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語言及族源新探*

葉 曉 鋒

本文寫作過程得到王丁、金理新、金文兵等老師指導(dǎo)，與胡夢培、霍文文、唐智琳、楊偲、宋淼、汪琴俏等同學(xué)多有討論，并得到匿名審稿人許多有益的意見，在此一并致謝！

一、引 論

匈奴語的研究一直是古代歐亞歷史中的一個難點(diǎn)。白鳥庫吉是早期匈奴語言研究的重要人物。他的研究軌跡可以反映出匈奴語研究的進(jìn)步和困境。白鳥庫吉(1905/1970)認(rèn)為匈奴語“撐犁”等語詞和突厥語t?ngri等語詞對應(yīng)，就基本上由此推斷匈奴語應(yīng)該是突厥語。后來白鳥庫吉(1922/1970)又提出“孤塗”等詞語與通古斯語的kutú“兒子”對應(yīng)，認(rèn)為匈奴語屬于滿通古斯語。白鳥庫吉(Shiratori 1923)又根據(jù)部分匈奴語詞和蒙古以及通古斯語對應(yīng)，認(rèn)為匈奴語的主要成分是蒙古語，但也混合了一些通古斯語成分。白鳥庫吉的觀點(diǎn)反復(fù)變化，也可以看出匈奴語言研究的困境。后來李蓋提(Ligeti 1950)、蒲立本(Pulleyblank 1962)、貝利(Bailey 1985)等人的研究都存在類似的問題?？偠灾?，此前各家對匈奴的研究存在的兩個問題可以歸結(jié)為兩點(diǎn)：第一，受上古語音研究限制或沒有注意到漢字的上古實際讀音。許多漢字的上古音并不準(zhǔn)確甚至拿許多漢字的今音來作為對音基礎(chǔ)，這直接影響結(jié)論的可靠性。如：“奴”，白鳥庫吉的古音就是nu，而“奴”是泥母魚部字，音韻學(xué)者們現(xiàn)在一般把魚部構(gòu)擬為*a。顯然，如果沒有可靠的漢語上古音構(gòu)擬，結(jié)論自然不能令人信服。第二，詞語比較沒有系統(tǒng)性。根據(jù)《史記》、《漢書》以及其他漢語文獻(xiàn)資料中零星匈奴語的漢語轉(zhuǎn)寫形式，許多研究者嘗試從北方民族語言尋找同源詞，并以此確定匈奴語言的性質(zhì)。但是游牧民族本身具有很強(qiáng)的流動性，同時部落之間相互融合滲透很常見，僅僅依靠個別零星的語詞來推斷匈奴語言的性質(zhì)，無疑是不可靠的。如果沒有詞語上的系統(tǒng)性，就很難區(qū)分到底是借詞還是固有詞。

本文從詞語的系統(tǒng)性出發(fā)，選擇漢代文獻(xiàn)中所記載匈奴語的親屬名詞作為研究對象，如果親屬名詞對應(yīng)，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確定匈奴語言的性質(zhì)，進(jìn)而擴(kuò)展到其他語詞的比較。

二、孤 塗

2.1 孤塗的研究史

《漢書·匈奴傳上》：“單于姓攣鞮氏，其國稱之為‘匈奴撐犁孤塗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塗’?！?《漢書》，1962：3751)“撐犁”就是t?ngri，即阿爾泰語中“天”的意思，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是定論了。許多學(xué)者以此認(rèn)為匈奴語言就是突厥語或蒙古語。不過如果匈奴語是突厥語或蒙古語的話，那應(yīng)該可以從這些語言中找到能和“孤塗”對應(yīng)的詞語，但實際上并不能找到。米維禮(Müller 1920:310)則認(rèn)為“孤塗”是對應(yīng)突厥語qut“陛下”。陳三平(Chen 2002：308)則認(rèn)為“撐犁孤塗”并不表示“天子”而是表示“神賜”、“神的禮物”之類的意思。但這是一種猜測，并沒有找到語言學(xué)證據(jù)。白鳥庫吉(1922/1970:476)認(rèn)為“孤塗”和滿通古斯語中的kutu“兒子”對應(yīng)。蒲立本(Pulleyblank 1962：244)認(rèn)為“孤塗”的上古音應(yīng)該是*kwala，并從葉尼塞語中找到一個相似的表示兒子的詞語-kjal。不過“孤塗”的上古音應(yīng)該是*kwala或*kwada，由兩個音節(jié)構(gòu)成，而葉尼塞語中的kjal只有一個音節(jié)，在語音上對應(yīng)不夠理想。

