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笛
將近中午,秋天的太陽懶洋洋的,整整一上午的工夫才把李梅曬得身上暖暖的,背上出了幾星細汗,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來。
正是秋忙時節(jié),生意不怎么好。秋忙也沒有過去那么忙了,全都是機械在田間忙碌,季節(jié)忙人不忙。以前的秋忙沒有一個多月是閑不下來的,既要收秋,又要種冬小麥,全是人工勞作,放眼望去,田野里黑壓壓的人比找蟲子的老鴰還多?,F(xiàn)在呢,收割機播種機犁地的拖拉機覆蓋保溫膜的覆膜機,各種各樣的機動三輪車小汽車像鳥雀聒噪著。在外地打工的青壯勞動力根本就不回來,一個最忙的季節(jié)就那么過去了。鎮(zhèn)上沒人,生意能好到哪兒去。
一個人影把攤位遮了個大半。李梅睡意昏沉,不抬頭。
給點零錢唄,吃個午飯。影子說。
李梅仍不抬頭。
影子晃了晃,聲音高起來,媽,睡著了?你這攤擺的!
李梅稍抬了抬頭,仍不看兒子,也不應聲。
兒子又說,給我個吃午飯的零錢。
李梅低頭問,歡歡呢,怎么不在家做午飯。
歡歡去縣城了,不在家。
又不是星期天去縣城干什么,你們能不能干點靠譜的事。李梅抬起頭,瞇著眼問。雖然兒媳的名字叫歡歡,像一條寵物狗的名字,兒子寵她,李梅卻一點兒也不寵她,不僅不寵她,還搞得跟仇人一般。
孫女在縣城私立小學念書,封閉式管理,一個星期接送一次,除非有特殊情況學校會叫學生家長,平時基本上不打擾家長。李梅也聽說過,其實那些私立學校教得并不比鎮(zhèn)上的學校好,能吸引那么多家庭把孩子送過去,就因為教寢樓蓋得好,有空調(diào)有熱水,伙食也好得很,除了教課老師,還有照顧學生起居的生活老師。那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外出打工,把孩子扔給老人,老人們又照顧孩子又照顧莊稼,根本沒有精力,樂得把孩子送到個省心的地方,跟找個穩(wěn)妥的保姆差不多。兒子和媳婦既沒有出遠門打工,又沒有干正經(jīng)營生,也把孩子送到縣城私立小學,李梅就不贊成,可又一輩人呢,也不能硬做主。更可惱的是兒媳歡歡,一個沒正事可干的女人,動不動就往縣城跑。
李梅心里有火,賭氣似的不做聲。兒子也不再重復要零錢,默默地杵在攤子旁。顯然,因為要點午飯錢弄得跟受審賊一樣,還得把媳婦拉出來陪審,兒子也不高興。
即使肚子里有氣,兒子也不走,看樣子是真沒地方打發(fā)午飯了。李梅打開棉布手提袋,拿出保鮮盒,掀開蓋子遞給兒子。一個煎雞蛋、幾根黃瓜絲、一個不大不小的饅頭。兒子側(cè)目瞅了瞅,瞪了眼道,說過你吧,這不像夏天那會兒好對付,這都后秋天了你還帶飯,這個時候往醫(yī)生那兒跑的都是吃壞了肚子的。
兒子機器人似的生硬地轉(zhuǎn)過身就走。李梅心里疼一下,又酸一下,掏出十塊錢捏成了小團,照著兒子的背影砸過去,喊了聲腳后頭。
兒子當然不會吃李梅帶的飯。即便李梅吃冷飯吃壞了肚子,兒子也不會陪著李梅去看病拿藥。兒子那樣說十有八九是發(fā)泄李梅讓他吃自帶午飯卻不給他零錢的不滿,可除了當兒子的又有哪個人能對李梅說那樣的話呢。李梅恨自己眼窩子淺,哪怕兒子假裝關心的樣子把不滿的話說出來,自己的眼窩還是潮濕起來。
兒子撿起十塊錢就走,急著去解決一頓午飯,回過頭對李梅搖搖手說,這大晌午的沒個人影兒,收了攤回去吧,把飯熱一下。李梅蓋上了保鮮盒,又裝進手提袋。
