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琪琪
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變態(tài)。
銀河傾瀉下來葉子僵直的身軀,堅針刺入瞬間佐助混沌的黑珠,瘦骨嶙峋的園子腰邊飄起白羅紗喪服的一角。讀日本文學,容易被漆黑而唯美的篇章蠱惑,血紅色曼珠沙華蕊間纏繞彼岸的光暈,爛在腐氣濕熱的夜里。但這并非最可怖的,徹底倒錯的美,將敬畏生命的人類教旨徹底抽去的決絕,才是令人神經(jīng)上癮的劇毒。
三島由紀夫的筆是不甘于現(xiàn)狀的,谷崎潤一郎墳頭的“寂”字絕不是他的歸宿。因此,金閣的燃燒無可置疑。林木間飄揚的金粉和遍灑金子的火光籠罩的天空都是他生作平岡公威,死為三島由紀夫的證據(jù)。與其說他來到世上是為了活著,像他的前輩和同儕一樣,或陰翳,或凄魅,或頹唐地觀察他者的死,我倒寧愿認為,他到世上來就是為了死—純粹的死,擺脫了禪的靜觀,超脫于物哀土壤之上的死—盡管他最后放了溝口。我模仿了里爾克,說出這駭人的話,可三島不正仰慕被玫瑰花刺傷指頭而死的他么?他們,死去;我們,和溝口一起活著,哪個更好,只有天知道。
書中種種,以冗長著稱的日語,那些零星的促音,半拍半拍的停頓,舌尖氣流的戛然而止,爆發(fā),恰如長唄三味線的琴音。
《金閣寺》既然取材于真實事件,那么三島所能置筆的最精彩部分,必不在于金閣本身。在暗夜里航行的美的金閣其實從未改變,變的是溝口的心境,以及他與金閣間既矛盾又共生的關系。若溝口是故事的測量員,則在金閣在現(xiàn)實中現(xiàn)身之前,他自我介紹式的話語中透露的便是整篇小說的尺度。
“無處不在,而在現(xiàn)實中又無處尋覓”的金閣以幻影形式存在于溝口的意念中。他癡迷于早晨天空里高聳的金閣,那顯然是京都的反方向,一開始,溝口自我構建的金閣便是虛假的,心中的金閣占據(jù)了主場,一切后來的都只能是他者。自我的金閣和他者的金閣間必然只能是愈演愈烈的矛盾??诔缘拇嬖诩由盍藘?nèi)外間的鴻溝,溝口只有一把徹底銹蝕的鑰匙,他的世界是遲滯的,言說之難被直觀地擺在面前,他只能一面做著暴君,一面陶醉于大藝術家的夢想。無論是暴君,還是藝術家,都是死神最愛的常客。溝口以這兩種身份在自我的妄想世界里生活,一切他者皆以幻象的形式飄閃在周圍。
第一章中的兩道插敘是全書中看似最清醒最正常的敘事聲音,兩件事同為幻影的根源所在。其一是關于東舞鶴中學的五月,歸來的海軍和癡迷的崇拜者。青年回到母校時,正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刻,作者以丟下的衣物構成的“光榮墓場”暗示男青年必死的歸宿。胸膛、腰、汗水、白襯衫、摔跤……他顯然屬于三島同性幻念的理想中“未被理智侵犯過的肉體的所有者”。溝口并非出于妒忌才在短劍黑鞘上刻字,他希望在這遺物之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仿佛自己也成為士兵的一部分,他渴望的不只是夢寐以求的正常身體,更有為國戰(zhàn)死的希冀。士兵的形象基于自我補充和完滿的要求,是藝術家那部分自我的折射,帶有表演性質(zhì)和自戀色彩。這是包括《潮騷》在內(nèi)的一些三島作品的核心,它們以肉體作為第二語言來保存美的現(xiàn)實活力。