蒲立本是上古音研究名家，他指出“孤塗”的讀音應(yīng)該與*kwala相似無疑是正確的?！皦T”雖然是定母字，但是從“余”得聲，“余”上古以母字，以母的音值和塞音d或流音r或l非常接近，在歐亞大陸的語言中，t、d、l與r四者之間的交替是很常見的*詳見李方桂(1980:13—14)、曾運(yùn)乾(1996：147—165)、潘悟云(2000：268—270)、鄭張尚芳(2013：90—91)、Gray(1902:79-89)、Andronov (2003:77—79)。。因此“孤塗”上古讀音為*kwada、*kwala或者*kwara之類的讀音。

需要指出的是，wa和o、u之間相互演變很常見，如“兔子”，壯語tho，黎語thua*更多漢語方言ua和o交替現(xiàn)象，詳見鄭張尚芳(2002)。(王均1984:804—805)。所以“孤塗”上古讀音可能還有*kola、*kora、*koda、*kula、*kura、*kuda這樣的變體。

2.2 孤塗在北方漢語方言以及民族語言的遺留

其實任何民族只要在一個地區(qū)長期生存，即使后來發(fā)生了其他變遷，或多或少都會在該地區(qū)的語言中留下痕跡。根據(jù)馬雍、孫毓棠(2002：174)的結(jié)論，東漢末年北匈奴有部分分散到甘肅、山西、內(nèi)蒙與當(dāng)?shù)刂袊用窕旌?。唐長孺(1955:125)指出后漢末年，南匈奴于扶羅單于攻占太原、河內(nèi)后，汾水流域就有許多匈奴人聚居。

令人驚奇的是，在匈奴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區(qū)，部分北方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中至今仍然保留匈奴語“孤塗”*kwada “兒子” 這個詞語。

在現(xiàn)在中國北方的許多漢語方言中，kala、kata等語音形式可以表示“兒子、孩子”的意思*北方方言中l(wèi)和t也經(jīng)常交替。這是常見的音變，如山西方言中，詞綴“子”長治方言是t(l。。 如“小兒子”，許多北方漢語方言都叫“老兒子”，如天津方言等。但是還有些方言稱為“老k1 ta”或者“老ka1 ta”，寫作“老疙瘩”，如：承德lau3 k1 ta，滄州lau3 ka1 ta，陽原lu3 k1 tar3，赤峰lau3 ka1 ta，海拉爾 lau3 ka1 ta，黑河lau3 ka1 ta，哈爾濱lau3 ka1 ta；長春lau3 ka1 ta，沈陽lau3 ka1 ta (陳章太、李行健1996：2385—2386)；內(nèi)蒙古東部漢語方言“老疙瘩”lau213 ka55 ta(馬國凡等1997:113)?！靶鹤?，”寧夏銀川方言“老疙瘩 ”l53 k13 ta，固原方言“老疙瘩”，中衛(wèi)方言“老疙瘩娃子”(高葆泰1993:100，楊子儀等1990：214，林濤1995：133)。河北方言中，“小兒子”，唐山、保定、唐山、張家界等都是“老疙瘩” lau214 ku21 ta3(李行健1995:221)。在山東方言中，“小兒子”，濟(jì)南“老疙瘩” l22 kta，濟(jì)寧“末疙垃” mu21 kla*從山東方言也可以看出，濟(jì)南的“疙瘩”k ta就是濟(jì)寧的“疙垃”k la。也是l和t存在交替。(董紹克、張家芝1997：173)。山西方言中，大同方言 “老疙旦”lo54 k?32 t24，天鎮(zhèn)方言“老疙蛋”lu51 k? t(馬文忠1986:73，謝自立 1990：40)。

山西永濟(jì)方言中，“蠻”表示“抱養(yǎng)別人的孩子”，“蠻疙瘩” m?24 kta表示“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吳建生、李改樣 1990：40)。甘肅山丹方言中，稱私生子為“私疙瘩”s24 kta(何茂活2007:201)*此外，在部分北方官話方言里“蝌蚪”的說法很特殊，一般寫作“蛤蟆骨朵兒”或“蛤蟆疙瘩兒”。北京“蛤蟆骨朵兒”xa2 ma ku1 tur，石家莊“蛤蟆蝌蚪兒”x2 ma kh tour，蘭州“蛤蟆骨朵”x2 ma ku2 tu，哈密“蛤蟆骨朵” xa2 ma5 ku1 tu3 ，烏魯木齊“蛤蟆骨朵”xa3 ma ku1 tu，西昌“蛤蟆骨朵兒”kha2 ma2 ku7 tr1(陳章太、李行健1996:3781)。這里的“骨朵”或“疙瘩”可能也是“兒子”的意思。。

