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隴
金如鐵,這個名字不好。言博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貌似富饒的背后,其實暗含著頹敗和每況愈下。還有,你是卯年生人,今年流年不利,沖犯太歲。我建議你改個名字。
這是多年前我離婚那天言博對我說的話。
改名換姓就能改變命運?那你改叫華盛頓,看能不能當上美國總統(tǒng)?我對言博這一套江湖伎倆表示不屑。
不過話說回來,離婚也未必就是件壞事。言博安慰我說。
一個城內(nèi)的大學生,被一個鄉(xiāng)下女子拋棄,他知道我心里難以接受。
言博和朱小妹都是城外人。在我們霧城人的眼里,城外人就是鄉(xiāng)下人。城內(nèi)和城外的方言雖然互相能夠聽懂,但城外的方言剛硬而缺少彈性,語氣顯得粗礪、突兀,沒有城內(nèi)人的輕柔和悅,尤其是女性,這種語言特征更為明顯,即便嫁到城內(nèi),只要她一開口,整體上還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子。城外人對城內(nèi)人有一個統(tǒng)一的稱謂,就叫“城內(nèi)人”。城內(nèi)人似乎具有某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
朱小妹無故提出離婚,讓我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喪失殆盡。
我當然知道,城內(nèi)人已經(jīng)風光不再。近年來,外地打工者和城外農(nóng)民大量涌入城內(nèi),各地方言嘔啞嘲哳,卻為數(shù)眾多,淹沒了純正的“城內(nèi)腔”。城內(nèi)一些想更好地繼續(xù)發(fā)展的企業(yè)家紛紛去了外地,而城外想進一步改善生活的農(nóng)民紛紛涌入城內(nèi),開辦了無數(shù)小作坊,諸如商標印刷、棉紗褪色、塑編紡織等等。都是為了生活。仿佛正應了那句話:“城內(nèi)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而像我這樣不想出城,以及想出又出不去的那些人,很快就淪為了城內(nèi)的貧民。
但,這怎么能是離婚的理由呢?
那是個陰雨連綿的秋天。在民政辦,兩位工作同志問我們?yōu)槭裁匆x婚,朱小妹找不出正當理由,竟然說是因為我強奸了她。這種話怎么說得出口?我吃驚地看著朱小妹——這個鄉(xiāng)下妹子什么時候變得讓我如此陌生?
民政辦有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認識,女的叫溫如玉,是我初中同學。在溫如玉的詢問下,我只好吞吞吐吐告之實情。
三天前的晚上,朱小妹到學校宿舍找我,說要跟我離婚。我們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床笫之歡了,于是我把她摁在床上。她開始不從,稍后就從了。完事后她還夸了我一句,說我“性能”挺好的。但她說,她心意已決,離婚是不能改變的。
是這樣的嗎?溫如玉問朱小妹。
朱小妹白了我一眼,說,我沒同意他就上了我,不是強奸是什么?
溫如玉皺眉,流露出稍帶厭惡的表情。對了,你是干什么的?
朱小妹說,我在外面做生意。
在哪里?
廣東。
溫如玉輕蔑地一笑,哦,南下干部吧?
后來,當我和溫如玉進一步接觸之后,溫如玉告訴我說,近幾年來,霧城內(nèi)外出現(xiàn)了許多像朱小妹這樣的“南下干部”,她們主要活動在東莞一帶。一開始,姑娘們就像地下工作者,倏來倏往,行蹤詭秘,可不知為什么,不到兩年,這種“地下工作”變得半公開化,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姑娘們衣著鮮亮,行止張揚,飾金綴玉,耀人眼目。如此說來,朱小妹成為“南下干部”應該是一年前的事。走前,她只說跟她的女友出去找工作,把女兒交給了她的媽媽,也就是我女兒的外婆看管。兩個多月后她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和那些姑娘一樣衣著光鮮。她半句也不解釋,只是把一沓子錢拍在桌上,說,什么也別問,把錢收好。我當然不可能什么也不問。但不管我問什么,朱小妹一概不答,把我的存在當成了空氣。
此刻,朱小妹好像絲毫沒覺得做一名“南下干部”是件丟人的事,她不服氣地看著溫如玉,我怎么啦?
溫如玉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沒怎么,我是說你很好,很——漂——亮。
朱小妹確實漂亮,五官精致而略帶嫵媚,身材勻稱,各個部位錯落有致,即便我現(xiàn)在對她如此失望,這副好皮相還是不容置疑。但我聽得懂溫如玉拖著長音說出的“很漂亮”絕不含贊美的意思。
溫如玉與朱小妹展開了莫名其妙的舌辯。另一位工作同志打斷了他們,說,我們還是說正事吧,根據(jù)《婚姻法》,如果你們感情確實破裂,我們應該準許離婚。他問,有財產(chǎn)嗎?我們說,沒有。他問,有子女嗎?朱小妹說,有個二歲的女兒,跟我過了(這是三天前那個晚上朱小妹主動提出來的,我沒有反對)。我滿懷委屈地說,本來還有個男孩或者女孩,懷孕一個多月被她流產(chǎn)了,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她才告訴我的。朱小妹厲聲喝斥,別盡扯這些沒用的,你要是養(yǎng)得起,我給你生七八個都行。工作同志忙說,既然什么都沒有,那就簽了協(xié)議吧,一周后領(lǐng)取離婚證書。
兩本離婚證書工本費60元。朱小妹說了句,你付錢吧。說完這話,她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她昂首挺胸,扭著細腰,繡著花邊的高跟鞋有板有眼地敲擊著鄉(xiāng)政府的水泥地面,就像一個走臺的名模。
溫如玉沖著朱小妹的背影說了句,這什么人哪!見我一臉呆相,她又轉(zhuǎn)而安慰我,金如鐵,你也別太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門,看見不遠處有個公共電話亭,亭子的門敞開著,朱小妹在那里面打電話。待我走近,她故意提高了嗓門,用一種嬌滴滴的聲音說,喂,我離婚了,第一時間告訴你哦。
朱小妹好像成心氣我。打完電話,她又趕上來,氣鼓鼓地走到我的前面。高跟鞋把地上的濕泥甩得四處飛濺,星星點點吸附在她銀灰色的褲腳上。
這個天氣實在見鬼,和我的心情一樣,陰沉又晦氣。
城內(nèi)的女孩子大多膚淺,且勢利,她們從不拿正眼瞧城外人,言博如是說,只不過是一堵城墻之隔,這種優(yōu)越感實在可笑。但城外人又未免短視,比如朱小妹,她要跟你離婚,很可能僅僅因為你沒錢。
言博邊說邊伏案作筆記。他習慣把每天的卦例詳細記錄在案,以備查考,就像一個嚴謹?shù)睦现嗅t(yī)對待自己開出的醫(yī)方。
其實大部分時間是我在訴說,我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與朱小妹從相識到結(jié)婚的前前后后,以及離婚過程中自己所受的屈辱。我說,朱小妹不但說我是強奸犯,她還故意當著我的面給另一個男人打電話,臨別之際都不忘給我扣上一頂綠帽子。我差點把自己都說哭了。
言博放下手中的筆,神情格外嚴肅地抬頭看著我。他臉色鐵青,仿佛為我的受辱感同身受。金如鐵,我實話告訴你,像朱小妹這種女人,不值得你這般不舍,所以你必須把她從心里徹底抹去,像鐵一樣堅決。
我點頭。為了這份友情,也為了撫慰我內(nèi)心的傷痛,我表示愿以離婚的名義,用身邊僅剩的100元錢請言博喝酒。
