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正秋時

張亞寧

北方的秋天來得很委婉，不過，同在北方，農(nóng)村和城市的秋天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區(qū)別的。農(nóng)村的秋天來得不是很迅速，有些拐彎抹角的感覺，很穩(wěn)重，一步一步走近。城市的秋天就很突然了，似乎一夜間，一場或大或小的秋風，也可能是一場細雨走過，綠蔭濃濃的夏天悄然而去，秋天赫然地站在你面前。

丁酉年的秋天照樣來得防不勝防。四天連陰雨天不停，總以為雨過之后，還能享受到多姿的夏末，沒想到這一次連陰雨迫使正發(fā)威的夏天卸了妝，天氣涼了，枝葉變了顏色，碩果掛滿枝頭，不知不覺，廣袤大地頓然成為另外一個世界。

城市住久了，秋天的樹葉飄起來了，衣服添加了，才知道秋天來了。在農(nóng)村，樹葉落了，山地里的莊稼就變得黃澄澄的，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記得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赤著雙腳追著秋風，滿山滿洼奔跑，頓感殷實而多彩。樹葉飄落開了，香味四溢，吸著難得的香氣，舒適與愉悅自然而來。村里老人說這個季節(jié)是農(nóng)人最美最幸福的季節(jié)，從他們說話時臉上露出的笑容便可知道答案。風吹落樹葉，然后又將落葉卷起來，不少樹葉堆成了堆，小羊與小?？兄：芸鞓淙~的絕癥傳染給了山丘，也許是其他逢秋植物傳染給樹葉的。菜畦里的豆角、西紅柿、黃瓜、辣椒的葉子不同程度地得了病，有發(fā)黃的，有血黑的，有黑紅的。陽光下來，無精打采地披在小院。菜畦里的小白菜嫩嫩的，綠意盎然，像春天里剛剛育出的苗子，成為秋天里最愜意的綠，與金黃的秋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似乎這樣的秋天更有韻味，襯托出秋的獨到之處。

從家門口出發(fā)，到院旁的幾棵柳樹下，一分鐘的工夫就能走到，有時候我竟然要走五分鐘。細長的柳葉飄起來，初秋至秋末，它們隨時變幻顏色，似乎最怕雨，在有雨的下午，柳樹是無法躲藏的，雨點不多，時大時小，但一直飄著。沒幾天，柳樹徹底絕望了，堅守多日的底線徹底崩潰，也許是黎明的寒冷凍傷了，它們的頭發(fā)一個勁地落地。潔白的霜一大早就撿了個便宜，得意洋洋地貼在落地的葉子，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等待人們的慧眼去發(fā)現(xiàn)它的美。太陽討厭霜的霸道，出口氣嚇得霜變了樣子，順著葉片流下，大地濕漉漉的。太陽正了的時刻，風一個勁掠過來，竟然卷起無數(shù)的葉子，飛雪一般飄飄渺渺。

賞足了美景，我從外面回到小院，葉子落了一地，金黃金黃的。菜畦里的菜像剛剛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爭，殘枝敗葉睡了一地。母親流著汗水播種的時候，我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的，就像生命想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替換。初秋與仲夏之間，小院里的蔬菜給一家人送了不少甜蜜，實在沒想到秋天來得這么快。紅紅的辣椒掛在窯面，一臉嬉笑。從下面往上看，成串的玉米，穿進瓦藍的天里。向陽的墻根，小狗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背著莊稼的農(nóng)人哼著小曲路過小巷，小狗汪汪直叫。走路的人回應：把你瞎了眼睛，背著莊稼就不認識了？

走在徹底被醉人秋色迷住的鄉(xiāng)間，谷茬還在，谷秸捆成捆，堆積在一塊。麻雀盤旋高叫，一個小孩揚著絲帶驅趕它們。路邊的一棵蘋果樹和一棵梨樹掛滿果子，還有不遠處一棵杜梨樹，黑黝黝的杜梨似乎在招手。農(nóng)婦擔子上挑著的筐里裝滿紅薯和土豆趕著毛驢。小牛跟在后面，肚子鼓鼓的。毛驢背上馱著高粱，紅得耀眼。一只肥胖的兔子一躍而出，跳了一米高，黃豆地里的大伯叫罵兔子啃了果實。天空盤旋多時的麻雀把糜子叼走了。村口炊煙裊裊升起，毫不吝嗇地漫過村子。打谷場和小屋煙霧繚繞，亮開嗓門的姑娘清脆的歌聲戳穿煙霧，伴著老黃狗稀疏的叫聲飄蕩在村里……好一個殷實的秋天。

