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1
重陽過后,村子里又開了一個“場子”。師傅是湖南來的,收15歲以下的孩子,教授時間為兩個月。村里的發(fā)叔已經去試過水深水淺,發(fā)現(xiàn)這個師傅擅長棍棒,劍法也兼顧。孩子們去提升一下基礎的話,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這個贛西湘東的小村落,民間的豪俠之風長盛不衰??赡苡捎诘靥広M湘兩省交界之處的緣故,整個贛西萍鄉(xiāng),無論是挨著湖南深受楚湘文化浸染的上栗,還是各地工人匯聚、在井上井下以力量為尊的安源,尚武之風都無比強烈。這里的人們似乎從來都是不畏生死、重俠好義,學武練拳的人比比皆是,很多農村孩子從六七歲開始就在屋后樹林里掛個沙袋,每天早起對著沙袋拳打腳踢熬練筋骨鍛煉力氣。鄉(xiāng)村里也經常會有武藝高超的“打師”來授徒,短期教授幾套拳法棍棒就算結業(yè)。這種短訓無需太多學費,學徒們稍微交點錢,然后輪流著安排師傅的一日三餐就行。這種臨時到村子里設點教學武藝的短訓班,被村民們稱為“場子”。在村民的口中,授徒與收徒是不一樣的,短期設場教授某幾個套路的師傅對學員只是臨時的授藝,并不能等同于正經拜師學藝的收徒。要真正練出好功夫,還得拜個長期的師傅。據說,發(fā)叔、慶叔、三爺爺?shù)纫淮笈L輩都是有正經根腳的高手,有著自己的師承并始終在保持人情來往,有著從小到大一直未曾放下的功夫。
此前我已經在房子門前的兩棵大樹間打了兩年沙袋。對于進村臨時設場授徒的外地“武林高手”,興趣并不很大。因為我好幾次見過這些“高手”被村子里的叔伯輩一條板凳推倒在地,形象頓時轟然坍塌。奇怪的是這種被推倒在地的切磋往往只發(fā)生在幾個月的授徒結束、師傅離開這個山村之時。進村設“場子”之初就遭遇狼狽切磋的情況幾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或許,苦慣了的村民對于異鄉(xiāng)討生活的“打師”有著一種不愿言說的默契。
小孩子嘛,誰不曾有過一個俠客的夢想?尤其是武俠小說進入我們的生活之后,總是一邊幻想著村子里就隱居著眾多武藝高強的大俠,一邊又想象著自己有一天也有那么大的力氣和本事,專門鋤強扶弱。至于練武過程中的艱辛痛苦,最好都能如小說里那樣一筆帶過或干脆語焉不詳、一夜功成。
這時已經是1990年了,村子里的習武之風比過去弱了許多。要是再往前一段時間,村子里幾乎每個男人多多少少都學過幾個套路、會一點拳法技巧。在贛西的俗語里,“上栗人個個都有打”幾乎是耳熟能詳?shù)玫焦J的。這里的“打”,自然是泛指“武藝”了。在贛西萍鄉(xiāng),無論是民間傳說還是官方的文史資料里,武林高手的故事從來都不缺乏。老一輩的人甚至張口就能說出一長串名震贛西的高手之名。這些習武者之間也相互切磋,有的是在秋冬時節(jié)借舞獅的形式擺擂臺炫武技,有的干脆就直接登門擺明了前來切磋交流。在看不見摸不著的“武林”里,每個不起眼的人都可能是個隱藏的高手。村子里曾有個帶有幾十個徒弟的高手,有一次接待某個登門請教的陌生客人,一拱手就被當著眾徒弟的面打翻在地。此后每次接待客人前,這個高手必定事先戴好指虎,全副武裝,生怕一不小心就在見面時著了道。這個故事被同村的其他習武者以調侃的語氣反復講給我聽,以此告誡后來者不要小看天下任何人。
除了這種立足武林的告誡,師傅們還在不斷地強調習武者必須吃苦耐勞、必須保持善良之心、絕不恃強凌弱等等?;蛟S是因為師傅們的反復告誡提點,村子里的孩子們在習武之后,精神面貌似乎還真有些變化,最少,生活更有規(guī)律,處世堅持原則,遇事維護正義之類的表現(xiàn),在村民身上隨時可見。他們,堅持了一個武者在這天地間應有的尊嚴與驕傲。
