神。其他人則都把手?jǐn)[成擴(kuò)音喇叭狀放在耳朵邊，脖子齊刷刷地傾向洋哥，這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明明不以為然，卻還要裝作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我的發(fā)明，自然效果極佳。果然，洋哥赧顏了，又聲稱著要去買把新刀“報仇”，還威脅著要去關(guān)空調(diào)，當(dāng)然被我們當(dāng)場擒住，按得他連打幾個噴嚏。此時房間內(nèi)是詼諧而又充滿溫情的，老師也愜意地笑著，只有窗外的高樓，在灰暗的雨雪中孤獨地聳立著，鮮紅的霓虹燈上下竄動，好像人的心跳。

三

比賽終于結(jié)束了，大家發(fā)揮還不錯?，F(xiàn)在靜候裁判的判決。

“判誰勝都可以啦，但我傾向于反方，他們的防守雖然零散，但還是穩(wěn)住了?！迸_上的評委緩緩地說道，并給對方投去一個肯定的目光。三位評委的點評極其相似，原本投給我們的一票，也都虛晃一槍最后投給了對方。我以冷眼看著這三位面生的評委，昨天的專業(yè)裁判集體缺席今天的比賽，換來了清一色的本地教練。馮神一再提醒我擺出“擴(kuò)音喇叭”的姿勢，我的大腦雖然下了指令，不過手好像癱瘓了，沒能舉起來。大哥也坐在臺下笑，并不看評審一眼，好像很灑脫。大家先是怔住了，隨即都發(fā)出了鄙夷的聲音，只有老師有些沮喪。

果不其然，2比7，我們遭遇了滑鐵盧，被東道主無情碾壓。我們帶著小組賽第一的榮耀，卻最終被淘汰。評委還特意留下我們教導(dǎo)了幾句，好像負(fù)責(zé)任的老師，面對我們不盡人意的表現(xiàn)，總要批評之后再鼓勵的。說到興起，評委笑瞇瞇地歪著頭，試探地看著我們，問道：“我說得對吧？”面對他那和藹可親、不容挑戰(zhàn)的眼神，我的點頭像極了搖頭。終于完事了，我拉著隊友趕緊走人。

四

中午的必勝客格外擁擠，淘汰的隊伍齊聚一堂，于是帶有戲謔的對話開始了。

“Q市的？我們T市的，昨天也讓東道主淘汰了。嗨！您快甭提了，零比九?！?/p>

“喲，看來我們還不是最慘的！”

戲謔，并帶著一絲酸爽。

我和隊友交換個眼神，彼此似乎成了難兄難弟，達(dá)成共識后，兩邊又繼續(xù)埋頭吃飯。由于慘遭失敗，大家都明白此時的沉默才是正確，于是都捧著手機，憤怒地刷著動態(tài)——“貴校會為你們的膨脹和胡作非為付出代價的！”“沒想到明顯到這種程度，作為參與者，我感到汗顏！”大家的口誅筆伐，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是一絲安慰。

畢竟為此我們準(zhǔn)備了兩個月，挑燈夜戰(zhàn)，以為挺過這場，就能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我啃著烤排骨——我以為這是必勝客的“靈魂”。大哥一口飲盡了杯中之水，好像要將痛苦和不滿一口吞下，借著愁腸慢慢消化。忽然大哥一躍而起，躊躇地左右顧視，一敲杯子，說道：“咱不也沒真輸嘛！我說什么來著，評委替對方說的話，我都給恁（你們）算到了，你大哥還是你大哥?！闭f完斜仰著頭環(huán)視我們，想要得到我們的附和。于是大家便漸漸緩和下來，臉頰也像剛充完氣，恢復(fù)了彈性，手指也開始在手機屏幕上跳躍?？磥碇挥猩虾５耐鉃┖偷鲜磕岵拍芴钇轿覀冃闹械某錆M傷痕的溝壑了，當(dāng)然，我的這個想法很快變成了共識。