比起縣城,鎮(zhèn)子上的飯還是要便宜些,雞蛋撈面肉絲面羊肉燴面,六七塊錢一大碗。兒子的背影恍惚起來,李梅覺得那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背影,而是一個三歲多的背影。一個為了一頓午飯就找媽要錢的人哪能是三十多歲的兒子呢,只能是三歲多的兒子。
街上空蕩蕩的,一切都陪著太陽無精打采。李梅站起身來,把那些襪子鞋墊褲頭帽子小玩具拾到蛇皮袋里,裝上三輪車。守了個大上午也沒賣出幾件東西,李梅忽然沖動起來,守什么守,回去給自己好好弄口熱飯吃!多少天了,李梅從沒有中午收攤,因為有個簡易的小帳篷和小折疊床,哪怕下雨天,李梅也會守住攤位。來回收攤擺攤耽誤生意不說,還不少麻煩呢,比起那些被耽誤的工夫和生意,中午飯算什么呢。
騎上三輪車走好遠,李梅又懷疑自己沖動地收了攤是不是因為今天兒子見了自己沒有說那句話呢。
李梅住在鎮(zhèn)子后街。兩間小平房,院子很小,一個壓水井,角落里一間廁所,再沒有其它東西。院子是租來的,主人兒子女兒都在幾百里外的城市里,被兒女們接到城里養(yǎng)老了。租金很便宜,每年六百塊錢,這樣的租金在整個鎮(zhèn)上找不到第二家。租下院子的時候,房主對李梅說,人不怕老就怕跑啊,我打算死在這院子里,孩子們不讓,死到哪兒不是個死哩,死到孩子家里不是給孩子們添麻煩嗎,都是一個鎮(zhèn)子上的人,你隨便住吧,不給我一分錢也行,我還要感謝你給我照看院子,老房子不住人的話,過不幾年就塌了,有你替我照看著,不管我啥時回來屋子都塌不了。
雖然房主說的并不全是客套話,也有幾分實情。李梅怕房主的侄兒們打主意,每年都給房主郵一回錢,準時付一年的租金。盡管只有兩間房,可單獨一個院子住起來也很方便,如果現(xiàn)在往外出租的話,每月也得個三百五百的,現(xiàn)在的錢不經(jīng)花嘛。如果不及時給房主租金的話,房主的侄兒們還真敢把房子收回去。房主一家雖然在外地,房主弟弟一大家子可都在鎮(zhèn)上住著,知道現(xiàn)在房子出租的行情,房主弟弟不出面,讓孩子們出面把房子收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前年,鎮(zhèn)子上統(tǒng)一安裝了自來水,不再用自家的壓水井了,挺方便。李梅也交了錢,屋子里廁所里都裝上了自來水,順便把窗子上的雨搭也換成新的了。年底給房主付租金時,在電話里說了自來水和雨搭。房主很感激,說你給我照看著房子怎么還往上花錢呢,明年千萬別給我郵錢了,孩子們把我照顧得很好,根本沒有我花錢的地方,你省著吧,等你熬到像我這樣年紀的時候手里得有個備用的錢。第二年李梅仍然按期如數(shù)把租金打給房主。房主感激李梅把房子照看得很好。李梅很感激房主沒有計較租金高低一直讓自己住著。李梅甚至感激房主的侄兒們沒生是非。
人在屋檐下,就得想著感激別人。
收了攤回來,李梅發(fā)現(xiàn)沒有必要再做一頓午飯。早上帶的飯還在保鮮盒里,難道讓保鮮盒里的飯剩到晚上嗎。左思右想了一會兒,李梅把保鮮盒里的飯放在鍋里熱了熱,又燒了兩大碗小米湯,一會兒喝一碗,另一碗晚上回來熱熱再喝。
除了風雨很大的日子,那頂簡易帳篷實在撐不住了,李梅才收攤回來。天冷時就讓附近開飯館的做碗湯做碗面送過來,都是一條街上的小生意人,很多時候能相互照應。天氣原因不能出攤的話,李梅會穩(wěn)了心在家里做些手工針線,縫鞋墊子,做娃娃穿的虎頭鞋,像今天中午冒然收攤的情況幾乎沒有。吃了午飯的李梅心里空落落的。