言博關(guān)了店門,我們?nèi)チ司徒患也损^,點了一個糖醋排骨,一個爆炒腰花,一個炒粉干,又打了一斤散裝的52度“霧城古釀”,你一口我一口地邊喝邊聊。
但我所說的內(nèi)容,還是離不開朱小妹。
我認識朱小妹時,她才17歲,在我學校邊上的一家小菜館幫工。那家小菜館的豬頭肉特別好吃。我經(jīng)常會去菜館切五角錢豬頭肉,喝上二兩霧城古釀。朱小妹給我秤豬頭肉時,我會多看她兩眼,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不久后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一說話,朱小妹就臉紅。有一次,我試著問朱小妹,晚上要不要出來散散步。朱小妹眼睛不看我,只一味地看著學校后山上那個水庫,她把豬頭肉給我時,手向水庫指了一下,說,那里……
言博表示他不想聽朱小妹和豬頭肉的故事。這沒有任何意義了,他說,當今社會,有錢才是硬道理。你現(xiàn)在最應該想的是,怎樣讓自己活得出人頭地,讓朱小妹后悔離開你。最好能讓她悔恨得生不如死。
難道我活得窩囊?說實話,這話我無法接受。當年城內(nèi)出了兩名大學生,而我就是其中一個。所有的城內(nèi)人都見證了這件事,我的父母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別人的贊譽之辭。父親臨終前對我說,兒??!你是鐵家?guī)状酥形ㄒ坏拇髮W生,我沒有遺憾了。你成了真正的讀書人,將來你的子孫也一定是。
這是父親臨終遺言,更是祈禱和祝福。這才不到十年,就算曾經(jīng)的光環(huán)散為云霧,那也應該是一枚霞彩,而不是烏云。我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雖然我一個教師,不能算是社會底層,但僅憑一人工資養(yǎng)活一家三口,確實處處拮據(jù),行跡狼狽。
告訴你個好事,你得先替我保密哦。言博轉(zhuǎn)換了話題,我高中時的班主任老師,現(xiàn)在是一家報社的副總編,我可能有機會去報社工作。
酒后,天色暗了。言博說,他的班主任老師今天剛好在城內(nèi)的家里,他這就去拜訪。說完他站起來,整了整新買的不怎么高檔的西裝,正了正領(lǐng)帶,邁開一雙長腿,風度翩翩地踩著一路泥濘去了。
我的心如同暗夜?;氐綄W校宿舍,一進門我就傻眼了——我的床不見了。我打電話問朱小妹,我的床呢?朱小妹說床她搬走了。我說你缺床嗎?她說不缺。我說那我睡哪里?她說那是你的事。
幸好被褥還在。我把自己團團卷在被褥里,睡在又硬又涼的水泥地上,心里像有千百條蟲子在咬噬,疼痛、糾結(jié)難當。
一大早言博就“嘭嘭嘭”打我宿舍的門。進了門他直怔怔地看著我說,金如鐵,昨晚我拜訪老師,事成了。
我?guī)缀跻灰篃o眠,頹唐得生無可戀。恭喜?。∥艺f,可是言博,你就沒發(fā)現(xiàn)我房間里少了什么?
言博笑道,知道啊,少了個女人唄!
我說,我的床沒了呀!
言博這才掃了一眼這個十幾平米的宿舍,一臉的不以為然,金如鐵你這個人格局太小,你也不想想,睡在床上的人都沒了,床有何用?想了想他又說,對了,我的選日館里有一張單人床,你不如去那里睡幾天,我回家睡。反正你一個人,睡太大的床,容易思淫欲。
這個月我確實超支了。離婚證書工本費六十,女兒小照的生活費我付給朱小妹二百,請言博喝酒花了九十。床是買不起了,每天回家睡來回又太麻煩。我決定暫時睡在言博的選日館里。
言博的選日館位于大街邊一個逼仄嘈雜之處,一樓,三十來平米,連帶著一個小閣樓。店里擺放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幾本關(guān)于卜筮的書,一本萬年歷,三枚銅錢,都擺在桌上。閣樓上擱著那張單人床。墻壁上一面貼著一張先天八卦圖,另一面掛著一幅草書,上書“窮變通久”四個大字,大字下方又有幾行豎著寫的小篆:“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久?!彼闶亲⑨尅iT前掛著一塊招牌“言博選日館”,下面的小楷注明服務項目:算命、占卜、抽簽、選日……除了房租,這幾乎是一樁無本的生意。
天剛亮,我聽到樓下有動靜,忙起床察看。我輕輕走下閣樓,卻見言博端坐桌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出聲。
桌上燃著一盤檀香,淡淡的香氣彌漫開來。言博靜靜地坐在桌前,雙目微閉,神情肅穆。我也被這種特異的氣氛所感染,一時噤若寒蟬。許久,只見言博慢慢睜開雙眼,取用三枚乾隆通寶,握在掌心,而后不斷翻轉(zhuǎn)、搖晃,徐疾有度,繼而一次又一次將銅錢拋擲于桌面上。每擲一次他就在筆記本上畫出一條橫線,或斷或連。六次畢,收起銅錢,寫下“大有之睽”四字。
根據(jù)地支、五行、六親排列組合,他迅速記下六行文字:
官鬼巳火應
父母未土
兄弟酉金
父母辰土世官鬼巳火
妻財寅木
子孫子水
起卦畢,他審視、斟酌良久,臉上的喜悅之色層層綻放,繼而在六行下方密密麻麻寫出:
寅木財爻極旺,雖空不空;世爻九三暗動,官火生土。爻辭云:“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
末了,他換了支紅筆,批出決斷:此富貴逼人之象也。
言博放下筆,把筆記本利索地往前一堆,轉(zhuǎn)頭看我,一副意得志滿的樣子,哈哈!金如鐵,怎么樣?
我說,一紙?zhí)鞎?/p>
言博指著一紙?zhí)鞎?,你來看,“世爻”代表本人;“應爻”代表事業(yè);“官鬼”在這里代表官職。毫無疑義,這一卦預示仕途發(fā)達。天意難違??!他說,至于爻辭提示的“小人弗克”嘛,這是《易經(jīng)》中常用的詞句,不過是勸導人心向善而已。
我心里雖有諸多疑問,卻也不敢造次,對言博的天書說三道四,生怕無端冒犯了他所頂禮膜拜的“天意”。
言博離開霧城之前,也是我特別沮喪和無聊的日子。我每天完成課時教學,就去選日館門口坐著,像個喪門星。
唯有言博,對未來充滿了遐想,他說將來當了記者,要如何熱切關(guān)注民生。記者和人大代表或政協(xié)委員一樣,應站在民間的立場,為百姓發(fā)出聲音。他一口一個“百姓”,儼然已是參政議政好多年了。
言博再也無心經(jīng)營選日館。每次起卦都草草了事。有一天來了個孕婦,說有6個多身孕了,想知道是男是女。言博連銅錢都不用,只是拿起筆來,寫寫畫畫,很快就畫出分別代表陰陽的六條線,而后他潦草寫下“歸妹”二字卦名,隨口道,是女兒。
事實證明,這是個臭卦,數(shù)月后該少婦產(chǎn)下了一個男嬰。
就在這綿綿秋雨里,溫如玉出其不意走進了我的生活。
那時候霧城的有錢人和不那么有錢的人都開始喜好穿金戴銀,溫如玉自然也不能免俗。只見她上著銀灰色半透明短袖開領(lǐng)襯衫,隱約可見里邊的胸罩分別繡有一朵粉紅色荷花,脖頸垂掛一條重約一兩的金項鏈,時而搖擺時而貼緊峰巒兩邊的荷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雙龍戲珠”什么的;左手腕戴著玉鐲,色澤晶瑩清透,或是玉中上品;下邊是淡綠色褶邊黑色裙子,裙擺過膝,走起路來顯出幾分款款約約。她手里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里裝著幾樣大魚大肉,兩個大大的江蟹,兩條絲瓜,一個包菜。她從店前經(jīng)過,抬頭瞅了一眼門口的招牌,同時看見了坐在門口發(fā)呆的我。
這不是金如鐵嗎?你……怎么坐在這里,算命?
我笑笑,有些靦腆、自卑,其中還夾雜著幾分感激,因為溫如玉曾親眼目睹了我離婚那天的尷尬,她還嘲笑了“南下干部”,為我打抱不平。我把言博跟她互相作了介紹。神算子言博,我朋友。鄉(xiāng)民政辦的溫如玉同志,我同學。
言博哈哈笑道,溫如玉,金如鐵,怎么聽上去就像是一對……親兄妹呢?
