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wèi)填海，網紅造湖

劉丹如

景區(qū)保安王成林第五次看到那個男人?！爸辽傥宕??！彼止菊f。第一次是在今年5月，茶卡鹽湖景區(qū)重新開放不到兩周。那個穿著黑色緊腿褲花色外套，舉著自拍桿的男人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看就知道是抖音快手的網紅，從進來到出去，手機就沒放下，一直在直播，旁邊好幾個人跟著?！?/p>

王成林在茶卡待了20多年，過往20年，他都是茶卡鹽場車間里的工人，直到2017年，因為上了歲數(shù)被調到了鹽湖景區(qū)做保安。每天早晨七點半，天還蒙蒙亮，他就到了靜寂的鹽湖景區(qū)檢查湖面的情況，給有鹽洞的地方立上紅色的警示標。這些鹽洞并不深，但游客如果不慎掉進去，仍舊會受到驚嚇或者被擦傷。

這原本是柴達木盆地內一座靜謐的鹽湖，但不少人都是被抖音上那個湖面與藍天相映，紅裙人行走在上，宛如仙女在天空漫步的“天空之鏡”吸引而來的。但由于這里位于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原，氣候變化多端，紫外線又十分強烈，不少游客到了這里，都用“身體下地獄，眼睛上天堂”來形容身體感受和風景絕美之間的反差。

被這種景象吸引而來的游客，如果沒能留下在天空之鏡的寫真，幾乎算是白來一趟?！巴晁齻兌际钦夷欠N旅拍攝影師拍，今年好多人除了拍照，還要拍抖音。”王成林注意到的那個網紅就是為了發(fā)抖音屢次進入鹽湖?！扒皫状嗡紱]趕上好天氣，最后一次才拍成功?！?/p>

在茶卡鹽湖，運氣是比天氣預報更能決定游客們到底能否“眼睛上天堂”的重要因素。因為即便是晴天，趕上人山人海排著隊下湖拍照的情況，再高明的旅拍攝影師也無濟于事。但仍舊有人愿意以金錢和精力賭一份能拍出天堂的運氣，而驅動這些人的，并非對美景的純粹的熱愛。

王成林看得最為明白?！熬W紅拍抖音，就算來五次只要一次拍得好，粉絲打賞賺回來的不知道要比門票錢多幾十倍?！?有網紅愿意花費精力拍出最美的景色，再加上抖音、快手強大的傳播力，2018年5月一開園，景區(qū)入園游客同比去年同期增長了91.2%，突破300萬人也僅僅用了4個月。

隨之而來的便是爆紅綜合癥。不僅僅是人的衣食住行壓力難以排解，連垃圾的壓力都沒辦法消解了。而在人潮之后，整個茶卡不僅難以呈現(xiàn)天空之鏡的景象，連4A景區(qū)的基本顏面都保不住了。

初入茶卡鹽湖

我們抵達景區(qū)的那天，茶卡鹽湖剛好迎來今年的第300萬個游客。上午10點28分，一戶來到茶卡鹽湖旅游的五口之家，幸運地拿到了那張編號“3000000”的門票。

景區(qū)的領導們早已候在一旁，幾乎是門票剛到游客手中，茶卡鹽湖的門口就立起了巨大的“慶祝茶卡鹽湖景區(qū)人數(shù)突破300萬”的紅色喜報。

“你們差一點兒就趕上了。”王成林頗為夸張地向當天入園的游客描述，“那一家子拿了好多獎，你們錯過太可惜了?！?大約是因為一下子從忙碌的車間流水線上轉到保安崗上，頗有些無所事事的王成林對于找他搭話的游客都很熱情。

九月的茶卡鹽湖，已經過了旅游旺季，陰雨天占據了大多數(shù)時間。最近鹽湖的水位上漲了不少，為了防止游客出事，整個湖面都被拉上了警戒線。

王成林就坐在抖音視頻中最火的擺拍道具——小火車的鐵道旁邊，看守著鹽湖，不許游客下去。但看到有些游客表現(xiàn)出失望的樣子，他又不經意地提醒：“有些能拍出好看照片的人，都是早晨四五點就進來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沒上班?！?/p>

