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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年小鎮(zhèn)

      2018-09-11 02:37戴濰娜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方糖雨點少女

      ⊙ 文 / 戴濰娜

      從像玫瑰花朵雕出的書頁,一翻即破

      懷著心事的壯美男子在黑藍色的鉆石海面上游泳,逮不住的

      極樂鳥

      漢舍借著黎明的天色,落筆寫下這兩行詩,帆船繞過風(fēng),駛進了這片靜悄悄的海港。甲板上的方糖兄邁開他閃亮的新靴子,搶步跳上碼頭,額角閃動著晶亮的汗珠子,溢出茂盛的氣息。他扶一扶平光眼鏡,像打量一片樹葉子的脈絡(luò)一樣,張開黑白分明的眼睛,探究這個小鎮(zhèn)碼頭三月的全部紋理與奧秘。天知道,他是個植物學(xué)家,叫得出所有薔薇科植物的芳名。快點,漢舍,別做“濕人”了!他一把將漢舍拽上岸來,海水泛起的白色泡沫濺濕了漢舍新?lián)Q上的棕面水牛皮鞋。喂,等等,當(dāng)心,我的新皮鞋!要是明天我的新鞋起了一根褶子,我絕饒不了你!踢著心愛的锃亮皮鞋,音樂家漢舍和植物學(xué)家方糖兄結(jié)伴來到這個海濱小鎮(zhèn)上閑逛。

      大口吞吐夾雜咸魚氣味兒的小鎮(zhèn)上的空氣,他們的心情格外松快。那些漫長而又沉悶的航行歲月里,兩個英俊的青年不時依靠交流皮鞋的保養(yǎng)心得,來打發(fā)海上的寂寥時光。

      這是個古怪又天真的海濱小鎮(zhèn)。鎮(zhèn)子上的每個人,無可逃避地知曉自己的天年。因為了解自己大限何日,人們單純地?zé)o聊著。小鎮(zhèn)上什么娛樂設(shè)施都沒有,想要在這兒找到一名一桿清臺的桌球手,或者一個懂得走一步算三步的棋將,會比尋訪一位隱姓埋名多年的高僧更為困難。這里的人不想精通任何技藝,就連玩樂都興致寥寥。奇怪的是,街道兩旁卻有許多圖書館,像避難所一樣,不分晝夜敞開懷抱等待難民們一頭涌入。除此以外,街上還有許多酒吧,鎮(zhèn)上的男人幾乎都是酒鬼;不過,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他們醉酒后眼中沒有失敗者的眼神。

      年輕的音樂家和植物學(xué)家,依照著迷宮里殘留的線索,越過海上的迷霧,找到了這個隱蔽在珊瑚群礁中的天年小鎮(zhèn)。陽光燦爛,路見之人都笑得跟三百年前的人一樣。音樂家和植物學(xué)家?guī)е燃俚男那?,朝迎面走來的第一個姑娘搭訕。

      “嘿,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大約三百年前?!?/p>

      小鎮(zhèn)少女張開一雙卵一般的能受孕的圓眼睛,朝音樂家怔怔瞪了半晌。

      “請原諒我那粗魯無禮的朋友。相信我,我的朋友并不都是像他那樣兒?!?/p>

      少女驚愕地把腦袋轉(zhuǎn)向植物學(xué)家,像棵逐日的向日葵。她大條的植物神經(jīng)上奔跑著奇奇怪怪的思想情緒,抹布做的厚麻裙子在風(fēng)里一動不動。

      兩個英俊狡黠的年輕人,得意揚揚,拿锃亮的皮鞋頭在石板路上叩出莫扎特的節(jié)律,壞笑著。滿心以為她就要發(fā)怒了,誰知她湊近一步,抻出長頸鹿般的脖子,目不轉(zhuǎn)睛,研究似的將他倆上下打量。這兩個衣冠楚楚的漂亮紳士,一個身披駝色立領(lǐng)蓋世太保長風(fēng)衣,左手握一把永遠沒有機會撐開的雨傘;另一個裝潢在西服馬甲西褲花格三件套里,嘴角叼一只沒有擱煙絲的烏木煙斗。他們的臉色都有著女人的白皙,面容俊俏到不食人間煙火。

      她盯著他倆的眼神,仿佛正盯著兩個從海上來的男妖。

      兩個青年惶恐起來。終于她開口了——否則,漢舍和方糖兄就要被她鉆研的眼神石化掉——“你們倆,何時從波提利切的畫框里逃了出來?”

      年輕人蒙住了,關(guān)鍵是她講話時一點諷刺或嫵媚的神情都沒有,那幽默高級得很,完全是來自于另一個早已消逝的時代的風(fēng)度。這副氣派,架在一張十八九歲、細茸茸的少女臉上,簡直像被學(xué)究附體。他倆頓時眼前一亮,很快,漢舍心頭掃過一絲優(yōu)越的輕佻:女人做學(xué)問至多就是優(yōu)雅精巧,然后便到頭了;倒是她那紅色漿果般的嘴唇,才是蘊含了無限奧妙,吐出的音節(jié)竟有著肉桂的辛辣與迷人。

      音樂家正決意在她面前抖擻一身才氣,盡管他知道,拿普契尼或威爾第跟女子調(diào)情,已是很土的事情;那一廂,植物學(xué)家早就滔滔不絕,從繪畫一路侃至詩歌文藝,且順口念出了張棗及里爾克的詩句。

      “我也喜歡中國的張棗,”她似極有興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p>

      “太巧了!我們喜歡的竟是同一句!”音樂家搶聲附和。一側(cè)的植物學(xué)家,又開始旁若無人地背誦張棗的佳句,全不理會那一旁音樂家發(fā)出的怨毒眼神。

      “你倆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們?yōu)楹螘淼教炷晷℃?zhèn)?”少女問。

      “我們每天都隨便去個地方,去偷一個驚嘆號?!?/p>

      “請不要在這里無恥地賣弄你的才華了!”音樂家嫌惡地打斷他?!皩α耍彼麚P起英俊無敵的笑容朝向姑娘,“我航游世界只為找尋靈感,美麗穎慧的姑娘,我要為您作一支曲子,就像波德萊爾為那位過路女子所作的詩歌一樣美麗——‘我喜歡生活在女巨人身旁,像好色的貓在女王腳邊游蕩……’”

      “啊,親愛的姑娘,那您就得苦等了!您可以問問他,他創(chuàng)作了多少部交響曲的開頭,有一部結(jié)尾了嗎?”