一個月后,言博去縣城報社當了記者。
又過了半個月,他打電話給我,說自己形勢一片大好,選日館決定關(guān)門。不過,租賃期限還有一個多月,他建議我沒事多去他的店里坐坐。
反正你也沒處玩耍嘛。你可以在店里看看書,最重要的是陪如玉小姐說說話,想說什么都可以哦。言博說。
說這話的第三天夜里,雷雨交加,一聲霹靂,雙樹村后坡晏公廟那棵幾百年的“雙樹”被劈成兩半,一半倒下來,把破敗的廟宇一角壓塌了。次日一早,言博第一次帶著相機回到霧城,拉著我一起去采訪雷擊現(xiàn)場。
晏公廟三分之一廟宇被毀,瓦礫遍地,一塊“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大元帥”的牌匾斷成兩截,而另一塊記載晏公爺功德,諸如“水途安妥,舟航穩(wěn)載”之類文字的木牌,卻還完好無損地掛在墻壁上?,F(xiàn)場不少群眾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一些神仙鬼怪之類的無稽之談。
這個晏公廟大有來歷。雙樹村原來不叫雙樹村,我也不知它叫什么村。這有一段民間故事,言博讓我趕緊整理出來,要不然,晏公廟已毀,以后只怕就失傳了。為此,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采訪了本村的幾位老人,整理之后,署名“金如鐵、言博”。言博跟我客套了幾句,但他很高興,還動筆替我改了幾個字。標題為《擂鼓相罵》。
在一個寅年卯月十三日,有兩塊不知來自何處的木牌,順著霧城入江口漂入西城門的護城河。天氣晴好,遠遠望去,兩塊木牌在河水中泛著黃金色的光芒。城內(nèi)雙樹村(現(xiàn)用村名)和城外巖石村的幾個村民正好在河中捕撈,一開始以為是什么寶貝,便爭相打撈。各撈上來一塊,一看,卻是晏公爺?shù)呐莆?。雙方都認為,既然漂來的兩塊牌位都是晏公爺,只擁有一塊那便是不圓滿,要求對方讓出另一塊。雙方各不相讓,爭執(zhí)不下,于是各自上岸,隔著岸破口大罵。兩岸村民越聚越多,罵陣越來越大,干脆從各自村中搬出巨鼓,村長臨陣指揮,擂鼓助罵。罵到酣時,老少青壯齊出動,跳腳戟指,熱鬧非凡。這樣罵著還不算過癮,雙方便動起手來,隔岸互扔石子和泥塊。
兩岸都在本村建廟,都叫“晏公廟”。城內(nèi)晏公廟右側(cè)的一個小土坡上,長出了一棵奇樹——不對,確切地說,是兩棵樹長在了一起。一樹名為棠梨,另一樹不知名。幾百年來,廟宇雖經(jīng)多次翻修,這棵長在一起的樹卻越長越高,越長越壯,直至高二丈余,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后來,這個村才改名叫“雙樹村”。
幾百年前的一場罵戰(zhàn),此后演繹成民俗,凡每年二月十三到十五,兩岸村民必聚眾來到各自的岸邊,隔著護城河擂鼓相罵。所罵的內(nèi)容無非互相揭短,專挑對方體面人士開罵,罵族長是非不明、善惡不分,是個糊涂蛋;罵地主、富商巧取豪奪,為富不仁,生孩子沒屁眼;罵村長自私自利,損公肥私,將來必遭報應。一個個罵得體無完膚。無論是眼見耳聞,還是道聽途說,不管不顧,都一一罵了出來。
相罵不過三天。二月十六罷戰(zhàn),各歸本村議事堂,召開高層會議,討論對方所罵內(nèi)容。認為罵得有理的,一一記錄在案;涉及個人德行、隱私的,由當事人說明緣由,或自我檢討,引以為戒;涉及村務或族中事務管理不善,損害到村民利益的,高層會議商討對策,糾偏改錯,盡量多修德政。
兩岸村民本無嫌隙,不管雙方罵過什么,就如輕風過耳,也不記仇。十六這天,渡口又傳來咿呀的船槳聲,護城河兩岸熱鬧起來了,兩岸歷來是互通婚嫁的,他們正忙著走親戚呢!昨天相罵凌厲的對頭相遇,不再怒目相向,而是客客氣氣地相互問候。
后來,這種奇異風俗演變成了一種慶典活動,每遇豐年,人們干脆在這個日子里擂鼓相罵慶豐收。
據(jù)此,雙樹村在晏公廟旁又建一亭,名“相罵宮”,又有人管它叫“雙樹宮”。有個畫家還于亭中將“擂鼓相罵”的情景繪成壁畫故事,栩栩如生。
1991年,兩地村民因相罵中有人涉及嚴重傷風敗俗隱私,終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罵俗遂絕。
那天,言博拍了照,采訪了幾個現(xiàn)場群眾,而后帶我離開。此后他只要回到霧城,都會與我見上一面,并不時給我提供線索,讓我整理一些霧城周邊的民間傳說,而后讓我在文章末尾括號,寫上“言博金如鐵整理”。言博把這些稿子提供給縣“民間文學三集成”辦公室,稿費他一分錢沒要,都給了我。因此,他每次回來,我都請他喝點小酒。
言博的酒量一般,但他的觀點和主張卻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顯出見多識廣,卻也越來越讓我難以適應了。
《易經(jīng)》有一句話叫“與時偕行”,什么意思呢?就好比說,你當一名人民教師,捧個鐵飯碗,以前那叫出人頭地;現(xiàn)在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依然當一名教師,就根本富不起來,那叫困守孤城。是與不是?說完這話,言博建議我跟他學習“鐵板神算”。選日館讓你來經(jīng)營,權(quán)當副業(yè),這個副業(yè)的收入可比一份教師工資強多了。怎么樣?
我不禁臉色一暗,生硬而高傲地回答,我是教師,不是巫師!
酒后,我送言博去公交車站,讓他搭乘最后一班車回了縣城。我也回選日館睡覺。
店里的燈亮著,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只見溫如玉一個人坐在長沙發(fā)上喝茶。茶幾上擺著一碟花生,一碟哈密瓜和一包瓜子。言博離開霧城后,我把選日館的鑰匙配一把給了溫如玉,溫如玉幾乎天天來。來了就是瞎聊,有時候要聊到深夜才走。她還特地從家里搬來一張茶幾,帶了一罐茶葉和一套茶具,泡工夫茶,好像要把這種喝茶聊天的日子天長地久地進行下去似的。
見到我,她什么也不說,只是把身體往右側(cè)挪了挪??催@情勢,我知道我應該坐到她的身邊去。她給我倒了一盞茶,放在她剛剛挪開的位置前,這才抬起頭來,朝我抿嘴一笑,說,金如鐵,我有話跟你說。
溫如玉第一次透露了她的家庭和婚姻狀況。
她家里開辦一個紡織廠,織布,也生產(chǎn)編織袋,規(guī)模不小。那時霧城絕大多數(shù)是家庭手工作坊,大不了三四個工人,而她的紡織廠有十幾名技術(shù)嫻熟的女工,算得上是個上規(guī)模的私營企業(yè)了。夫妻二人在地方上小有名氣。溫如玉的老公關(guān)建負責營銷,溫如玉主要負責生產(chǎn)管理。其實也不需要怎么管理,工廠向來都是這么運轉(zhuǎn)的,每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建和廠里一名年輕女工好上了。一開始關(guān)建說自己需要有個幫手。把這個女工帶出去一趟,回來后他就說這個女工適合做營銷,以后他們可以分線路跑銷售,一個跑東南沿海這一條線,一個跑西北線。那時她也沒多想,而且果然每個月都有東南沿海一帶的訂單,訂單的總量也有增加。當然,這些東南沿海一帶的訂單,提成20%,都歸了女工。
無論如何,男女之間的風流事總是隱瞞不了多久的,況且霧城有好多人都全國各地跑營生,便經(jīng)常有人看見關(guān)建和這女工在外面出雙入對。話傳到溫如玉耳里,她責問關(guān)建,本以為他會抵賴,沒曾想,他先是一言不發(fā),接著點燃一根煙,吐出一口煙霧,眼睛也不看她,好像在跟眼前的煙霧說話。他說:
我對你沒感覺了……其實,你也可以這樣的……
那個女工名叫林琴。溫如玉說,林琴是個妖精。
她問我,金如鐵,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嗎?