鶴川、柏木即是這部分人格的外化,他們穿針引線,表面上在縫補溝口性格的缺漏,事實上無法從根本上滿足溝口自我圓滿的要求。因為他們都是不完整的人,如鏡湖池中金閣的倒影,在一塊小石頭漾起的波紋和水藻里蕩然無存。
鶴川是溝口“我—我”關系斷裂的典型?!拔沂钦障嗟牡装?,他是實際的照片。”溝口對鶴川極度艷羨和依賴,他甚至已把對方看作自己向外界展示的一部分。但在一再追問腳踩娼妓肚子的事上,溝口意識到彼此的異質(zhì)性,鶴川原來并非自己的實像,也不能始終翻拍出明朗的感情。于是鶴川的夏草叢和白襯衫在溝口構建的自我世界中疾速退場,最后從柏木那里得知其竟是因為一樁不幸的違反世俗的愛情自盡?!拔姨焐幸环龅男撵`,從來沒有體驗過歡樂明朗的感情?!边@難道不是文章開頭溝口的自白嗎?時間永是流馳,鶴川和三年前的溝口一起死去了,三年后的溝口自然不會對柏木的心靈殺戮有什么劇烈反應。
因為他已經(jīng)更加像柏木,這個迅速取代鶴川的內(nèi)翻足男人,盡管他以一張嘲弄的不羈的臉面對世界,卻仍舊對其抱有畸形的渴望:“改變這個世界的,只能靠認識。不是嗎?”這在最后用實踐擁抱毀滅的溝口面前顯得幼稚,但柏木本身擁有意念和殘缺的美感,并懂得利用和表露它們,這正是藝術家最重要的自我特質(zhì)。“柏木使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羞恥所在。同時,也促使我走向人生?!闭鎸嵉南喈愓卟艙碛凶呦蚪y(tǒng)一的可能,所以柏木是溝口“我—我”關系統(tǒng)一的典型。溝口跟從柏木接觸女子,學會吹奏尺八,更習得了惡的審美和審視自我同世界對立狀態(tài)的方式。但對于柏木而言那始終是嘲諷式的、靜坐式的觀照,未曾立下絕對的行動信條。
鶴川和柏木當然無法左右故事的走向。在《金閣寺》中,藝術家只是三味線的彈奏者,發(fā)號施令的則是喜怒無常的暴君—一種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并將自我與外界截然對立的生物。因此,自身和自身幻象以外的一切,特別是以女性身份出現(xiàn)的諸多人物都被納入他者的范疇,理念的金閣成為一堵高墻,把有為子們攔在外面,逐漸成為飄忽的幻象……直到烈焰將一切焚毀。那些女子抑揚的琴音,消散于反復撥弄的輪回幻影。
第一弦·有為子 有為與無為相對,是佛教兩大法門。得大智慧,廣度眾生,得因緣際會,即是有為;證得解脫,證涅槃果,便是無為。有為子之毀滅,恰如現(xiàn)實金閣之毀滅,都是溝口心中的暴君所為,所有君王都企圖追求永生的眷顧。自我的永生必定見證他者的輪回。一次有無的互動,即是一次空與色的輪回,內(nèi)與外的轉化。
有為子的一次次掀動車鈴的嘲弄將喚起暴君的第一次號令:“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詛咒立馬應驗。有為子被揭發(fā)受審問時,她的臉上浮現(xiàn)的是這般場景:
歷史從此被切斷,這是一張向未來向過去都不置一詞的面孔。我們有時在剛剛砍伐的樹樁上,可以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面孔。盡管新鮮而帶著水靈靈的顏色,但成長已經(jīng)由此絕跡,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陽光,突然暴露于本不屬于自己的世界。斷面上美麗的木紋描畫出的這張奇異的容顏,只是為了拒絕,才來到這個世界之上……