      植物學(xué)家被一肘子擠開,“千萬別聽他的胡言亂語,您知道,要是哪個不幸的女子被他這樣的植物學(xué)家娶回家,他只會拿個放大鏡將她像一片槐樹葉子一樣細細察看。——說到底,這方面他倒是比研究樹葉更在行!”

      “低俗!”植物學(xué)家啐道,氣得眉毛一路踢到頭發(fā)上。他迅速整理一下情緒,轉(zhuǎn)向姑娘款款道:“您知道嗎,您就像一株地中海植物般燦爛、惹目。”

      這個臟兮兮的少女忽然咯咯笑了,終于笑得“像”個少女。大概,眼瞧著兩個漂亮男青年同時對掐著向自己表白,是件格外有趣的事。然后,她說,“真有趣兒,會不會——”她伸出一只聰明的白手指,左右點點兩個冒失鬼,“原來這是你們兩人之間談戀愛的方式?!”

      他倆華麗麗地杵在那兒,調(diào)了靜音。先前嘴巴里蹦出的字母還滯在空中下不來臺。再一刻,三個人同時笑得人仰馬翻,音樂家瀟灑地甩甩海藻般的長卷發(fā),道:“走,一塊兒去喝一杯!”

      少女也不忸怩,扮了個鬼臉,“這容易!鎮(zhèn)上的酒吧和廁所一樣多。”

      一入西紅柿酒吧,兩個紳士腮幫子里不約而同爆出了她聽不懂的語言。少女還未回過神,音樂家已經(jīng)從頭到腳徹底亢奮了,“居然還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

      “有什么不對勁?”她似乎遭到捉弄,皺起細眉毛。

      他們徑直走到朝南的窗邊坐下。兩個男妖開始情緒激烈地對侃,她大約聽出他們在談“酒吧里居然播放交響樂”,急速的語流中夾雜了大串的陌生詞匯。少女是安靜的。可若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她私下里一刻也不閑著,弄弄指甲、扯扯裙子,或者將小屁股挪一挪位置,好像一個很隱蔽的小小的多動癥者,她的思維太過活躍,需要找到一點隱秘的出口。漢舍和方糖兄,此刻完全沉浸在巴赫引發(fā)的亢奮癥里,忘卻了她的驚疑。

      臨街的露臺上晾著新風(fēng)干的雛菊,被鋸伐的樹墩做成的小桌上還可見清晰的年輪。越過木格子窗欞望出去,馬路對面清一色全是淡淡的抹茶色的小矮樓,像一塊塊形狀各異的抹茶糕點,并不很新鮮。臨近復(fù)活節(jié),街上卻沒有什么節(jié)日氣氛,淺色的小鎮(zhèn)反倒散發(fā)出一點憂傷的氣息。舊式留聲機黃銅的大喇叭里鋪張著豐富多姿的音樂,串串零落的音符與空氣中酒精的迷醉混雜溶解,將人帶回一份遙遠混沌的嗅覺記憶里去。要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度,聽到別人如此濫用巴赫,漢舍簡直要詛咒了,別忘了,他是個嚴(yán)肅的音樂家??稍谶@古怪的小鎮(zhèn)上,他似乎沒了脾氣,巴赫世界里那與日常生活大相徑庭的音樂品質(zhì),倒恰似對這個地方最貼切的描寫。漢舍一時間情緒復(fù)雜,像一件防雨兩用衫,里料是說不出的妥帖感覺,外殼涂料卻又生硬滑稽。他還是禁不住詫異道:“你知道,在我們的國度,只有音樂廳里才有可能聽得到巴赫。他是個節(jié)制又極富想象力的作曲家。”

      “那你們酒吧里播什么音樂?”少女問。那神氣不同于好奇的小貓,而是頗像關(guān)在研究所里的女書呆子,某種天真與深刻的結(jié)合體。

      “流行音樂!”

      “或者鄉(xiāng)村爵士之類的?!狈教切盅a充說。

      “噢……”她垂下餛飩皮兒似的眼瞼,若有所思,“我大概知道你說的是哪種音樂了。不過,‘流行音樂’在我們這兒并不是很‘流行’,我是說多數(shù)人都不愛聽那種音樂。你曉得,古典音樂華章里的才氣,往流行樂旁一擱,高下立分。難道大家不該喜歡更高級的藝術(shù)嗎?”

      “話是這么說,可是所謂的流行藝術(shù)與純粹藝術(shù)間真正的差別就在于單調(diào)與復(fù)調(diào)、一重與多重的不同。將單純的一兩個方面描畫得深入人心、淋漓盡致,就是成功的流行藝術(shù)了。而更高級的藝術(shù),則是在樂隊中又添了一個聲部,又加了一組管弦,又來了兩個男中音,又多了一些分支的思維與情緒。這好比蒼蠅的復(fù)眼、色譜分解下來的七彩,宇宙萬物新知舊聞,極大又極微地盡納其中。那是只有高智之人,才有能力去承擔(dān)的多重與多層。普通人不是庸俗,只是擔(dān)不起。他們不是不應(yīng)該喜歡更高級的藝術(shù),只是——他們僅有對‘單調(diào)’的解釋力和承受力而已?!?/p>

      “這么講來,音樂家您認為,我們鎮(zhèn)上的居民,比起世界其他角落里生活的人們,對生命有著更強的解釋力和承受力了?”

      “推斷下來,大致如此?!?/p>

      她忽然間憂郁,“不過,這也說明我們并不快樂,對嗎?”

      “那種鄉(xiāng)下人一樣沒心沒肺地不爭氣地快活,您確實沒有?!睗h舍拿出腔調(diào),像個貴族似的不露聲色地贊美她。他深諳,年輕的女孩子喜歡在不經(jīng)意間,像賣弄風(fēng)情一樣賣弄自己的憂郁,可其實她們哪里懂得什么是憂郁???

      這個輕易上鉤、長相奇特的小少女,表情難于捉摸,時刻有著她自己奇怪的小心思。一旁干坐了半天的植物學(xué)家終于不耐煩地岔開話題,“演說家,您不感到口渴嗎?伙計,就給他上一杯白開水吧! 美麗的姑娘,您想喝點什么?”他扶了扶深紅色的領(lǐng)結(jié),風(fēng)度十足地問向少女。

      她拍拍還沾有新鮮泥土的綠裙邊兒,跳躍性地站起身,道:“走,跟我去酒槽!”

      “自助式?!”

