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得的“勛業(yè)”

南亞軍

近日讀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見有這樣的記載：“秦會之問宋樸參政曰：‘某可比古何人？樸遽對曰：‘太師過郭子儀，不及張子房。秦頗駭，曰：‘何故？對曰：‘郭子儀為宦者發(fā)其先墓，無如之何；今太師能使此輩屏息畏憚，過之遠矣。然終不及子房者，子房是去得的勛業(yè)，太師是去不得的勛業(yè)。秦拊髀太息曰：‘好。遂驟薦用至執(zhí)政。秦之叵測如此?！焙沃^“去不得的勛業(yè)”？從這則語錄中去找，也就是這些人當(dāng)權(quán)時，能使他人“屏息畏憚”。是強大的道德尊嚴(yán)達到的嗎？非也，是由強大的無所不在的威權(quán)維持的。這必然帶來一個問題：當(dāng)這種威權(quán)失去時，人們就不再“屏息畏憚”了，破家亡身屢屢不免。歷史上有“去不得的勛業(yè)”的權(quán)臣往往如此，例如霍光、李林甫、秦檜、張居正等。

（一）

專制時代權(quán)臣的形成往往不是由廷臣的推舉，而是依靠先皇的托付和后宮的影響。例如，霍光受武帝的托付和后宮的支持得以樹立威權(quán)，張居正則主要依靠后宮的支持。如果皇上正當(dāng)盛年，則往往依靠交結(jié)皇帝的近侍，探知揣摩皇上的心思，投其所好，取得信任，從而形成威權(quán)。如《資治通鑒》記載：“吏部侍郎李林甫，柔佞多狡數(shù)，深結(jié)宦官及妃嬪家，伺候上動靜，無不知之，由是每奏對，常稱旨，上悅之?！笔份d秦檜也是“陰結(jié)內(nèi)侍及醫(yī)師王繼先，伺上動靜”。張居正執(zhí)政時，依靠太后的支持。萬歷皇帝幼小，對張有畏憚之心?；实凵磉呏艘彩窃趶埖恼瓶刂?，稍不如意立遭懲戒替換。

權(quán)臣多對皇上有迎合討好之心，出謀劃策，不顧民眾的疾苦和國家的安危。唐玄宗想從東都洛陽去長安，“裴耀卿、張九齡曰‘今農(nóng)收未畢，請俟仲冬。李林甫潛知上指，二相退。林甫獨留，言于上曰：‘長安、洛陽，陛下東、西宮耳，往來行幸，何更擇時！借使妨于農(nóng)收，但應(yīng)蠲所過租稅而已。臣請宣示百司，即日西行。上悅，從之?！苯?jīng)過多次的媚悅皇上，取得信任而被委以重任，這是權(quán)臣擅權(quán)的先決基礎(chǔ)。

威權(quán)的維持離不開對皇宮侍衛(wèi)及軍隊的掌控。霍光能廢昌邑王，就因陰結(jié)車騎將軍張安世，又有田延年的“離席按劍”，惶恐觀望的大臣、將軍們才能齊聲表態(tài)，一切聽命于大將軍霍光。史載（秦）“檜欲盡收諸將兵權(quán)，給事中范同獻策，檜納之。密奏召三大將論功行賞，韓世忠、張浚并為樞密使，岳飛為副使，以宣撫司軍隸樞密院?！焙笏羰顾苏_岳飛謀反，以“莫須有”之罪殺害岳飛父子及舊將，這是世人皆知的。李林甫遙領(lǐng)節(jié)度使，與邊將牛仙客勾結(jié)。傳言張居正與邊將戚繼光遙相依靠。權(quán)臣要實施專權(quán)，不會放棄對侍衛(wèi)及軍隊的絕對控制。這樣，諸大臣、將領(lǐng)在其刀俎之間，不得不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權(quán)臣持久維持自己的威權(quán)，就會屏蔽皇上的耳目。史載（秦）“檜獨留身，言：‘臣僚畏首尾，多持兩端，此不足與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qū)Ｅc臣議，勿許群臣預(yù)。帝曰：‘朕獨委卿。檜獨專國，決意議和。中朝賢士以議論不合，相繼而去。”《資治通鑒》記載：“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quán)，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谥渭?！補闕杜琎嘗上書言事，明日，黜為下邽令。自是諫爭路絕矣?！睓?quán)臣還會阻斷才智之士的新進之路：“上欲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建言：‘舉人多卑賤愚聵，恐有俚言污濁圣聽”，“既而至者皆試以詩、賦、論，遂無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賀野無遺賢?！边@兩個滑稽可笑的故事，很能說明問題。