李梅從三輪車上的蛇皮袋里抖出那些零碎東西,清點了數(shù)量,生意不好,哪樣東西都沒有賣出幾件。李梅拿了一摞鞋墊,找出最大碼的,一雙雙翻看著。鞋墊上的圖案有鴛鴦戲水有喜鵲梅花,還有幾雙是桃花,都是李梅先用鉛筆畫出樣子,然后用彩線一針一針繡出來的。歡歡當著李梅的面說這些圖案樣子落后了幾十年,現(xiàn)在誰還要這些東西,人家買的鞋墊都是機器繡出來的,根本沒有這些老舊花樣,現(xiàn)在最流行的是卡通圖案。
兒媳說得對,李梅也認為自己的東西落后了。十字繡鞋墊的底子不是用破布漿糊一層一層裱糊出來的袼褙做的,而是帶小網(wǎng)眼的塑料板子做出來的,花色圖案用漂亮的彩紙印刷出來,只要照著印刷圖案的樣子就可以用細毛線勾出來。那一陣子李梅很難受,自己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鞋墊一雙也賣不出去,現(xiàn)代科技把心靈手巧的人活埋了,不管是怎樣的憨貨笨手都能依葫蘆畫瓢繡出一幅十字繡鞋墊來。但半年以后李梅的手工鞋墊又能賣出去了,穿過十字繡鞋墊的人都說塑料鞋墊硌腳還不吸汗,圖案花色品種雖多,可都是機器繡出來的,呆板不活泛,經(jīng)不住仔細看。
還好,李梅以前有當裁縫的功底,手工針線拿得出手。李梅賣的小件東西中只有兩件是手工的,另一種就是小娃娃的虎頭鞋,那些年輕父母都喜歡,可做不出來。李梅有時想,也許過不了幾年,手工針線就要徹底失傳了。
實在沒有哪樣東西需要再補充數(shù)量的,李梅把蛇皮袋整理好,在屋子里坐了會兒,站起來走到里間床頭,打開床頭的皮箱,伸手摸出一疊信,用鮮紅的毛線綁扎著。李梅解開毛線,一封一封地看那些信件。信件有些年頭了,有幾封是牛皮紙信袋,掩飾了信件的歲月。有幾個信封印刷著色彩艷麗的荷花,現(xiàn)在那些粉紅色的花瓣幾乎變成了白色,而且嫩綠的荷葉有點發(fā)黑發(fā)暗了。再鮮嫩的東西也熬不過歲月呀,永遠鮮嫩的似乎只有看似沒有區(qū)別的一個又一個日子啊。
每封信的內(nèi)容,李梅都能清楚地記得。
李梅知道,這些信早晚都要被兒子和歡歡找到。
信是男人寫給李梅的,而男人多年前就撒手西去了。李梅現(xiàn)在還仿佛在夢中,高大精壯的一個男人,又不是七十八十的老頭子,剛挨上五十歲的邊兒,怎么就斗不過一場病呢。
1984年吧,李梅20歲,村子里放電影,那時看露天電影的人真多,一個村子放電影,附近幾個村子的年輕人都跑過來看。那天放的電影是《郵緣》,文革后的上海青年職工丁大森因為沒有正經(jīng)上過學,在廠工會組織的文化知識考試中只得了16分。丁大森認識了女郵遞員周芹,為討周芹喜歡,對周芹說自己喜歡集郵。周芹要看丁大森的集郵薄,丁大森讓工友竇小虎借了舅公的集郵薄對周芹瞎胡吹,結(jié)果鬧了不少笑話。被周芹冷落的丁大森真的搞起集郵來,學到不少文化知識,在后來的上海絲綢公司職工智力競賽中風光了一把,終于讓周芹另眼相看了。
那時的電影怎么那么好看呢,李梅還記得丁大森把像刀一樣的古錢幣郵票和張飛人物郵票放在一起,對周芹說那是張飛拿的大刀。還把魯迅人物郵票跟魯智深人物郵票放在一起,說他們都姓魯。結(jié)果看電影的人大笑起來,整個電影場子像被開水掀翻了鍋蓋子。