從官話內(nèi)部來看，第一音節(jié)讀音比較短促，有時直接描寫為入聲。隨著第一音節(jié)促化，第一音節(jié)的元音很容易央化，變?yōu)?、、等元音，而、、由于聽感上與a比較接近，很容易演變?yōu)閍，整個演變過程為u/o>/>>a*u/o>/>>a是很常見的音變，如山東方言中，“什么”，煙臺i5 mo，諸城?5 m，青島?o5 ma(陳章太、李行健1996：4358)，可以看到山東方言中“么”的音變?yōu)閙o>m>ma。。因此，kata、kta 、kta、kla 、kuta原始形式很可能是*kuta～*kula或*kota～*kola。這樣北方漢語方言表示“兒子”含義的“疙瘩”(*kuta～*kula或*kota～*kola)就和匈奴的“孤塗”*kwala ～*kwara ～*kwada(以及可能變體*kola、*kora、*koda、*kula、*kura、*kuda)語音完全對應(yīng)。

除了北方漢語方言之外，在部分北方民族語言中(如滿語和蒙古語)，也有“嘎達(dá)”或“疙瘩”表示“兒子”的情況*承匿名審稿人指出，在北方一些其他民族語言中(如滿語、蒙古語一些方言)，也有類似的表達(dá)。這確實是筆者之前所沒有注意過的，在此致謝。不過這些語言一般僅限于特殊的語境中，如“最小的兒子”等，因此更可能是借詞。。如高揚(yáng)(2010：16)認(rèn)為東北漢語的“老疙瘩”借自滿語lokata。曾慶娜等(2014)則認(rèn)為“老嘎達(dá)”是蒙古語。

白鳥庫吉(1922)指出“孤塗”為通古斯語的kutu、gutu的對音，在通古斯語族中，“兒子”，Capogir語hútta，Mangaseya語huttan ，Burguzin語gutó。總體語音有些相似，不過對應(yīng)不夠嚴(yán)格，這一點(diǎn)蒲立本(1962:244)已經(jīng)指出。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一)在其他通古斯語中，“兒子”一般都是xaxa dui等形式，如 女真語xaxa dui，滿語xaxa de ， 錫伯語χaχdi (金啟孮 1984：47，李樹蘭、仲謙1986：150，王慶豐 2005：138)。因此也有可能滿通古斯語中的kutu等形式其實是借詞。(二)一般而言，滿通古斯語最有可能影響的是東北、北京、河北等地的官話，如果漢語方言中的“疙瘩”是來自通古斯語，那么西北漢語方言如甘肅、寧夏等地的漢語方言中的“疙瘩”(表示“兒子”)是無法解釋的。因此極有可能滿語中的kata是個借詞。

從記錄年代看，匈奴語遠(yuǎn)遠(yuǎn)早于滿語或蒙古語。從“疙瘩”(表示“兒子”)的分布看，從東北到西北，也超出了滿語或蒙古語的覆蓋范圍。因此，與其說“疙瘩”、“嘎達(dá)”是來自滿語或蒙古語，還不如說北方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中的這些語音形式是早期匈奴語的“孤塗”的遺留。

2.3 孤塗的語源

“孤塗”(*kola、*kora、*koda、*kula、*kura或者*kuda)表示“兒子”，這類語音形式表示“兒子在歐亞大陸的語言中非常常見。

在藏緬語中，“孩子”，Tamang語kola，Gurung語kolo(LDO 2009)?！皟和本捨膋a1 le3， 緬語ka53 le55(孫宏開等1991：665)。這種語音形式并不見于其他藏緬語，而且這部分藏緬語所在地區(qū)都是在印度境內(nèi)或者與印度毗鄰，因此應(yīng)該是借詞。

在西高加索語中，如Abkhaz語中，q’at’a“年輕的人、動物、植物”，南部Abkhaz語a-xara“出生、降生”，Tapanta語xara“同上”(Chirikba 1996:60、102)。

