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冬,楊富學
(1.甘肅省博物館,甘肅 蘭州 730050;2.敦煌研究院 文獻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30)
早知青海省檔案館得到萬歷二十八年欽差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關于“拒虜納馬”事給青海地區(qū)藏族的申明告示(見圖1),惜一直無緣窺其全豹。該告示長期被束之高閣,今喜得友人相助,獲得照片,堪充研究之資,幸甚。告示保存完好,文字與四周花邊基本保存完整,為木刻本,全文共665字,不曾刊布,因內容重要,故不厭其煩,移錄全文如下:
圖1 青海省檔案館藏萬歷二十八年茶馬互市告示
欽差巡撫陜西監(jiān)察御史徐諭番文:
夫今番人即大明赤子,西番的疆土,都是大明皇帝的疆土;西番的人,都是大明皇帝的人。西番以茶為命,得生失死。大明皇帝以夷御夷,納爾內附,藉為外藩,許爾以茶易馬,以全生命。爾番每年合當差發(fā),依期納馬,即給爾茶篦,又加爾賞勞。要爾感恩圖報,併力拒虜。近年虜數(shù)為患,荼毒番漢。今歲又以劉哱逆賊勾虜為援,虜益乘機跳梁。聞爾番不得寧居,故中馬稍遲。我大明皇帝看那劉、哱,就如釜中游魚一般,遣將調兵,何難剿滅?便是虜數(shù)入搶掠,亦數(shù)被斬殺,堂堂天朝,威德廣遠,豈因此少損?爾番無知,或被虜哄誘,送他添巴,投他部落。虜性豺狼,貪縱無厭,奪爾人口,邀爾頭畜,毀爾居室,從虜?shù)?,其害如此;中國以茶篦活爾,立國師、禪師及眾番僧,以統(tǒng)領爾,又能保護爾,從中國的,其利如此。是向背利害,較若黑白。今后各族頭目,傳諭番人,務要一心頂戴大明皇帝。日下速將牧養(yǎng)好馬,遵照額例來納。本院已申諭將官,凡遇番人馬到,相驗毛齒肥瘦,時值估價給茶,不拘故常,致令虧損。又有遠番,族名未入冊籍,新愿中馬者,不必借名熟番,但有蓄養(yǎng)壯大馬匹,各具番狀投遞驗中,查中多寡,與熟番一體給賞,仍立為族分,永遠納馬。將官所委員役,如有向爾等需索常例,克減茶篦,阻抑凌虐者,許于賞番之日,寫具番文告理,定行究遣。至如爾等防虜,須于相近各族,同心協(xié)謀,修筑堡寨,整木朔兵馬,哨探聲息。如有虜警,一面聚集眾番,拒堵截殺,一面飛報中國,將官策兵救護。如虜入犯中國,調遣番族人馬,爾等即赴應援。但獲一功,照例重賞,番漢合兵御虜,虜酋豈能駐牧?且絕他后來深入之念,此是大明皇帝?;莘耍詾榉h本意。本院奉命巡視茶馬,撫調番夷,故特宣布圣恩,申明約束,爾須去害就利,歸漢拒虜,歲歲納馬易茶,長享安樂,子子孫孫,世受國恩無量。如背漢投虜,或生事內地,大明皇帝革了茶篦,絕了爾等生命,自貽殃咎,追悔無及。凡茲番族,一體遵守。萬歷二十八年八月初六日。
明代的陜西省,治西安府,轄境相當于今陜西、寧夏、甘肅和青海湟水流域。明代的茶馬互市,主要集中在陜西省境內,而以今甘肅地區(qū)居多。
關于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學界論述頗多①相關研究成果參見谷光隆《明代馬政の研究梗概》,《奈良女子大學文學部研究年報》第17號,1973年,第37-57頁;王曉燕、李寶剛:《20世紀茶馬貿(mào)易研究綜述》,《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第20-26頁;李亞娟:《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明代藏族史研究綜述》,《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第48-52頁。。當前,學界研究明代茶馬貿(mào)易所利用的史料主要是官方典籍、文集、地方志等資料,很少關注到明代的檔案資料。本文所刊檔案資料對明代茶馬貿(mào)易研究意義重大,有鑒于此,擬就告示所涉的若干問題略作考證。
該告示頒布于萬歷二十八年(1600)八月初六日,頒布者署名為“欽差巡撫陜西監(jiān)察御史徐”。萬歷時期,明王朝不斷派監(jiān)察御史巡視茶馬以加強對茶馬貿(mào)易的管理,從萬歷元年到萬歷四十年,明王朝派出巡視陜西茶馬司的官員可見于《明神宗實錄》和《歷朝茶馬奏議》的有:元年趙燿、四年傅元順、五年李時成、十一至十二年王世揚、十三年董子行、十四年祝大舟、十五年楊有仁、十六年鐘化民、十八年張?zhí)斓?、十九年至二十年王有功、二十至二十一年徐彥登、二十至二十三年李楠、二十三至二十五年徐僑、二十七至二十九年畢三才、二十九年吳永裕、三十至三十年黃陞,一般稱作“御史”,偶爾又稱“巡茶御史”?,F(xiàn)知的徐姓官員僅見徐彥登一人,《明神宗實錄》卷262萬歷二十一年七月辛未條記曰:
巡視陜西茶馬御史徐彥登奏仆苑之官守日輕馬價之侵漁日甚遠番之慕義當安孳牧之廄苑當復四事部覆原設番廠久壞夷人無棲宜于河州及西寧洮州修筑添補廄牧無房亦令修治增設從之①《明神宗實錄》卷262萬歷二十一年七月辛未條,第4862頁。。
告示頒行的日期為萬歷二十八年。
告示行文言辭嚴厲而生硬,矛頭直指“劉哱”,云:“近年虜數(shù)為患,荼毒番漢。今歲又以劉哱逆賊勾虜為援,虜益乘機跳梁,聞爾番不得寧居,故中馬稍遲?!边@里“劉”指的是劉東旸,“哱”乃指哱拜及其子哱承恩、哱云,他們于萬歷中期在寧夏一帶發(fā)動叛亂。
哱拜本蒙古韃靼部酋長,降明后任副總兵。萬歷十七年,以副總兵致仕,子哱承恩襲職。萬歷二十年二月十八日,哱拜糾合其子哱承恩等唆使軍鋒劉東旸發(fā)動叛亂。劉東旸自稱總兵,以哱拜為謀主,以哱承恩、許朝為左右副總兵,土文秀、哱云為左右參將,占據(jù)寧夏鎮(zhèn),刑牲而盟,克中衛(wèi)、廣武、玉泉營、靈州(今寧夏靈武)等城,惟平虜以防守頑強而得以獨存。叛軍勢力強大,引起全陜震動②《明神宗實錄》卷246萬歷二十年三月丁丑條,第4585頁。。尤為嚴重的是,叛軍與占據(jù)河套的“套寇”相結援,沆瀣一氣,荼毒百姓。《明神宗實錄》萬歷二十年十月甲戌條記載,寧夏巡撫朱正色報告稱于八月初七日搜出套寇首領著力兔與哱承恩書信一紙,“約集虜兵三萬余騎,定期過河助賊”。③《明神宗實錄》卷252萬歷二十年九月甲戌條,第4696頁。及至同年十月,叛亂基本平定④《明神宗實錄》卷253萬歷二十年十月丁酉條,第4709頁。。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4《宗藩·慶府前后遭變》載:
伸域以萬歷十九年襲位,二十一年遭劉哱之變,為所劫質,亦諂附亂卒,以求茍免⑤〔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4,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6頁。。
這里的二十一年應為二十年之誤,即1592年,這一記載說明,劉哱叛軍的勢力曾向東擴展至隴東地區(qū)。
亂黨雖除,但影響猶在,告示云:“我大明皇帝看那劉、哱,就如釜中游魚一般,遣將調兵,何難剿滅?便是虜數(shù)入搶掠,亦數(shù)被斬殺,堂堂天朝,威德廣遠,豈因此少損?”色厲內荏之狀躍然紙上。
《歷朝茶馬奏議》卷4中收有《萬歷二十年御史徐彥登奏題虜酋乘虛寇掠內地邊事可虞中馬可慮懇乞圣明敕下當事諸臣亟為防御以固藩籬以靖疆圉疏》,其中有言:
疏曰:臣奉命巡視陜西茶馬,茶司類在洮、河、西寧一帶。自四月三十日入關,惟時 逆賊劉東旸等已僭據(jù)寧鎮(zhèn),勾聯(lián)虜酋,以為聲援,勢甚猖獗⑥《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二十年御史徐彥登奏題虜酋乘虛寇掠內地邊事可虞中馬可慮懇乞圣明敕下當事諸臣亟為防御以固藩籬以靖疆圉疏》,第83b-84a頁。。
從這一記載看,正當劉哱之亂爆發(fā)兩個月后,徐彥登奉命巡視洮州、河州與西寧一帶的茶馬司,對其叛亂情勢頗有了解,曾建議明廷“牌行洮、岷、臨、鞏、西寧各兵備道,并各副參等官,預探虜情,嚴防虜患,用庇諸番,以俾招中”⑦《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二十年御史徐彥登奏題虜酋乘虛寇掠內地邊事可虞中馬可慮懇乞圣明敕下當事諸臣亟為防御以固藩籬以靖疆圉疏》,第84a頁。。說明萬歷二十年徐彥登之西行,一方面在于巡視今甘肅、青海境內的茶馬司,另一方面在于尋找平定劉哱之亂的對策。
綜合以上諸因素,可以推定,萬歷二十八年茶馬互市告示的頒行者必為徐彥登無疑,當時已官升欽差巡撫陜西監(jiān)察御史。
徐彥登,字允賢,號景雍,浙江仁和塘棲人,萬歷己丑(1589)二甲十三名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在治理陜西茶法期間曾撰《歷朝茶馬奏議》,清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5及《明史·藝文志》均有著錄,皆記為四卷,然筆者查閱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孤本,實為五卷,二函十二冊,其中收錄了唐代至明代萬歷年間歷代的茶馬奏議,內容十分豐富,對明代茶馬貿(mào)易研究來說,可謂第一手材料①王河、朱黎明:《關于徐彥登與廖攀龍〈歷朝茶馬奏議〉兼答陶德臣先生》,《農(nóng)業(yè)考古》2006年第5期,第245頁;黃吉宏:《儒士“茶法馬政”的對策性考略——以徐彥登〈歷朝茶馬奏議〉為中心》,《農(nóng)業(yè)考古》2016年第2期,第167-170頁。。