電影再往后演就演到丁大森在絲綢公司職工智力競賽上看到郵票雙玉讀曲,想到和工友竇小虎去劇團借郵票薄時看到劇團正在排演《紅樓夢》中雙玉讀曲那場戲,就按了搶答,說出了雙玉讀曲是《紅樓夢》里賈寶玉和林黛玉用《西廂記》里的話逗來逗去的答案??赡苁请娪袄锒〈笊f賈寶玉和林黛玉逗來逗去說得不太準確,電影里那些看智力競賽的觀眾都大笑起來,但看電影的人沒有笑。電影里說張飛用大刀時看電影的人都笑了,因為看電影的人都知道張飛用的是丈八蛇矛槍??措娪暗娜擞袔讉€看過《紅樓夢》呢,因為看電影的人不知道電影里的人為什么大笑,所以也不感到可笑。李梅念過初中,但也沒讀過《紅樓夢》,那么個大部頭,大概只有學校里那幾位老師讀過了。
前面的幾個小子說話了,一個說《紅樓夢》那么好笑嗎,一個說賈寶玉和林黛玉怎樣逗來逗去的。
平時看電影,和李梅一樣大的姑娘還有很多小媳婦都會拿了高高低低的板凳擠在人群中間。但有些流里流氣的壞小子專門把沒有熄滅的煙屁股往大姑娘小媳婦中間扔。扔煙屁股的還算是好的,如果在冬天,特別是快要過年的時候,有的壞小子點著了鞭炮往大姑娘小媳婦中間扔。立刻引起更大聲的驚叫,搞得好多人連電影也看不成,就開始有人大聲叫罵那些壞小子,還有人叫囂著發(fā)現(xiàn)是誰扔的揍他個半死。也確實發(fā)生過小媳婦被鞭炮炸傷的事。
李梅和鄰居家的幾個女孩吸收了經(jīng)驗教訓,不拿凳子不搬椅子,就站在人群外圍看,幾個人做伴,壞小子們也不敢怎么樣。那天李梅光顧看電影了,竟沒注意到站在了幾個小子身后。在往常,李梅和幾個姑娘馬上就會換地方,可那天那幾個小子看得挺老實,既沒起哄又沒亂扔鞭炮,所以李梅和幾個姑娘也沒有馬上換地方,而且還聽前面幾個小子說話。
雙玉讀曲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賈寶玉在沁芳閘橋邊挑花下的大石頭上坐著看《西廂記》,林黛玉扛著花鋤拎著一袋敗落的桃花去葬花,碰見了賈寶玉,搶過《西廂記》看。賈寶玉對林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城傾國的貌?!边@句話是《西廂記》里的張生偷翻寺院的院墻見到小姐崔鶯鶯時候說的,大概意思是說我想你想得一身病。賈寶玉用這樣的話逗林黛玉,把林黛玉逗惱了。
前面幾個小子起哄,哎呀,《紅樓夢》里還有這么多繞繞彎??!《西廂記》里也有為了美人兒爬墻頭啊。
說《紅樓夢》跟《西廂記》的小子正好站在李梅前面。剛才李梅還想換個地方,那小子老擋著李梅的視線,這會兒李梅的思想活泛起來,這小子懂這么多,聽他說話不僅懂得《紅樓夢》,還懂得《西廂記》,連書里的原話都能說出來,真不簡單。李梅的視線從銀幕上轉(zhuǎn)移到前面小子的臉上??梢股诎蛋档目床磺?,而且電影銀幕上的光線閃爍不定,小子的臉也跟著銀幕閃爍不定。
李梅呼吸緊促起來,忽然伸手在前面那小子的臉上摸了一把說,別亂說話行不行,耽誤別人看電影。前面的小子回過頭來,挺英俊的一張臉。盡管夜色黑暗光線閃爍,李梅仍在小子回頭的瞬間判斷出小子棱角分明,眼睛大而有神,皮膚白皙。等那小子回過頭去,李梅忍不住又一把摸在小子臉上,振振有詞地說,那么大的個子好意思擋住我們,換換地方行不行,讓我們幾個站在前面,又不會擋住你們幾個大老爺們。
跟在李梅身邊的鄰居說,李梅你瘋了嗎。李梅很感激那個鄰居在第一時間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那小子肯定也聽得清清楚楚。小子身邊的同伙也說,那么厲害干啥,都是一個村的。幾個小子雖說有點不樂意,還是把位子讓給了幾個姑娘。李梅往身后瞄了瞄,故意站在那個說《紅樓夢》《西廂記》的小子前面說,我怎么沒見過你,是不是怕我們村的年輕人收拾你們,才故意說是一個村的。