這一年茶卡鹽湖在抖音上爆火，幾乎改變了當?shù)厝嗽镜纳钴壽E。在茶卡鎮(zhèn)上開出租車的強巴，去年還在青藏線上做貨運司機，一年到頭也不會回到這個除了鹽場沒有任何工作機會的地方。今年游客數(shù)暴漲后，“我們這邊的年輕人幾乎都回來了?！?/p>

茶卡鎮(zhèn)原本是一個人口不到1000人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唯一的產業(yè)就是鹽場。而茶卡鹽湖在一億兩千萬年前就已經形成，《本草綱目》里對于茶卡鹽湖產出的鹽都有所記載：“今青鹽從西羌來者，形塊方棱，明瑩而青黑色，最奇?！辈杩}廠每年生產的幾十萬噸優(yōu)質原鹽，除供應青海各地外，還暢銷全國20多個省區(qū)及出口日本、尼泊爾、中東等地區(qū)。

盡管茶卡鹽湖是柴達木盆地最小的鹽湖，但王成林卻特別驕傲地告訴我們：“這里的鹽能供全國人民吃80年?！?/p>

強巴過去30多年對鹽場最深的印象是，每隔一段時間，鎮(zhèn)上的人都會找鹽場里熟悉的親戚朋友進鹽場背鹽。他們就坐著運鹽船進到鹽湖深處，背上一麻袋出來。茶卡的鹽品質極好，不需要任何加工曬干就能食用。每背一袋出來，一家人加上蓄養(yǎng)的牛羊就能用上好久。強巴說：“你們坐的景區(qū)小火車以前也是用來運鹽的，現(xiàn)在改裝之后才開始運人?！?/p>

在茶卡鹽湖被《國家地理》周刊評為“人一生必去的50個地方”之前，強巴從未意識到除了免費的食鹽，鹽湖還有別的用途?！熬褪且粋€鹽水池子，好看嘛也是好看的，但是看久了也沒啥東西?！?/p>

強巴16歲離開家去甘肅打工，到現(xiàn)在過了將近20年，他再沒有進過鹽湖。記憶力的鹽湖早就模糊了，他現(xiàn)在想到的茶卡鹽湖都是抖音上那些配了背景音樂，美女們穿著紅裙子跳舞的畫面。盡管對于鹽湖的風景沒有興趣，但這些視頻還是能讓強巴一刷就刷到半夜。

“要不是這些視頻，哪能有這么多人來這兒?！彼f。

抖音網紅的誕生

300萬游客，按照去年已經漲到70元的票價計算，僅僅是門票收入就超過2億，這個數(shù)字讓青海省內其他縣鎮(zhèn)著實眼熱。在旅游資源豐富的青海，從不匱乏自然景觀 。但也因此，各個自治州和縣鎮(zhèn)之間的競爭很激烈。

茶卡鹽湖尚未成名之前，青海省就是不少騎行和自駕游愛好者的勝地。茶卡是川藏線的必經之地，最初發(fā)現(xiàn)鹽湖之美的也是那些騎行川藏線的資深驢友。

茶卡鹽湖是一個固液態(tài)共存的鹵水湖，鹽湖底部有一個厚厚的石鹽層，鹽板上覆蓋著一層淺淺的鹵水。人站在石鹽層，就像浮漂在水面上一樣，再加上雪山、藍天、白云的倒影，便營造出了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茶卡鹽湖也因此有了“天空之鏡”的美譽。

2013年，一條題為“何必去玻利維亞，這里的天空之鏡美到哭”的微博在網上引起關注，這是茶卡鹽湖的第一次走紅。但彼時它還僅僅局限于驢友的小圈子里，“天空之鏡”的名號也更多是在豆瓣、螞蜂窩這些旅行愛好者聚集的地方流傳。

就在這一年，茶卡鹽湖第一次迎來了十多萬游客。更早之前，也有青海省內的游客開車到這里玩。“那個時候景區(qū)還沒建起來，只要給鹽場員工一點錢，就能進去隨意玩耍。”強巴對我說。

