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杰
窗外的光透過紙糊的窗子竟也將屋子照得十分亮堂。葉大娘被這不自然光給驚醒了,她知道是天冷了,定是下了一晚的大雪,才有這般光亮。
“這是第多少個年頭了?”葉大娘自言自語道,“該是有一輪了吧,過的真快,唉!”說罷,葉大娘起床穿衣,冷風透過窗隙,吹得大娘直打哆嗦,她也顧不得這么些了,只是慢慢地穿著很厚但早已經不暖和的藏青色的棉衣。
洗漱完后,在春臺處忙活了一番后,葉大娘費力地抽下重重的門栓,放在大門角落,打開門,依舊是忙碌的村民在背著工具,前往自家田地勞作,許多后生大娘也認得不全了,她自己心里也有數,她不怨別人,只怨自己命苦。
“大娘,您站門口想什么呢?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笔煜さ穆曇舸蚱屏巳~大娘的沉思,只見一個年輕小伙兒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向著大娘走來。大娘的愁容瞬間展開了:“文子,你來了,叫你來別帶東西,總是破費,這怎么好?!编凉值耐瑫r便忙著走下石階,迎了上去,接下了文手里的東西。進屋后,葉大娘忙著生火,從廚房拿出了木炭,小心翼翼地用火鉗夾出數塊輕輕地放在早已經銹跡斑斑的火盆中。
“來來來,文子,快烤烤火,暖暖身子”說罷,葉大娘便要給文燒水去。
“大娘,您不忙,知道您肯定沒吃,我給你帶了餃子來,這是我叫媳婦兒早上剛下好的,在汽車上,我可是一直捂在懷里,您快趁熱吃了,又到冬至了,我來看看您!”文應道,順手接下了大娘手中的水壺,給大娘端上了新包的餃子。
“是啊,看到你來了,我就知道又是冬至了,這么多年,年年來看我,你自己的生意到了冬天就忙,來年要是抽不開身不來也無妨的,你的心意大娘知道的?!?/p>
“沒事的大娘,生意那邊媳婦兒一個人照料著來的,不用急,況且我那小崽子就這兩年也長大了不少,也能幫著家里打理些生意了,我這一年才來見您一次,還望別見怪。”
“快別這樣說了,這十幾年你年年到了季節(jié)便給我寄來不少東西,到了冬至還來看我,我知道你過得也清苦,大娘老了,以后不來也沒什么的,本來也不是什么吉利人,你每來一次就要聽些閑話,算了,不來也無妨了?!边@時的大娘的眼中分明有著哀色,嘴角的笑容也斂了回去。
“您這樣我可是要生氣了??!”文子一聲嗔斥打斷了大娘的沉思,“您年年這樣講,我還不是年年都來了,我答應了武的,無論如何要替他看著您,您現在身子還硬朗,再等兩年,我可是要接您進城享福的。”文子一臉正經,此刻的大娘臉上似展出了一絲笑容,放下手中的碗擱置火盆的檐角,將筷子輕輕插在碗中,拉起文的手說道:“傻孩子,我哪要你接我享什么福,我嫁到這里快近四十年了,我有兒有女,即使過現在這樣的日子,我也是不愿走的,你要曉得,人老了,講的是落葉歸根??!”
“大娘,您這是何苦,村里人是如何待您,我是曉得的,您受得了,我是忍不住的,早點跟我進城,不就好了嘛,這是何苦呢?”說著,文攢緊了拳頭。
在大娘眼里,文還似小孩一般,“好啦,不說這了,看大娘我不是活著好好的嘛,他人嚼些舌根子,我們不在乎不就完了,況且這些個年頭,我習慣了,沒事的。今天你回來,我們去看看武吧!”大娘拿起放在火盆上的大半碗餃子,擱在大桌上,去廚房取了一個盤子蓋上了,順手拿起了在春臺上早已備好的竹籃挽在手肘上。
“走吧!文子!”聽到大娘叫他,他便去大娘房門角取了雨傘,心中在想這么些年大娘家里的東西總在原處。
取了傘,幫大娘鎖好門,看著站在門口略顯單薄的大娘,文上前挽住了大娘。便隨著大娘一起踏上了那條熟悉的路。路上兩人相攜而行,狀如母子。一路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著,天上還飄著鵝毛般的大雪。
平日里泥濘不堪的鄉(xiāng)野小路有了雪的裝飾也是有著別樣風景,文攙著大娘,不一會兒便到了武的墓前,雪下得真大,武的墓都要被埋住了,若不是那兀兀的石碑立在墓前,倒還真難得讓人分辨。
“大娘,您把香紙給我,我來燒給他們,您跟他們說說話吧!”文把大娘手上挽著的竹籃拿了下來,一個人操弄著。大娘靜靜地走到墓碑前,用手輕輕地拂去碑上的白雪,顫抖著雙手摸著那個她認識的一個字——那是她兒子的名字,摸著卻不發(fā)一語,她的眼睛只是盯著,間或眨一下。
忽然大娘轉過身來,看著文,她那僵硬的表情露出會心的一笑:“文子,你還記得武嗎?你給我講講你和武小時候的事情好嗎?還有梅,雖說她大你幾歲,你們之間一定有好多樂事大娘是不知道的對嗎?”葉大娘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我當然記得,大娘!我和武是一起長大的,是您看著我們長大的?!彪S后,文講了許多和武小時候的故事,歡樂也好,擔憂也罷,那只是過去了,只是縈繞在文心頭久久揮散不去的是武和武的姐姐梅的離去。