      兩個荒唐小子瞠目結(jié)舌。

      ⊙ 徐小斌· 關(guān)于盛開的薔薇的感官及其他

      他們跟著少女,來到了酒吧中央一處九曲回觴的酒槽旁,一個男人正牲口似的趴在槽邊悶頭狂飲,喉嚨里發(fā)出痛快的聲音。兩個男妖咧開嘴巴相視一笑,隨即撩起長發(fā),將腦袋一咕嚕扎進酒湯里。少女睥睨一切地噘噘嘴,她還處在后青春期,那副不修邊幅、時而又故意刻板的做派,恰是源于害羞,害羞自己格外纏綿的性格。她尤其愛好作弄各種頑劣的鬼臉,那是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美貌,駐足的目光叫她好不自在。她有一種還未被定義的美。一旦她的漂亮被定義或歸類,世間其他種的漂亮便都不存在了。

      少女一路皺著鬼臉朝柜臺邊走去,她在極端熟稔地打招呼。一個熊一樣體格的人迎了出來。他快活地一面朝那兩個外來客張望,一面熱情地從柜臺里抱出一小桶牛奶。少女和他熱情地談天。當(dāng)她抱著牛奶,走回槽邊時,漢舍和方糖兄已經(jīng)喝多了。他們肚中沸騰,撐紅的腔子活像兩只盛滿滾水的水壺。

      方糖兄不勝酒力,只嘯了一聲——“這到底是何等烈酒?”便醉倒過去。

      一只白鴿這時間恰巧不知從哪兒,撲棱棱落到馬路對面抹茶色的屋檐上,它歪著腦袋待了一會兒,眼神里兜著天真又斑斕的謎語。陽光一晃,它又匿進虛白的光里去了,猶如一顆白色的雨點,沒進了塵光中。

      漢舍望著它出神。他過肩的卷發(fā)梢,攢滿了晶瑩的酒滴,像秋天草尖上的露水。

      少女拿木桶撞撞他的腰,遞過一塊汗巾,他才回過神來。他推了推趴在池臺上的方糖兄,忽然,他像想起來什么重要的事情——“噢對了,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的芳名!”他緊接著補充道,“我叫漢舍,趴下的這位是方糖兄?!?/p>

      “我沒有名字?!?/p>

      “怎么可能?”

      “是真的。天年小鎮(zhèn)的女孩子,在成年以前都沒有名字。等到她遇上人生中第一個馴服她的男子,他會贈給她一個天使的名字?!?/p>

      “那么,讓我猜一猜,您究竟是沒有成年,還是沒有遇到那個……”

      “我……”她餛飩皮兒似的眼皮充上了粉色血絲。

      “放松一點……瞧,你好像總是放松不下來!”漢舍望著面前這雙能受孕的大眼,想起方才那只小白鴿子的眼神。

      “從此,你就叫作‘白雨點’!”

      “可是我還沒有被你馴服……”

      “我叫你白雨點,你會答應(yīng)嗎?”

      “這是一個天使的名字嗎?”

      ……

      漢舍醉倒。

      當(dāng)漢舍半酣地,再次從酒槽中撈起頭顱時,像金蟬脫殼,他脫去了玩世不恭。

      天曉得,他已將方才的片刻,忘了個干凈。

      少女安靜地守在一邊。她先開口——

      “你到底是來自何方?”

      “我沒有國籍?!?/p>

      “游戲人生的人,大多沒有太多熱鬧的過去?!?/p>

      他帶著酒后的遲滯,無聲地張開驚愕的笑容。

      “剛進門時,你和方糖兄說的是什么語言?”

      “你猜猜看?!?/p>

      “我聽不懂。是什么語種?”

      “通篇臟話?!彼幃惖卣Q?,眼神卻善良純潔,“有兩年,我們奔走鄉(xiāng)間,四處搜刮來各地的臟話大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準(zhǔn)備要創(chuàng)作一部每一行每一句都帶‘臟話’的‘臟小說’?!?/p>

      少女訝異地歪了歪頭,“不是說,你是個音樂家嗎?”

      “音樂家、植物學(xué)家,那只是我們的頭銜。”他停了停,干脆說道,“我們是高級騙子。我們的職業(yè)就是在世界各國吃軟飯。順便說一句,長期只接觸一類知識,思路就會細得如同一根晾衣繩?!?/p>

      “高級騙子?!”她不知道他說的是玩笑還是真話,可她好像生來不設(shè)防。

      “專業(yè)的!”他不無驕傲,“你不怕上當(dāng)受騙?”

      未及回答,鼾聲又起。

      少女并沒有離開。聽過了他們的鼾聲,很快,在她心里,他們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許久,他們漸次醒來,模模糊糊睜開雙眼,姑娘就坐在跟前?!澳銈兙筒缓ε挛彝底吣銈兊腻X包,還有天年?”說罷,她轉(zhuǎn)頭朝窗口走去。男妖們的神魂還剛從酒精里奪回,遲鈍尷尬?!鞍子挈c!”漢舍忽然喚了一聲。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后,又轉(zhuǎn)身走向臨窗的桌邊。

      “你小子,真有兩下子!”方糖兄側(cè)目道,“趁我睡著時,居然打聽來了人家的名字!”漢舍發(fā)呆,靈魂似還埋在幻夢里。方糖兄起身追上少女,慌張張地問:“那個壞蛋,剛剛有沒有趁我睡著時胡說八道?”

      “你們的鼾聲聽起來很善良,不是壞蛋?!?/p>

      那個熊一樣體格的人慢吞吞地搖了過來。

      “嘿,紳士們,你們該認識一下大熊叔叔,本鎮(zhèn)最快樂的人兒!”少女像發(fā)布新聞一樣宣傳道,“他娶了個日本太太?!贝笮苁迨暹珠_嘴唇,領(lǐng)間袖口紛紛露出旺盛的毛發(fā),活像套了件毛衣。她像背誦順口溜般熟練提問:“大熊叔叔,為什么,為什么,你那么的開心?”

      “每天一早醒來,旁邊躺著個外國人!你說這事多有意思!”他不厭其煩地回答。漢舍和方糖兄笑翻了,他又去回答別桌的客人。

      來酒吧的人們,都津津樂道同一問題,為的就是再聽他講一遍這答案。其實這甚為無聊。漢舍和方糖兄表示很不理解。隔了一會兒方糖兄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里是天年小鎮(zhèn)!他敏感地試探少女:“那個日本女人是不是很不一樣?”

      少女點頭,“她是幾年前被人從一艘失事的漁船上救下的。”

      “鎮(zhèn)上像她這樣的‘外國人’多嗎?”