盡管景區(qū)的建立晚于驢友們的先知先覺，但鹽場原本所在的開發(fā)集團西部礦業(yè)和政府部門還是抓緊了時間。一年開園，三年就完成了三期的規(guī)劃和建設。茶卡鹽湖原本的面積是105平方千米，大部分仍舊用于開采鹽礦，只有離鎮(zhèn)子最近的小部分鹽湖被開發(fā)成了景區(qū)。

景區(qū)開放后，客流量每年都在遞增。但王成林告訴我，網絡上不少茶卡的照片都是景區(qū)請專業(yè)攝影師拍攝放到網上的?！安杩ǖ囊咕胺浅Ｃ?，但是10點之后景區(qū)就關門了，你們游客是很難拍到的。”

距離茶卡鹽湖200公里的另一個景區(qū)的招商經理保學才，在茶卡鹽湖剛開業(yè)時就來考察過這個已經成名的競爭對手。他所在的景區(qū)每年都和當?shù)卣M心竭力地招商和興建新的娛樂設施，比如玻璃棧道和蹦極，而茶卡只是在鹽湖原本的基礎上修了幾座廣場和鹽雕，就有了一年300萬的游客數(shù)，讓保學文不得不羨慕眼紅。

保學才覺得茶卡鹽湖能在近幾年躥紅主要有兩個關鍵因素：第一個是上鏡好看，很多游客到茶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拍一套能在朋友圈和抖音上被贊爆的影像。另一個原因就是短視頻平臺的助推，茶卡鹽湖走紅后，不少景區(qū)都在學著找網紅發(fā)抖音包裝自己。西安、敦煌等地甚至直接從市委宣傳部開始和抖音合作，張家界、錫林郭勒與快手迅速合作，這些網紅旅游地一夜成名。

今年9月，抖音發(fā)布《短視頻與城市形象研究白皮書》，白皮書顯示在抖音上播放量最高的城市就是重慶、西安、成都這三個城市。由于在抖音上的火爆，這些城市的旅游收入都獲得極大的提升。五一期間，西安旅游總收入45億元，增長139%，端午節(jié)假日重慶接待游客17.35萬人次，同比增長143.3%。

茶卡的300萬游客也與在這個短視頻平臺上的爆發(fā)聯(lián)系緊密。為了借勢繼續(xù)推動茶卡鹽湖在抖音上的火爆，當?shù)卣途皡^(qū)都在抖音上開設了官方賬號，為抖音上“天空之鏡”這個主題不斷更新內容。

一些敏感的茶卡鹽湖的包車司機、青旅、旅拍公司也意識到了上面的商機，紛紛在抖音上發(fā)短視頻來招徠客人。我們聯(lián)系了其中粉絲量最大的一家旅拍發(fā)現(xiàn)，從5月到10月，他們的預約都已經排滿，一套寫真加短視頻拍攝就要上千元錢，即便如此，依舊供不應需。

強巴甚至告訴我們，在景區(qū)沒有提供鞋套之前，一個在茶卡賣鞋套的小商販兩個月就賺了16萬元。

誰也猜不到結局

十六歲還沒離開家以前，強巴家并不住在茶卡鎮(zhèn)上。在他的印象里，那時鎮(zhèn)上的人非常少，大都散居在村子里，種地或者飼養(yǎng)牛羊，“一年忙到頭積蓄也難上萬”。

為了防止鹽湖被污染，茶卡鎮(zhèn)被禁止開設任何工廠，本地留給年輕人的機會少之又少，強巴就是這樣和一起長大的玩伴，像本地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還未成年就離開了家鄉(xiāng)，漂泊在外將近20年。

茶卡鎮(zhèn)原本就人口不到1000人，隨著青壯年的離開，這里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活力。但不過短短3年，這里就徹底變了一番天地。

我們抵達茶卡鎮(zhèn)時，這里的第一座號稱“五星級”的度假酒店即將竣工。我們居住的青旅老板頗為得意地說，即便是烏蘭縣也沒有這么豪華的五星酒店，里面游泳池、健身房和豪華套房一應俱全。從外觀來看，這座占地頗大的度假酒店仿佛是從海邊憑空移到了這座大多數(shù)建筑都有些陳舊老氣的小鎮(zhèn)。

