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筆下的魚玄機

徐志杰

摘要：英國作家賈斯丁·希爾創(chuàng)作的《天堂過客》是中西文化完美融合的結晶，于2005年獲毛姆獎。在希爾創(chuàng)作之前，中國大多數(shù)學者將魚玄機的形象定位于“娼妓”，“蕩婦”。然而，希爾筆下的魚玄機卻與此截然不同。在中國文化及西方意識觀念的影響下，希爾將魚玄機的詩歌和某些歷史資料進行串寫和改寫，為我們塑造了一位中西合璧的魚玄機形象。她溫馴、謙卑，卻又不失獨立與叛逆。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充分說明希爾打破了“東方主義”的桎梏，向西方讀者展現(xiàn)了中國深厚的文化底蘊，奏響了中西跨文化交流的和諧交響曲。

關鍵詞：賈斯丁·希爾；魚玄機；跨文化交流

英國作家賈斯丁·希爾，曾于1993年和1997年兩度來到中國運城和邵陽支教。這五年的支教生活讓希爾徹底愛上了這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國家，并創(chuàng)作出了“中國三部曲”《黃河》、《品夢茶館》以及《天堂過客》。其中，《天堂過客》是“中國三部曲”中享譽最高的一部作品，也是中西文化完美融合的結晶，于2005年獲毛姆獎。希爾以我國盛世晚唐為背景，以我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魚玄機為主人公，以其流傳至今的詩歌為骨干，在中國優(yōu)秀文化和西方意識觀念的影響下，對魚玄機的趣聞軼事進行大膽的改寫和補寫，完美地塑造了一位中西合璧的魚玄機。佐伊·格林曾由衷地贊揚《天堂過客》，稱“魚玄機的故事令人癡迷沉醉，賈斯丁·希爾的敘述生動地復活了中國唐代最著名的女詩人?！盵1]

一、中國人筆下的魚玄機

在希爾創(chuàng)作之前，現(xiàn)存的許多資料都將魚玄機定位于藝妓。最早記載魚玄機的史料是皇甫枚的《三水小牘》，“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薇，長安倡家女也”，[2]此書開篇便將魚玄機的身份定為藝妓之女。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更是直接點出魚玄機入道后“自是縱懷，乃娼婦也”。[3]明代詩評家黃周星又稱魚玄機為“妖冶之尤”[4]，將她看作紅顏禍水，害人害已。同樣，同時代的胡震亨稱：“魚最淫蕩，詩體亦靡弱。”[5]至于現(xiàn)代學者，大多數(shù)仍沿襲魚玄機“娼妓”、“淫蕩”、“玄機行徑”（古代婦女浪蕩的代稱）的形象。蘇雪林在其著作中稱魚玄機有“多方面的戀愛”著之篇章，“如說玄機不是娼妓式的人物，誰則信之?！盵6]2002年桑寶靖發(fā)表的《女冠才媛魚玄機——中國道教文化使的光輝一頁》雖贊揚了魚玄機在詩歌上取得的成就，但仍難逃“魚玄機是放蕩女”的固有偏見，稱其過著“形同藝伎的生活”。[7]2003年香港邵逸夫公司拍攝的《唐朝豪放女》更是夸大了魚玄機藝妓的形象，完全將其刻畫為一位“豪放女”，為人放蕩不羈，與詩人形象毫不相符。

二、希爾筆下的魚玄機

五年的中國生活逐漸讓希爾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并不像西方作品所說的與西方文化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相反，中西方文化有許多相似之處。這一深刻的認識讓希爾擺脫了東方主義慣有的思維模式，開始以一種客觀公正的視角看待中國文化。也正是這種視角讓希爾從魚玄機詩歌中看到了一位與中國人所描述的截然不同的魚玄機形象。他曾在一次訪談中談到“我越深入了解唐朝，越感覺像是西方……唐朝期間，女性地位大大提高……這個時期的中國非常有趣，一點都不像我們想象中的中國”。（1）這一發(fā)現(xiàn)讓希爾更加相信，唐朝的魚玄機應是像西方追求自由獨立的女性一樣，而絕不是一位落入風塵的煙花女子。他因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興趣，并決定為魚玄機正名，最終通過翻閱唐代的相關資料，再結合自己的領悟與大膽想象，創(chuàng)作出了這部融中西文化于一體的《天堂過客》。