在選日館的最后一個晚上,溫如玉還是過來陪我喝茶。
她的妝容與平時大不一樣。平時的著裝清淡素雅,臉上幾乎不施粉黛,一個典型的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形象??蛇@天,她穿著黑色短裙,粉紅色絲質(zhì)半短袖T恤,領(lǐng)口開得很低,半圓形的胸罩中央溝壑深深,將豐滿的雙乳各露出約三分之一光景,恰似一輪被云彩遮掩的皎月,讓人忍不住有一種撥云見月的欲望。她應該是剛剛洗過頭,長發(fā)披散在肩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洗發(fā)露清香。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她的雙頰有胭脂紅,唇上有口紅。她就這樣斜倚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看我,就像一只慵懶的貓看著一條可口的臭魚。
金如鐵,我好看嗎?她問。
我點點頭。明天這個店租期滿了,我們不好來這里喝茶了。我說。
溫如玉微微一嘆,只要茶好,哪里喝不得?
經(jīng)溫如玉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眼前的溫如玉變成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茶是好茶,只是有些燙嘴。我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起那天言博想讓我學占卜,妄圖把教師變成巫師。
溫如玉嚴肅地警告我,如果我變成一個巫師,她會嫌棄我的。你是個讀書人,你知道嗎?她說,讀書人如果輕賤自己是個讀書人,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這話讓我溫暖,我正想著如何給她一個同樣溫暖的回應,恰在這時,店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中年婦女在門外探了一下頭,緊跟著一閃而入。
婦女眉開眼笑地站在我們面前,說要找言博大師。
我看一下時間,晚上9點一刻。溫如玉皺一下眉,表示對擅入者的不滿。而后她不那么客氣地告訴她,言博大師已經(jīng)離開霧城,選日館關(guān)門了。
我的女兒有消息了。婦女沒頭沒腦地說。
你女兒……
我忽然認出了眼前這個女人。一個多月前的一天,店里來了一對夫妻,滿臉焦慮,說自己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兒,四五天前突然不知去向,又不敢貿(mào)然報警,想先算個卦,看她是否平安。言博問該女子是否留下什么話或帶走了什么,他們說離開前什么預兆也沒有,她身邊應該也沒多少錢,衣服除了身上穿的,好像也只帶了她平時最喜歡穿的那套連衣裙。倒是她的身份證不見了。
那是言博離開霧城前的最后一卦。這次,他用銅錢起卦。我還清楚記得是個“遁”卦。言博說,女孩是自愿出走,不是被強迫的,應該沒有危險;其次,財爻暗動,說明她是出去掙錢了。至于去向,卦象顯示,利東南,不利西北。
我看著眼前這個婦女,禁不住好奇地問,是什么樣的消息呢?
婦女說,問卦后的第三天,她的女兒就托人給家里帶了話,說自己很安全,讓家人不用擔心。一個多月后,也就是昨天,女兒又托一個小姐妹捎來自己新購的BP機號碼,讓父母有什么事隨時呼她。女兒在那邊很好,還認識了一個老板,女兒說這個老板很會疼人,過幾天,她就要把老板帶回家玩了。婦女說,因為言大師算得很準,她剛才路過這里,順便進來表示感謝。
我吃驚不小,不是因為言博的神算,而是因為這個婦女——這種不可告人的勾當,怎可如此張揚?
婦女走后,我把內(nèi)心的疑惑說了出來。溫如玉認為我純屬后知后覺,她告訴我,像這類的話題在霧城早已不新鮮了,它幾乎已彌漫于城內(nèi)城外的每一個角落。有父母宣傳女兒的,有丈夫宣傳妻子的,甚至有些還在戀愛中的青年男子,也毫不隱諱女朋友所從事的營生。他們往往還言過其實,譬如,某人說自己的老婆(或女朋友)每個月能賺一萬,隨后便有知情人戳穿這個謊言:吹牛,上個月實際上她只賺了不到6千。因為經(jīng)常有“老板”來到霧城,迎來送往也就很熱鬧。有些熱情的丈夫,預先得知妻子和老板的行程,竟不惜到百里之外的機場接機去了。把老板接回來之后怎么辦呢?除了酒席款待,當然還得住宿,那么,住在自己家里顯然過于簡陋,也不合情理,就只能安排在賓館住下了。男人們喜氣洋洋,陪酒、預訂賓館都是親力親為,至于陪夜,那就是“南下干部”份內(nèi)之事了。
喜事達大酒店不就是去年開張的嗎?溫如玉說,它是霧城最好的賓館,賓館老板娘和我算是老熟人,據(jù)她說,這些老板到了霧城,基本上都在喜事達住宿。
我忽然悟到“遁”卦的玄機。我想,難怪言博能夠一語中的,說出失蹤女孩的去向。又一想,也難怪溫如玉只憑一眼,就看出了朱小妹“南下干部”的身份。
與溫如玉一直聊到后半夜,我見她打起哈欠,就跟她說,太遲了,我送你回去吧!
溫如玉失望地瞅我一眼,站起來,徑自出門而去,連個“晚安”都沒說。
后來溫如玉跟我說,這晚她本來想好在小閣樓上過夜的。她問我,那么遲了,你為什么沒有挽留我?
對于言博的離婚,我始終不了解真正的原因。
言博當了記者,我能感覺到他的工作狀態(tài)非常好。報紙上每天刊登他的文章,新聞報道類的文章署名言博,副刊上的文章署名“幻城”。經(jīng)常在同一天的報紙上,這兩個名字同時出現(xiàn)。我還看到一篇言博寫的工作通訊,反映縣城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日常工作,文中有一張記者體驗生活的配圖,照片上的言博身披蓑衣,赤腳,戴一頂破草帽,拉著滿滿一車大糞,在凌晨的雨幕下,艱難地奔走于縣城的街巷之間。
那時,言博的名字至少在霧城家喻戶曉。
1993年10月,城內(nèi)組織了一次請愿活動。先是由幾位代表到鄉(xiāng)政府送報告,請求政府允許舊房拆建,沒有得到答復。接著便有數(shù)十名居民打起橫幅,到鄉(xiāng)政府靜坐。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說,改建也好拆建也罷都要縣里批準,鄉(xiāng)政府沒有這個權(quán)利。由此,便有幾個居民率先動手,擅自給自家的老舊矮房改建、加層??h城建執(zhí)法大隊人員趕來制止,有一戶人家竟然聚集家族十幾人,儼然一個加強班,站在房頂上打伏擊戰(zhàn),向樓下的執(zhí)法人員砸磚頭。
在那次事件中,言博以記者身份深入一線采訪,不料被一塊磚頭砸中腦袋,當場頭破血流,被送進醫(yī)院。住院期間言博寫出了一篇題為《古城保護與群眾切身利益孰輕孰重》的深度報道,在一家省報刊出后,引起了上級的重視。上級考察組幾經(jīng)調(diào)研,出臺了相關(guān)政策。主要辦法是:城內(nèi)房屋結(jié)構(gòu)不能變,但可以開發(fā)城外的一塊空地,如城內(nèi)住戶確系房屋殘破可以鑒定為A級危房的,可在城外那塊空地上買地基建房,購買地基享受優(yōu)惠價格;如房屋殘破又不打算在城外建房的,可以每年一次申請適當?shù)馁Y金補助。
1993年底,言博被評為全省新聞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頒獎大會次年三月份在省城舉行。我得知這一消息,著實為言博高興。不料,兩個月后,他的妻子秀秀找到了我,我這才知道,言博這段時間正在鬧離婚。
那是個禮拜天,秀秀到雙樹村我的家里。她一坐下就跟我說,我渴了,我要喝水。我給她拿了一瓶礦泉水。她一口喝了大半,抹了一下嘴說,金如鐵你知道嗎?言博變壞了,他要跟我離婚。啥?怎么會呢?我問,你們吵架了?我們從來就沒有吵過架,一次也沒有,秀秀說,言博一定是想當陳世美了。
我疑惑地看著秀秀。秀秀的品貌不屬于城市女子的纖細嬌柔,皮膚黝黑似經(jīng)風吹日曬,卻光滑如綢緞;身材略顯飽滿,富有彈性,臀部渾圓,走起路來卻又輕盈敏捷,像一陣風。我無數(shù)次聽言博說過,他們之間的感情一向很好。這怎么就說到離婚了呢?