跟李梅作伴的一個姑娘明白了李梅的心思,忍不住嗤嗤笑出聲來。
站在李梅前面的那個小子成了李梅的男人,但也沒有那么一帆風順,李梅的爹媽和那小子的爹媽都有點不合適,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兩人的輩分不對:按村里的排輩,那小子應該叫李梅姑姑。李梅住在村子西頭,那小子住在村子南頭,既不同族同宗又不是什么拐彎親戚,那輩分沒有任何說服力。李梅不嫌虧本,那小子也不認為是李梅占便宜,什么輩分不輩分的。
男人是高中畢業(yè),有一肚子墨水,婚后給李梅講了不少《紅樓夢》《西廂記》,還有很多李梅說不上名字的書和故事。結(jié)婚不到一年,男人就想主意,呆在家里收拾那幾畝地實在沒意思,不如去鎮(zhèn)上開裁縫店。李梅去鎮(zhèn)上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報了裁剪班,然后在鎮(zhèn)上開了間裁縫店。到了1991年前后,鎮(zhèn)子上都是從幾百里外的大城市批發(fā)過來的成衣,好在李梅干了幾年裁縫店,手里頭早厚實了,立刻在鎮(zhèn)子最熱鬧的繁華地段租了間門面,裝修成鎮(zhèn)子上最漂亮的一間時裝店。
打理了兩年時裝店,男人又坐不住了,讓李梅照顧生意,自己跟著鎮(zhèn)子上的建筑隊去城市的建筑工地上當砌磚墻的師傅去了。男人之所以掙錢掙得那么緊,是因為看上了鎮(zhèn)子西北角一塊閑地,有一畝來地,準備跑跑關系,把那一畝地買到手當宅子,而且準備蓋兩層小洋樓。
建筑隊里的男人在城市工地上一干就是幾個月,當然想家里的老婆,想老婆了只有憋在心里,實在憋不住的時候跟別人逗嘴鬧笑話,或者去找野食吃。男人想李梅了就給李梅寫信,直接郵到鎮(zhèn)上的時裝店里。有年的中秋節(jié),李梅收到男人一封信,信封上的郵票大了很多。李梅認出郵票上的人物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
男人的信里寫了兩份,另外一份專門說這封信貼8分錢的普通郵票就行了,去郵局寄信時看見郵局玻璃櫥柜里擺放著這張2塊錢的郵票《雙玉讀曲》,專門買了一張貼在信封上。男人還在信里問李梅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專門貼這張2塊錢的大郵票。
這個讓自己伸手摸了兩把臉摸到手的家伙還真有點意思。李梅把信讀到底,嗤嗤地笑到底。
兒子兩歲那年,李梅和男人終于把鎮(zhèn)子西北角那畝半地買到手里。其實那畝半地是個低洼的大坑,如果不是大坑,怎么能輪到外人得手呢。為防夜長夢多,在土管所拿到宅基證后,男人馬上雇了幾輛拖拉機,從離鎮(zhèn)子十幾里遠的河灘上拉土填坑。建成的兩層小樓共十間房,外墻貼了瓷磚,砌了高高的紅磚圍墻,安裝了紅色的大鐵門,因為是鎮(zhèn)子上第一棟樓房,成了鎮(zhèn)子上的標志性建筑。從村子里來鎮(zhèn)上的人看著李梅家的小洋樓都會羨慕地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生活似乎呈現(xiàn)了穩(wěn)定與繁榮的氣象:李梅的時裝店生意興隆,正為家庭新的建設規(guī)劃積蓄財力。不曾想男人只實現(xiàn)了宏偉計劃第一步,不顧李梅的感受,獨自跑到另一個世界玩去了。
