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月
有人說蚊子叮咬是一級疼痛,而孕婦分娩則是十級疼痛,但是痛覺的主觀描述,依然讓人難以確定不同級別的疼痛倒地有多疼,到底有沒有量化疼痛的具體方法呢?
牛津大學2月一個霧蒙蒙的早晨,尼克拉來到了英國的約翰·拉德克利夫醫(yī)院,他和一個名叫艾琳·特蕾西(Irene Tracey)的科學家有個預約,而這位50多歲的精干女性是牛津大學納菲爾德臨床神經(jīng)科學學院的院長,也被當?shù)孛襟w稱作“疼痛女王”。在她幾乎一半的歲月里,特蕾西都在研究關于“疼痛”,“如果能讓我更好的理解‘疼痛,那么非特蕾西莫屬了?!蹦峥死诵幸舱菫榱烁惺芴弁炊鴣怼?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0/19/qkimagesjblzjblz201820jblz20182012-1-l.jpg"/>
在進入醫(yī)院后不久,尼克拉和特蕾西便開始了關于疼痛測試的實驗。一位特蕾西的助手在尼克拉的小腿上用尺子和記號筆勾勒出一塊小的三角形區(qū)域,并且在這塊區(qū)域上涂抹了類似霜糖的油脂?!坝椭锖欣苯匪?,那是使辣椒產(chǎn)生灼燒感的化學物質。” 特蕾西解釋道,“它能產(chǎn)生兩種很棒的效果:它變刺激的過程是逐漸加強的,并且能激活你皮膚里的痛覺神經(jīng)感受。”當然,在進行疼痛實驗前,尼克拉已經(jīng)和特蕾西簽過了相關的免責聲明,隨后尼克拉被被綁在磁共振成像儀的掃描床上。這臺磁共振成像儀是七特斯拉(磁場強度單位)的,世界上只有不到一百臺。它的磁場強度達到了普通醫(yī)院磁共振成像儀的四倍以上,能夠呈現(xiàn)更加豐富的細節(jié)。“你可能會感到頭暈,看見閃光,或嘗到金屬的味道,這都是正?,F(xiàn)象?!?特蕾西說完之后便去了控制室,那里一排的屏幕能夠讓她實時觀察尼克拉感受疼痛的大腦。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刺痛感不斷在尼克拉的小腿肚上顯現(xiàn),尼克拉被要求大腦在被掃描之后,要對疼痛感按0到10的評級打分?!耙婚_始疼痛感并沒有那么強烈,也許是心理預期我給出了3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她們把熱水瓶貼在我涂有辣椒油的小腿上時,我能肯定那疼痛等級達到了8分。”尼克拉感受到的8分疼痛感相當于三級燒傷帶來的感受。再之后的疼痛體驗讓尼克拉感覺自己如同被貼在滾燙的鐵板上。當尼克拉暈乎乎的從實驗室出來時,特蕾西遞給尼克拉一杯咖啡,并且溫柔地幫他用酒精擦掉了辣椒素?!澳愕哪褪苄院懿诲e,我的研究團隊全都想研究你的大腦了!”特蕾西打趣說到。
特蕾西并不需要詳細詢問尼克拉的感受,因為他的腦部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被拿去分析了,全世界都在使用她的院系設計的成像分析軟件,它會根據(jù)大腦區(qū)域中神經(jīng)元的活躍程度,用藍色到紅色來標注,最活躍的部分則用黃色標注。特蕾西通過分析這些磁共振成像圖,來識別大腦中的疼痛強弱程度。當疼痛從輕微不適逐漸變成幾乎難以忍受的痛楚,圖案的輪廓和色彩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特蕾西是該領域的領軍人物。她研發(fā)的技術是,通過測量血流攜帶的氧氣,其通過大腦的局部變化來定位神經(jīng)活動?;钴S的神經(jīng)元需要更多氧氣,而含氧和脫氧血液的磁場性質不同,因此神經(jīng)活動能在磁共振成像掃描儀的磁場中形成能被觀測的擾動。過去幾年里,她的研究已從“踢到腳趾”或“燙傷舌頭”之類日常經(jīng)驗的“普通”疼痛,擴展到慢性疼痛。她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們對疼痛的理解,如今,她的團隊承諾會改變疼痛的醫(yī)學診斷和治療,這將影響醫(yī)院、法庭、乃至全社會。
“疼痛感”對于科學家來說一直是個難以攻克的難關。如同呼吸和消化一樣屬于生理過程,但是又存在天然的主觀性:你很難向他人準確描述你的疼痛感。人們對于疼痛感的描述也是五花八門:“疼得我好像被訂書機訂住了”;“我的脊椎上像有一群兔子在上躥下跳”;“好像有人在我的生殖器上撐起了一把雞尾酒小傘……”讓醫(yī)生最為頭疼的是這些描述很少能跟醫(yī)學教科書里所講的對應起來,到底是給病人開止痛藥還是亂猜一番了事?