五

十二點的外灘，除了鐘聲和夜跑的老外，別無一物，萬籟俱寂，只有北風(fēng)江上寒。江面上緩緩飄著些垃圾，隨著江水，沉沉浮浮。江面仍能蕩出幾片月光，碎魚鱗般灑在水中，時隱時現(xiàn)。霧霾漸漸湊過來，江面茫茫然。黃浦江上船總是斷不了，但行駛緩慢，如同睡著了一般。東方明珠終于隱沒了她的光華，黑黢黢的，看不出一點日間的嫵媚，倒是旁邊那座最高的“軍刀”，滿身鮮紅的燈，一盞一盞往下流著。馬路對面是萬國建筑群，古典，充滿了異域的魅力。十里洋場，落地窗恢宏深邃，里面透出各種昏暗的光。小時候我從姥姥家樓下經(jīng)過，在蟋蟀歌聲的間隙中，偶爾抬頭一瞥，看到高高的姥姥家窗子里透出的暗黃色的燈光，于是加緊腳步?jīng)_進(jìn)去，鉆進(jìn)自家縫的被子里，喝兩口熱水，那種安全感與滿足感，才是最舒心的享受。現(xiàn)在什么才能讓我滿足，如同小時候一樣，會是對面的會所嗎？對面會所里的燈全亮著，紫的、紅的，柔軟的燈光籠罩著他們，糜爛得讓人神往。

大家欣賞足了，在高臺上借熬夜的迷糊勁兒放肆地尬舞。這樣的夜，這樣的江水，這樣的燈光，這樣的人，怎能少得了自拍。老師把所有人推到一起，大家夸張地擺出“喇叭”狀——咔嚓——七個人又塞進(jìn)了一張照片。不過這一次不再扭曲，因為大家的力都消耗殆盡了……

六

第二天，去迪士尼的路上，大哥不光帶著他的女友，還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這就是一個陰謀！東道主在八進(jìn)四比賽中被淘汰了！”大哥帶著一貫的急躁，打破了賽后的平靜。

這確實讓人震驚，原本以為他們會一直打到?jīng)Q賽，可現(xiàn)在提前淘汰，倒真顯得我們的實力不如他們。這不可能！大家都很憤怒，開始在手機上制作評委的表情包，以示抗議！除了這樣調(diào)侃，我們還能做什么呢？

“該玩還得玩，回家就得學(xué)習(xí)啦！”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沉悶的空氣瞬間就被引爆了。大家一窩蜂呼嘯著席卷每一個刺激的游戲。飛輪在黑暗中的大回環(huán)很快翻掉，不過癮！我們要更加刺激！過山車、海盜船、激流勇進(jìn)，我們笑看賽場風(fēng)云，這會是事兒！大哥穿著西服就上，我們攔都沒攔住。楚楚也買了她一直想要的王冠。直到閉園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沒合影，于是大家匆忙找好位置，大哥女友是莞中的教練，我們詢問菀中戰(zhàn)績，她淡淡地說了句“冠軍”。哦，好吧，大家聽到也像沒聽到，這并不重要，還是我們拍照要緊。老師又要拿起自拍桿?！斑@次找人幫我們拍吧?！蔽艺f。老師猶豫了下，將手機交給了旁邊的路人。

這是此行最不擁擠的一張合照，背景是匆忙離場的人群。照片中，大家笑得很開心。我總想躲在一旁暗中觀察，因為潛意識里，我已覺知這種場景在我的人生中應(yīng)該不會重復(fù)了。嚴(yán)格的老師，早已畢業(yè)的學(xué)長，學(xué)長的女友，平時除了比著學(xué)、最多聚起來騎個車的同窗，一起在這童話世界里開懷地笑著，消融著彼此之間的一切隔膜……

夜越來越深了，大哥的眼皮向下耷拉著，口中呼出的白氣，在霧霾中漸漸消失。大哥還有比賽要帶，還得從上海趕回去……小洋什么時候才能追到楚楚呢？他在宿舍里放了盆花，說只要種子發(fā)芽他就告別單身，可一學(xué)期下來舍管老師都在嘲笑他只是在窗臺上養(yǎng)了盆土……小禾還會堅持辯論嗎？她可是那種為了準(zhǔn)備辯題一星期都不怎么合眼的姑娘，這一次打擊這么大……阿璇回去又要好好復(fù)習(xí)了吧？辯論賽只是沉重學(xué)業(yè)中的一段插曲……就在插曲的結(jié)尾，他們都笑得很開心。

尾聲

“睡吧，還能睡倆小時，早上五點火車。馮神呢？”

“找T市女同學(xué)們告別去了?！?/p>

“哈哈，都沒去參加閉幕式，人家搞不好以為咱提前走了呢?！?/p>

“哎！誰讓咱沒贏呢？”他蒙上被子，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正想再玩會手機，忽然腦子里閃出好多畫面——最佳辯手的證書，外灘的尬舞，大哥的西服，楚楚的王冠，還有……小洋在笑，估計應(yīng)該睡著了吧。

（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