閃含語系中的“孩子”的詞根基本上都是gadya或ɡwal-等形式*閃含語系中的“蛋”與“孩子”無疑也是同源詞?！暗啊?，原始中部Chadic語*kwal，Beta語kwal，Gaanda語geila，Boka語ngala,Hwona語ɡala，Tera語nɡrli(Orel & Stolbova 1995: 199—200、343—344)。其中Boka語和Hwona語中表示“蛋”的詞語的鼻音是前綴，詞根是gala，應(yīng)該也是同源詞。，“孩子”，原始閃含語*gol-，敘利亞語 gady， Ugaritic 語gdy，中部Chadic語wal-，Logone語’oli，Agaw語qwra，Kemant語xwr，Xamtanga語xwra，Geez語ɡwal。(Orel & Stolbova 1995：229，Bennett 1998：144、226)*值得注意的是，閃含語系中的 “兒子”是bar，與印歐語中的putra“兒子”、突厥語中的bal/bala“孩子”之間的語音非常接近，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值得進(jìn)一步探討。。

從上面材料看出，歐亞大陸許多語言中表示“兒子、孩子”的詞語都與匈奴語中的“孤塗”kwala或者kwada相似。這就是說明《漢書》把“孤塗”解釋為“兒子”是有事實依據(jù)的。因此許多學(xué)者把“孤塗”另作其他解釋是沒有必要的*北方漢語方言以及北方民族語言中“嘎達(dá)”、“疙瘩”在表示“兒子”時一般都用于“小兒子”，而不能用于表達(dá)其他兒子，因此很可能是來自西域語言的借詞。。通過比較研究，可以確定印度—伊朗語支、阿爾泰語、藏緬語中的類似形式可能都是借詞。如果考慮發(fā)生學(xué)關(guān)系，匈奴語言的“孤塗”首先應(yīng)該考慮與閃含語系、達(dá)羅毗荼語、高加索語等語言的相關(guān)詞語存在關(guān)聯(lián)。

三、閼 氏

“閼氏”，最早見于《史記·匈奴列傳》：“后有所愛閼氏?！彼抉R貞索隱：“閼氏，舊音於連、於曷反二音。匈奴皇后號也?！?《史記·匈奴列傳》， 1963：2889) 在《漢書·宣帝紀(jì)》中，“單于閼氏子孫昆弟……來降歸義?！狈ⅲ骸伴懯弦粞芍А?《漢書補(bǔ)注》，2008：374)。在《論衡》中，又有“休屠王焉提”，劉盼遂(2002:78)指出“焉提”就是“閼氏”。

從司馬貞等人的注解及異文來看，“閼”有兩讀：一讀為“焉”，一讀為“於曷反”。到后來越來越多的人讀“焉支”。“閼”的這兩個讀音現(xiàn)在看起來差別非常大。實際上，在漢代的時候，這兩讀非常相似。在漢代“焉”是沒有i介音的*鄭張尚芳(1987)提出現(xiàn)代漢語中三等字的i介音是后起的，現(xiàn)在得到越來越多的學(xué)者的贊同。。“焉”*an雖然是收-n韻尾，由于-n和-r讀音接近，在漢代西域語言對音中經(jīng)常對應(yīng)ar，如“焉耆”對應(yīng)argi、arg、argina(Henning 1938)*漢代以-n來對應(yīng)西域語言中的-r或-t很常見。。由于語音接近，在世界各大語言中，t、d、r、l、n相互交替都是很常見的，如梵漢對音中“單”tan對應(yīng)梵文tat，因此甚至可以推斷 “焉”an可以對應(yīng)at。因此“閼”的兩個讀音——“焉”*an和“於曷反”*at在漢代的時候讀音其實非常相近。白鳥庫吉(1922)也指出，“閼”，安南音讀at，高麗漢音讀al。這顯然與漢代讀音相似。