從告示看,直到萬歷二十八年,劉哱之亂影響猶在。正是由于劉哱之變,才導致“中馬稍遲”。據(jù)此可以推定,萬歷二十八徐彥登所頒告示,主要針對的應是莊浪茶馬司,因為這里是劉哱之亂的重災區(qū)。當然,不排除周邊茶馬司也有該告示頒行的可能。
除此告示之外,青海省檔案館還庋藏有萬歷十九年(1590)由“欽差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王”頒發(fā)的告示,全文計625字,已由景慶鳳著文探討②景慶鳳:《從檔案史料探究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制度》,《檔案》2005年第6期,第30-32頁。,惜未公布全文,也沒有刊布圖片,制約了學術界的進一步研究。
萬歷十九年告示行文措辭與萬歷二十八年徐彥登頒發(fā)的告示大體相同。這里的王姓“欽差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很有可能為王世揚,《歷朝茶馬奏議》卷4中收其奏疏3道,即《萬歷十一年御史王世揚議廣儲蓄疏》《萬歷十一年御史王世揚議奏請墾荒田以修牧政疏》和《萬歷十二年御史王世揚招近邊生番中納茶馬以固疆圉疏》,說明在萬歷十一至十二年間,其身份為御史,至萬歷十九年升任“欽差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
當然,是王有功的可能性也無法排除,因為此人在萬歷十九年曾以“陜西巡按”的身份出現(xiàn)于史冊,“請合各鎮(zhèn)以制之,各責其越擾,革賞搗巢,以絕火酋黨與,使不能橫行甘、肅、洮、鞏一帶……西海之虜……當借財宣大,借力延寧,協(xié)同夾擊”③《明神宗實錄》卷238萬歷十九年七月丙子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4413-4414頁。。而且,他在同年有奏議討論青海招撫馬其撒卜爾加等七族仍中納茶馬事④《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題酌議收番中馬以裨邊計疏》,第63a-65a頁。。告示中有“給爾茶篦,以全爾性命”⑤景慶鳳:《從檔案史料探究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制度》,《檔案》2005年第6期,第31頁。之語,意與王有功所言“番人以茶為生”⑥《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酌議收番中馬以裨邊計疏》,第65a頁。之語完全相合。在《歷朝茶馬奏議》卷4中收有王有功奏疏5道,即《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急缺苑寺官員疏》《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酌議收蓄中馬以裨邊計疏》《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虜酋變詐日甚有輕中國心懇乞圣明敕下當事諸臣勿信虜言勿墮虜計亟議制虜長策永固西陲疏》《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寺官讬病規(guī)避懇乞圣明黜其十亟賜銓補以修牧政以重邊防疏》《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牧馬染疫斃懇乞圣恩寬免以蘇貧牧疏》,皆在萬歷十九年。
告示頒行地點應在西寧茶馬司轄區(qū)及鄰域。上述兩件茶馬互市告示之所以見藏于西寧,應與其地在明代為西寧茶馬司所在地不無關系。
明代建國伊始即對茶馬貿(mào)易非常重視,以之為治馭西番的重要國策之一。同其他時期相比,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體系最為完備,史稱:“故唐、宋以來,行以茶易馬法,用制羌戎,而明制尤密?!雹摺睬濉硰埻⒂竦龋骸睹魇贰肪?0《茶法》,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47頁。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無論其形式還是管理方式都發(fā)生了重大變革,承載了更多的政治、軍事功能,成為明政府對西部番族區(qū)實施羈縻政策的一種特殊手段,此誠明代茶馬貿(mào)易迥異于前代的最大特點。明王朝控制下的官營茶馬互市,實施區(qū)域主要在河湟洮岷及河西走廊中部以東,即今甘肅南部、四川北部、青海東北部及河西的部分區(qū)域,貿(mào)易對象是接受明王朝統(tǒng)治和管轄的駐牧于西部邊陲的眾多番族。