“歷史的中斷”使有為子的面目在溝口心中凝固,奇詭的橫斷面一邊預示成長結束和死亡駕臨,一邊以年輪卷起時間的渦旋,輪回開始了!木紋是生死交錯的流動的美與枯萎的氣息同構的死亡空間,是拒絕被發(fā)落的臉,是有為子的不甘,是溝口邪念勾起的上揚的嘴角。
有為子此后的兩次背叛構成了第一場輪回。答應帶領憲兵時,有為子已經(jīng)隨愛情一起死了,她的魂靈以日本女人的姿態(tài)小步邁向更深的地獄:
楓葉盛時,紅葉的色彩與白骨堆似的建筑,呈現(xiàn)出一派美麗的和諧。然而入夜,看上去一處處沐浴著斑斑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異又優(yōu)美。
金剛院的景致籠罩在極具宗教輪回意味的恐怖氣息中,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了,這魂魄充滿了江戶武士的義氣美感。第二次背叛,她屈身于愛欲的秩序,企圖同男人一起逃遁的她再度淪落為一個為男人而活的女人,這是由死入生的一次嘗試,不過終究雙雙斃命。她的兩次背叛,一舉一動都關乎生死,在極端緊張的時間內(nèi)有為子經(jīng)歷從生到死再到生再到死的兩次輪回,超速的震撼把她撕作碎片,刺進求不得的帝王身體,成為幻影的種子。
鶴舞是小說發(fā)端的地點,亦是毀滅情節(jié)集中爆發(fā)之地。年輕海軍士兵的戰(zhàn)死,有為子和戀人的殞命,父親在舞鶴線上發(fā)出將死的訊號,緊張—舒緩—緊張的小說總體布局本身就象征著一種復歸和輪回的命題。
第二弦·無名的女人們 “南泉斬貓”是書中最富深意的禪宗命題,此處不欲深究,九條命的貓之死大概是最難想象的場景之一。從奇異果般的綠眼里,我們觀察不到它們的衰老,所以那些寂靜蹲坐于山門前石階上的黑貓似乎早已掌握了輪回的奧秘。命名的抽離在此起到了關鍵作用,無名則無形,無形則無歲,三島將這種手法應用到了有為子之后的那些女人身上:在南禪寺窺探到的天授庵中的女子(即后來的插畫師傅),美軍的娼婦,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柏木房東的女兒,她們伴隨溝口的時間更久,卻不曾獲得一個名字,因為她們只不過是有為子的幻影。
天授庵女子的乳汁滴入茶碗,情人喝下,訣別,恰如有為子在金剛院和逃兵偷偷商議寥寥無幾的求生機會,私密的窺探心理的相似性讓溝口直呼那女子就是復活了的有為子;“猩紅外套”遭侮辱而流產(chǎn),她的告狀使溝口占有金閣的希望破滅了,這與有為子對叔父的告狀使他無法再直面她如出一轍;西班牙式洋房小姐和六十多歲老太婆的高傲,那畸形控制的魔障崇拜,如有為子對賜她痛苦的愛情那宗教式的執(zhí)著;柏木房東的女兒不言語的輕蔑,更伴著有為子對結巴嘲笑似的鈴聲。意識流對巧合事件進行的加工處理,給情節(jié)上的呼應披上神秘的宿命論般的色彩。