      她搖搖頭,“否則大伙就都跟大熊叔叔一樣歡樂了!他的日本太太是鎮(zhèn)上唯一不知道自己陽壽的人。”少女俏皮又無奈,緊接著,她垂下芬芳的頭顱,像朵喪氣的玫瑰,“因為知道自己何日將亡,這里的每個人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活在悲劇里,從來沒有一秒鐘覺得人生是自己的,好像每個人都是向上帝借來的一生?!?/p>

      “啊!我還以為你們會因此格外快樂呢!”漢舍忍不住叫道,帶著他不可理喻的激情,“擁有確定的人生,這多棒!我們,我是說方糖兄和我,還有這個小鎮(zhèn)外的所有人,一生都在有意無意地追求這種確定性。”

      “而且——書里都把天年小鎮(zhèn)描寫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天堂,每個人都在燦爛地微笑,我和漢舍一路所見也確是如此?!?/p>

      這兩個不甘于常識的年輕人,對小鎮(zhèn)有戀愛般的好奇,他們立志成為新時代的博物學(xué)家,對邏輯以外的事情都充滿狂熱的興趣。四百年前,殖民者用玻璃珠子向印第安人交換黃金,占盡便宜;現(xiàn)如今文明世界里,人們反過來手捧金銀兌取一只有標(biāo)簽的GUCCI,這就是文明的邏輯。人類像小倉鼠般,奔跑在一個碩大無朋的時間循環(huán)機器里。只是,這世上還有這樣一片未被欲望污染的土地。他們還沒注意,窗欞外已趴了一行看熱鬧的小毛頭,像一溜兒排得整齊的愛笑的土豆。

      少女也不驅(qū)趕他們,專注地回答方糖兄的問題,“你說對了一半。笑臉是天年小鎮(zhèn)最大的盛產(chǎn),因為就這么一輩子,如果不去笑,人們會覺得很虧。我們的確每天都很快活,可又好像從未快樂過?!?/p>

      土豆們很快失去了興趣,紛紛散去。

      “所以人們都過上了隱士一樣的生活?我和漢舍看到鎮(zhèn)上到處都是圖書館。”

      “是的,日子一個接一個實實在在地消亡,只有在文字里,還能存有幻覺的余地。你們也許無法理解,對于你們而言,每天早晨醒來都可以是新的開始,前方還有無盡的光陰在等待。就好像繅絲廠里的蠶寶寶,壓根不知曉人類的陰謀,還在熱烈地期待破繭成蝶,于是主動將自己關(guān)進無盡的黑暗里,一個勁兒拼命地快樂地吐絲。你說,如果它們知道工人很快就會剝走它們雪白的繭子,將它們畸形的尸首,垃圾一樣丟棄!它們還會勤勞地吐絲嗎?”

      “我想它們比較有可能會去讀書或者寫作。”漢舍一本正經(jīng)道。

      少女笑岔了氣。她正值七彩年華,可漢舍總也覺得,她身上缺少一種顏色。他和方糖兄同時想到,眼前這么個妙齡少女也早已經(jīng)深知自己的死期,忽然感到無與倫比的殘酷。他們都在好奇她的天年,但兩人都沒有開口去問。

      “怪不得,我和漢舍一路上除了酒吧,就沒見到任何娛樂場所,沒有賭場,也沒有舞廳。”

      “這里沒人賭博,大家都不相信運氣這回事?!?/p>

      聽到這兒,兩個青年不免迅疾交換一個眼色,默契地、共同掩飾好某種邪惡的秘密。

      少女全然沒有察覺,還自顧自地說,“連舞廳也沒有,”一面不無遺憾地掰著自己的指甲蓋,“我倒是很喜歡跳舞,看俄羅斯小說里經(jīng)常描寫一種叫馬祖爾卡的舞蹈,我一直很想學(xué)??上В玩?zhèn)子上的所有人一樣,我從未離開過小鎮(zhèn),只能依靠幻想到達那些遙遠的國度?!鄙倥庾R到露了怯,不無自嘲道,“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小說里度過了。有人說,這世上最好的職業(yè)莫過于演員、作家和妓女,因為他們絕大多數(shù)時間生活在幻想的人生里……”

      “馬祖爾卡舞,我可以陪您一起跳!”方糖兄迫不及待地應(yīng)承。

      “得了吧,方糖兄,你談?wù)劺餇柨宋乙踩塘?,可說到跳舞,對你的舞技我實在不敢恭維?!?/p>

      方糖兄一陣窘迫,又無語駁倒對方,“聽我說,白雨點,我雖不擅長人類的舞蹈,但我懂得大自然優(yōu)美深沉的舞姿,那些綠得油膩的植物,它們聽著自己內(nèi)在的鐘表,迎著太陽,跳著宇宙之舞,沒有耐心的人類看不懂它們的舞蹈,還以為它們只會靜止不動……”

      “行了,行了,方糖兄!你的未婚妻在家里等你!”

      方糖兄這下真被噎到了死穴,他嚅囁半天,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一分鐘后他再次語出驚人——“可是,誰能預(yù)知未來呢?”

      空氣中都是輕快,兩個青年神采飛揚、繪聲繪色地向姑娘描繪外面的世界。他們一唱一和,不斷地開各種優(yōu)雅的炫技玩笑;還時不時故意將俄語與法語混在一塊兒,營造某種雙關(guān)的效果。少女聽得如癡如醉,像上了笑癮,一面咯咯樂不停,一面喝下去許多純白的牛奶。很快牛奶桶精光見底。他們起身離席時,恰巧在晝夜的交合處,光滑的藍天上同時生著一輪橘紅色的太陽與一枚淺黃色的月牙兒。大熊叔叔嬉笑著從柜臺里抽出記賬單,兩個冒失鬼又同時爆出粗口,跟進門時一樣!一本厚厚的陳舊賬簿上,大大小小印滿了不同年代、深淺不一的唇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大多歪歪扭扭模糊不清,像四處搜集來的殘損郵票。

      “嘿,方糖兄,這可比你收集的植物標(biāo)本有趣多了!”漢舍聳著肩,捧過賬簿,藍格子紙上還粘著粗糲的海鹽。

      大熊叔叔朝客人堆出一副可愛的無奈表情,“沒辦法!過去,我一高興就請客豪飲,被我太太發(fā)現(xiàn)后她很不樂意;如今,您瞧見了,我得記賬向我的日本太太交差?!彼呎f邊把櫻桃果醬搬給白雨點,只見她玩游戲一般,拿食指蘸了一點深紅的果醬,孩子氣地放進嘴里吮一吮,嘗足了甜味兒,才蘸上一點涂到薄薄的唇上,湊到賬簿前,留下一個帶海洋味道的豐潤的紅吻。大熊叔叔瞇彎眼角,變戲法兒似的,用他那雙像戴了毛手套的汗毛密布的大手,不知從哪兒又弄出一個小鐵罐,對白雨點說:“這是你最喜歡的草莓味兒!”她高興地張開小嘴,露出一排小白牙齒,門牙上頭還沾著一星果醬。她迅速地、伸出手指挖了一大塊填進嘴里,拿眼神跟大熊叔叔道了謝,跨過門檻往外走去。方糖兄按部就班,在賬簿上留下他陽剛的唇印。輪到漢舍,他突然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舉動——他把他的吻,疊在了白雨點的唇印上——他吻了她的唇印。當(dāng)他把臉從舊賬簿上抬起時,旁邊的方糖兄正冷冷地看著他。他們一前一后走出門。