該告示雖然篇幅有限,但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出明政府對西部邊陲眾多番族進行茶馬貿(mào)易的基本觀念,如告示所謂“番人以茶為命,得生失死”,以及明神宗“許爾以茶易馬,以全生命”等語,即堪為明證。然而,從中可以看出,明政府對茶馬互市的理解存在著明顯的偏差。
文告中的西番,在明代是對藏族居住區(qū)的簡稱,包括今青海、西藏及甘、青、川交界等廣大地區(qū)。如所周知,“番人”特殊的飲食習慣使得其特別嗜好飲茶,但并未達到“恃茶以生”的地步,對“番人”而言,茶葉是奢侈品。由于番人在生理及文化上對茶葉的特殊需求,于是,茶葉就成為了一種重要的載體和媒介,成為明王朝交換馬匹的等價物。明萬歷以前,明王朝內部就茶葉對游牧民族重要性的認識存在分歧,已有官員對此有了客觀的認識。例如,正德十二年(1517),御史李素疏言,番人常被北虜搶殺,“番窮馬少,茶多價輕……好馬未必肯來?!雹佟稓v朝茶馬奏議》卷1《正德十二年御史李[素]題為招番易馬疏》,第89a頁。
也就是說,即便茶葉價格低廉,被蒙古搶掠的“番族”日漸窮困,仍然也是無力易買??梢姡胺恕睂Σ枞~的需求取決于其經(jīng)濟實力。
嘉靖年間,告示的發(fā)布者,即明政府巡察御史徐彥登親歷洮、河、西寧,曾在其奏疏中提到當?shù)胤说牟枞~消費狀況:“洮、河、西寧等地方居民人等,以畜牧為生,非乳酪不食,猶夫番民也。第例禁甚嚴,茶價騰踴,率好茶一斤值銀二錢有奇,而貧困之家恒得其食者鮮矣。”②《歷朝茶馬奏議》卷2《嘉靖二十五年御史胡彥奏請比例計處堆積年久不堪易馬茶斤以資馬政疏》,第54a頁?!胺恕彪m嗜茶,但對眾多“番人”來說,茶葉并不是日常消費品。僅憑所謂番人“恃茶以生”,從而以茶葉壟斷進行脅迫,以致最后實現(xiàn)控馭,只是明朝士大夫大多不了解西北番人的生活習俗,官員群體存在著對番人認識上的偏差也就勢在難免,尤有進者,這種錯誤認識在明王朝內部占了主流。萬歷四年二月,巡按陜西御史傅元順在其奏疏中“謂番人以茶為命”③《明神宗實錄》卷47萬歷四年二月己巳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058頁。。萬歷十二年(1584),巡察御史王世揚在其疏中曰:“番人雖有生熟,而以茶為命則無異同?!雹堋稓v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二年御史王世揚議招近邊生番中納茶馬以固疆圉疏》,第19a頁。王有功也有“番人以茶為生”⑤《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奏題酌議收番中馬以裨邊計疏》,第65a頁。之論。青海省檔案館藏萬歷十九年巡察御史王某告示中同樣有“給爾茶篦,以全爾性命”⑥景慶鳳:《從檔案史料探究明代的茶馬貿(mào)易制度》,《檔案》2005年第6期,第31頁。之語。這些論調與徐彥登如出一轍,體現(xiàn)出明政府官員秉持番人“恃茶以生”觀念的不在少數(shù)。
職是之故,明政府內部派生出意在通過茶以制約番人的策略,萬歷十二年御史王世揚所謂“責之納馬,以聯(lián)其心,酬之價茶,以制其命”,⑦《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二年御史王世揚議招近邊生番中納茶馬以固疆圉疏》,第18a頁。顯然就出自這種理念。更有甚者,徐彥登在茶馬告示中不無夸張地聲稱:“中國以茶篦活爾,”“大明皇帝革了茶篦,絕了爾等生命”。
通過上文所刊告示,結合徐彥登的各種奏疏、言論,加上明萬歷年間各級官員的奏章,綜合以觀,不難看出,以徐彥登、傅元順、王世揚、王有功等為代表的明朝官員,對茶馬互市的認識存在著嚴重偏差,對番漢茶馬貿(mào)易言論頗有言過其實之處。
萬歷二十八年茶馬互市告示中所見之“中馬”,又作“納馬”,系明朝對諸番持牌納馬換茶,即茶馬互市的統(tǒng)稱,其中出現(xiàn)的“茶篦”,當為售茶之意。篦為盛茶的篦包,每篦均有規(guī)定的重量,分大、中、小三種。每篦茶價,因時代不同而差異甚大,如正德十二年(1517),御史李素有言:“每茶一篦值價銀三四兩,易馬甚便?!雹唷稓v朝茶馬奏議》卷1《正德十二年御史李[素]題為招番易馬疏》,第87b頁。萬歷二十年,“洮州茶司動支黃茶三千四百篦,每篦值銀四錢,共該銀一千三百余兩”⑨《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二十年御史徐彥登奏題軍餉缺乏議處茶篦馬價以酌權宜以蘇危困疏》,第96b頁。。及至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則“每茶一篦值銀一兩以上,馬一匹值銀五六兩以下”⑩〔清〕汪元絅、田而穟纂修,甘肅省岷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夺褐葜拘Wⅰ肪?《田賦下·茶馬》,甘肅省岷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印,1988年,第171頁。。