殘酷地打擊異己人員，權(quán)臣的做法普遍一致?！端问贰で貦u》記載：“檜陰如崖阱，深阻竟叵測。同列論事上前，未嘗力辯，但以一二語傾擠之。李光嘗與檜爭論，言頗侵檜，檜不答。及光言畢，檜徐曰：‘光無人臣禮。帝始怒之。凡陷忠良，率用此術(shù)。晚年殘忍尤甚，數(shù)興大獄，而又喜諛佞，不避形跡?！币T皇上的私欲以排斥打擊異己，是權(quán)臣們屢試不爽的伎倆，李林甫、秦檜更是嫻于此道。權(quán)臣打擊異己的殘忍令人發(fā)指。“趙令衿觀檜《家廟記》，口誦‘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為汪召錫所告。御史徐嚞又論趙鼎子汾與令衿飲別厚贐，必有奸謀，詔送大理，拘令衿南外宗正司。檜于一德格天閣書趙鼎、李光、胡銓姓名，必欲殺之而后已。鼎已死而憾之不置，遂欲孥戮汾。檜忌張浚尤甚，故令衿之獄，張宗元之罷，皆波及浚。浚在永州，檜又使其死黨張柄知潭州，與郡丞汪召錫共伺察之。至是，使汾自誣與浚及李光、胡寅謀大逆，凡一時賢士五十三人皆與焉?！?/p>

為了有力地打擊異己，酷吏會受到青睞，皇上如此，權(quán)臣也如此。武則天利用酷吏打擊忠誠于李唐的老臣舊戚，世人皆知。李林甫也是重用酷吏以維持自己的威權(quán)?！凹傲指τ桓郊赫?，求治獄吏，（蕭）炅薦（吉）溫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溫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時又有杭州人羅希奭，為吏酷烈，林甫引之，自御史臺主簿再遷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隨林甫所欲深淺，鍛煉成獄，無有能自脫者，時人謂之‘羅鉗吉網(wǎng)”?！皺u兩據(jù)相位，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倡和誤國”，“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爭以誣陷善類為功。其矯誣也，無罪可狀，不過曰謗訕，曰指斥，曰怨望，曰立黨沽名，甚則曰有無君心。凡論人章疏，皆檜自操以授言者，識之者曰：‘此老秦筆也。察事之卒，布滿京城，小涉譏議，即捕治，中以深文”。整個社會處在恐怖氣氛中，人們食不甘味、臥不安席。

權(quán)臣必使朝臣出其門，汲引“頑鈍無恥”唯我是用，或是“柔佞易制”、“但給唯諾者”?！顿Y治通鑒》記載：“李林甫專權(quán)，公卿之進，有不出其門者，必以罪之?！逼仁固煜氯酥荒苎鑫抑窍?，再無進身之階。這樣就斷了耿直正派之人進入朝廷的路。

當(dāng)權(quán)臣已形成之時，只要嗅見不同的氣息，本人無須出面，自有奉迎討好的輕薄之徒甘當(dāng)爪牙，打擊排擠不入其流者?！睹魇贰埦诱酚涊d：“戶部侍郎李幼孜欲媚居正，倡奪情議，居正惑之。馮保亦固留居正?！敝灰诱猩缎脑福杂腥松献嗷噬?，促成其事。滿朝文武以一人之心為心，只知一人，不知有天下人。天下人雖滿懷怨憤，但無從達于上。權(quán)臣眼見皆滿臉討好之媚笑，卻以為深得天下人之心，其實天下人之心已去矣。在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初期，還可聽見不同的聲音，但在威權(quán)鞏固以后，廷臣只是唯諾拱默而已。民眾寄希望于廷臣的反正往往只是幻滅。能解除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就只有天命了，霍光、李林甫、秦檜、張居正都是如此。

權(quán)臣的危害使廷臣中善類一空，難有才德兼?zhèn)涞墓⒅敝?。?quán)臣一倒，缺乏特立挺拔、穩(wěn)健剛毅、可為國之棟梁的士人堪任。有的權(quán)臣為維護一己之威權(quán)，變更制度，造成更久遠的危害。《資治通鑒》記載：“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lǐng)，不兼統(tǒng)，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其四夷之將，雖才略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猶不專大將之任，皆以大臣為使以制之……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曰：‘文臣為將，怯當(dāng)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則勇決習(xí)戰(zhàn)，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jié)度盡用胡人，精兵咸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敝赜谩安恢獣钡暮耍斐蛇吔?、漢權(quán)勢的顛倒，弱化了文治，風(fēng)俗文化由以夏化夷變成了以夷化夏，淡化了邊疆民眾對中央政權(quán)的認(rèn)同感，不只釀成了安史之禍，也造成了藩鎮(zhèn)割據(jù)、屢征不服的局面，最終導(dǎo)致強大的唐王朝的衰亡。這一切就因李林甫固私己之一位改變制度所造成。也許有人質(zhì)疑這樣說太過，其實，在專制時代，專權(quán)者一人之品行系一國之安危、懸全民之禍福。