男人對兒子抱了很大希望,自己沒進大學校門,自然盼著兒子能走得更遠點,最起碼到省城的大學讀幾年書吧??蓛鹤铀坪醪浑S爹念書的聰明勁兒,特別是爹走后,兒子更不好管了。李梅對兒的功課一籌莫展。到了高中,兒子的時間都用在了縣城的游戲廳網(wǎng)吧還有女同學身上。
念完高中,兒子也無事可做,李梅讓他呆在店里,跟著自己學做生意。兒子猴一樣的年齡自然在店里呆不住,要么和一般大的野小子東游西逛,要么和女孩子去縣城跑著玩。反正有店里的生意,李梅掙不了大錢,但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還是綽綽有余。李梅擔心兒子天天亂跑亂竄說不定會惹下大麻煩闖下大禍。還好,只是貪玩,也沒有干出太出格的事來。
歡歡是跟兒子屁股后跟得最緊跟得時間最長的女孩子,父母也是鎮(zhèn)子上的人,普通得像鋪在馬路上的小石子一樣的家庭。李梅很中意。雖然自己的家底子不錯,可兒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太講究的人家選來做女婿也會計較。
李梅也聽到過鎮(zhèn)子上或村子里有人說自己的閑話:克夫命,男人辛辛苦苦把家業(yè)掙下來了,卻把男人克死了,命毒的女人容不得別人來享用家業(yè)。李梅也能想到說這話的人無非眼紅鎮(zhèn)子西北角那座漂亮的小洋樓,無非眼紅鎮(zhèn)子上那間紅紅火火的時裝店。自己享受什么樣的家業(yè)?院子再大再寬敞小洋樓再漂亮也不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嗎?時裝店生意再好不也是自己天天守著辛辛苦苦一點點掙來的嗎?誰享受到什么了?若說李梅生活里有點什么享受的話,無非是20歲那年的一場電影和藏在家里的那摞男人的書信了。
畢竟還年輕,孩子又不多,有熱心人替李梅張羅婚事,李梅見都不見。父母坐不住了,跟李梅商量,把孩子的戶口跟鎮(zhèn)上小洋樓的宅基證辦在一起,你也沒有什么顧慮了。李梅只得跟父母說,本來就沒什么顧慮,因為自己從來沒想過再去找個人過日子,自己得帶著孩子過日子沒什么不好。
看準了兒子甩不掉歡歡,李梅就偷偷找歡歡父母商量把他們的婚事辦了。歡歡父母自然高興。李梅從村子里來到鎮(zhèn)上那么多年了,鎮(zhèn)子上的人都看著李梅,雖說孩子沒爹,家底子比鎮(zhèn)子上的尋常人家要殷實得多。而且李梅還年輕,給兒子兒媳拉套的日子長著哩。
等到把歡歡娶進小洋樓,李梅才知道看著不起眼的歡歡真是個厲害的角色。先是時裝店變成小兩口的了,李梅發(fā)現(xiàn)自己不當家時,身上備的急用錢也沒有了。原本也沒防著兒子和歡歡,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媳,又沒有第二個孩子,防他們干什么。再后來,宅基證也改成了兒子的名字,這倒無所謂,早晚都會改成兒子的名字。等到孫女出生,孫女上幼兒園,李梅已經(jīng)在家里做了五六年的家務,雖然累,也很開心。
把孫女帶到五歲,歡歡就把小人兒送到縣城的幼兒園讀大大班,其實就是小學一年級的預備班。李梅非常反對把孫女送到縣城讀書。反對歸反對,李梅也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只有暗自垂淚,可憐小小年紀的孫女像關進籠子的小動物。別的人家把孩子送到縣城是無人照看孩子,兒子和歡歡把孩子送到縣城圖的是什么?要讓人看看他們當爸媽的舍得為孩子花錢嗎?