文告對番人茶馬互市給予了很多的優(yōu)恤與關照,如告示有云:“日下速將牧養(yǎng)好馬遵照額例來納,本院已申諭將官,凡遇番人馬到,相驗毛齒肥瘦,時值估價給茶,不拘故常,致令虧損?!庇墒且杂^,明政府對茶馬互市是高度重視的,告示要求官府人員提高工作效率,凡有番人馬匹到達,務要盡快處理,不能使番人有所虧損。即使那些并未處于明政府直接管轄下的生番,也同樣一體予以關照,告示云:“又有遠番,族名未入冊籍,新愿中馬者,不必借名熟番,但有蓄養(yǎng)壯大馬匹,各具番狀投遞驗中,查中多寡,與熟番一體給賞,仍立為族分,永遠納馬。將官所委員役,如有向爾等需索常例,克減茶篦,阻抑凌虐者,許于賞番之日,寫具番文告理,定行究遣。”字里行間,不難窺見明廷對藏族馬的渴求之情。
為了處理與茶馬互市相關事宜,明政府制定了相應的對策。文告中所謂“撫調番夷”,通過“宣布圣恩,申明約束”而誘導番人“去害就利,歸漢拒虜”,做到“歲歲納馬易茶”,就是對明政府茶馬貿(mào)易措施的具體體現(xiàn)。當然,若從文告表面看,似乎是以關照番人生計為主旨的,究其實,其背后的真實意圖則大體不外二端,一者,明政府通過貿(mào)易,可達“以茶馭番”之效,使之“感恩圖報,并力拒虜?!倍撸鞒赏ㄟ^貿(mào)易獲取所需要的馬匹。誠如陜西苑馬寺寺卿兼按察司僉事張世則所言:
茶則番之所急,而中國余焉,馬則番之所輕而中國賴焉。以吾所余易吾所賴,則吾利;以彼所輕易彼所急,則番利,誠兩利哉①〔明〕張世則:《歷朝茶馬奏議·序》,第1b頁。!
明朝缺馬,而此又為邊防所不可或缺者。明政府從藏區(qū)獲得的馬匹,大部分配置在延綏、寧夏、甘肅等邊防重鎮(zhèn)②謝玉杰:《明王朝與西北諸番地區(qū)的茶馬貿(mào)易》,《西北民族研究》1986年第1期,第323頁。。有明一代,“以茶馭番”之法自朱元璋時期開始,延續(xù)至明末,一直得到廣泛使用,即使在金牌信符制③島貫謙次:《明代初期茶馬貿(mào)貿(mào)における金牌信符制度》,《東洋學集刊》第19號,1959年,第62頁;謝玉杰:《“金牌信符制”考辨》,《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2期,第158-168頁。廢止之后,朝廷仍把控制茶葉供應作為“馭番”之良策,從蘭州到敦煌之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貿(mào)易地帶④谷光?。骸睹鞔桉R貿(mào)易の研究——虜寇を中心として》,《田村博士頌壽東洋史論叢》,京都:田村博士還官紀念事業(yè)會,1968年,第375-390頁;谷光隆:《明代馬政の研究》,東京:東洋史研究會,1972年,第99-103頁。。明廷官員一般認為“以是羈縻之,賢于數(shù)萬師遠矣”⑤《茶部總論·古今治平略》,《古今圖書集成·經(jīng)濟匯編·食貨典》卷292。。按察使梁材明確指出:“令茶價涌貴,番人受制,而良馬亦有不可勝用者矣?!雹蕖裁鳌沉翰模骸蹲h茶馬事宜疏》,《明經(jīng)世文編》卷106,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58頁。此已成為一種通識。
“蒙古需要也渴求與明朝開展貿(mào)易”⑦Morris Rossabi,China and Inner Asia,from 1368 to the present day,London:Thames and Hudsonx,1975,p.41.?!奥c和議”的核心內容就是貿(mào)易,在明朝滿足了蒙古俺答汗封王、通貢和互市的要求后,明朝與蒙古間近二百年的敵對狀態(tài)便告結束。蒙古如同藏族一樣,需要茶,而明朝需要馬。莊浪衛(wèi)一帶有眾多番族部落駐牧,在萬歷年間,這一帶出現(xiàn)了“松寇”之禍。所謂“松寇”,指盤踞莊浪衛(wèi)境內大小松山一帶的蒙古諸部,出現(xiàn)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滅于萬歷二十六年(1596)。“松寇”本為盤踞河套地區(qū)的蒙古鄂爾多斯部“套寇”的一支,占據(jù)大小松山后,與“套寇”連為一體,出沒于黃河以北,又與占據(jù)青海的“海寇”——土默特部結援,使云中、河套、松山、青海一帶成為其肆虐之地⑧馬一:《明代中晚期陜西蒙古“三大寇”研究》,西北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31頁。。當?shù)胤鍟r常受其搶劫和殺害,而邊地將領又忌憚其威,往往坐視蒙古貴族戕害番族而不敢驅逐之,導致諸生番無以自立,紛紛內遷。在此情況下,明神宗于萬歷十二年(1584)增設茶馬司于莊浪衛(wèi)(治今甘肅永登縣),由莊浪草場大使兼管⑨〔萬歷〕《莊浪匯記》卷1《吏類》,《中國西北稀見方志》第8冊,北京: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4年,第441頁。。