在過去的幾十年間,不少科學家希望通過研究,能夠將這種感覺變得量化。19世紀的法國,一位名叫馬克的醫(yī)生整理不同患者在疼痛時發(fā)出慘叫的音高和節(jié)奏,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區(qū)別疼痛感;而到20世紀40年代,康奈爾大學的一群科學家通過一種發(fā)熱儀,向不同患者的額頭釋放精確增量的疼痛,并且加以記錄,希望通過研究找到“疼痛量表”,最終未果;而去年,麻省理工的科學家則采用面部表情捕捉的方式,來評判疼痛等級,當然這也僅算是一款好玩的APP。
除了這些怪誕又天才的疼痛測量方法,目前在社會上采用最廣泛的疼痛認定的辦法依舊是,上世紀70年代就有的患者“疼痛”主觀報告。1965年一位名叫羅納德·梅爾扎克(Ronald Melzack)的加拿大心理學家整理了患者在描述疼痛感時的諸多詞匯,他的研究結果最終以“麥吉爾疼痛問卷”出版,這個問卷中有約八十個描述詞,例如“刺痛”、“咬噬”、“輻散”、“射中”等。
病人們聽著醫(yī)生念出一系列的“疼痛解說詞”,然后病人從中選擇符合他們痛感情況的描述詞語,通過病人確定的幾個描述詞語,并描述出疼痛感的強弱。接著醫(yī)生們會查看這份問卷,在適當?shù)牡胤疆媯€勾。而后“麥吉爾疼痛問卷”逐漸衍變?yōu)?到10的一張指示表格,上面印有開心和痛苦表情,由病人自行指認疼痛感。
可是這張?zhí)弁粗甘颈硪廊徊荒茏屓藵M意,因為每個人的忍耐力不同,對于疼痛的感受也大有區(qū)別。如果你尋問你身邊的朋友,最劇烈的身體疼痛是什么?也許你能得到是不同的悲慘經(jīng)歷。一個朋友說是痛風,他回想起自己躺在沙發(fā)上,把那只得了痛風的腳搭在枕頭上放松,這時妻子的絲巾碰巧滑落,輕輕地碰到了他的腳——那是“難以忍受的劇痛”。另一位朋友說是后根管牙痛,這種痛和腰酸背痛不同,不是活動活動換個姿勢就能減輕的——這種痛“毫不留情”。
還有一個記者朋友講述了他在伊拉克戰(zhàn)地醫(yī)院看到的情景,“躺在擔架上的士兵小伙子們,無論是中彈或者截肢,都發(fā)出了虛弱的呻吟,但僅僅是一杯水或者一根煙就能安撫他們。唯有一個例外,一個士兵的手掌被刺穿,每當他收縮手臂肌肉時,醫(yī)生會問一句‘還有灼燒感嗎?而他卻感覺如同被五馬分尸一般發(fā)出了慘叫,我想他應該就是這里疼痛達到10級的傷員了?!?“麥吉爾疼痛問卷”在一定程度上用語言塑形了疼痛感,而疼痛感反過來又會被語言所左右。這意味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士兵的疼痛感也許被他人的言語放大了。
2000年,美國國會在最高法院宣布,未來的十年是“控制和研究疼痛的十年”,并且將痛覺作為第五個生命體征,其他分別為血壓,脈搏,呼吸和體溫??墒菍τ谝粋€沒有生過孩子,沒上過戰(zhàn)場,沒有截肢的人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能體會到10級的痛感是什么樣的,即便有過,是不是醫(yī)學定義上的10級也無從考證。因為痛覺的主觀性描述,難免讓人質疑其準確性。
2008年一名男子在工作中遭遇工傷,他因為滾燙的瀝青而導致一級和二級的燒傷,該男子因此向公司起訴,要求公司賠償他事故后的慢性疼痛。該公司的律師表明,當前的科學無法證明該男子存在慢性疼痛,而該男子用腦部影像數(shù)據(jù)來證明了自己的傷勢。該案最終在庭外調解,但值得注意的是,法庭將腦部神經(jīng)圖像認作了有效的證據(jù)。