根據(jù)梵漢對音，漢代影母基本上對應(yīng)都是零聲母，如“阿”對應(yīng)a，“安”對應(yīng)an，并沒有對應(yīng)小舌音的現(xiàn)象。月部上古音構(gòu)擬各家都是*at或*ad，梵漢對音中，月部對應(yīng)梵文ar、at、ad，如“遏”對應(yīng)ar、at，“曷”對應(yīng)梵文gat，“竭”對應(yīng)梵文gad、gat。支部梵漢對音中對應(yīng)梵文i，如“底”對應(yīng)梵文ti，各家一般都將支部構(gòu)擬為高元音*i*梵漢對音材料詳見俞敏(1999：51—62)。上古月部和支部的構(gòu)擬詳見李方桂(1980：50)、王力(1985：18、82—83)、鄭張尚芳(2003：72)、金理新(2013：120)。，同時從上面的梵漢對音材料可以看出，r、l和t經(jīng)常交替，那么“閼氏”或“焉提”漢代的讀音應(yīng)該是*atti、*addi，*arri、*alli或*andi*蒲立本(1962:262)把“閼氏”的漢代讀音還原為*atte，已經(jīng)非常接近語音實際，可惜后來蒲立本在比較過程中硬是將閼氏和突厥語的qatun對應(yīng)。。

劉攽最早指出“閼氏”應(yīng)該是匈奴語的“妻子”，而非“皇后”的稱號(《漢書補(bǔ)注》，2009：5616頁)，這是非常有見地的看法*從休屠王焉提就可以看出應(yīng)該不是“皇后”的意思。。這一點(diǎn)基本上得到后來學(xué)者的認(rèn)可(詳見白鳥庫吉 1922，蒲立本1962：262，Bailey 1985)。

白鳥庫吉(1922/1970)認(rèn)為“閼氏”atsu對應(yīng)滿通古斯語aiú，將“氏”構(gòu)擬為*su，聲母為擦音。由于古無舌上音，上古“氐”、“支”讀音相同，都是*ti，聲母是齒齦塞音。白鳥庫吉的比較顯然是不符合上古漢語實際讀音情況。

許多學(xué)者把“閼氏”與突厥語qatun“妻子”對應(yīng)(蒲立本1962：262，何星亮1982)，但是這種對應(yīng)其實存在明顯的問題：(一)“閼”是影母字，在漢代是零聲母，和qatun的qa并不對應(yīng)；(二)“氏”或“氐”*ti是沒有鼻音韻尾的，而對應(yīng)的突厥語的tun是有鼻音韻尾的，而且兩者的元音也很不一樣，“氏”的主元音是i，是前高元音，而突厥語的qatun的tun主元音是u，是后高元音。因此這兩者在語音上并不構(gòu)成對應(yīng)*突厥語qatun與“可敦”對應(yīng)是非常工整的。。

四、居 次

《漢書·匈奴傳下》：“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dāng)于居次。”顏師古注：“李奇曰：‘居次’者，女之號，若漢言公主也。文穎曰：須卜氏匈奴貴族也……當(dāng)于亦匈奴大族也?！?《漢書·匈奴傳下》1962：3808)

白鳥庫吉(1922：480)、何星亮(1982：7)等將匈奴語“居次”與突厥語kyz“女兒”對應(yīng)。不過這種對應(yīng)在語音上存在問題。 “居次”不管上古音如何構(gòu)擬*關(guān)于脂部的構(gòu)擬，總的來看現(xiàn)在的各家是認(rèn)為有韻尾，如：高本漢(1987：135—136)為*-ir，李方桂(1980: 65) 為 *-id，鄭張尚芳(2003:194)為*-il?！按巍鄙瞎攀乔迥钢孔?，本身帶有韻尾-r、-l或-d，也就是說“居次”對應(yīng)的語詞至少應(yīng)該有兩個以上音節(jié)，三個以上輔音。，有兩個音節(jié)是肯定的， 而突厥語kyz只有一個音節(jié)，根本無法構(gòu)成對應(yīng)。可見“居次”和突厥語的kyz“女兒”無關(guān)。

“居次”除了表示“單于的女兒”、“公主”之外，還有可能表示“侄女”或“弟媳”。

《漢書·匈奴列傳上》：“校尉?；菖c烏孫兵至右谷蠡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污都尉、千長、將以下三萬九千萬余級?！?《漢書·匈奴列傳上》，1962：3786)這段文字對準(zhǔn)確把握“居次”的意思非常重要。

首先需要交代一下這段話的背景。根據(jù)《漢書》，右谷蠡王是狐鹿姑單于的弟弟，也是狐鹿姑單于指定的接班人，是單于家族的重要成員。但是后來由于衛(wèi)律等人的干預(yù)，不能繼位，公元前85年，單于的位置由狐鹿姑單于的兒子壺衍鞮單于繼承。右谷蠡王因為不能繼承單于位置，對侄子壺衍鞮單于心存怨念?！坝夜润煌跻圆坏昧⒃雇?《漢書·匈奴傳上》)，簡言之，右谷蠡王與侄子壺衍鞮單于關(guān)系不好。