所謂生番,主要指青海、西藏或其他地區(qū)沒有處于明廷直接控制下的藏族,明廷在其地設立都司、宣慰司、招討司、萬戶府等機構,以當?shù)厥最I充任各級長官,管理所轄民眾,并負責定期向朝廷納貢。熟番則指處于明廷直接管轄下的藏族。
寫爾等八族生番已逼近莊浪衛(wèi)駐牧,河西走廊東端的邊防形勢日趨緊張。而莊浪衛(wèi)地處河西之要害,乃蘭州—永靖之門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增設茶馬司,招番中馬是保證莊浪衛(wèi)軍事安全并制番御虜?shù)淖罴蚜挤ā4伺e不僅每年可得戰(zhàn)馬近500匹,更可以此羈縻諸番,“聯(lián)番御虜”。是以,“制番御虜”是莊浪茶馬司建立的根本原因所在。該司設立12年后,盤踞莊浪衛(wèi)的“松寇”被剪除。
此外,河西走廊西端雖有甘州茶馬司,但無法兼顧地處河西東端的莊浪。莊浪衛(wèi)缺少戰(zhàn)馬,勢有增設新司的必要,于莊浪增司招番中馬,每年可獲得馬匹,節(jié)省大量的樁朋銀。
莊浪茶馬司建立后,每年納馬數(shù)以各族大小來定。寫爾族、馬其撒卜爾加族各100匹;札爾的族、先密族、思冬奔族、馬其族、卜爾咱族各50匹;鐵卜族20匹,總共納馬470匹,依照前定茶馬比價,每年用價茶約一萬余篦。自萬歷十二年(1584)增設莊浪茶馬司至萬歷二十一年(1592)年,由于莊浪南山之番年年增多①《明神宗實錄》卷356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庚寅條,第6657頁。,又有新番招撫歸順,茶馬司招番中馬的數(shù)量連續(xù)加增六次②《歷朝茶馬奏議》卷5《萬歷二十一年御史李楠題招中將官選馬不精蒙蔽成習懇乞圣明大賜懲罪并申飭一二未盡事宜以勵積習以裨圉政疏》,第18b頁。。萬歷十八年(1590),“中完茶馬八百九十匹,比原額增中馬四百二十匹”③《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八年御史張?zhí)斓伦酁樘斍樨蠝y酌議茶馬備御四事疏》,第47a頁。。萬歷十九年,巡察御史王有功奏報稱,先年招撫馬其撒卜爾加等七族仍中納茶馬,新招撫爾加定一族認中茶馬。據(jù)莊浪兵備道副使稱,先年曾將西山岔口、武勝、喜風、通遠、西大通等堡一帶地方駐牧的馬其撒卜爾加等七族,以及安插在于通遠堡地方駐牧的爾加定族,都被重新納入茶馬貿(mào)易體系之中④《歷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題酌議收番中馬以裨邊計疏》,第63a-b頁。。萬歷二十一年,又新招撫生番完卜族,增馬364匹⑤《歷朝茶馬奏議》卷5《萬歷二十一年御史李楠題招中將官選馬不精蒙蔽成習懇乞圣明大賜懲罪并申飭一二未盡事宜以勵積習以裨圉政疏》,第19a頁。。至萬歷二十二年,“莊浪新番族寫爾等族中馬數(shù)一千三百五十四”⑥《歷朝茶馬奏議》卷5《萬歷二十二年御史李楠題巡歷事竣謹陳末議以飭茶法以重馬政疏》,第13a頁。,數(shù)量大有增加。而萬歷二十九年(1601),因莊浪南山一帶番族不能中多加之馬,莊浪茶馬司每年中馬定額減為400匹⑦《明神宗實錄》卷356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庚寅條,第6657頁。。
莊浪茶馬司自設置以來,招撫生番,開中茶馬成效顯著。萬歷十九年(1591),巡察御史王有功在其奏疏中評其績效,曰:“及查莊浪一帶生番,萬歷十二年間,該前御史王世揚題準設立茶司,開中茶馬,該鎮(zhèn)騎征今為永利,此招撫生番之效也?!雹唷稓v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十九年御史王有功題酌議收番中馬以裨邊計疏》,第65b頁。莊浪茶馬司的設立強化了河西走廊東端防衛(wèi)體系。萬歷二十二年(1594),陜西巡察御史李楠再次肯定了莊浪茶馬司:“按臣王世揚題準納馬,至今不缺,不但厚我藩籬,而莊浪馬政充足有余,凡以收一番資一番之利也?!雹帷稓v朝茶馬奏議》卷5《萬歷二十二年御史李楠題巡歷事竣謹陳末議以飭茶法以重馬政疏》,第13a-b頁。