（二）

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特點：一是對朝中事務(wù)的專斷，二是專權(quán)時間的長久。李林甫、秦檜為相都是十九年，還有霍光、張居正，這四人都是死后才解除威權(quán)。權(quán)臣的權(quán)勢是單向階梯，只有上的階梯，沒有下的臺階，到了權(quán)勢的頂峰面臨的就是懸崖。即使自身能夠壽終正寢，也免不了家產(chǎn)抄滅、子孫流放，甚至暴尸原野、家毀族滅的劫難。對此危險，有些權(quán)臣也是有所預(yù)料的?！顿Y治通鑒》載：“林甫子岫為將作監(jiān)，頗以滿盈為懼，嘗從林甫游后園，指役夫言于林甫曰：‘大人久處鈞軸，怨仇滿天下，一朝禍至，欲為此，得乎？林甫不樂曰：‘勢已如此，將若之何！”“先是，宰相皆以德度自處，不事威權(quán)，騶從不過數(shù)人，士民或不之避。林甫自以多結(jié)怨，常虞刺客，出則步騎百余人為左右翼，金吾靜街，前驅(qū)在數(shù)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則重關(guān)復(fù)壁，以石甃地，墻中置板，如防大敵，一夕屢徙床，雖家人莫知其處。”權(quán)勢固然顯赫，恐懼的可憐也是出乎人們的意料?！皠菀讶绱?，將若之何！”權(quán)勢是一怪獸，長期豢養(yǎng)，到了茁壯時期，如暴虎兇獅，主人控制不了；又如暗涌的海潮，不知要將弄潮兒席卷至何處。所謂“去不得的勛業(yè)”，起初是“舍不得”去，后來是“不敢”去了。霍光、秦檜、李林甫、張居正在死后無不受到清算?！端问贰で貦u》記載：“二十年正月，檜趨朝，殿司小校施權(quán)刺檜不中，磔于市。自是每出，列五十兵持長梃以自衛(wèi)?！钡?，逃不脫的死亡能夠終結(jié)他的威權(quán)。他兒子的權(quán)位被廢除。“開禧二年四月，追奪王爵，改謚‘謬丑”。夫妻二人永遠跪在岳飛墓前，遭受世人的唾罵，連姓秦之人路過都要羞慚。李林甫死后，楊國忠與安祿山教唆人誣告李林甫參與謀反。“時林甫尚未葬，二月，癸未，制削林甫官爵，子孫有官者除名，流嶺南及黔中，給隨身衣及糧食，自余資產(chǎn)并沒官；近親及黨與坐貶者五十余人。剖林甫棺，抉取含珠，褫金紫，更以小棺如庶人禮葬之”。其人雖生前免禍，可憐子孫要承受其造孽的惡報。張居正死后，三個兒子就遭黜退，兩年后又被抄沒家財。長子因被嚴(yán)刑拷打逼問家財，自縊身亡。張居正的弟弟和兩個兒子被送到煙瘴之地充軍，可憐老母獨居一處空宅?；艄馐侵?jǐn)重之人，雖然在你死我活的權(quán)力斗爭中，打擊異己時不免殘酷，但社會安定，人民無多怨言。他的威權(quán)卻養(yǎng)成妻女子侄的驕橫放肆，身后遭清算最為慘烈，被族滅，株連數(shù)千家。平心而論，霍光和張居正是杰出的政治家。在他們專權(quán)的日子，民眾的生活是平靜安適的。但權(quán)力就是怪獸，長期豢養(yǎng)不得，一旦強大，嗜血的大口就要反噬主人。正如王夫之所說：“驟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終?！?h3>（三）

宋樸對秦檜問中作為對照人物的是郭子儀、張子房。郭子儀的勛業(yè)可謂顯赫，正如郭子儀的兒子、駙馬郭曖斥責(zé)妻子的話：“汝倚乃父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為！”可以說，安祿山叛亂后，李唐的江山是郭子儀打來的。他有權(quán)臣的顯赫，但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坦坦蕩蕩，不示人城府，不存心專權(quán)。正如王夫之所說：“唯其平情以聽權(quán)勢之去來，可為則為，不可為則止?！比纹渥匀?，不強行而為。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特點是滿朝皆我一人之聲音，朝中同一聲音、同一作為。這并不是“和”，要“和”偏要有不同的聲音，不同的作為。不同的聲音、不同的作為相互補充，相互交融，才能實現(xiàn)和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同我的聲音強則我位存，同我的聲音弱則我位去，任其“勢”而去就，不刻意強求，這樣就不會因排擠打擊異己而造孽。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張子房，“不敢當(dāng)三萬戶”，他說：“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乃學(xué)辟谷，道引輕身?！耙?！”這一陳詞濫調(diào)，雖人已聽厭，卻是大實話?！兜赖陆?jīng)》中道：“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敝?、知止，可不辱，可長久，這是權(quán)臣們不曾悟，或不愿聽不能行的。

王安石曾兩度為相，其權(quán)勢也是相當(dāng)顯赫的，但他不貪戀權(quán)位，任相時百般推脫，第二次為相得知皇帝已不信任他時，自求卸位，游逸山林。他退居江寧，《宋朝事實類苑》記載：“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但庇風(fēng)雨，又不設(shè)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薄捌饺粘艘惑H，從數(shù)僮，游諸山寺。欲入城，則乘小舫……蓋未嘗乘馬與肩輿也?！边@是何等的瀟灑自在！與行則扈從百騎、眠則惶惶不能擇室者相較，神仙與囚人也！

最后以曾國藩同治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日記作結(jié)：“細思古人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設(shè)法以誅鋤異己者，權(quán)臣之行徑也；聽其拂逆而動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無敵國外患而亡為慮者，圣賢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