      少女正站在太陽下面瞇著眼睛吮手指,像睡著了一般。漢舍著迷地望著她,真想沖上去問問她在做什么好夢。

      三個人在夕陽的余暉里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月亮的清輝下。一路上方糖兄都沒講話。到了灰白色的小橋邊,少女停住腳步,指指橋旁一座被蠟筆形狀的柵欄圍拱的矮房,稱她的家就在那里。他們在橋上默默站了一會兒,誰也都不知道,橋洞下面住著一對天鵝。是瞬間到來的深情,抑或天然的感應(yīng),漢舍開啟了他緘默的嘴唇,他忽然對少女請求道:“明天早晨,我在海邊碼頭等您,行嗎?”他那有著四分之三中國血統(tǒng)的面龐,此刻在海濱的微風(fēng)里顯得那么蒼白單薄,甚至憂郁遼遠,像來自一個純正而高尚的年代。一雙僅此一念的眸子,像記憶中某幅中世紀(jì)宮廷畫中的眼睛——停滯的、平面的、單薄且無神,然而卻有一種令人眷戀的氣質(zhì)。

      他的眼睛告訴她,他正在受折磨。

      她怔怔地望望他,又望向方糖兄,就跟初識時的情景一樣。

      “您別朝我看??!”方糖兄忍不住埋怨?!斑@個家伙,”他憤憤有力地指向漢舍,“他輕狂自以為是,滿頭腦的大男子主義,與此同時,渾身上下又充斥著肖邦式的脆弱女人氣!對于他,我是相當(dāng)?shù)谋梢?,然而——不得不說,他是個特別有趣味的人物,對于他的邀約……”他頓了頓,鄭重音調(diào),形同兄長,“您顯然無法輕易錯過?!?/p>

      漢舍含笑聽完方糖兄的講演,他再次帶著懇求般的渴念,朝向少女,“白雨點,我等您,行嗎?行嗎?”

      少女靜靜地把目光伸向遙遠的海岸線,“我想那會很美妙……”

      翌日清晨,在海邊碼頭的石墩旁,漢舍等來了不一樣的白雨點。她戴著一頂海藍色貝雷帽,雙頰邊夾著黑玉鑲邊的碩大花朵形耳盾,真沒想到,她竟也可這般精致嫵媚。漢舍瞅著她反倒憐愛起來,覺得她簡直像朵套在盾甲里的小野花兒。

      少女上來就問:“方糖兄沒有來嗎?”

      “他一早就忙著去各處采集標(biāo)本了!”

      沒有方糖兄在場,兩個人都成了冰凍的小魚,顯得拘泥緊張。沿著優(yōu)美的海岸線,他和她做著無聲的交流。偶爾講話,渾身盾甲的少女或望天或望地,就是躲著他的眼睛。她說:“昨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想起你和方糖兄的模樣,不知為什么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雨果描寫火燒圓明園里的‘一個英國人’和‘一個法國人’。”

      “兩個強盜,一個叫英格蘭,一個叫法蘭西?”

      少女低頭笑。

      “其實還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強盜加流氓。”他打趣的時候,有番格外動人的柔情。

      少女羞紅了白凈的臉皮子,像花生仁兒生出的外面那層薄薄的粉衣。

      “更確切地說,是溫柔的強盜,守法的流氓!”

      “小心,最大的可能是騙子!”

      沒等姑娘應(yīng)聲,他就抬起頭,深情地仰望一片被褥一樣的白云,輕聲肯定道:“那也會是最有耐心的騙子,最有耐心的……”

      他們繼續(xù)沉默又深情地走了一段路,姑娘一時間沒由來地兀自笑出聲,問她怎么回事,她吞吞吐吐道:“最開始,我還以為你和方糖兄是知識分子呢!”

      “是嗎?”他精神奕奕,“那從什么時候認為我們不是了?”

      “嗯……就從你們走進西紅柿,講臟話的時候起?!?/p>

      漢舍曠達地大笑:“知識分子也是肉做的!”

      他們彼此透明地沿著海岸線笑著打轉(zhuǎn),踢著風(fēng)一路小跑,又被風(fēng)推著往后一連退上十幾步,彼此拉開一段美麗距離?!皩α?,方糖兄說你是個自大狂,難道你就從來沒有過自卑的時候?”她彎折腰,雙手攏成小喇叭,像小小采訪員一樣,在風(fēng)里做廣播。

      “我唯一的自卑感是辜負了上天給我的天才!”海風(fēng)里,他大聲回答,頭發(fā)張狂地亂飛。

      “珍惜你的才華,否則不若吞金自殺!看來我們真像一對孿兄妹,海岸線上的孿兄妹!”她把紫色的厚呢裙揪在手里,歡快地嚷著,海風(fēng)把她漂亮的貝雷帽搶走了,漢舍甩開膀子就去追,一路上都是被風(fēng)吹彎的樹木。等他撿回貝雷帽時,她正坐在棧橋上看天,一團團云朵壘成了小山;在海岸線的盡頭,聳立著真正的孤獨的山脈,高山快要親到天空的臉面了,云朵就像是擱在山尖兒上。漢舍在少女身旁坐下,陪她一道看山看云。他問她,知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牛鼻子山,”她答道,一面比畫著,“山頂上有一個神奇的半圓形巨石洞,從東山一直貫穿到西山,猶如老牛的大鼻孔。”他聽得新奇,說要把這名字寫進他的航海日記里去,方糖兄會有興趣上山看看這個季節(jié)開花的植物。他倆的話題似乎總也繞不開方糖兄,其中一個人片刻忘記了,另一個人也會很快提起。

      “白雨點,昨天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喜歡的是方糖兄呢。”

      “為什么這么說?”

      “我當(dāng)時覺得,你更愿意跟他講話?!?/p>

      “我還一直想問,方糖兄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嗎?”她抱著雙臂,嬌小的身子趴伏在白膝蓋上,朝漢舍機靈地眨眼。

      “嗯……算是吧?!彼f。

      “什么叫算是呀?有時候公羊也會纏著公羊?!?/p>

      “壞丫頭!我就只有方糖兄一個朋友,你說是最好呀,還是最差呀?!”