此前,即萬歷二十一年,李楠已巡歷河湟、洮、岷各地。翌年,奏請朝廷于岷州設茶馬司,治岷州衛(wèi)(今甘肅岷縣)。岷州茶馬司初設后,每年岷州茶馬司定額中馬120匹。至萬歷二十八年(1600)徐彥登頒布告示之時,岷州茶馬司中馬數(shù)額已增加至每年160匹,所中馬匹全數(shù)發(fā)往邊鎮(zhèn)。僅從中馬數(shù)量來看,相較于同期西寧中馬3200匹,河州3040匹,洮州 1800匹,甘州 1000匹,莊浪 800匹⑩《明神宗實錄》卷356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庚寅條,第6657頁。,岷州茶馬司中馬雖有所增加,但每年160匹的中馬數(shù)量,遠不及其他茶馬司。但岷州茶馬司的建立對岷州周邊地區(qū)的穩(wěn)定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洪武年間,明政府在西北地區(qū)先后設秦州茶馬司(五年設,三十年改遷為西寧茶馬司)、河州茶馬司(七年)、洮州茶馬司(十六年罷,永樂九年重置),在西南地區(qū)設慶遠裕民司(七年)、永寧茶馬司(十六年設,十九年罷)、雅州茶馬司(十九年)、碉門茶馬司(十九年),“各茶馬司收貯官茶,每三年一次,差在京官,選調邊軍,赍捧金牌信符往附近番族,將運去茶易馬?!?〔明〕申時行等修,〔明〕趙用賢等纂《明會典》卷37《戶部二十四·茶課》,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76頁。永樂十九年增設甘肅茶馬司(正統(tǒng)七年罷),嘉靖四十二年又增甘州茶馬司。萬歷年間再增莊浪、岷州二茶馬司?王曉燕:《官營茶馬貿(mào)易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67頁。。如是以來,至萬歷年間,設于西北、西南的茶馬司共有九個,西北有其六,即河州、洮州、西寧、甘州、莊浪、岷州,西南有其三,即慶遠、雅州和碉門?谷光隆:《明代馬政の研究》,東京:東洋史研究會,1972年,第55-57頁。。
為了管理這些茶馬之貿(mào)易事務,明政府專門設置了“巡視茶馬”的官員,這一制度,在弘治十五年(1502),楊一清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擔任陜西巡撫,負責督理陜西馬政期間即已形成①張明富:《楊一清與明代西北馬政》,《史學集刊》1997年第2期,第22頁;謝玉杰:《楊一清在西北》,《西北民族研究》1999年第2期,第47頁。,此后相沿不絕。徐彥登告示中所謂“本院奉命巡視茶馬”之語即其明證。明神宗任命徐彥登等人作為“欽差巡撫陜西監(jiān)察御史”以專門巡視茶馬,旨在“撫調番夷”,“宣布圣恩,申明約束”,誘導番人“去害就利,歸漢拒虜”,做到“歲歲納馬易茶”。
萬歷年間,明政府加大了對茶馬貿(mào)易的巡視力度,不斷派監(jiān)察御史巡視茶馬,嚴禁私茶、私馬。嘉靖十三年,陜西巡按御史劉希龍條陳茶馬四事,提出官方茶運之法,可根據(jù)大小戶實際情況,集約化雇腳運送,“惟照舊例征銀,量地遠近,給領解戶,聽其自雇”②《明世宗實錄》卷164嘉靖十三年六月乙卯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630頁。。這樣即可大大節(jié)約運費成本。但如是一來,由國家給商人以實際利益,勢必會對明政府長期執(zhí)行的茶馬貿(mào)易壟斷體制造成不利,助長私人茶馬貿(mào)易的形成與發(fā)展③謝玉杰:《楊一清茶馬整頓案評述——明代西北茶馬貿(mào)易研究之二》,《西北民族研究》1990年第1期,第207頁。。故陜西巡按御史史學選言:“國家重茶馬之利,特敕憲臣專董其事,要使奸人不得潛通番馬,而番馬不得潛販出境,故私茶、私馬為禁并嚴”④《明神宗實錄》卷420萬歷三十四年四月丙寅條,第7960頁。,規(guī)定“茶馬御史嚴禁通番,自其職掌”⑤《明神宗實錄》卷420萬歷三十四年四月丙寅條,第7960頁。。萬歷中期,官員群體不能遞補,致使監(jiān)察御史缺額。萬歷三十五年十二月,左副都御史詹沂曾疏言:“天下按察不過三十余處而今缺其半,九邊則遼東、宣大、甘肅皆迫鄰戎虜為屏藩重地而陜西之茶馬,河東之鹽課皆與遼東等差并急……陜西、貴州亦候久不代?!雹蕖睹魃褡趯嶄洝肪?41萬歷三十五年十二月庚午條,第8374頁。次年四月,吏科都給事中陳治亦言及當時茶馬官員缺額的情況,“如淮揚、蘇松、江西、陜西、廣東、廣西、宣大、甘肅、遼東及陜西之茶馬、河東之鹽課地方半天下缺差至數(shù)年”⑦《明神宗實錄》卷445萬歷三十六年四月戊寅條,第8451頁。。即便如此,明王朝巡視茶馬的活動仍沒有停止。從萬歷元年到四十年,明王朝不斷派出御史巡視陜西茶馬。