（一）溫馴隱忍的魚玄機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指引下，希爾塑造的魚玄機溫柔順從，踐行著“在家從父，嫁人從夫”的傳統(tǒng)思想。魚玄機從小命運悲慘，七歲時父母雙亡，被賣給魚學士后從小便跟隨他學習琴棋書畫，成長為一名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此時的魚玄機深受傳統(tǒng)禮教影響，具有傳統(tǒng)女性共有的性格特征—溫文爾雅。在魚學士私自為玄機定下婚約，讓她嫁給一位自己一無所知的李大人時，她溫馴地遵從了養(yǎng)父的意見，說：“如果你認為他很適合我的話，父親，我會高興的”（2）?；楹?，魚玄機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丈夫，“只要她的夫君愉快，她就完全不用理會漢、魏、晉朝的興衰沉浮—不用管楊貴妃和安祿山的滅亡”（p99）。李億外出時，魚玄機只能靠作詩消磨時光，且字里行間飽含著對丈夫的忠貞和尊敬?？梢?，婚后的魚玄機柔情似水，猶如一只小貓。

在李家莊的日子，魚玄機的隱忍則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跟隨李億回李家后，面對祖母的冷嘲熱諷，魚玄機從未有任何不敬之舉；面對大夫人兒子的尖酸頑皮，她從未發(fā)怒呵斥。她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與她們相處，因為在她心里，只要李億還關心愛護自己，這些都不算什么。然而，李億的薄情寡義讓魚玄機心灰意冷，她只能將自己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發(fā)泄在無辜的小狗身上。母狗與狗崽的死讓魚玄機逐漸意識到，自由平等必須靠自己爭取。于是她一改以往的“瘋癲”之態(tài)，在如同牢籠的李家“禮貌地對待仆人，友善地對待親戚，去先祖祠堂參加日常祭祀，面對墻上的家族祖先像鞠躬”（p162），一切忍耐都只是為了得到李祖母的認可，讓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逃脫這個牢籠。這些刻畫充分說明希爾對中國傳統(tǒng)女性特有的品質(zhì)了解得一清二楚，溫馴隱忍的魚玄機形象躍然紙上。

（二）獨立自主的魚玄機

作為一名英國作家，希爾的創(chuàng)作深深地受到西方“女性意識”的影響?！芭砸庾R”一詞源于西方，最早于1929年在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所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一文中表現(xiàn)出來，她呼吁女性首先要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暗指女性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權利與自由。隨著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她們對男權主導下的社會產(chǎn)生了強烈不滿，為提高女性地位進行了一系列的女性運動，這就是女性意識覺醒的初級階段。目前來看，女性意識可以理解為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zhì)、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盵8]可以說，女性意識的核心思想就是反抗男性霸權主義對女性的欺壓，要求女性構建獨立人格，實現(xiàn)自我價值。

在西方女性主義觀照下，希爾賦予了魚玄機叛逆、追求獨立的女性意識。李大釗曾在《東方文明根本之異點》一文中提到“前者（東方）女子恒視男子為多，固有一夫多妻之風，而成賤女尊男之習；后者（西方）女子恒視男子為缺，故行一夫一妻制，而嚴尊重女性之德”。[9]也正是受西方男女平等思想的影響，希爾筆下的魚玄機看到丈夫三心二意，另尋他歡時，毅然決然地去知府衙門休夫，并引經(jīng)據(jù)典稱：“黃帝也曾說過，一個男人不應娶太多的女人，他付出的愛無法顧及到那么多女人”（p163）。然而，在人人遵循“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時代，魚玄機的這種做法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知府大人也只能以“你提出的要求違反常規(guī)”（P164）這一蹩腳的理由勸玄機打消念頭。但是，我們卻由此看到了一位敢于向傳統(tǒng)習俗挑戰(zhàn)，努力追求自由平等的女性形象。

希爾筆下魚玄機與眾不同的另一突出表現(xiàn)在于她高度肯定自我價值。在我國古代社會，女子的價值就是傳宗接代，伺候老人丈夫和孩子。希爾筆下的魚玄機卻大為不同。魚玄機和溫庭筠外出游玩時，曾誦詩一首，感嘆女子為什么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溫庭筠聞此勃然大大怒，告訴玄機寫這樣的詩毫無價值，玄機卻據(jù)理力爭“所以我就得安心過著萎靡消沉的日子，了此一生嗎？”。（p202）魚玄機憑其女性意識大膽揭露了當時男女不平等的現(xiàn)象，她不甘像傳統(tǒng)女性一樣成為男子的附屬品，她也有男子一樣的報復，因此便有了《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中的“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這一千古絕句。在魚玄機看來，自己要是男兒身，必會金榜題名，有所作為。此外，《浣紗廟》中“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一句同樣肯定了身為女子的西施在越國復國中所做出的巨大貢獻，為世人忽略她的功績鳴不平，這也進一步凸顯了魚玄機對女性價值的肯定。