公元前71年，“校尉常惠與烏孫兵至右谷蠡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是說?；輳挠夜润煌醺鶕?jù)地活捉單于的父輩、嫂子以及“居次”。但是如果將“居次”理解為“女兒”，那么就是說?；菰谟夜润煌醯母鶕?jù)地活捉到單于的女兒，這會比較難以解釋。因為右谷蠡王與壺衍鞮單于關(guān)系并不好，所以壺衍鞮單于不可能讓自己的女兒呆在右谷蠡王根據(jù)地。因此這里的“居次”不大可能是“女兒”的意思。

《漢書》中 “居次”和“嫂”是并列結(jié)構(gòu)，而右谷蠡王是壺衍鞮單于的叔叔，這一點(diǎn)確定之后，那么這里的“嫂”應(yīng)該是單于堂兄的妻子，而“居次”的身份應(yīng)該低于“嫂”，因此，這里的“居次”最有可能是 “弟媳”(“單于堂弟的妻子”)或“侄女”(“單于堂兄弟的女兒”)*沈欽韓認(rèn)為“居次”是王侯妻號，相當(dāng)于滿清的“福晉”(《漢書補(bǔ)注》，2008： 5685)。從“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的上下文來看，似乎有問題，因為如果“居次”是“夫人”之類的意思。那么前面的“嫂”肯定也是符合“夫人”的身份，就變得重復(fù)了。因此，同時出現(xiàn)“嫂”和“居次”，就說明“居次”不大可能是“夫人”的意思。。

再來看“居次”的上古音。

我們再來看其他語言中與“居次”對應(yīng)的情況。

閃含語系中，Akkadian語kallātu“兒媳”，閃米特語kall“兒媳、新娘”，Ugaritic語kl-t “新娘”，敘利亞語kalltō“兒媳”(Orel 1995:310)。閃含語中，“兒媳，新娘”的原始形式是*kallāt-。

五、匈奴語言歸屬的討論

理解匈奴語言最重要的是理解匈奴的主體部落。然而，現(xiàn)在一般都承認(rèn)匈奴是個部落聯(lián)盟，在崛起壯大過程中兼并了許多西方、北方的民族和部落，因此匈奴包含了許多來自北方和西方的部落(Ishjamts 1994：158，烏恩1990，林沄1998，耿世民2005)。從考古上看，匈奴人種也包含歐亞大陸各種人群，從游牧民族部落聯(lián)盟的角度看，這是很好理解的。正如林沄(1998)所言，考慮匈奴的族源，主要是考慮冒頓賴以建立聯(lián)盟的核心力量是具有何種體質(zhì)特征和文化特點(diǎn)的族群。從目前考古材料來看，由于聯(lián)盟中的種族過多，到底哪一個族群是主體部落并不容易判斷，這也使得借助考古來研究匈奴語言的企圖歸于徒勞。

匈奴語言的研究國內(nèi)外學(xué)界有比較多的討論，但并沒有特別有說服力的看法。就現(xiàn)在而言，主要有三種看法：

其一，匈奴語是阿爾泰語。施密特(Schmidt 1824)、白鳥庫吉(1923)、伯希和(1929)認(rèn)為是蒙古語，薩摩林 ( Samolin 1957) 、何星亮(1982)、林幹(1983)等認(rèn)為匈奴是突厥。福蘭閣(Franke 1930：328)認(rèn)為匈奴語主要是突厥語，也有部分伊朗語支的斯基泰語和薩瑪特語成分。拉鐵摩爾(Lattimore 1951:450 )認(rèn)為匈奴是突厥語或者蒙古語。國內(nèi)學(xué)者一般都傾向于認(rèn)為匈奴是阿爾泰語。普里察克(Pritsak 1954)則認(rèn)為匈奴應(yīng)該和庫班河、伏爾加河、多瑙河流域的布勒加爾人的語言組成一個阿爾泰語的布勒加爾語組，其現(xiàn)代的代表就是楚瓦什語*普里察克的文章其實更多的是從理念出發(fā)，其討論并沒有涉及匈奴語言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如《史記》、《漢書》等中國漢代典籍中記載的匈奴語言都未予以討論。。關(guān)于匈奴是阿爾泰語更多評述詳見內(nèi)田吟風(fēng)(1949：194—198)、賈衣肯(2006)。匈奴和阿爾泰語的對應(yīng)，比較令人信服的材料不多，伯希和(Pelliot 1944：170)、亦鄰真(1979)指出并沒有堅實的證據(jù)表明匈奴語是突厥語或者蒙古語*不過“撐犁”和突厥語tanɡri以及蒙古語的tengri對應(yīng)很可靠。伯希和(1944：178)認(rèn)為突厥語tanɡri以及蒙古語的tengri是借詞，不是阿爾泰固有詞語，從語源上看與亞美亞尼語ter“主”相關(guān)。。值得注意的是，亦鄰真(1979)認(rèn)為匈奴語言可能是蒙古、突厥、滿通古斯之外的第四種阿爾泰語族。蒲立本(1962:240)從語音類型的角度令人信服地證明了匈奴語不可能是阿爾泰語。