巡視茶馬官員在巡視陜西、甘肅茶馬貿(mào)易過程中,針對茶馬積弊,從維護明朝西北邊疆安危出發(fā),不斷上疏,請求厘除茶馬貿(mào)易弊端,保證茶馬貿(mào)易的正常進行。例如,萬歷四年(1576)二月,巡按陜西御史傅元順在條陳茶馬事宜疏中,建議調整個茶馬司交易的時間,“謂每年招番中馬日期,洮州茶司定以五月,河州、甘州二茶司定以六月,西寧茶司定以七月,番市告竣而后虜酋赴市庶經(jīng)過中馬番族可保無虞,不然恐致騷擾,俱于貢市有禆,從之”⑧《明神宗實錄》卷47萬歷四年二月己巳條,第1058-1059頁。。萬歷十一年(1583),陜西巡察御史王世揚,奉命按視潼關茶馬,次年,上《議招近邊生番中納茶馬以固疆圉疏》,奏言朝廷于莊浪增設茶馬司,招寫爾等八族生番中馬。萬歷十八年,巡按陜西張?zhí)斓伦嗾堊匀f歷十九年為始,應給固鎮(zhèn)的馬匹照各鎮(zhèn)事例,于每年中馬之時,令固鎮(zhèn)的軍人直接到派定各茶司親領馬匹,“該監(jiān)免牧養(yǎng)之苦各軍亦免更換之擾”⑨《明神宗實錄》卷224萬歷十八年六月丁酉條,第4170頁。。
萬歷二十三年四月,御史李楠巡視川陜茶馬,上疏增設岷州茶馬司⑩《明神宗實錄》卷284萬歷二十三年四月甲寅條,第5255頁。。萬歷二十九年二月,陜西巡按畢三才條議恢復課茶、擴大茶葉征收范圍、增加茶引、清丈馬場牧地、鼓勵茶商等五事?《明神宗實錄》卷356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壬申條,第6647頁。。同年二月,茶馬御史畢三才奏請核定中馬的數(shù)量,核減莊浪中馬400匹,“至莊浪初議四百,后添至一千三百五十四匹……仍照前數(shù)上中四等百連前共九千六百,若茶有余而馬得良即臨時多眾亦不為過,著為定額”?《明神宗實錄》卷356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庚寅條,第6657頁。。萬歷三十三年四月,以陜西茶馬御史史學選代管甘肅巡按。史學選奏請厘革民間馬禁。大慶、商雒、綏德馬販出沒關隘,由茶臣設法盤茶?《明神宗實錄》卷420萬歷三十四年四月丙寅條,第7961頁。。
一直到萬歷末年,茶馬貿(mào)易仍在進行。萬歷四十六年四月,陜西等處凍死各營馬、羸駝共一千九百九十九匹頭只。五月,陜西總督楊應聘奏請照先年事例動支馬價銀兩買補并俵牧茶馬匹以便秋防,“招中茶馬五百匹”①《明神宗實錄》卷571萬歷四十六年六月乙丑條,第10767頁。。
青海省檔案館收藏的明萬歷二十八年徐彥登以欽差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身份頒布的茶馬貿(mào)易告示,內容雖簡單,但透視出明王朝冀以通過茶馬貿(mào)易而對西番實行懷柔與羈縻之策,同時又為明朝的邊防獲取馬匹的雙重目的,正如徐彥登所言:“番人得茶則生,我中國以茶制其命,示以羈縻之術,堅其內屬之心?!雹凇稓v朝茶馬奏議》卷4《萬歷二十年御史徐彥登奏題收復族番以廣圣恩以安邊防疏》,第94b頁。萬歷年間是明代茶馬貿(mào)易的重要時期,但此前的研究多注目于洪武、永樂時期,對這一時期關注不夠。本告示的發(fā)現(xiàn)與刊布,勢必有助于推進萬歷年間明政府與西番茶馬互市研究的進展。
終明一世,其北部邊疆先是受到漠北蒙古,繼后又受到漠南蒙古的威脅,邊警不斷,及至明朝中晚期,西北尤其吃緊,故而兵部尚書王崇古言“天下之勢,西北為首,而夷虜之患,全陜?yōu)樽睢雹邸裁鳌惩醭绻牛骸蛾兾魉逆?zhèn)軍務事宜疏》,《明經(jīng)世文編》卷319,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90頁。。萬歷時期,陜西西部頻繁受到“??堋钡那謹_,北部則受到“套寇”之擾,中部又有“松寇”襲擾莊浪衛(wèi),三者互為犄角,終明之世,迄無寧日。出于邊防需要,明政府始終對馬匹都非??是?,萬歷年間更甚。迫于形勢的發(fā)展,萬歷朝不僅在莊浪、岷州增設茶馬司,而且嚴格執(zhí)行“巡視茶馬”制度,以不斷增加對官營茶馬貿(mào)易的管理,同時從政策上調整明王朝與西番諸部的貿(mào)易關系。在增加了莊浪、岷州茶馬司后,將部分生番納入到茶馬貿(mào)易的對象中,力求達到控馭邊疆的目的。
質言之,本文所刊布萬歷二十八年茶馬告示堪稱明代推行茶馬貿(mào)易政策最直接而且最有力的證據(jù),同時又如實反映了明政府對茶馬貿(mào)易的觀念。明政府對茶馬互市的認識存在著明顯的偏差,但這一偏差不僅沒有直接危害到貿(mào)易本身,而且客觀上促進了貿(mào)易的發(fā)展,對明政府和西番來說,都是樂見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