任意折一枝笑彎腰的金黃的谷穗，或者摘一個紅似火的蘋果，或者掐一顆黑黝黝的杜梨，或者掰一個黃燦燦的玉米……一片片、一洼洼、一枝枝、一顆顆、一串串、一朵朵……五彩斑斕的秋景錯落有致地擺放在你的面前，興趣極致的人捧在手中醉在心中。你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嘆出聲來——秋天的味道美極了，甚至美得給你留下幾分興奮且陶醉的埋怨：秋天啊，你怎么會那么美！若有興趣，與一群后生一起野炊，別有一番情趣?？居衩装糇樱瑹炼?，烤紅薯，拔蘿卜……欣賞著美景，再品嘗著秋天帶來的美味，誰都會驚嘆：農(nóng)村的秋天?。≡趺茨懿粣勰?？

品嘗著獨特的野味，不知不覺感嘆高原秋天給高原人的回饋。站在院子里，屋子里飄出的香味依然是秋天各式各樣成熟的果實被巧手的婦女做成豐盛的飯菜，圓溜溜的黃皮子大南瓜切成三角牙蒸熟，綠瑩瑩的大白菜切成根根細絲炒在鍋里，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從鍋里撈出來冒著熱氣……眼前的景象無一不流溢著芳香，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愉悅，輕而易舉地看到秋天的表面，也能體會到秋天的表象。

農(nóng)村的秋天是幅畫，但不同于畫之處是可以聞到沁人心扉的味道。無論早晨，還是夜晚，只要你用心，田畔、山丘、路邊……一株株成熟的莊稼搖曳著豐滿果實，流溢出芬芳的濃香。當你邁著步子，興致勃勃地走在山坡、田埂、平川，立刻會感到空氣中流蕩著濃濃的香味。一陣風卷起成熟的莊稼彌漫的香味沁滿心房，流連忘返地在那豐收的邊沿久久徜徉，不醉也得醉。有時候我也想，農(nóng)村的秋天依然豐盈無比，只是我一路趕著進城，奔跑在城市的道路，把養(yǎng)育了我的秋天弄丟了，她孤零零地在我的故鄉(xiāng)等待我的歸來。

當我想起故鄉(xiāng)，走近故鄉(xiāng)的秋天，一景一物不再是年少時候的，多了幾份陌生感。回到城市，秋天并沒有遠離，我的生活依然。偶爾同朋友去郊外賞秋，每次給我的感觸不同，聯(lián)想較多。我的朋友說同樣的景色賞景人不同，顯現(xiàn)的風景價值截然不同。我的同行者說賞景人心情不同，心中風景價值存在差異。細細回想，慢慢品味，望著眼前美如畫的景色，突然感覺朋友的話很有道理，并不是城市的秋天不迷人，而是我因生活的變故以及自身處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秋天帶給我的美，與我生活在農(nóng)村的那段時光也有所不同。秋天本身沒有變，不同地方給出不同風景，散出不同味道，它是季節(jié)更替必然的一次輪換，我怎么能埋怨它呢？

人生如一棵大樹，每一次經(jīng)歷都是由一片片形式多樣的樹葉組成，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失敗，總能看到生命的重生。片片曾風光無限的葉子變色，而后脫離樹枝，飄在天空，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樹葉離開了樹，卻滋養(yǎng)了大地，僅僅是一場新旅程的開啟。飄落瞬間，估計樹葉自己也說不清楚將會落在哪兒、會成為什么？飄落即是新的生命開始，可以看作枯黃凋零，可以看作豐收和希望。正如一個人的一生！每一個人每一天都在馬不停蹄地付出，總想把最陽光的一面留給他人，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其遭遇失敗，理想中的秋天不再美麗。其實這只是自己人生大樹上的一片葉子的漂落而已，很快又以另外一種生活方式開始新的啟程，那些密密麻麻與大樹相戀的葉子依然堅強地顯出更美的景色，發(fā)出更燦爛的光澤。人的一生，樹的一季，要是心平氣和地看待，面對，多得是喜，少的是憂愁。之所以憂愁過于多，是心中的要求過高，把喜的水分擠干了，剩余的卻是憂，就像秋天飄落的樹葉，賞景人沒必要為它們的枯萎，或遠離而悲傷，應該慶幸這是一次生命的蛻變，遠去的葉子定給我們帶來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我們從失敗的泥潭走出，抖掉身上的泥巴，突然，另一個自己又走出曾經(jīng)想要走出的路，只是經(jīng)歷一個冬眠期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