那是半年不到的光景,葉大娘的人生就此翻轉。文記得,十五六歲的時候,他和文一同在藝校學習舞蹈,那時候的武就是老師手中的寶,同學眼中的明星,年紀雖小,卻是掩不住武的俊秀的臉龐。他熱愛舞蹈,總是憧憬著自己能憑本事跳出一番天地。然而,在藝校學習舞蹈不到兩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娘告訴他藝校關了,以后再也不能跳舞了,要回到大隊里的中學讀書了。
就這樣,他開始變了。在文和娘的勸說下他來到了學校。第一天上課,他和文坐同桌,有一個老師讓他們參加了半天勞動。到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題,就那么巧合,點名讓武上來解答,讀完了小學就去學舞的他哪里會。他就在那里站著,老師見狀,不知說了一句什么,武便去教室最后面罰站,后到座位后,無論文怎么問他,他都是不理。直到放學,武在文的書包里塞了一張紙條,讓文回家之后再打開看,并且說自己想散散心,不要文跟著了。
愣頭愣腦的文回了家,打開紙條,上邊寫著“我娘就是你娘”幾個字,原本懵懵懂懂的文突然都明白了!天已經很黑了,葉大娘跑到文家里找武,然而當真正地發(fā)現武已經不見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村民們分頭去找,時間似乎過得很快,遠處的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大娘的淚都要流干了,最后在村頭的湖邊找到了武的書包,湖上漂浮著武的衣服。
是的,武投湖自盡了。
自那以后,村子里便有人說葉大娘是克星了,年輕時克死了丈夫,年紀大了克死了自己的兒子,村里的人都漸漸疏遠了葉大娘,害怕跟這個不吉利的人打交道,大娘沒有爭辯,只是說自己命苦。
老天似是喜歡捉弄這個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家庭。過了不到半年,那年冬至,天降大雪,大娘的女兒梅因為婆家人嫌自己不吉利,退了早已訂好的婚約。沒開蒙的年輕姑娘哪受得了這樣的侮辱!母女兩相擁而泣,第二天一早,葉大娘去喊梅起床時,聞得屋內濃烈的花露水味兒,抬頭一見,女兒已經吊在房梁上自盡了。那瓶花露水,是前年家里唯一的城里親戚給捎回的,是稀罕物。這時的大娘顧不得什么稀罕物了,她只知道她的一雙兒女被老天要了去,她想哭,卻也沒有淚水了,草草將女兒葬在了兒子的墓旁,也將自己的心葬在了里面。
她還不能死,她還要等三年為兒子立碑,還要守著兒女們。葉大娘家從那之后就成了不祥之地,曾經熟絡的村民也不與她來往了。在路上,人們對他避而遠之,她也曾聽過大人教小孩兒叫她孤寡,這是蔑稱,是侮辱,其實她也想不明白,這是天的安排,為何村里人要將一切罪孽施加于她。她等了三年,為自己的兒子立了碑,女兒因為被退婚卻無論也立不了了。
她想過走,但是總是有些不甘。
凜冽的寒風打斷了文的思緒,他看著在寒風中的大娘似一尊雕塑一般坐在兒子墓旁,天寒地凍,文覺得是該要回去了。
“大娘,您在家里好好照顧自己,我回去了,我會定時給您捎東西來的,不要在乎村子里的人啊,來年我還會來看您的……”文的話似乎是說不完。
“文子,你別擔心大娘,你好生回去吧,回去好好做生意,好好顧家,別總替大娘操心,就放心回去吧!”沒有準備的離別總是顯得那么倉促,大娘送走了文子,她知道自己也該走了。
其實她的生日也是冬至,文子來的這一天是大娘六十歲的生日。
大娘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克星,她只知道,人過了六十歲再走便不會給家里帶來霉運,她就這么等著,等了十二年。
回到家里,她將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為自己梳了一個發(fā)髻。
將堂屋里的火盆搬至房中,將剩下的木炭生著,用棉布堵住了屋子里的縫隙。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
她睡著了,嘴角揚著甜蜜的笑,伴著溫暖的氣息睡著了。
也許在夢里,再也沒人說他是克星,再也沒人罵她是孤寡了。
窗外的飄揚的雪花碰落到窗戶上,會被屋內的溫暖融化。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