關于贛西尚武之風的形成,似乎已經沒有誰能夠給出一個確切的緣故。邊界地帶常見的爭執(zhí)糾葛估計會是村民們渴望習武強身的一個原因,長期以來楚文化的彪悍之風影響估計會是另外一個原因。而我猜想,練武打熬身體、鍛煉體力,也有利于大家更好地干活謀生。我記得在自己小的時候,村子里依舊有幾個地方是時常有豺狼出沒的,犼狗坡、虎攔坡之類的地名就在身邊不遠處;而雨夜里野豬到住宅的窗戶外朝著墻壁拱幾下似乎也并不少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學幾招武藝防身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但我總覺得,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2
大約從明朝嘉靖年間開始,原居住在與贛南地區(qū)相鄰的閩、粵客家人由于生計所迫或是躲避倭寇亂戰(zhàn),開始逐漸向贛西山地丘陵地帶遷徒,到現(xiàn)在萍鄉(xiāng)、宜春等一些地廣人稀的山區(qū)從事種植勞作。他們抵達遷移地落腳生活以后,只能在山谷山坡間用杉皮、茅草依山搭棚而居,因此而被稱為“棚民”。
棚民初來贛西,一般是選擇在農作物播種季節(jié)抵達,待秋收過后,多數(shù)人就會收拾物品回原籍過年,具有一定的流民性質。但是,熱情的萍鄉(xiāng)人們給了這些流民以溫暖。翻閱資料,類似“入萍,初住茅棚,每歲臘閉戶回閩,春來器皿不失……”之類的記載,在現(xiàn)存的諸多族譜上都可以見到。慢慢地,愛上贛西風土的棚民先后率婦挈子、扶老攜幼前來定居。隨之而來的,土客居民之間的矛盾也日漸凸顯。棚民吃苦耐勞,“男婦并耕高崗峭壁,視土所宜,漆、麻、姜、芋之利日益饒滋”,甚至他們種植的苧麻收獲時達到“剝麻如山召估客,一金坐致十石黍”的程度。外來的客人富了,作為土著的人們自然心理有些不平衡。于是土著地主縉紳紛紛向他們伸手,賃租、征稅等不斷加重。這種情況下,雙方的爭斗自然也隨著利害沖突而不斷增加。
我們可以想象,被迫跋山涉水從遙遠的閩粵贛南外出來到贛西謀生的棚民,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中天然地具備開拓、勤奮、儉樸的精神。同時,為了在陌生的山區(qū)護身、保家,尚武、團結、互助的精神他們自然也不會缺乏。
而作為土著的村民,在爭斗中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得不掌握更多的斗爭技巧。于是,雙方便都不約而同走上了同一條道路:尚武好勇。
但這些還不是全部。更大的沖突來自棚民與土著鄉(xiāng)紳經濟文化的對立。棚民定居下來之后,自然也有自己的基本社會需求。但在當時的戶籍管理制度局限之下,一方面土著士紳反復主張棚民是“蠶食袁州”“席卷謀產”“隱患可慮”,因而“寧愿荒山,不能失業(yè)”,要把棚民攆走;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并不怎么友好,各種加重盤剝棚民的政策不斷出臺,整個社會出現(xiàn)種種限制、排擠棚民的舉動。
我看清代的志書,上面說:“萍鄉(xiāng)舊有棚童,但系另額取進”??图芭锿辈荒芘c本地學童一體看待,要“另額”錄取,這“另額”當然是有限制的。學童如此,其他社會經濟事務可想而知。
尚武的棚民面對這嚴重的土客矛盾能忍嗎?當然不能。于是,“棚民起義”終于被激起。明末清初,棚民首領在贛西湘贛交界地區(qū)此起彼伏地先后高舉起棚民起義的旗幟,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四十多年。
