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悲劇

翟燕丹

《天邊外》是美國戲劇作家尤金·奧尼爾（1888-1953）的成名作。它講述了一對農家兄弟羅伯特·梅約和安朱·梅約與鄰家姑娘露絲的感情糾葛，其間伴隨著三人對各自夢想的追逐，但是結局很凄慘。劇本中彌漫著濃重的幻滅感和虛無感。但對劇中的三個主要人物來說，這個悲劇的內涵又有所不同，而這種悲劇意識也始終貫穿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

一、羅伯特——理想的悲劇

羅伯特是一個充滿浪漫幻想的、有詩人氣質的人，一直在追求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戲劇的開頭就是他在夕陽之下，拿著書眺望天邊，天邊對他來說是很吸引人的。在談到要外出航海的原因時，他說：“阿安，生活實際方面的事，我一分鐘都沒有想過?！薄敖形胰サ木褪沁b遠而陌生的美，我在書本里讀過的引人入勝的東方神秘和魅力，就是要到廣大空間自由飛翔，歡歡喜喜地漫游下去，追求那隱藏在天邊外的秘密?！蹦鞘撬鲩T的唯一原因。

出門是一種追求，但是愛情更有吸引力，所以當露絲向他表白時，他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找到了理想，就留了下來。不諳農事的他無法像父親和阿安一樣打理農莊，生活日益貧困，還要忍受癱瘓丈母娘的責罵。更讓他難受的是，露絲也不喜歡他了，還告訴他自己喜歡的是安朱，每天把安朱的來信讀了又讀。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簡直是身陷囹圄，但好在還有愛女在，但是羅伯特已經重新開始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那些天邊外的秘密。

三年后，安朱回來了，但是安朱并沒有帶給他想知道的天邊外的秘密，他所謂的“引人入勝的東方神秘和魅力”，在安朱的眼里“就是在東方發(fā)現的一股臭氣”，就是枯燥無味的海上生活。他的理想，最后的理想遭到了無情的打擊。此后，幼女夭折，農莊生活更是每況愈下，自己的身體也垮掉了，雖然在病中他還幻想著可以和露絲一起到城市生活，重新開始，然而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雖然他說不相信自己讀的書沒有用處，可是現實情況就是這樣的。露絲對他沒有了愛，也失去了生活的熱情和激情。羅伯特的所有夢想都不可能實現了。

在劇本的最后，彌留之際，羅伯特爬到了房屋外的大路上一條溝里，仰望著那少年時代經常夢想和憧憬的天邊外，然而他已經對自己的一生不抱什么希望，他臉上帶著諷刺的笑，說自己要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只是這一輩子來不及了。他有過很多的理想，到天邊外去追求東方的神秘美、愛情、親情、城市中嶄新的生活，所有的這一切都沒有實現，他的一生就是理想不斷遭遇失敗的一生。

二、露絲——愛情的悲劇

露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年輕漂亮的農家姑娘，她有著浪漫的愛情幻想。她的愛情夢想就是具有詩人氣質的羅伯特。在羅伯特要離開農莊時，她向他表白，并且成功地留住了自己的“愛情”。然而，婚后的現實生活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和浪漫，露絲開始明白自己愛的不是羅伯特。大夢初醒，只可惜，安朱已經負氣離開。

三年后，農莊因為羅伯特父親的去世而由羅伯特全部承擔，可是羅伯特沒有管理農莊的才能，一家人的生活大不如以前。羅伯特日益消沉，丈母娘艾特金太太因為癱瘓而養(yǎng)成了傲慢自私的個性，整日抱怨自己的女兒嫁錯了人。母親臉上則是整日“帶著一種經常要痛哭流涕的無可奈何的悲哀表情”。面對這樣的家庭情況，露絲要照顧孩子還要服侍老人。二十三歲的露絲已經與三年前的她判若兩人了，“老了許多，臉上已經失去了青春和新鮮的顏色。她的表情里帶有某種嚴酷和憤恨的東西”“她坐在餐桌前面搖椅里，疲勞地嘆氣”“身穿一件印花布衣服，腰里系著一條有油斑的圍裙”。

生活是很艱苦，可是這時候露絲還是懷有希望的，她希望安朱回來，能繼續(xù)愛她，能幫忙打理農莊。安朱是她能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她后悔了自己當初的選擇，“要是我不那么糊涂，聽你的那些廉價的、愚蠢的，從書本上學來的詩意的廢話該多好！”現在的露絲對愛情有了清醒的認識，她知道了自己應該找一個與自己的現實生活相適應的人，他就是安朱。