除了這座即將開業(yè)的五星酒店，茶卡鎮(zhèn)周圍都被熱火朝天的工地所包圍。強巴告訴我們，在茶卡，景區(qū)是浙江人開發(fā)的，酒店是河南、北京的老板們投資的，連飯店都是四川人開的?！拔覀儽镜厝藳]有那么多本金，賺大錢的都是外地人。”

從茶卡鎮(zhèn)中心往外走，鎮(zhèn)上主干道兩旁幾乎全部是賓館和飯店。根據當?shù)卣y(tǒng)計，如今茶卡鎮(zhèn)商鋪達到了558家，全鎮(zhèn)圍繞旅游從業(yè)商戶占到80%以上。

七八月旅游旺季時，強巴家的民宿一天能賺4000元，僅僅一個房間兩張床位就能賣出四五百元的價錢。2017年時，茶卡鎮(zhèn)上由本地人提供的家庭旅館就達到了200家。時至今日，幾乎你隨便走進鎮(zhèn)上的一戶人家，都能發(fā)現(xiàn)供游客居住的房間。

即便如此，七八月的茶卡鎮(zhèn)，還是有人找不到住的地方，以至于包車司機們十分破舊的夏利都被游客爭相租下來，變成了很接地氣的“房車”，晚上蓋一床被子就能湊合一宿。

強巴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茶卡鹽湖的旺季過于短暫，景區(qū)四月份開園，十月份就關閉整修了，中間最紅火的實際上只有暑假的40多天。這40天過去后，鎮(zhèn)上的酒店房間不再短缺，條件簡陋的民宿就不再受游客們的追捧。

也有游客自帶帳篷前來，但強巴告訴我，由于青海今年多雨水，不少游客在帳篷里淋了一晚上之后，又會在紫外線極強的景區(qū)暴曬一天。這種極強的氣候反差，“使得有些穿紅裙子的小姑娘，幾乎一出景區(qū)上了車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抱怨曬脫皮了?！?/p>

這些在強巴看來有些遭罪的游客，實際上也受累于茶卡鹽湖的爆紅。這個總面積 154平方千米的網紅景區(qū)，無論是經濟底子還是自然之力都還過于單薄，一下子承受了300萬游客的到訪，不僅僅是人的衣食住行壓力難以排解，連垃圾都沒辦法消解了。

今年7月的茶卡鹽湖，每天的垃圾多達12噸，其中絕大部分是游客下鹽湖穿的一次性鞋套。以至于景區(qū)不得不在原有170余名現(xiàn)場清潔人員基礎上，又增派100名，來維持整個景區(qū)的干凈。

我們抵達茶卡時，旺季已經過去了，但爆紅的后遺癥卻還在。尤其是陰天之時，整個茶卡不僅難以呈現(xiàn)天空之鏡的景象，連4A景區(qū)的基本顏面都保不住了。在景區(qū)內，不少鹽雕都褪去白色成了土黃色，游客經常拍照取景的地方，也露出斑駁的泥坑。

陰天與晴天，人潮中與靜寂中，茶卡呈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色，最終導致它在網上的輿論兩極化。追捧者愛極了這里不用P圖就能拍出的純凈景象，失望者則憤怒于這里已被踐踏為臟兮兮的鹽水坑。在茶卡一家青旅工作的義工眼看著一些游客幾乎剛從景區(qū)出來就憤而離去，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2018年，被抖音炒紅的不僅僅是茶卡鹽湖，西安永安坊的摔碗酒在爆紅后也曾創(chuàng)造不到一年摔碗20萬的紀錄。然而不到三個月，抖音上的用戶對這種景象不再新鮮后，永安坊街上的店鋪就不復從前風光，更有不少模仿者幾乎是剛開店就不得不關門大吉。

就像人們永遠猜不到下一個會在抖音上紅起來的是什么奇聞異景，什么時候會突然沉寂，也成為這些網紅景點內心最大的擔憂。

茶卡鎮(zhèn)也不能例外。對于這個幾乎被抖音改變了的小鎮(zhèn)，仍舊在不斷興建的度假酒店和剛剛過上好日子的強巴們，都無法接受網紅過氣的結局。

（應采訪對象要求，王成林、強巴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