這是一個微妙的倫理問題,特蕾西的這種磁共振影像能否作為某種測謊儀或者疼痛認定工具,以揭露誹謗者或增加(減少)傷害訴訟的賠償?“疼痛在神經(jīng)學上是復雜的,它涉及的區(qū)域遍布整個大腦。” 特蕾西快速報出大腦中六個區(qū)域的名字,并總結說,“觸覺、味覺、視覺、嗅覺、聽覺都能追溯到大腦的特定區(qū)域,而痛覺不行,因為只要稍微刺一下,你就會激活所有大腦皮層。我們可以通過磁共振圖像得出很多幫助治療你的建議,但是你想得到一個明確的‘疼痛結論,還為時過早?!?/p>
所有科學家都會很謹慎地強調,他們認為這個領域還不成熟,磁共振掃描圖像還不足以作為疼痛的法律證據(jù),也不能推翻任何主觀報告?!疤弁矗鶕?jù)它字面上的定義,就是一種主觀體驗。所以自我報告是其唯一真實的量度。”倫敦疼痛研究聯(lián)合會的史蒂芬·麥克馬洪教授解釋到,“設置疼痛指數(shù)是把問題過分簡單化了,因為疼痛并不是一維的?!睙o數(shù)研究表明疼痛治療存在驚人的變量差異。但沒有可靠的疼痛測量,醫(yī)生就無法標準化治療,也無法準確評估療效,甚至一些特效藥的研發(fā)也將會被停止。
其實抑制“疼痛”的特效藥早已存在,就是奧施康定之類的鴉片類藥物。2016年的一篇論文指出,“患者自述疼痛等級相同時,黑人被開具止痛藥物的可能性比白人顯著更低,且劑量通常更小。”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女性接受鴉片類藥物治療的可能性比男性低25%,也就是疼痛的耐受性要比男性高。從1997年到2010年,每年開具這類藥物的次數(shù)增加了800%以上,達620萬次。但每個人都知道濫用藥物和成癮以后的結果?!澳切﹫?zhí)意要將疼痛等級化的人,一般都是藥品的監(jiān)管者。而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從來不喜歡對生活質量進行評估,他們只鐘愛于生硬的數(shù)據(jù)。所以,我們才被迫為疼痛評級?!丙溈笋R洪解釋到。
如果要問到特蕾西的研究,能否讓世界再無疼痛?她會笑著告訴你,“我不是上帝,而且大多情況的疼痛對人類來說都是有益的。比如當你觸碰到滾燙的物體時,會自然的縮回手?!币苍S你還會想到,為什么人類生來就不得不感受痛苦呢?特蕾西例舉了幾個具有罕見遺傳病的案例,這些病人生來就無法感受到疼痛,同樣他們也無法避免進一步的傷害。
通常這些無法感受疼痛的病人,往往壽命都很短暫。最早的一個臨床報告病例,是1932年在紐約發(fā)現(xiàn)的一名捷克人,他淪落為馬戲團里的一位怪人,被稱作“扎針人”,他會邀請觀眾上臺在自己身上扎針,以此為生。因為無法感受到疼痛,有的病人會在吃飯時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有的病人則用已經(jīng)骨折的腿走路,導致肢體變形等等?!霸谌祟愡M化衍變的過程中,疼痛感一直存在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們很脆弱,世界卻很危險?!?/p>
作為“疼痛女王”的特蕾西關注愉悅感的時間幾乎和她研究疼痛的時間一樣長?!叭缤矌诺膬擅?,疼痛和愉悅的關聯(lián)總會時不時的出現(xiàn)在我的研究中。自然賦予了人類疼痛感,同時也賦予了人類愉悅感,也正是這兩樣東西,驅動著我們像動物一樣,去做我們所做的事?!睙o論人類多么迫切地想要了解疼痛的謎,但是千萬不要忽視了他的反面——愉悅,而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