安朱回來了，露絲向他暗示自己的情感，她用顫抖的、輕柔的耳語告訴他：“現在趕你再走的原因和上次趕你出去的那個原因是相同的嗎？要是為了同樣的原因，我要對你說------你就不要走了啦？”這是她的表白了。只可惜，現在的安朱已經不是當年的安朱了，露絲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沒有人會做同樣的傻事情，我希望你相信，我早就把那些傻念頭丟掉了，現在——好像是-----你向來就是我的親妹妹，就是那么回事?！?/p>

露絲最后的希望破滅了，生活留給她的只是失望和無奈，此后的露絲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只是茍延殘喘地活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在第三幕里，羅伯特病情日益惡化，女兒夭折。婆婆去世，整個家破敗蕭條，露絲“老得可怕，皺紋很深的臉上有一種麻木不仁的表情，好像對她這個人，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的感情能量已經枯竭了。她說話時，她的聲音沒有音色，低而單調。衣服邋遢，已經斑白了的頭發(fā)亂七八糟，泥污的鞋子連后跟都踩倒了，這一切充分證明她對生活漠不關心”。

在整個第三幕中，露絲的神態(tài)和語氣是這些詞語“沉悶地”“無所謂地”“沒有一點感情”“乏味地”“前言不搭后語地”“無味地”“麻木地”“生硬地”“死氣沉沉地”“遲鈍地”“沒精打采地”“不感興趣地”“冷淡地”“絕望地”等，即使艾特金太太當面的疾言厲色也絲毫不能讓她有一點情感，哪怕是憤怒或眼淚。

羅伯特彌留之際把她托付給了安朱，安朱還希望兩個人可以在以后相互幫助，沖動地說：“也許我們——也許我們可以走到一起，重新開始，重建家園”。這時，露絲的反應依然是“沒有做任何表示。她默默不語，遲鈍地，帶者悲哀、慚愧和精疲力竭的神情望著他，她的頭腦已經沉入麻木之中，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希望的干擾了”。

露絲得不到自己的愛情，也得不到舒心的家庭生活，心死了，兩次選擇，一次比一次受到的打擊更大、更沉重。希望對她是干擾，可見她的痛苦有多深！

三、安朱——性格的悲劇

安朱出生在一個農莊，沒有受到高等教育，天性比較安分守己，只想和自己的理想愛人結婚、過一種很平靜的農莊生活，所以從小就很喜歡農莊，也精通各種農活，知道如何管理和發(fā)展農莊。

在弟弟要外出航海時，安朱勸弟弟要考慮現實，正如他的父親老梅約所說，羅伯特不是種田的料，而安朱天聲就是一個好的莊稼漢。然而，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選擇別人時，他不顧自己的天性，固執(zhí)地賭氣離開了農莊。熱愛土地的安朱離開了農莊，就如同魚離開了水，在外面漂泊的日子，他并不開心，信寫得很短，在羅伯特眼睛里的所謂很神秘的東方美“會讓你惡心一輩子”，東方是一股子臭氣。

在外面的生活也多少改變了他，安朱學會了用糧食來投機倒把，以為自己找到了活動舞臺，其實他還是他，沒有改變莊稼漢的本色，本以為會大賺一筆的買賣又賠得精光。他還是回到了農莊，他告訴露絲“我需要休息，我需要休息就是田里的辛勤勞動，像我從前干的活”。安朱也是一個失敗者，“你一個莊稼漢——拿著幾個紙條在小麥交易場賭博”“你拿你喜歡生產的東西來賭博，說明你在邪路上走了多么遠，所以你要受到懲罰”。他幾乎一無所有地回到農莊，還是當初走時那樣的清貧，在外的所有活動沒有一點收獲。

四、虛無、幻滅的悲劇

三個人的悲劇雖然不同，但是到最后一切都變成虛空：羅伯特在遺憾中死亡，沒有實現自己一生的夢想，沒有追求到自己所謂天邊外的秘密。露絲的愛情理想完全失敗，到最后是家庭、感情、孩子都沒有了，心中一片死灰，失去了對生活的全部信心和勇氣。安朱在外漂泊，辛苦八年，到最后也依然是兩手空空的回來，連最后的希望都沒有了，弟弟死去，年輕時代的愛人也沒有了感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最喜歡的農場破敗不堪，自己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一切都沒有了。一種很深重的幻滅感頓時籠罩了劇本和讀者的心。

這也是奧尼爾的悲劇，這種濃重的悲劇意識也是他幾乎所有作品的色彩。這種對于悲劇的偏愛也許可以用他的生活經歷和他的生活觀來解釋，他從小就見慣了人間的苦難，認為苦難和悲慘才是世界上的普遍現象，世界上不存在所謂的天堂。奧尼爾曾說：“詩的想象力能照亮生活中最污穢的死胡同，我相信那就是我作為一個劇作家所關心和應該作的?！?/p>

（河南師范大學新聯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