孫女去了縣城,李梅就想去時裝店看看。兒子和歡歡連推帶勸地讓李梅好好歇歇。李梅自然知道小兩口的意思,再也不往店里去。不去店里也不行,回到小洋樓里,小兩口仍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李梅的心也就涼到底了。心涼下來的李梅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悠了一陣子后,不聲不響地租下了那兩間小平房,也瞅準了個攤位,開始擺起了小攤。
搬出小洋樓時,兒子跟歡歡虛情假意地挽留。李梅說幫你們帶了好幾年孩子,我想清靜清靜,那個小院子避開了大路,清凈得很。
這兩年鎮(zhèn)子上的人也開始在網(wǎng)上買衣服買日用品了,快遞員直接把衣服送到家里,多省事!時裝店的生意就跟在裂紋的冰上走差不多,就憑兒子跟歡歡那股浪蕩勁兒,不關店門才不正常呢。兒子和歡歡到底把那間時裝店賠到了徹底關門。眼看著兒子兒媳沒個正經(jīng)營生干,李梅就想對兒子說,實在沒事干就回村子種那幾畝地呀,雖然種地的活在李梅手上荒廢了三十年,可李梅才五十歲多一點兒呀。李梅想說又不敢說,說了以后只怕整日在莊稼地里的是自己,種莊稼的收入?yún)s全歸了兒子兒媳。
李梅只能遠遠地避開兒子和歡歡,眼不見心不煩,落得一份清靜。當李梅想起和男人開裁縫店開時裝店蓋小洋樓的辛苦,想起在時裝店里收到男人一封封信時的驚喜,就偷偷跑到男人的墳上大哭一場。
再次出攤的時候,李梅把一摞子沒完工的鞋墊也帶上。生意淡了,李梅還會在攤上做些手工針線。整個上午整個下午坐在大街上,人容易犯困,做點針線活能提提精神。
下午比上午好些,李梅賣出去幾打襪子兩個褲頭三雙鞋墊。小生意嘛,有一搭沒一搭的,守著攤跟閑玩差不多。
讓李梅擔心的是歡歡總往縣城跑。縣城也不是從前的縣城了,洗頭洗腳唱歌打牌的地方都不干凈,從外地來了很多小姐,聽說有專門干這路生意的公司,把本地的小姐領到外地,把外地的小姐領到縣城??h城好多洗浴中心都成了賭場,賭得都很大。去年一個外地人來打牌贏了幾百萬,幾個人就把外地人看守起來,那意思不把贏的錢輸出來就不能走。外地人也倔,在房間里吸煙喝酒看電視泡小姐,就是不上牌桌。幾個看守的人惱了,裝作喝醉酒打架,硬是把外地人從四層樓上扔下來活活摔死。這世道,還有啥事是人不敢干的。
兒子也跟著歡歡往縣城跑,有時還在縣城過夜。更讓李梅接受不了的是歡歡常常一人在縣城過夜,兒子也無所謂的樣子。李梅忍不住去找兒子,把兒子訓斥一通。一個年輕輕的小媳婦夜不歸宿,男人沒事人似的,到底還要不要自己的媳婦??h城比不上鎮(zhèn)子,那可是個醬菜缸呀。
兒子說他們在縣城看中了一個生意,準備加盟開店,歡歡是在縣城培訓呢。好多想開店的都在那兒培訓,又不是歡歡一個人,有什么擔心的。再說縣城有不好的地方,但也不是大街上一個好人也沒有,那樣的話縣城成什么樣子了。開導過李梅,兒子又問,你找找早時候我爹給你寫的那些信唄。
又來了!這句話成為這段時間兒子和歡歡見到李梅時的口頭禪。
李梅說賣給收垃圾的了,早跟你說過。
兒子繃了一下臉,不再說話,讓那滿腦子的不相信變成又粗又長的鼻息聲。
兒子上高中時,李梅給他看過那些信件。
見歡歡往縣城跑得越來越頻繁,李梅還是忍不住,有兩次碰見親家母,死死拉住親家母,把親家母按在攤位旁的矮凳子上。兒子不管媳婦,當娘的總要管自己的閨女吧,如果當娘的都管不住自己的閨女,萬一歡歡出了什么事情,可別怪當婆婆的。