這其中,起義的兵士與鎮(zhèn)壓起義的士兵,自然都是農民出身為主。要在戰(zhàn)爭中活下去,過人的武力值無疑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而反過來,經過戰(zhàn)場上血與火的煎熬之后,這批人的勇氣、狠氣和戰(zhàn)斗技巧又都有了提升,尚武的精神在贛西大地上再一次得到普遍認同。
盡管此后在經歷了幾次土客籍械斗之后,朝廷的安撫政策終于讓棚民逐漸成了贛西的常住民,土客籍漸漸融為了一體。但這種尚武的精神,卻已經深入到了所有人的骨子里,無論是客家棚民的子孫還是贛西土著居民的子孫,一代一代將尚武的傳統(tǒng)給傳了下來。
3
研究文史的朋友告訴我,可能正因為贛西地區(qū)的尚武精神,歷史上發(fā)生過的多次著名起義都與萍鄉(xiāng)有關。很奇怪,這么一個無論從面積還是人口來看都并不具有什么獨特之處的贛西湘東地區(qū),竟然與多次政權的更迭有著直接關聯(lián)。有論者甚至認為,有三次政權的更迭,武力斗爭起源都在萍鄉(xiāng)。
1927年,秋收時節(jié),兩千多名工人農民跟隨隊伍,毅然決然地在贛西萍鄉(xiāng)走上了起義的道路。這次起義,作為毛澤東在八七會議提出“槍桿子里出政權”著名論斷之后的第一次武裝斗爭實踐,作為第一次由共產黨領導并直接打出了工農革命軍旗號的軍事斗爭,對于此后征程中實現(xiàn)武裝割據乃至新中國建立的意義自不必說。
在秋收起義這場血與火的考驗里,沖殺到最后,贛西的工人和農民最終只剩下少量的幸存者成功走上了井岡山。但這一路上,這些贛西漢子的血性、勇猛已經深深地打動了領導者的心。
于是,1928年,毛澤東專門寫信請中共湖南省委到萍鄉(xiāng)組織大批安源工人到井岡山去當兵。
于是,此后紅軍多次招兵都想到了萍鄉(xiāng)。其中僅在1930年的夏秋兩季,紅軍幾支主力部隊就三次來到萍鄉(xiāng),補充了數(shù)千名兵員:5月中旬,黃公略、陳毅率部在萍鄉(xiāng)招收了一千余名紅軍戰(zhàn)士;6月下旬,彭德懷、滕代遠率部在萍鄉(xiāng)招收了1500多名紅軍戰(zhàn)士;9月中旬,毛澤東、朱德率部在萍鄉(xiāng)招收了1000多名紅軍戰(zhàn)士。
現(xiàn)在我們往回走一些,往時間的深處走回111年。1906年12月,孫中山和他的同盟會第一次直接領導和發(fā)動的武裝斗爭——萍瀏醴起義,就在贛西萍鄉(xiāng)的上栗發(fā)端。這場號稱“革命軍”的大規(guī)模會黨起義,是同盟會成立后組織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武裝斗爭,為后來推翻滿清朝廷進行了武力嘗試,被史學家稱為“辛亥革命的預演”。那沖霄的斗志和反抗意志,今天回望還讓人心旌動搖……
說得更遠一些,現(xiàn)在我們往時間的深處走回679年。1338年,我們可以看到贛西的彌勒教徒彭瑩玉奔走在萍鄉(xiāng)瀏陽等地倡導起義、推翻元朝的身影。這一次起義影響深遠,就如同是炸響的第一個鞭炮,很快爆竹聲就烽火燎原般被引燃,農民起義在中原大地到處起伏。不少史學家認為,正是彌勒教徒在贛西組織的這次大規(guī)模農民起義,牽制了元軍的力量,為朱元璋的起義部隊贏得了生存的空間,也為元朝的滅亡和明朝的建立打下了最早最直接的根基。
對于這種歷史的地域巧合,我們只能從“人”的方面去找原因?;蛟S我們只能這樣去解讀:因為贛西地區(qū)兼有吳楚之風,自古就是民風彪悍、豪俠尚義、崇文也尚武,見慣了血與痛的贛西農民,已經不再害怕血與痛。他們朝著光明的方向、幸福的方向、夢想的方向,以勇猛尚武的精神,不屈不撓、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