其二，匈奴語是葉尼塞語。曼興—海爾芬 (Maenchen-Helfen 1944—45)認(rèn)為匈奴語言中有吐火羅語與伊朗語借詞，匈奴部落中肯定包含古代西伯利亞語民族，也就是現(xiàn)在葉尼塞語的祖先。但是匈奴王族的語言不好確定。李蓋提( Ligeti 1950)認(rèn)為匈奴語“”和葉尼塞語系的Ostyak語中的sagdi相關(guān)，但是對匈奴語和葉尼塞語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謹(jǐn)慎。蒲立本(Pulleyblank 1962：265 )、沃文(Vovin 2000)根據(jù)部分語詞可能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認(rèn)為匈奴語可能和葉尼塞語有關(guān)。蒲立本和沃文的研究存在的最大問題是缺乏系統(tǒng)性，利用零星可疑的材料將匈奴語和葉尼塞語建立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有觀點(diǎn)先行之嫌。比如他認(rèn)為“孤塗”和葉尼塞語支中的Kettish語中的qalek“小兒子，孫子”對應(yīng)，全然不顧Kettish語中的常用表示“兒子”的詞語是fyp，這個詞在其他葉尼塞語中都有同源詞。Kettish語中的qalek更像是個借詞。如果是借詞的話，用來證明匈奴和葉尼塞語之間的關(guān)系顯然是不可靠的。即使qalek對應(yīng)匈奴語“孤塗”，葉尼塞語中也找不到可以和“閼氏”、“居次”語音對應(yīng)的詞語。因此由個別零星可疑的詞語就認(rèn)為匈奴語是葉尼塞語無論是論據(jù)還是論證都非常無力的。

其三，匈奴語是伊朗語。貝利(Bailey 1985)則認(rèn)為匈奴人說的是伊朗語支的語言，并對一系列詞語進(jìn)行了比較。但是由于貝利對漢語上古音并不了解，許多對應(yīng)的詞語其實并不可靠，如認(rèn)為“撐犁”對應(yīng)伊朗語anaraka-。就目前研究而言，匈奴的親屬名詞只有“孤塗”在部分印度—伊朗語中能找到相似的形式，但是印度伊朗部分語言中，表示“兒子”最常見的詞語是putra。

表1 匈奴語言與歐亞大陸語言中的親屬名詞*達(dá)羅毗荼語和閃含語分別來自Burrow(1984)和Orel Stolbova (1995)，突厥語來自陳宗振(1990)，蒙古語來自孫竹(1990)，滿通古斯語主要來自孫宏開(2009)，中古波斯語來自Durkin-Meisterernst(2004)， 粟特語來自Gharib(1995)，葉尼塞語來自Georg(2007)。

就目前的匈奴語言研究而言，正如伯希和(Pelliot 1944)、蒲立本(1962:239)、普里察克(Pritsak 1954)等所總結(jié)的，雖然探討的比較多，比較令人信服的成果其實并不豐富。其間原因主要是：(一)匈奴語言材料總體不多，而且比較零星；(二)受上古音研究水平限制。從20世紀(jì)初到現(xiàn)在，上古漢語語音以及早期梵漢對音研究已經(jīng)取得比較多的共識，這可以為我們研究早期匈奴語言提供有力的支持。雖然匈奴語言材料不多，但還是存在一些基本親屬名詞，如“孤塗”、“閼氏”、“居次”等。鑒于親屬名詞存在系統(tǒng)性，如果能從現(xiàn)在的其他語言找到與匈奴語親屬名詞對應(yīng)的材料，那就要重新考慮匈奴語言的系屬問題了。