至于插花師傅,雖然和天授庵中的女子是同一人,但正如溝口的自我斷裂一般,有為子的幻影亦可以不同方式進入同一人的不同階段,以展示身份的二重性。那是試圖拒絕世界的有為子身上難尋的脆弱,失去愛人和胎兒后,她自暴自棄,開始玩弄男人,直到遇見懂得欣賞美的柏木。但美在柏木手上又不過是供調(diào)戲的玩具,從輪回中找到生路的她再次陷入死局!“這叫什么插花?什么玩意兒,簡直不像樣子!”寄養(yǎng)精神的插花作品被柏木掀翻在地,身體也遭毒打,她終于承認這詛咒:因美而生,必因美而死,正如被收割而后裝飾得再美的插花,也不過非命的勞什子罷了。這些被無名編織的女子,根本無法以具象的獨立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讀者的視線中,她們從來都是附屬品,是支配者視角下飄忽在閱讀體驗中的記憶碎片。
第三弦·鞠子 三島最終有意識地令碎片沉淀、停滯、凝固,它們在為毀滅積累潛能?!敖痖w不無能,絕不無能。但他是一切無能的根源。”從厭惡無能到擁抱無能,是溝口的重大轉變。縱火是為了消滅有能的金閣,而非消滅無能。他在火的幻影中感受到肉欲,那種柔軟的姿態(tài)?!盎鹧嫱高^黑油油的柱子,它意識到已經(jīng)被我所發(fā)現(xiàn),似乎正要精心打扮一番。那手,那腿,那胸,都是輕柔無比的?!本献邮腔?,是有為子的影子,也是殺死有為子的兇手,溝口終于意識到有為子的徹底消逝,幻影亦不再輪回。他在居住于自己絕對世界的鞠子那里認清了世界的二重性,鞠子是溝口、柏木和有為子的一個集合,但是她庸俗、妥協(xié),全然不是三者所能涵蓋的,陡然陷入死一般的假寐,亦是半生半死的姿態(tài)。她以一種起底的姿態(tài)掀掉溝口構建的理念和現(xiàn)實的藩籬。
“向里向外,逢者便殺”。內(nèi)外相合的世界以“殺”的方式歸一,且此種“殺”是一種徒勞的殺,故世界終究歸于徒勞。溝口永遠不清楚他是為了燒毀金閣而失掉童貞,還是因為失掉童貞才燒毀金閣,因為故事本身所指的就是其存在,而非理由?!凹词故澜绫罎⒘?,只有這女子也許不會崩潰吧。”因為崩潰就是鞠子本身,她就是存在,她的體溫和香水,高漲的洪水都在以不容置疑的真實消解溝口與外界理念的隔閡:“我的內(nèi)心和外界之間這把生銹的鎖順利地打開了?!毙≌f至此擺脫了此前連環(huán)的瘋癲的心理暗示,敘事聲音重歸理性,并終于將九章的冗長鋪墊剪斷,意念構筑的金閣已經(jīng)疾速坍塌至寂滅。相比之下,實在的金閣之焚反而變得黯然無光了。
幾日前觀看了《湮滅》(亞歷克斯·嘉蘭執(zhí)導的科幻電影),恍惚間覺得像極了《金閣寺》,殘破的受命者,被折射的萬物,幻影,破碎的基因,重重疊疊。一種能量體的殖民,以復制生命的方式入侵成功,燈塔毀了,如金閣亡于灰燼。地球源的物種都將湮滅,復制版的男女主成為新的亞當和夏娃。但它們早已不是他們,燒了金閣的溝口,還是溝口嗎?
維特根斯坦說,“神秘的不是世界如何,而是其存在”。
也許三島早已諳熟這一切:不必敬畏生命,人類眼里無可代替的基因,不過是無法預知的他者隨意把弄的琴弦。人之渺小,宇宙之寥廓,自視的姿態(tài),再低也不為過?!督痖w寺》書寫的不是什么現(xiàn)代人抵抗時代的唯美潔癖,亦非櫻花滿開時武士亡魂的大義咨嗟,而是克蘇魯神話式的,必死的三味線。
說明:天神是三味線的琴頭(纏弦的部分),棹是琴桿,胴是琴箱。按百度百科詞條:三味線是日本傳統(tǒng)弦樂器,與中國的三弦相近。由細長的琴桿和方形音箱兩部分組成。演奏者需用象牙、玳瑁等材料制成的撥子,撥弄琴弦,其聲色清幽而純凈,質(zhì)樸而悠揚。三味線也是歌舞伎的主要伴奏樂器。 其中,長唄三味線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