秀秀說,有人看見言博在縣城經(jīng)常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那女的一身珠光寶氣,不知是何方妖孽。她讓我轉(zhuǎn)告言博,如果陳世美幡然醒悟,還可以回頭;如果陳世美執(zhí)迷不悟,她也不能鍘了他。現(xiàn)在沒有包公了,秀秀說,但城內(nèi)城外的晏公爺還在,他最好先回來問問晏公爺,倘若晏公爺答應,她秀秀也無話可說。
秀秀還告訴我,婚前婚后,他們夫妻倆努力攢錢,連孩子都沒要,就是為了在城內(nèi)買房。眼見已經(jīng)攢了半間房子的錢,萬萬沒料到,言博卻提出離婚。
金如鐵你幫我勸勸他吧,叫他不要讓豬油蒙了心吧!說完這話,秀秀站起來就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頭抓過桌上的礦泉水,把剩下的小半瓶也一口喝了,而后放下空瓶子,一陣風出了門口,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給言博的辦公室打了電話。作為朋友,我對他們的離婚當然應該極力反對,特別是在離婚尚未成為事實之前。我問言博,秀秀有什么毛???
言博說,沒什么毛病。
我說,古人休妻還有‘七出之條,沒毛病你離什么婚?
言博說,那是古人,今人還有第八條:沒感情。
除了一句“沒感情”,言博不愿再說什么。我當時以為言博一定還有什么難言之隱,夫妻間的事,誰說得清楚呢?就算說得清楚,也不見得人人愿意說,比如像朱小妹這樣的事,我有臉說嗎?
1994年冬,言博還是離了婚。離婚半年之后,言博與他報社的一名女同事——聽說是縣組織部部長的妹妹——結(jié)了婚。后來我又從言博的話里得知,他的這位新夫人也曾經(jīng)離異,有一個5歲的男孩。
1995年,言博先從記者變成編輯,再提為副刊部主任。1996年提為新聞部主任。1999年當上了報社副總編。
那以后我與言博的接觸越來越少,他也很少回到霧城。偶爾回來,喝酒間也已不再是當年的那些話題,他更多的是訴說新家庭的煩惱。
操,什么女人那是,簡直就是一只母老虎嘛,一個神經(jīng)病嘛。言博說。
我想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過幾天,溫如玉就會在城內(nèi)的一個小茶館里請我喝一次茶;再過幾天,她又會約我去舞廳跳一次舞。而我呢,偶爾會請她吃個飯,飯后一起散散步。我們一直這樣不冷不熱地處著,以至她忍不住這么問我:
金如鐵,你的身體是不是有什么狀況?
不是,我說,真的不是。
她笑道,對呀,記得你說,朱小妹還夸過你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朱小妹說我強奸她,又說我“性能”不錯的那個話。我說,你別笑話我了。
要是有什么話不好說出口,你給我發(fā)短信吧,寫紙條也行。
我說,我才不會寫什么紙條呢。
溫如玉和關(guān)建的關(guān)系,就是寫紙條。溫如玉跟我說過,自從發(fā)現(xiàn)關(guān)建與林琴的奸情之后,他們夫妻再也不說話了。生活上的事,工廠里的事,或者無論什么事,需要溝通時,他們寫張紙條,放在書房里一張大桌的桌面上,每天他們在不同的時間起床,都會先去書房瞅一眼,如果有紙條,收了紙條,表示看過了;需要回復的,再寫一張,放到原位。
溫如玉說的最多的還是林琴。她對林琴的了解其實并不多,無非是翻來覆去地說同樣的話。林琴比溫如玉小8歲,家里非常窮,當年考上高中,家里卻沒錢供她繼續(xù)上學,要不是溫如玉偶然間聞知此事,主動資助了她,她早就輟學了。后來她沒考上大學,如果考上,溫如玉還打算繼續(xù)資助。溫如玉把林琴招到自己的紡織廠做工,原是好心,誰料卻把自己的老公賠了進去。現(xiàn)在,林琴和他老公幾乎是公開同居,完全沒有把她放在眼里。
林琴是個妖精。最后,溫如玉總是以這一句收尾。
好吧,林琴是個妖精。我表示贊同。
金如鐵,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溫如玉不止一次這么問。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
你搖頭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還想著朱小妹?溫如玉有點急了,是不是你心里的位置還為她留著?
我如實告訴溫如玉,一開始跟朱小妹或許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
離婚之后,我跟朱小妹確實見過多次面。第一次是朱小妹到學校找我,直接問我想不想復婚。我沒有回答。說實話,為了女兒金小照,我是想過復婚的,但我覺得朱小妹除了表示愿意復婚,還應該表示點什么,但是她一個字也沒有。也許朱小妹并不欠我什么,但我覺得她至少欠她自己一個認識。我就等著,看她會不會再來找我。第二次是在路上遇見,她叫了聲金如鐵!我問她什么事,心里有所期待。她退縮到一個墻角,等著我過去跟她說話——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是她習慣性動作,不管跟誰說話,她都會先退到一個角落里,眼睛四下瞅瞅,好像要跟那個人密談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似的。其實那天她只是這樣跟我說:金如鐵,你要是想跟我復婚有個條件,三十歲之前,我都要在外面掙錢,你不能管我。我瞪了她一眼,說,我沒說要跟你復婚。
又有一次,天氣晴好,她穿著一套黃底紅花棉布外套,看上去像睡衣——也可能就是睡衣。長發(fā)披散著,臉上卻又是化了濃妝的,腳下穿著一雙繡花布鞋,怪模怪樣的,怎么看都有點像巫婆。她就這樣跑到我的學校里來了,見面就說,
金如鐵,我還有兩個條件,第一,我在外面掙錢,你要在家?guī)≌?,而且你不能跟別的女人談戀愛。還有,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是不能再領(lǐng)結(jié)婚證。
聽她那意思,好像一直是我追著她復婚似的。我不知道她穿著這身奇裝異服跑了多少路來到我的學校,心里有點好奇,她離開時,我就隨口問了句:
朱小妹,你現(xiàn)在住哪兒?
雙樹村68號,租的。走了幾步,她又回頭補充一句,過兩年我就能把這間房子給買下來了。
我告訴溫如玉,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想過要跟朱小妹復婚。
聽說言博離婚了,對嗎?她問。
怎么突然提起他?