從語音形式看，相對于閃含語，匈奴語和達(dá)羅毗荼語更為接近。從語義上看，也是匈奴語和達(dá)羅毗荼語更為接近。匈奴語的“孤塗”和達(dá)羅毗荼語閃含語中的qade都是“兒子”的意思，而閃含語系中的gadya是“孩子”的意思。顯然，語義上也是匈奴語與達(dá)羅毗荼語更加接近。

我們再來看匈奴與達(dá)羅毗荼文明以及近東文明之間的關(guān)系。

(一)從時間序列看，古代美索不達(dá)米亞文明最為古老，達(dá)羅毗荼文明其次，匈奴文明相對較晚。馬松 (Masson 1993:242)、卡瓦里—斯佛扎(Cavalli-Sforza 2001:160)都認(rèn)為達(dá)羅毗荼文明起源和古代美索不達(dá)米亞有關(guān),達(dá)羅毗荼人從古代美索不達(dá)米亞穿過伊朗高原，經(jīng)過土庫曼斯坦、阿富汗，到達(dá)巴基斯坦、印度?？死锼鼓悄咎?Krishnamuti 2003：3)指出達(dá)羅毗荼人在梨俱吠陀時期(公元前15世紀(jì))就已經(jīng)進(jìn)入印度。匈奴明確出現(xiàn)的時間地點(diǎn)為公元前3世紀(jì)的中國北部，晚于近東文明和達(dá)羅毗荼文明。(二)從空間看，閃含語系在亞洲的西部，達(dá)羅毗荼語在亞洲的中部，匈奴語在亞洲的東部。從人種看，近東的閃含語系民族基本上都是歐羅巴人種，匈奴人種的考古研究表明，部分中亞、阿爾泰地區(qū)、新疆地區(qū)的匈奴人明顯具有歐羅巴人種特征(烏恩1990，張全超、朱泓 2006)。(三)從語言上看，上文已經(jīng)揭示，閃含語、達(dá)羅毗荼語以及匈奴語的部分親屬名詞存在整齊的對應(yīng)。

圖1 閃含語民族東遷以及達(dá)羅毗荼文明和匈奴的誕生

因此，這三者之間比較符合邏輯的推論是：部分閃含民族從古代近東向東遷徙，途經(jīng)中亞的時候分開：一部分進(jìn)入巴基斯坦、印度，成為達(dá)羅毗荼人;另外一部分繼續(xù)向東行進(jìn)，最終來到了中國的北部，建立了一個傳奇的匈奴帝國*最后還要略微解釋一下“撐犁”這個問題。白鳥庫吉(1905)等人指出“撐犁”和蒙古語以及突厥語的t?ngri“天”對應(yīng)，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這并不必然表明匈奴語和蒙古語以及突厥語同源，也有可能突厥語t?ngri和蒙古語的tengri是借自匈奴語“撐犁”，然后一直流傳下來。古代近東閃含語系文明中，如蘇美爾語dingir表示“神”，霍美爾(Hommel 1904：22)很早就發(fā)現(xiàn)dingir和突厥語中的t?ngri存在相似性。但是，伊利亞德(Eliade 1958：64)指出早期突厥明顯有一位天空之神，與印歐神話中的天空之神比較相似，從源頭上看，原始突厥神話與印歐神話關(guān)系更為密切，與近東并沒有那么接近。這就是說突厥語中的t?ngri很有可能是借自匈奴語。如果考慮到匈奴語和閃含語存在關(guān)聯(lián)，在中國古代，“天”經(jīng)常等同于“神”，因此，匈奴語的撐犁*tangli“天、神”無疑和蘇美爾語中的dingir“神”是同源詞。它們在音義方面的相似應(yīng)該不是巧合。伊利亞德(Eliade 1958:64)指出蘇美爾神話中，dingir的詞源與“天空”、“發(fā)光”相關(guān)，從這一點(diǎn)看，達(dá)羅毗荼語也可以找到同源詞，泰米爾語tikar“發(fā)光”，tinkal“月亮”(Burrow & Emeneau 1984:278- 279)。因此除了三個親屬名詞之外，匈奴語中的“撐犁”tangri與蘇美爾語中的dingir“神”以及達(dá)羅毗荼語的tikar或tinkal構(gòu)成整齊的對應(yīng)。這也能說明匈奴語與閃含語系和達(dá)羅毗荼語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