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摘 要: 襲人“和順”的性格和晴雯“剛逆”的性格是她們二人的悲劇之源。襲人的悲劇是歸屬破滅和迷失自我的悲劇,晴雯的悲劇是追求平等人格、平等戀愛和與命運抗爭的悲劇。二者的性格和人生道路軌跡雖然截然不同,卻具備“殊途同歸”的悲劇內涵。
關鍵詞: 襲人 晴雯 悲劇
在“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的《紅樓夢》的新鮮別致的美學境界里,大觀園里的丫鬟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走出貴族階級的投影,以獨特的個性生命、人格力量進入藝術典型的畫廊。這是《紅樓夢》勝人一籌之處?!都t樓夢》里面的丫鬟們寫得成功的非常多,第五回賈寶玉做夢到了太虛幻境薄命司首先翻開的就是警幻仙子的“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在本子里面,他找到了兩個人,一個是晴雯,一個是襲人。在眾多丫鬟里面,這兩個人物是比較重要的,因此研究她們的形象對研究《紅樓夢》有重要的意義。
《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幾乎到了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的地步,可謂“萬艷同杯(悲)”。西方文論把人的悲劇分為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晴雯與襲人性格迥異,但她們的性格和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共同構成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兩個因素,她們的悲劇是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的結合體。本文試對她們二人的悲劇內涵作探析。
一、襲人的悲劇內涵
(一)悲劇之源:“和順”的性格
《紅樓夢》第十九回透露襲人的家世,其有母兄在世,出生在一個起先家道衰敗如今家道復興的殷實家庭,而且是在賈府“熟近”的地方。她的家庭出身使她得到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言傳身教,并很好地承襲。襲人不肯贖身,只因她認同自己是寶玉“準姨娘”的身份,她認同這樣的人生道路和人生理想。
襲人性格溫和柔順,以封建女性道德觀作為自己行為的標準。對上恭敬從命,是理想的封建侍妾,對下寬順婉和,為日后的侍妾生涯作好人情的鋪墊。襲人對賈府有一種歸屬感,她對賈府的認同,不僅僅是一種自我身份上的認同,更是一種精神上的認同,體現(xiàn)為對封建社會及禮教的“順”。這種“順”沒有達到她所期待的結果,她更多的只是賈府諸多勢力和關系中利用的對象和犧牲品。
(二)歸屬破滅的悲劇
襲人的結局,在《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已經做了預告:“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币u人最后嫁給蔣玉菡,與其他人相比,還算有個不錯的歸宿,在書中悲劇色彩并不濃厚,但她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當作賈府的一分子,早已進入了角色,而這種歸屬感,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幻象,只是她自己編織的一個夢,最后好夢成空,這種結局比起黛玉、晴雯的煙滅云散,更有一種深刻的悲涼。襲人所遭遇的是一種求而不得的痛苦。
第十九回襲人勸誡寶玉三件事:一是不能賭咒發(fā)誓,以規(guī)范寶玉的言行;二是讀書之事與仕途經濟之路;三是戒掉愛紅的毛病,有害聲譽,有違禮數(shù),更重要的是擔心這個毛病會影響她的地位。第二十一回襲人在寶玉沒有聽其勸告的情況下,先怒以餒寶玉之氣,然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對于寶玉像母親多過像情人,體現(xiàn)的是一種母性的關懷。第六回襲人與寶玉有了肌膚之親,可以說在整個大觀園里,她與寶玉的肉體距離最接近,然而她與寶玉的精神距離相隔得又很遙遠。襲人的身上寄托著寶玉的戀母情結,但在精神上,與寶玉幾乎是難以溝通的。襲人的夢碎了,她接受現(xiàn)實過起平淡的日子,而黛玉、晴雯都是以死結束自己的夢,這種對照,使人物的悲劇命運得到彰顯:黛玉、晴雯的死更打動人心;襲人對現(xiàn)實的順從更引人深思。
(三)迷失自我的悲劇
襲人的結局,絕對值得人同情,她的一生是迷失自我的一生。她從小被賣入賈府,憑著溫順乖巧,一直得到不錯的待遇,對生活的要求本來并不高,對她而言,在賈府的“準姨娘”生活已經是她人生最大的目標,她所做的,有心也好,無心也好,出發(fā)點都是維護寶玉。她本性就是一個溫順的人,當然不可能以一個反叛者的形象出現(xiàn),認同已有的價值觀,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所做的都是一個認同者、維護者認為應該去做的事情。在賈府主子們的眼里,襲人再好,終究是個奴仆,他們肯定她、扶持她,為的是寶玉身邊有一個能干之人來照顧他。對王夫人來說,襲人的價值,完全取決于寶玉對她的需求。王夫人從沒有把襲人真正當作賈府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討厭她的人認為這是自以為是,不抱偏見應能體會到一個被侮辱與損害者深刻的悲哀。她人生的希望,是賈府給的,也是賈府破滅的,她希望依靠的人——寶玉、王夫人,一個也沒依靠上。
襲為釵副,她和寶釵一樣在封建思想的毒害下迷失了自我,人性被扭曲而不自知。這是封建社會下隱性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的悲劇更深沉,更令人痛心。
二、晴雯的悲劇內涵
(一)悲劇之源:“剛逆”的性格
《紅樓夢》第七十七回透露晴雯的身世:她是一個孤兒,十歲被賈府的奴仆買來,成為奴隸的奴隸,“身為下賤”,處于宗法社會的最底層??烧沁@種苦難的遭遇,成就了她“心比天高”的骨氣和自尊心,從而形成了與襲人“和順”性格完全相反的“剛逆”性格。