言博太滑頭,你太笨!溫如玉說。
朱小妹果然買了房子。不過不是在城內(nèi),而是在城外,她說城內(nèi)的房子太老舊了,沒意思。
朱小妹當初說自己打算買下雙樹村的房子,把自己變成一個城內(nèi)人。我暗暗好笑,你在城內(nèi)買間房子,就成城內(nèi)人了?我覺得不是。就好比我們即便搭上火箭去了趟月球或者火星,并不能因此就說自己是個外星人,而在外星人看來,你最多也就是個不明生物而已。
時候到了1998年,城內(nèi)的房子的確已經(jīng)不值錢了。城內(nèi)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紛紛擾擾,如果你站在南城門的古炮樓上居高臨下那么一望,就仿佛古城已破,城內(nèi)一片兵荒馬亂。而且,街道兩旁垃圾遍地,混合著油墨、污水、爛棉絮以及各種生活垃圾的剌鼻怪味。街巷之間,時不時傳來用各種方言吵架的聲音,那是人們?yōu)楦髯缘男”緺I生所起的爭端。不過呢,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子,倒成了城內(nèi)一景,她們都很漂亮,濃妝艷抹,至少看上去一個個花枝招展。一路上三三兩兩招搖過市,唧唧喳喳,就好像兩句唐詩寫的那樣: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這種景況每每會讓我無端地想起溫如玉在民政辦對朱小妹拖著長音說出來的那三個字:“很——漂——亮!”從而再次想起朱小妹。
直到1999年秋天,朱小妹都在跟我無端糾纏。她“南下”歸來,有時候跑到學校見我,偶爾也會在路上遇見她帶著小照。有一次她跟我說:
金如鐵你聽好了,我要把小照帶走,讓她在那邊(她沒說那邊是哪邊)上學,我還要讓她隨別人的姓,讓她姓陳。
我看著朱小妹,真的不明白她幾個意思。
后來,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到朱小妹和小照。朱小妹新買的房子還在,由她父母住著。有一天我跑去她家打探消息,被她的父母一通臭罵,轟了出來。二老罵我不要老婆女兒,活該一輩子打光棍。還有我的前小姨子,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無情無義,是個混蛋。
也許每個人都有不堪面對的過往,我有時候會覺得,我的人生猶如這座百孔千瘡的古城——的確,古城數(shù)經(jīng)修繕,恢復了些許舊貌,四面城墻非但沒有坍塌,還貌似完好無損。但物是人非,這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古城了。那么,從這個意義上說,古城之內(nèi)又仿佛什么也沒有了,猶如一座空城。
但幸好我的空城未廢,2000年冬,溫如玉入主我的城池,成了我的鎮(zhèn)城之寶。
我和溫如玉并未舉行婚禮,只是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在我老家雙樹村的家里邀請雙方的親戚喝了頓酒。兩人都是二婚,沒必要張揚,在這一點上溫如玉和我意見一致。這對我來說是意外之喜,我原本以為我跟溫如玉除了散步、跳舞、聊天、喝茶,不會有什么更好的結(jié)果。
客觀地說,是關(guān)建和林琴成全了我們。
此前言博曾勸我早作決斷,跟溫如玉表明態(tài)度,娶了她,免得夜長夢多。我說不是夜長夢多,是漫漫長夜無有盡頭。我說,我沒辦法向溫如玉表明態(tài)度,因為她終究還是有夫之婦。
你這是“天與不取”,金如鐵你就等著悔斷衷腸吧!言博說。
言博言猶在耳,不料,這年夏天,溫如玉離婚了。起因是,那個叫林琴的女工,不知怎么弄的,竟讓關(guān)建寫下了很多欠條,這些欠條加起來算,關(guān)建總共欠了她五十多萬元。白紙黑字,溫如玉當然知道這是偽造的,目的在于轉(zhuǎn)移財產(chǎn)。但既然婚姻走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么話可說?而且關(guān)建還到處制造輿論,說溫如玉早就出軌了,她和一個叫金如鐵的中學教師不清不楚,城內(nèi)盡人皆知,等等。
溫如玉離婚后馬上給我發(fā)了條手機短信。說來奇怪,內(nèi)容竟然跟當年我和朱小妹離婚時,朱小妹在電話亭里跟某個男人說的話如出一轍:金如鐵,我離婚了,第一時間告訴你哦。
我這才毫不猶豫地回了一條短信:溫如玉,我等你很久了!
言博當上了霧城縣宣傳部副部長。
有一天我剛起床,言博來電,讓我八點半去鄉(xiāng)政府開會。開什么會呢?言博說,要請我為霧城著書立傳,讓我與霧城一起青史留名。
我開著助動車到鄉(xiāng)政府。會議室里十幾個人,有鄉(xiāng)黨委書記、宣傳委員、文化站長等。人不多,卻足見重視程度。一張長圓形的桌子,言博上穿米色羊絨大衣,下著一件藏青色棉質(zhì)修身褲,戴著個金邊眼鏡,氣定神閑地坐在首位。見我到場,他抬腕看一眼勞力士手表,對身邊的鄉(xiāng)書記說:
那,我們開始?
鄉(xiāng)書記先說了一番開場白:霧城是一座有著600年歷史的抗倭名城,同時它也是我縣經(jīng)濟發(fā)展的先行者,所以,我們要多方位、全景式地呈現(xiàn)古城風貌和發(fā)展軌跡,擴大地方知名度,打造旅游勝地……
工作人員遞給我一杯剛泡的茶??赡苁浅鲇诰o張,也可能是這個玻璃杯的使用壽命剛剛好到了極限,我伸手接過茶杯,突然“啪啦啦”一聲,茶杯爆裂開來,碎了一地。我本能地往后跳開一步,把身后的椅子撞翻在地。一部分茶水溢于桌面,蚯蚓般四下亂竄,其余的潑在大理石地面上,形成東一塊西一塊的水洼。我的手被燙了一下,幾張還未來得及充分展開的青綠色茶葉沾在手背上,像幾只熱氣騰騰的蝸牛。
工作人員趕緊找了塊毛巾,抹去桌面上的茶水。茶杯爆裂并不影響開會,卻影響了我的心情。由此我神思恍惚,無端地想起了這些來的種種坎坷和困頓。雖然靠著一份工資,我也算是衣食無憂,但終究清貧如洗,尤其是幾年前朱小妹帶著我的女兒金小照突然消失,從那以后沒了音信(也許如她所說,金小照已隨了陳姓)?!捌揠x”之后,便是“子散”。一念及此,不覺悲從中來。
短會快結(jié)束時,聽見鄉(xiāng)書記在跟我說話:
金如鐵老師,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以后就讓宣傳委員和文化站長配合你,需要采訪什么人,提供什么材料,都讓他們幫你提供和聯(lián)絡(luò),至于具體怎么寫你自己把握,你的大作完成之時,我們還要請言部長把把關(guān),嗯……
最后言博對這次短會作了簡單的總結(jié):金如鐵是城內(nèi)雙樹村人,親歷了霧城改革開放以來的每一個變化,況且他又是高中語文老師,有著很好的文學功底,所以我相信,他是寫這部書的最佳人選。
會后言博私底下跟我說,出書經(jīng)費鄉(xiāng)里出一部分,縣宣傳部出一部分。你放心,書稿一旦通過,我會為你多爭取一些稿費。
我們又談起當年在選日館的那些往事,言博淡淡一笑,但他馬上警告我說,如鐵,占卜算卦那些事,你我之間說著玩兒可以,你可不能到處亂講,懂不懂?
我不是很懂,但也只有點頭稱是。
對了金如鐵,朱小妹現(xiàn)在怎樣,她嫁人了嗎?
不知道呢。我說,朱小妹走就走了,但我的女兒金小照也杳無音信,這對我太不公平了。朱小妹可以這樣對待她的前夫,但她難道忘了,我同時還具備一個“父親”的身份??!
言博安慰我說,金如鐵你要想開點,我了解你的不幸,但其實,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不一樣的不幸,只是我們不了解而已。你說呢?
幾個月后,我草擬一個大約四千字的寫作提綱,書名叫《云霧古城》。全書分八個部分,其中有一個部分就叫“南下風潮”。我將提綱電子稿發(fā)給言博看。言博看后回電,說基本同意這么寫,但有一點他覺得甚是奇怪,“南下風潮”這個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言博說,這是紀實文學,不能無中生有啊。再說了,這事光彩嗎?別說我言博通不過,鄉(xiāng)書記看了也不會同意,霧城人民也不答應??!
除了不同意“南下風潮”這一部分,言博認為,雖然寫的是改革開放以后的霧城,但霧城是一座抗倭古城,城內(nèi)城外的每一處遺址,都有一段精彩的抗倭故事,有些縣志里有簡單記載。另外,古城還有一些奇異的神話和民間傳說。對那些原有的、故事偏于平淡的文本,無論是抗倭故事還是神話傳說,都可以適當加工潤色,甚至可以大膽發(fā)揮想像。他建議把這兩項內(nèi)容組合為一個部分,就叫《古城傳奇》。
神話或民間傳說除了好看,它還有一定的教育意義。言博說。
我能夠理解言博身為宣傳部官員的立場和態(tài)度,也佩服他的獨到見解,但他為什么說南下風潮是“無中生有”呢?