      他們彼此歡樂又默契地擠眉弄眼。少女內(nèi)心驚訝,遇到男妖以后,自己染上了笑癮。

      下午的時候,他們就一齊把方糖兄找了回來。歸隊的方糖兄一臉高興,見到姑娘就狡黠地湊上去說:“這么快就把我叫了回來,可見那個家伙是多么叫人難以忍受!”

      那段日子,若在鎮(zhèn)上見到兩個容貌相似的英俊青年,帶著一個長著卵一般大眼睛的姑娘四處閑逛,那一定是漢舍、方糖兄還有白雨點。

      小鎮(zhèn)中央布著幾條交錯的鐵軌,綠色、黃色、粉色的小火車在這個抹茶色的小天地里歡快地穿來梭去,帶來一些新鮮的春天的氣息,復(fù)興的氣息。艷陽天里,他們隨性跳上任何一輛彩色的小火車,到了結(jié)冰的小河就愉快地下站,走上幾圈再蹦上另一趟魔方巴士。這些碩大的正方體彩色巴士,是鎮(zhèn)上個頭最高的怪物,它們長著轱轆四下溜竄,俯瞰著永遠長不高的小鎮(zhèn)。只有三座石像,它們需要仰望,那是以巨石洞為中點輻射出的三葉玫瑰線上的三座冥王雕像。

      白雨點又穿回了她自己,那個臟兮兮的少女。坐在魔方巴士頂層,頭戴貝雷帽,裹在橘色麻裙里,白雨點覺得自己成了小說里的人物。漢舍和方糖兄扶著車頭,靠在她身旁,前方是一片明凈的大窗,輕輕一俯身,三個人的鼻子便快活地壓在了大玻璃上,呼出三小團可愛的白汽,親昵地溢向彼此。她忽然覺得今天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從前熟悉的小天地,這么一看全都變了模樣!夢幻的尖塔,蜿蜒的房頂好似小橋,玲玲瓏瓏的一個城。此刻的小鎮(zhèn)倒更符合白雨點靈魂深處對它的向往;興許,也更接近它的某種可能的真實,她悄悄想。漢舍和方糖兄片刻也不離開她,他們來自遙遠的深海的目光,穿透了平日瑣碎的生活,直接抵達她的內(nèi)心。隨著巴士音箱里流淌出的鄉(xiāng)村音樂,小鎮(zhèn)的美景一波波涌到眼前,兩個男妖興奮地把尖鼻子貼到玻璃窗上,任由美景撲鼻而來。一團團白云如同靜止的綿羊,開闊的大草甸,閃光的碧綠的河流。方糖兄吹起愉快的口哨。她也學(xué)他,嘟起嘴巴,可怎么也吹不響。她卻還不罷休,鍥而不舍,噓噓地吹了一整天。眼下,小鎮(zhèn)似乎成了一個更加彩色的世界,路見的行人金發(fā)碧眼笑臉繽紛,連路旁的建筑也在陽光下脫去了清一色的沉悶外衣;小坡那邊隱隱的群山在跳躍,天空是光彩萬千的海洋。路邊的小房子也各有自己獨特的性格。置身于這輛懂魔法的巴士內(nèi),漢舍把自己想象成了一部浪漫小說的主人公,他不曉得這一刻的白雨點心里,也有著同樣的幻想。一轉(zhuǎn)彎,街角的一座小矮房蹲在一群五顏六色的蠟筆圍成的柵欄里,浪漫小說的女主人公眼前一亮,好像一個人走了很長一段孤寂的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一彎腰,竟撞見了自己的童年!她就站在街角,赫然在目,原本灰暗的心情頓時鮮艷起來,她遇見了那個最親愛的,今生本不能再回去的五顏六色的人兒……

      “瞧,”她指著旁邊一座菱形的建筑告訴同伴,“這是妙姓公爵的房產(chǎn),他是全鎮(zhèn)最富有的人,因為他有最多的時間——整整一百三十年的壽命!他等了很多年也等不到一個和他一樣長壽的適齡女子,因為惶恐必然到來的喪偶之痛,他決定終身不娶,整日關(guān)在他菱形的房子里鉆研學(xué)問,成年累月給自己飼養(yǎng)的烏鴉講課。公爵的烏鴉能聽懂五種語言?!薄盀貘f是長命的鳥類,平均能活一百歲。”方糖兄說。巴士繼續(xù)往前,經(jīng)過了一間敞開的大窗——是鎮(zhèn)上那個短命女權(quán)主義者的房間,她連坐在馬桶上都蹺著二郎腿。對面的小草坪上,史密斯夫婦正扶著球門,看孩子踢球玩兒。他們的兒子還踢著足球就忽然間倒下睡著了。白雨點小聲告訴漢舍和方糖兄:“那個膽小的六歲男孩,為了逃避命運,居然患上了嗜睡癥;只用幾秒鐘時間,大腦就像拔了電源,一下進入深層睡眠里。史密斯夫婦近來找過郎中給兒子配了琳丁酸納……”路上見得最多的,還是分門別類的圖書館?!L得像符號一樣抽象的數(shù)學(xué)圖書館、沒有屋頂?shù)奶煳膱D書館、流水般不具棱角的音樂圖書館……它們像無處不在的下水道一樣,遍布整個小鎮(zhèn)。

      “我可以想到的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去處,就是領(lǐng)你們?nèi)⒂^圖書館!”白雨點沖兩個俊男詼諧地攤開小手掌,她光滑的手心里沒有一縷命運的掌紋。方糖兄一面往她手心呈上一顆錫紙包裹的酒心巧克力,一面慷慨道:“您倒是可以去參觀一下我們的圖書館?!?/p>

      “是‘我’的,好不好!”漢舍驕傲地糾正道。

      “那十二箱書我擁有一半的所有權(quán),這一點,我們可是在航行到波羅的海時就談好的?!彼麄冏焐弦豢桃膊火堖^對方。

      “白雨點,”方糖兄興致高昂,“明天您來看看我和漢舍的藏書吧!”

      她多水的眼里,陡然閃爍起不安。羞怯是少女迷人的特權(quán)。

      “您就答應(yīng)吧!”