親家母架不住李梅的軟磨硬泡,跟李梅說了實話,那小兩口子在縣城里買了新住房,花了三十萬呢。李梅嚇了一跳,三十萬,兩人整天浪蕩鬼一樣閑逛,連個掙錢的門路都沒有,哪兒來那么多錢。親家母笑笑說我們給了點,又把你建的小洋樓抵押給銀行貸了款。親家母笑得有點意味:你李梅已經(jīng)不是當年住著小洋樓開著時裝店的李梅了,變成小攤小販的李梅了,兒子在縣城買房子根本不跟你打招呼,因為你已經(jīng)拿不出一分錢了,現(xiàn)在拿錢幫他們的是我這個當丈母娘的。
李梅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惱羞有些無奈,訕訕地對親家母說,縣城有什么好,比北京上海差遠了,你要真有氣力,把你的女兒女婿捧到北京去捧到上海去。
你看你這人,我跟你好好說話呢。親家母被嗆了一下,就站起身扭著那副笨鵝樣的身子走了。
男人走時鎮(zhèn)子上就有刻薄的人說男人是建那座小洋樓累死的。男人走的那幾年,李梅走路都低著頭。那些閑言碎語正說到了李梅的心窩里。建好了小洋樓,男人一刻也沒有休息過。李梅很自責,怎么就沒有想到男人也會累趴下,如果把男人死死纏在那間時裝店里,男人怎么會撒手西去。李梅怪自己太傻,不會心疼男人。男人走后,李梅把提親的人一股腦兒推到門外,就是認為不管哪個男人住進小洋樓,撒手西去的男人都會在半夜折返回來敲那小洋樓的門。現(xiàn)在兒子把小洋樓抵押出去了,如果還不上貸款,銀行會不會把小洋樓要走呢。
李梅想著,渾身顫栗起來。
銀行要走就要走吧,反正是兒子把小洋樓弄丟了,或者把小洋樓跟縣城里的房子換了換,自己兒子的事,男人要怪就怪吧。無奈的李梅這樣想。
李梅早從別人那兒聽到了,兒子說開加盟店也是在說謊話。兒子和歡歡是在巴結(jié)縣城大商場里的一個經(jīng)理,想通過那個經(jīng)理往大商場供貨。時裝店關門后,兒子和歡歡再沒有任何生意,還在縣城買了住房,哪有錢開加盟店呢。那個大商場的經(jīng)理愛好集郵,特別喜歡《紅樓夢》題材的郵票。兒子記得李梅有封貼著雙玉讀曲郵票的信,那張2塊錢的郵票要比普通的8分郵票大得多,容易給人留下印象。
李梅手提袋里有幾雙未做好的鞋墊是桃花圖案,那些桃花只沿著鞋墊的邊沿和上半部開放,鞋墊下半部未動一針一線。
李梅永遠有幾雙這樣未完工的鞋墊。
連個念想都不愿留的人,這輩子還能留下什么呢。李梅經(jīng)常這樣想兒子,想兒媳歡歡。
晚上收攤時,兒子過來把鑰匙遞給李梅,讓李梅把曬在院子里的被子收回屋里,他要去縣城。
把被子疊好放到兒子床上時,李梅見床頭的褥子下露出一個皺巴巴的記事本的一角,便把記事本抽出來一頁頁翻看著。記事本上都是零零碎碎的東西,有一頁歪歪斜斜地寫著:
劉總?cè)钡泥]票:
黛玉葬花,面值4分,1981年11月發(fā)行,發(fā)行量686.46萬枚。齒數(shù)11,規(guī)格27×40mm,設計者潘可明,北京郵票廠印刷。
夢游太虛幻境,面值6元(小型張),2014年發(fā)行,齒數(shù)度數(shù)13度,規(guī)格40×54mm,設計者戴敦邦,北京郵票廠印刷。
雙玉讀曲,面值2元(小型張),1981年11月發(fā)行,齒數(shù)11.5×11,發(fā)行量81.85萬枚,規(guī)格140×78mm,設計者潘可明,北京郵票廠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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