對了,像“擂鼓相罵”這樣的民俗故事,實際上也牽扯到了南下風潮,雖然其中難免有不盡不實之處。譬如最后這幾句:“1991年,兩地村民因相罵中有人涉及嚴重傷風敗俗隱私,終至持刀相向,出了人命。由此罵俗遂絕?!?/p>
實際上,到了1991年,已經(jīng)沒有“擂鼓相罵”這檔子事了。那時候人們早已沒有那樣的閑情,也沒有時間,大家都忙著經(jīng)營各自的生意,只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相約到兩岸的河堤上相罵。鼓自然是不用的了。幾個人是城內(nèi)城外的朋友,原先約好相罵一場之后一起去喝酒,沒想到罵得性起,越罵越來勁,越罵越難聽,也是因為彼此太過了解,每一句都能觸到痛處,終于有人罵出另一個老婆在外做雞,帶回了一身性病……等等,致有“持刀相向”事故發(fā)生。
假設(shè)這件事發(fā)生在稍后幾年,到了“南下風潮”真正成為“風潮”之時,我想斷不至于“持刀相向”。因為到了那時,這種事在霧城已不再是什么“傷風敗俗隱私”了,充其量它只不過是個“趣談”而已。
所以說,并非死人事件導致“罵俗遂絕”,而是在霧城這樣一個經(jīng)濟相對發(fā)達的東南沿海地區(qū),“擂鼓相罵”這一民俗已然失去了存續(xù)的土壤和空間。
次年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言博回老家掃墓,入住喜事達酒店。其時《云霧古城》的初稿已然完成。言博看過,說要與我當面聊聊這部文稿。
我到了賓館,看見桌上已經(jīng)擺上一瓶茅臺。言博在客房里擺好桌椅,他說菜也訂好了,準備就在這房間里小酌。隨即給樓下餐廳打電話讓上菜。不到十分鐘,門鈴響了,兩個酒店服務員,一個提著籃子,另一個手里捧著個碩大的海碗。籃子里的幾個菜一一擺上桌面:糖醋排骨,爆炒腰花,炒粉干,竹筍清湯;海碗擺放在桌子中間,原來是一碗滿滿的碎冰,冰面上一半是切片的三文魚,一半是切片的鵝肝。
除了三文魚和鮮筍湯,另幾個菜與我當年離婚當天請言博喝酒時點的菜一模一樣。我想這不是什么巧合,我與言博兄弟多年,我們的確有些許共同之處,至少在飲食方面有相似的嗜好。但看言博言談舉止間的氣度,以及一身名牌,都表明這個言博與多年前的言博早已相去萬里。
言博給我倒上酒,又給自己滿上。我們先碰了一杯,干了,而后淺斟慢酌。我們聊起了《云霧古城》??傮w上表示認可之后,他指出了文稿中哪些部分要淡化處理,哪些內(nèi)容一筆帶過即可,哪些事不能提起。比如,像舊房拆建問題引發(fā)的矛盾糾紛,這屬于家丑,且與寫作意圖風馬牛不相及,應該全部刪除。而有些事則要盡量寫得詳盡,比如縣政府充分意識到古城保護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如何積極采取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辦法,妥善安置城內(nèi)居民,從而最大限度保存了古城原有的風貌……等等。
說完這些,言博不勝困惑地問我,如鐵,文稿中多多少少還有些“南下風潮”這方面的內(nèi)容,這不是無中生有嗎?
我有點生氣了,因為言博又一次提到了“無中生有”這四個字。
這怎么會是無中生有呢?
言博一臉詫異,那以你的意思,霧城確有這么一段歷史了?
當然,我堅決地說,你可以讓我抹去那些文字,但歷史是抹不去的。
好,既然你認為霧城有過那一段歷史,那證據(jù)呢?
霧城誰人不清楚這段歷史?要說證據(jù),朱小妹不就是嗎?
朱小妹不就是什么?言博問。不等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說,對了,我想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
不是……言博你什么意思???
別急,你聽我說。金如鐵我問你,如果霧城當真發(fā)生過“南下風潮”那樣的事,那它的依據(jù)是什么?是霧城有這樣的先朝遺風嗎?還是說,霧城曾經(jīng)遭遇了嚴重饑荒,民不聊生,以致姑娘們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一時語塞。但我慢慢地回憶起一些事來,比如那個被言博占了“遁”卦的失蹤女子,該女子母親那天在選日館說的話,以及溫如玉跟我描述過南下風潮的那些景況。但這些都被言博一一否定,他認為,失蹤女子跟南下風潮根本不搭界,至于溫如玉說的那些事,他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即便溫如玉真的這么說過,那也只是“說過”而已,并不能代表確實發(fā)生過。
金如鐵你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既然南下風潮有那么大的規(guī)模,那么在你的生活范圍內(nèi),在你所熟識的人里面,你能不能告訴我,有哪些具體事件發(fā)生,又有誰是這個風潮的參與者,有嗎?
我眼前一亮,一下就抓住了要害,朱小妹!有人還親口告訴過我,朱小妹被那邊一個姓陳的老板包養(yǎng)了。
你看,還是朱小妹不是?言博說,像朱小妹這樣的事自古以來就有,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女性職業(yè),這一點也不新鮮,幾乎每朝每代都有,每個地方都有。但這畢竟是人群中的極個別現(xiàn)象啊!難道說一個朱小妹,就足于構(gòu)成霧城的一段歷史?
言博你的意思是說,我金如鐵惡意虛構(gòu)霧城南下風潮唄,那請問,我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
對,說到點子上了。言博說,如果有動機還好,但是沒有動機,這才是癥結(jié)所在。停了一下,言博似乎在斟酌詞句,他放慢了語調(diào),這么說吧!你金如鐵,或者我言博,或者隨便什么人,我們的內(nèi)心或多或少都有著不愿被觸及的傷痛,為此我們糾結(jié)難當,我們總是認為,歷史應該對我們的遭際和命運負責,所以,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需要構(gòu)筑一個自認為“合理”的歷史……
這真是讓人無語——既然歷史只不過是每個人各自不同的想像和記憶碎片,那它的存在還有何意義!
我正想著如何反駁,恰在這時,言博的手機響了。言博“喂”了一聲,手機里傳來一個女聲的回應,語音雖小,但聽得出是很年輕的音質(zhì)。言博看了我一眼,微妙一笑,又豎起一根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靜。
通話大約持續(xù)了三分鐘。對方的話當然無法聽清,我只能從言博斷續(xù)的回應中揣摩事態(tài):
這事可能有點難度……對,是這樣的……我盡力而為……這個我明白,現(xiàn)在的大學生就業(yè)確實不容易……現(xiàn)在有點事……時間……不太好說(說到這里言博看了我一眼)……那這樣,過一會我再打電話給你……好的……好,拜拜……
放下電話,言博語氣歡快地說,現(xiàn)在找人辦事的真是多,可我一個小小的宣傳部副部長,又能辦成什么呢?
如果辦事的是個妙齡少女呢?我說,說不定你這個副部長就能把她給辦了。
言博哈哈大笑,金如鐵你這家伙,還以為你一向老實,沒想到這么壞……來,讓我們舉起杯中酒,為妙齡少女干杯!