      她仍有遲疑。

      “啊,白雨點,你可千萬不能錯過,那一半書可是漢舍除皮鞋外的全部財產(chǎn)?!?/p>

      “對,是我的全部所有!您明天一定要來啊?!?/p>

      聽到木樓梯上姑娘咚咚上樓的腳步,漢舍趕忙放下手里的活計,下樓迎接。天年小鎮(zhèn)從來沒有來客,因此也沒有旅館。漢舍和方糖兄暫且寓居在鎮(zhèn)南頭一座廢棄的“搞笑圖書館”里。

      內(nèi)心太過憂郁的人,求歡無處,索樂無門,于是集體起了個怪癖,專來收藏——歡言笑語!逢到周末,男男女女像逛燈會一樣,張貼懸掛自己一周搜來的俏皮話,同時閱覽他人貢獻的“快樂邊角料”。這活動曾在鎮(zhèn)上風(fēng)行一時,居民們互相閱讀得都相當(dāng)認真仔細,不肯錯過其中任何一條。然而后來,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搞笑只能是止痛劑,解一時之需,卻無法根治憂傷。每當(dāng)日落西山,他們大笑歸來,心里越發(fā)空空如也。于是居民們陸續(xù)轉(zhuǎn)向更艱深莫測的哲學(xué)和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

      打那以后,這座搞笑圖書館就變得人跡罕至。漢舍和方糖兄正愁沒處落腳,兩人動手把圖書館的二層稍作改裝,就舒舒服服地住了進去——起碼好過睡在發(fā)霉的船艙里。白雨點拿圍裙兜了一捧紅蘿卜似的碩大草莓,面色蒼白腳步凌亂。漢舍在樓梯上截住她,打眼一瞧,這姑娘竟然連襯裙都穿反了,他憋住笑,鞠躬道:“恭迎女王微服私訪卑職的書窖!”

      她眼睛一橫:“你就不怕我劫走你的藏品?”

      “您可以拿走我的腎,就是不能拿走我的書?!?/p>

      羞臊的“女匪”抓起草莓向壞小子砸去。

      一進門,漢舍就鉆進了改裝的后廚,留下方糖兄一人洋范兒十足地胳膊肘支在書架上。白雨點這才發(fā)現(xiàn),梯形書架已統(tǒng)統(tǒng)換上了他倆的航海書籍。那些笑話冊子被當(dāng)作垃圾清理到了墻角,堆成一座小墳。方糖兄興致勃勃地向姑娘描述每本書籍的來歷,那些旅途見聞被他渲染得瑰麗傳奇。他隨意抽出架子上的一本,攤開書頁,里面夾藏著新黃不等的珍貴葉片,南陽杉、金絲楠、綠檀、俄羅斯楸樹、非洲黑胡桃……全是方糖兄沿途的斬獲。將這些標(biāo)本一列排開,就是一條條驚奇冒險的航線,一輪輪不知疲倦的四季。方糖兄神秘地從身后拿出一只準(zhǔn)備好的印度小葉檀香盒,四壁和蓋子皆繪有密宗的圖案。他一面取出銀質(zhì)的鑰匙,打開盒蓋上的小鎖,一面用他慣常的深沉口吻賣弄道:“親愛的白雨點,我有一件微小且珍重的禮物送給你。你知道嗎,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并不是新鮮的玫瑰……”

      就在這時,漢舍汗滂雨淋地從廚房端來了紅瓷碗,白襯衣的袖口卷得老高。他拿筷子從碗中夾出一塊熱騰騰的巧克力色小方丁,喂到白雨點的嘴巴里。“什么東西?”她邊吞邊問,嚼得起勁?!安虏驴?!這可是女匪特供?!睗h舍神秘兮兮地跟方糖兄打了個眼色?!盁竞镱^菇?”“差了十萬八千里!繼續(xù)猜。”慣常的頑皮爬上兩個青年輕佻的眼角。

      “快告訴我嘛!我舌頭笨。”她美滋滋地咽下口水。

      “蝙蝠肉!”

      “什么?別開玩笑了!”

      “不騙你,就是蝙蝠肉!兩年前我跟方糖兄在新幾內(nèi)亞島上,跟土著學(xué)來了一套獵捕蝙蝠的絕活兒……”

      還沒講完,她的一張面孔已拉長得像一頭驢。蘿卜似的大草莓滾了一地。毫無預(yù)兆的,她捂住臉轉(zhuǎn)身跑了。

      漢舍和方糖兄茫然地望向?qū)Ψ剑恢?。等他們反?yīng)過來下樓去追時,小火車已經(jīng)嗚嗚地開走了。無奈,兩個青年只得沿著鐵軌的方向,徒步前往她的小屋。他們的靴子依舊锃亮,然而心情卻很沮喪。街道上刮著灰色的海風(fēng),空無一人。對比起帆船剛靠岸的那個多情的午后,此刻,這個永遠傳不進汽笛聲的小鎮(zhèn),顯得像一具死人停滯的軀體。方糖兄和漢舍只顧低著頭往前走。所有的俏皮話都像得了便秘,半句擠不出來。只是在經(jīng)過西紅柿酒吧門口時,漢舍才意識到,這一天是復(fù)活節(jié)。他匆匆朝昏暗的里間掃了一眼,頭頂上追過兩片烏云。

      “嘿,你不是真的愛上她了吧?”方糖兄埋著頭低聲說。

      “當(dāng)然!你知道,過去我跟女人在一起時,總有那種一條腿走路的感覺——盡管她們肢體優(yōu)美,但腦力上卻無法匹配。白雨點跟她們大不一樣?!彼肫鹪诖a頭等她時做的白日夢,她那副天然不加雕飾的美貌在他腦海里打敗了所有過往的妖媚女子??蛇@會兒,她卻在生他的氣,想到這里,漢舍不免心中惆悵。

      “她是有種高智商的風(fēng)情,這點我承認?!?/p>

      “你這么問我,難道你敢說不喜歡她嗎?”

      “我也喜歡,但始終覺得她的憂郁有些做作……當(dāng)然她有她的理由,可每個人都會死,你我也會。及早知道,不是可以更好地安排好自己的人生嗎……”

      “她一定被蝙蝠肉嚇到了?!睗h舍不由得加快腳步。

      “說實話,我頭一回吃的時候也覺得惡心。”

      “可她剛剛明明吃得很香。”

      “或者,或者另有別的問題。”

      “我們對她太不了解。”

      “那個問題,你后來問過她嗎?”

      “哪個問題?”

      “還能有什么?”