三、希爾改寫魚玄機的跨文化意義

賈斯丁·希爾的著作《天堂過客》將魚玄機成功地塑造成一位既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隱忍、溫順，又有西方女性獨立、叛逆性格特點的主人公，“兩種性格融合于魚玄機一生，實質(zhì)上就是兩種文化融于希爾一書”[10]。英國作家協(xié)會曾因此書贊揚希爾：“希爾已經(jīng)在歷史小說方面展示了他高超的技藝，他能夠很好地重塑古代歷史，能讓我們對他筆下的人物寄寓深深的愛和同情”。（3）的確，希爾筆下的魚玄機并非淫蕩的藝妓，而是一位渴望愛情，讓人為之痛惜的女子。黑格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盵11]希爾筆下的魚玄機形象將這句話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究其一生，她都在努力追尋愛情。因為李億的愛惜，魚玄機體會到了最甜蜜的生活；又因李億的薄情寡義，她發(fā)瘋癲狂，最終女性意識覺醒，形成了獨立人格。魚玄機從十六歲嫁給李億為妾，到其二十六歲離開人世，整整十年都是在與李億的愛恨糾纏中度過。希爾用細膩的寫法，為我們展示了一位忠于愛情卻又不失獨立人格的女子。

不僅如此，希爾還根據(jù)自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將魚玄機的生平做了兩處大的改寫。其一是特意安排了魚玄機之子的出現(xiàn)；其二是將魚玄機的死因加以改動?，F(xiàn)存的史料未曾記載魚玄機一生是否產(chǎn)子，且據(jù)《三水小牘》所言，“客乃機素相暱者，意翹與之私”[12]，魚玄機因懷疑侍女綠翹與自己的情人私通，動怒殺死了侍女而被京兆尹定罪?？墒?，在希爾心中，魚玄機絕不是一位因爭風吃醋而痛下殺手的女子，而是一位擁有完整人格的女性，理應具有女性所有的美德，比如舐犢情深。因此，希爾筆下的魚玄機成為母親后不再追名逐利，她取消一切應酬全身心地照顧自己的孩子。她在日記中寫道“有時我會懷念舊日時光，但是我絕不會再回到往昔的生活，現(xiàn)在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幸?！保╬239）。也正是對孩子愛的太深，陷入銀大人案子中的魚玄機由于長時間和自己的骨肉被迫分離而悲痛欲絕，在得知楊道姑私自燒毀了與其子有關的所有信件后，她精神崩潰失控殺死了楊道姑，也因此終結了自己的人生。這一改寫，將魚玄機愛子如命的母性形象表現(xiàn)的酣暢淋漓，也充分體現(xiàn)了希爾對中國文化的領悟。此外，希爾塑造阿方（魚玄機之子）這一形象的另一用意是指孩子是魚玄機生命的延伸。魚玄機雖不幸英年早逝，但她獨立頑強的精神和膾炙人口的詩歌卻可通過兒子一代一代傳遞下去，永垂不朽。從這一改寫中我們不難看出，在希爾心中“魚玄機不是妖艷惑人的紅顏禍水，而是道教天堂的傾慕過客，是讓人憐愛和同情的天堂過客，這也正是小說命名為《天堂過客》的用意所在”[13]。

希爾之前，“有關中國的一切都被西方扭曲成荒繆、怪異的形象。許多記者或作家依然認為暗含異域荒誕語氣的敘述比認真表述現(xiàn)實更能取悅西方讀者?！盵14]而希爾卻成功擺脫了這種固有模式，開始以一種客觀公正的心態(tài)看待中國。在《天堂過客》中，他結合西方現(xiàn)代思想中的平等、自由、獨立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隱忍、謙卑、溫順，為我們塑造了一位中西合璧的魚玄機形象，對中國歷史上這一備受爭議的人物做了獨到的闡釋。這一形象的塑造徹底打破了“東方主義”的刻板思維，向西方人展現(xiàn)了一位聰慧美麗、才思敏捷、追求獨立人格的女子。從希爾對魚玄機詩歌的串寫與某些歷史資料的改寫中，我們不難體會到他對魚玄機這一人物的鐘愛與同情，不難體會到他對中國燦爛文化的熱愛與謳歌，也難怪西方人將其譽為“中國作家”。總而言之，希爾所作的《天堂過客》奏響了中西跨文化交流的和諧交響曲。

注釋：

http：//www.cityweekend.com.cn/shanghai/article/podcast-talk-and-live-blogging-justin-hill%E2%80%94china% E2%80%99s-first-feminist-yu-xuanji-and（上網(wǎng)時間：2018/4/28） “The more I researched the Tang dynasty，the more western it seemed in a way…The neck lines for females plunged during the Tang dynasty…this period was interesting，a very unlike the China we expect…”

賈斯丁·希爾《天堂過客》，張喜華譯本《大唐才女魚玄機》，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86。為避免重復，下文中涉及到這個文本時，只在引文后標明頁碼。

https：//literature.britishcouncil.org/writer/justin-hill （上網(wǎng)時間：2018/4/30） "he has already shown his mastery of the historical novel.He is able to re-create ancient eras beautifully，and fully engage our sympathies for the lives and loves of his characters."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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