酒只喝了半瓶多一點,桌上的菜還剩下大半。從喜事達出來時我想,一瓶茅臺本來是不夠我和言博喝的,都怪那個妙齡少女,本應從容的雅聚演變成了言博重色輕友的罪過。
最后一次見到朱小妹和小照,是在父母的墳前。
與言博見面后的第三天,我去了南山半山腰掃祭。本來應該帶著溫如玉一塊來的,但溫如玉說,恰好她有兩個在杭州生活多年的盟姐妹回來,她問我,今年能不能陪盟姐妹聚餐、踏青、游玩?明年無論怎樣她都陪我去。我說掃墓不過是個儀式,我一個人去就行。
父親在我二十六歲那年過世,母親前年才走。我想這樣也好,溫如玉沒來,我心里有許多話,可以單獨地跟父母訴說一番。
因為每年祭掃,墳地還算干凈。我用鋤頭拔除了少許新長出的雜草,用掃帚打掃干凈,又在父母墓碑前點上香燭,開始跟他們說話。先是感謝父母辛苦培育之恩,使我有幸成為鐵家?guī)状死镂ㄒ坏囊粋€大學生(這些話,在他們生前我從沒有跟他們說過,為此我心里一直愧疚),接著我說,只恨我金如鐵不堪造就,不僅不能光耀門楣,還弄得妻離子散,讓您老人家臉面無存。但我謹記您老人家的教誨,認真教書,謹慎做人,希望能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上獨善其身。我還說,我對溫如玉也是這么謹慎的——直到她離婚,我才和她在一起……您也一定知道,明年,她會和我一起來看望二老……她是你們的好兒媳婦呢。
我又對母親說了些家長里短,就好像她在世的時候,我和父親都會想法哄她開心那樣。最后我說,母親,雖然家門不幸,出了個朱小妹,但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就好比我們家后院的菜園子里出了蟲子,咬破了幾張菜葉子,現(xiàn)在蟲子沒有了,以后我們的菜園子一定滿園青翠。
說完這些,我拜了三拜,站起來。一回頭,看見了朱小妹和女兒金小照(也許現(xiàn)在姓陳)。我不知道她們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小照十四歲了,一身連衣裙,婷婷玉立。她怯怯地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朱小妹的眼色,向后退縮一步,不敢走近我。我上前想拉一下她的手,她又退后一步。我只好站住不動。
朱小妹手里提著兩個花籃子,徑直走上前來,把黃白相間的花籃子分別放置在二老墓碑前,跪下來,突然嚎啕大哭。她一直哭一直哭,沒說一句話。哭完了,她站起來,擦干眼淚,轉(zhuǎn)身面對著我,說:
金如鐵,不是你家門不幸,是我朱小妹倒了八輩子霉了,嫁給了你這個混帳東西。就算我朱小妹做錯了什么,你就能拋棄我們母女?我說過我會回來的,你竟然不守信用,跟別人結(jié)了婚。像你這么無情無義的人,還敢說自己是個讀書人,也不怕人笑話!金如鐵我告訴你,我朱小妹出去掙錢是不得已,是因為你無能,你沒本事養(yǎng)活我們母女,你應該地上找個縫鉆下去才對,還好意思在這里說出這種糟踐我的話來,你為什么不去死!
朱小妹一番義正辭嚴,而后拉起小照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想多看幾眼小照,趕緊跟上去。我討好地說:
朱小妹你別生氣,我也不是不理解你,你說得對,主要是我沒本事。況且當年霧城女孩子大量南下,你也不過是“南下干部”中的一個,你也是受一時風氣的影響嘛!
朱小妹暴怒,什么南下干部?你神經(jīng)病啊——滾!
我滾回家里,繼續(xù)問溫如玉,如玉你告訴我,1993年,霧城是不是有大量姑娘南下,我們稱這些姑娘為“南下干部”的,有還是沒有?
溫如玉敏感地審視著我,嗯?你今天見到朱小妹了?你們都說了些什么?
我馬上閉了嘴,感覺溫如玉就像個未卜先知的神仙。
這以后,我和言博只見過一次面。
那是一個周六,言博回到霧城,打電話叫我過去。他告訴我,縣首屆民俗文化節(jié)今天在霧城舉辦,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市文化局副局長、本縣副縣長、縣宣傳部長、縣文化局局長、縣旅游局局長都來了,作為縣宣傳部副部長的他,這次只是陪襯。所以,午飯后他一個人溜了出來,找到一個僻靜的茶館。
兩個人在茶館的一個包廂坐下,上了茶和茶點。我問民俗文化節(jié)都有什么內(nèi)容。言博說,主要是選幾個比較有特色的民俗項目集中演示一下,像單襠布袋戲啦漁鼓啦畬族對歌啦什么的,對了,還有我們霧城的擂鼓相罵。早上就是在雙樹村演示了擂鼓相罵。
兩個村各組織一群人,隔著一條護城河比比劃劃,吵吵嚷嚷,沒一點實在的內(nèi)容,形同兒戲。言博不滿地說。
真正的“擂鼓相罵”是回不來了!我說,不過,拍成電視新聞節(jié)目,播出時再配上畫面解說,反正看上去也就像那么回事了。
罵什么?怎么罵?罵男盜女娼?罵為富不仁?以前罵這些是捅別人的心窩子,現(xiàn)在罵這些,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霧城人誰還會在乎這些?再說了,誰罵得出口?一不小心,你罵的可能就是你的家人,甚至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言博繼續(xù)發(fā)泄著不滿情緒。
我想了想,點頭稱是。
聊著聊著,言博的話越來越少,中間出現(xiàn)了好幾次冷場。為了活躍氣氛,我又說了幾句閑話,但他都沒有應答,好像壓根兒沒聽見我在說話。他呆呆地對著茶杯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想再找些話來講,想起上次在喜事達與言博喝酒時,言博那個神秘的電話,以至于言博當時幾乎是對我下了逐客令。我笑問言博:
對了,那晚在喜事達,是不是春宵苦短?
言博突然惱了,別說了,金如鐵你怎么這么無聊!見我一臉的驚愕、尷尬和無辜,言博口氣緩和下來,對不起如鐵……我最近很煩,有人想弄我呢……
見面時間不到一個小時。言博站起來說,我累了,想回賓館休息一下。
言博的眼皮搭拉下來,眼圈有點發(fā)黑,看上去身心疲憊。我與他握手作別,感覺到他的手心冰涼……
兩個月后,《云霧古城》第二稿改出來了。雖然我心里并不認為“南下風潮”是無中生有,但我還是按照言博的意思,刪除了所有相關(guān)內(nèi)容。正打算把電子稿再次發(fā)給言博,霧城鄉(xiāng)宣傳委員卻在此刻給我打來電話,說:
言博出事了。
據(jù)說,言博是因為經(jīng)濟和生活作風雙重問題進去的,性質(zhì)比較嚴重。具體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言博出事后不久,秀秀到學校找我,她說她想探監(jiān),卻被攔在看守所門口。問我是否認識哪位領(lǐng)導,幫她跟看守所說說情,讓她早些見言博一面。我遺憾地告訴她,我實在不認識任何一位領(lǐng)導。
后來,言博被判刑五年。一時地方上都在說這件事,但也就是說說而已,并沒有什么太難聽的話。無非是渲染一些色情故事,以豐富談資。再就是說言博運氣不好,那么多大官小官,怎么偏偏就他出事了?有個與言博有過交往的算命先生說,他早前給秀秀算過命,秀秀雖然只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卻是旺夫的命,所以,言博官運到頭,其實是因為休妻等等。
大家說一陣子,也就不說了。言博圖財也好,貪色也罷,霧城早已沒了“罵俗”,況且,時下的人見得多了,像這樣的事,實在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言博再次離了婚。出獄后,卻并沒有與秀秀復婚。聽說他離開縣城,和朋友一起,四處做起了房地產(chǎn)生意。但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有一天,溫如玉替我整理書房,翻出了言博寄存于我家的占卜筆記。扉頁幾個大字:
一九九三,歲在癸酉。
紙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黃,字跡卻還清晰可辨。每一頁都密密麻麻,記錄著當年所占之卦以及“驗證”情況。“驗證”用紅筆標注,或注明“果于X月X日應驗”;或?qū)懼按素圆或?,存疑待考”;或批出“有所驗,然應驗日期有誤”。
我找到了那個“遁”卦。卦象下方有言博潦草的字跡:“男為人臣,女為人妾”。不知何解。我又查閱了有關(guān)“遁”卦的說法。曹植《七啟》有云:“隱居大荒之庭,飛遁離俗?!?/p>
心想,言博現(xiàn)已“飛遁”,此去不知是“離俗”還是更加入俗?禍福相倚,更不知誰主沉浮。
隨手翻閱著一頁頁晦澀的“天書”,眼皮漸漸沉重。感覺身體一直往下墜落,面臨著一個無底的深淵。驚恐萬狀、恍恍惚惚之際,便見言博向我走來。由遠及近,看上去模模糊糊,像一個白色的影子。他貌似在急切地尋找什么,口里嚷嚷著含糊不清的詞句,仔細聽去,卻是:
珍珠如土金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