晴雯性格孤傲不馴,稟直剛烈。對上不因封建禮教而束縛自己的行為,有較強的叛逆性,對下表面尖酸刻薄,其實是恨其不爭,恨其自覺為奴、自甘為仆,對那些攀附權貴、趨炎附勢之人深惡痛絕,不屑為伍。她對封建禮教有強烈的排斥感和潛意識的反抗,體現(xiàn)為對封建社會及禮教的“逆”。這種“逆”讓她在與賈府諸多勢力和關系的對抗中成為犧牲品。
(二)追求平等人格和平等戀愛的悲劇
第三十一回晴雯“跌扇又撕扇”,從“跌扇”一事晴雯看到了寶玉思想上殘留的劣根性(仍視她為奴),其失望可謂深矣,按她不屈的個性,沖突的爆發(fā)就在所難免。然而晴雯是根本不想離開寶玉的,因為她覺得那是對她人格的侮辱。她自己也說:“我為什么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fā)我去,也不能夠的?!薄拔乙活^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碑攲氂褡罱K向她道歉時,她感到欣慰,而借“撕扇”之舉發(fā)出真心的笑聲,那是在平等人格下真正開心自由的“千金一笑”。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誣晴雯以狐媚勾引寶玉并將其逼死,確是殘暴的封建主對不愿服從的奴隸強加的莫須有罪名和扼殺的圈套。關于晴雯對寶玉的感情,筆者有個人的看法。此回后晴雯被趕出賈府,寶玉偷偷來看她時,她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笨v覽全書,好強的她幾時有過此等柔情之語,可見寶玉在她心目中地位之高。雖然這還不能證明什么,但之后她對寶玉的傾訴:“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今日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這一句沒有說出的“后悔的話”,真可謂意蘊深長、發(fā)人深省。雖然沒有告訴我們她“當日”究竟后悔了什么,筆者竊以為她后悔的應該是一直以來她為了維護自身的純潔和尊嚴,而始終壓抑著自己對寶玉的摯愛之情。出身貧賤、文化不高的她把熾熱的情感從始至終都深埋在心底并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直到命在垂危的一刻,才不顧一切全部傾瀉出來。無比的悲憤和對心儀之人的留戀,使她狠命“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里”,又拼死“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小襖兒脫下”留給她的寶玉。她傾慕寶玉,但若要走和襲人一樣的道路又是很可怕的,因為那就標志著她要放下自己作為人的尊嚴,放下理想中與寶玉平等的人格地位,這與她對人格的追求矛盾,只能保持一種思想上的“關心”,而不企求二人有“實質”上的進展。晴雯對寶玉的感情是純潔而真摯的。退一步講,就算她敢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從封建時代社會地位的角度看,高貴的公子和低賤的婢女,確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與公子哥產生愛情的,應該是那些千金小姐,卑賤的丫鬟又豈能與豪門公子比翼齊飛?
(三)與命運抗爭的悲劇
晴雯這個人物始終處在一種具有不統(tǒng)一性的反差中,這一反差的重要表現(xiàn)有內因與外因兩個方面,外因是她所處的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即封建統(tǒng)治給予她這個低微的婢女身份,而內因則是她本人那種追求平等且又自尊高傲的性格,外因對內因起作用,內因又與外因相互矛盾、相互影響,而形成晴雯這個個性鮮明的形象:低賤的身份使她更懂得人格尊嚴的可貴,更渴望獲得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和作為獨立的人應有的權利,這一向往與追求導致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對她進一步的壓迫和摧折,加深她的性格與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她想擺脫這種不平等而極力抗爭,從而促使她為那個社會所不容而毀滅。
《紅樓夢》里,寫到過人的詩、詞、文,最長最著力的是寶玉紀念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作者把自己讀到的楚辭、楚人的作品、歷史知識全都運用在里面,多處借題發(fā)揮。第六十三回,黛玉抽到的花名簽子也是“芙蓉”,這難道是巧合?晴為黛影,作者在有意無意之中將她們兩個的形象重疊在一起。她和黛玉一樣是一個叛逆者,一樣不為封建社會所容,所以她們的抗爭只有通過死才能得到解脫,回到“離恨天”那個理想之地,而不是在現(xiàn)實中尋找那個根本不存在的“香丘”。脂批認為誄晴雯實際上就是誄黛玉。她們的死悱惻凄慘,這是封建社會下顯性的悲劇。
三、結語
造成襲人歸屬的破滅不是其他原因,恰恰就是她所認同的封建社會,由于歷史的必然,封建社會的沒落只是時間問題。在那個代表封建社會的賈府,那個襲人理想中的歸屬,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擊,更何況封建主根本不認同襲人的這種歸屬,也不承認她的歸屬,她奴仆的身份至死無法改變,黑暗的社會不可能是一個好的歸屬。在封建思想的毒害下襲人迷失了自我,迷失了人性,靈魂已被吞噬,已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再看晴雯,追求人格平等和感情平等,這在封建社會中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不可避免地與封建禮教產生強烈的沖突而不為所容,而僅靠個人的抗爭是沒有結果的,這就必然會受到封建社會的迫害。二者的性格和人生道路軌跡雖然截然不同,但二者的悲劇卻“殊途同歸”,都是封建社會所造成的。在那個“吃人”的社會,一切人性的美都不為所容,都會被它毀滅,她們走上的是同一條不歸路。
曹雪芹在美的毀滅中,讓二者人格的價值得到不同的體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的紅樓之夢。這種紅樓之夢,可以說是理想人格之夢,曹雪芹在夢的幻化里,在那條人格不歸路上讓這種美永恒、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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