      “你是說天年?天哪,我連她的年齡都不知曉。”

      他們下定決心要一問究竟,但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哄她開心。

      兩個青年在姑娘的窗下,用男高音唱起了詠嘆調(diào)《女人善變》。只聽旁邊小樓的窗戶砰一聲關(guān)緊,似乎他們單純的作樂對這灰暗的風(fēng)景形成了冒犯。綠綢窗簾打開了,隔著茶色玻璃,她蒼白的嘴唇緊咬,神情苦楚,正朝他們緊張地搖頭。漢舍剛要遞上賠罪的艷玫瑰,樓上陽臺現(xiàn)出了一個中年男子不詳?shù)难酃?。綠綢窗簾又無情地合上。小伙子們?nèi)圆皇諗浚谒跋绿兆淼胤磸?fù)吟唱,門忽然開了,是白雨點,她快步跑出,拉上兩個男青年,一口氣奔上近郊的小山坡。

      像青草滲出的汗珠,她前額發(fā)際線上盈盈點點起了層水霧。漢舍從胸口取出那塊兜草莓的粉手帕,怯怯地遞到她跟前,那只溫吞吞的大手充滿感情,手勢都在說抱歉。方糖兄忍不住打抱不平起來:“公允地來說,這小子著實為了您的特供午餐忙活了大半夜。您若是不喜歡,生氣了,盡可以大大咧咧地罵他打他,無論如何不能這樣一走了之輕易饒過了他!您瞧,他現(xiàn)在的樣子,就像條小狗在等待主人的愛撫。”

      漢舍可憐地一聲不吭,像只鋸掉了嘴的壺。

      白雨點心一動,可胸口的氣焰未平,粉帕子被攥成一團,她急道:“你們居然在天年小鎮(zhèn)殺生造孽?!”

      “啊呀,我早該料到!天年小鎮(zhèn),一切生靈都當(dāng)安享天年!”方糖兄恍然大悟,倒抽一口涼氣。一瞬間,他臉上毫無邏輯地轉(zhuǎn)換出滑稽的表情,只見他斜兜著下嘴唇,半嘲諷半服氣地摁住兄弟的肩膀,“我說你們兩個人真是絕配!”他又后傾脊背,向白雨點仰過腦袋,“您不曉得,我陪著那家伙在委內(nèi)瑞拉喂了一個夏天的蚊子。一到晚上,他就跟砧板上的肉一般任由帳中蚊蟲肆虐,也不采取消滅措施。去給一頭負傷的犀牛輸血,或者刻意學(xué)習(xí)一門死去的語言,這些都是他能干出的事情。對于萬物存有無差別的愛意和不分輕重的同情,這一點你們還真是相似;還有——對于那些即將消逝的事物,懷有與生俱來、無法理解的感情。”

      白雨點和漢舍雙雙咋舌,呆瞅著激昂的方糖兄。羞紅由臉頰一路劈到脖頸,她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因為……在天年小鎮(zhèn),殺生被認為是不可寬恕的罪孽,無論對象是一只熊貓還是一條小魚,這就好比女人的出軌——隨便她找一個二十歲的情人還是一個一百歲的男友……”話還沒講完,三個青年都像被撓著了胳肢窩,忍俊不禁,個個被放倒在蘋果樹下。

      方糖兄忽而止住笑,挺直腰肢,朝她湊去:“老實跟我說,蝙蝠肉的味道是不是很不錯?”

      漢舍在旁邊急死了,“你還敢提……”

      姑娘瞪圓雙目,小臉憋成了月子里送的紅雞蛋,又要生氣又要開心,誰想到,她到底還是好奇,冒出一句:“什么樣的捕獵絕活兒居然能逮得住蝙蝠?”

      “這絕活兒可了不得!”他邊講邊比畫,“昨晚上,我和漢舍在灌木叢里豎起了足足四十米高的大網(wǎng)!”

      “然后呢?”她睜大好奇的眼睛。

      “然后就是祈禱!”

      “祈禱上蒼饒???”

      “祈禱蝙蝠自投羅網(wǎng),翅膀根卡在網(wǎng)眼兒里!”他朝她壞笑道,“對了,就是今早你吃到的部位!”

      白雨點又恨又臊,揚手朝方糖兄拍去,方糖兄提腿就跑,她跳起來拔下緞鞋朝他腦殼砸去。

      漢舍癡笑著,望著他倆繞著蘋果樹戲鬧追逐,遼闊的天地間蕩漾著他們時而尖厲,時而隱約的笑語,那歡笑聲像從最深的幽谷中揚起,化作蜜一般的小妖精,鉆進漢舍的心坎縫兒。他呆呆坐在三點鐘的太陽下,看著自己生命里最歡喜的兩個人,感到無與倫比的幸福,身心都酥掉了。看她瘋得那么無所顧忌,漢舍越發(fā)地驚奇著迷,和這般的女子在一起,感覺像在同時跟十個人談戀愛。白雨點,來生我們?nèi)プ鲆粚μ禊Z吧,他偷偷地想,天鵝一輩子只有一個愛人,它們會殉情,懂得至死不渝。

      玩累了,三人就一氣兒在芳草坡上躺下。白雨點張著純情的眼睛望著深藍色的蒼穹,行云在頭頂上嘩嘩流淌,少女想象著他們?nèi)齻€人正在一條潔凈的河流里仰泳,悠悠然然追趕著上面的白云,還有極樂鳥兒;左邊是漢舍,右邊是方糖兄,誰也不急著靠岸……

      “你們更喜歡哪一個世界?”方糖兄溫柔地問,“是我們那個世事難料的世界,還是白雨點確定的世界?”

      “我喜歡這里,”漢舍輕輕翻了個身,“就是復(fù)活節(jié)不夠熱鬧?!?/p>

      “這里從來也沒有節(jié)日,”她攤開身體,雙眼望著藍天淡淡地講,“日歷又被撕掉一頁只會叫人徒增傷悲,節(jié)日比尋常日子更能警醒年華的流逝。很久以前,鎮(zhèn)子上的居民就在節(jié)日里佯裝平常,自欺欺人地裝作沒有那回事。再后來,漸漸的,節(jié)日變成了某種禁忌,沒人愿意提起,到了那一天,家家戶戶都閉門噤聲,像得了某種悲哀的惡疾?!?/p>

      “這反過來說明人們還是沒有把節(jié)日忘記?!?/p>

      “沒辦法,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記憶。”

      “那么生日呢?”方糖兄插嘴道。

      “大家更加忌諱。我們稱那日子為‘未亡日’?!?/p>

      “怪不得我和方糖兄一路走來都感覺怪怪的,好像我們的快樂是在跟別人作對一樣?!?/p>

      “是啊,你們的膽子可真夠大的!我從出生以來,還沒在這日子里聽過那么輕佻的歌聲!”

      “女人善變!”男青年們厚著臉皮高唱開來。姑娘左右開弓,雙手齊掐,疼歪了二男的臉。

      “對了,那樓上開窗戶的男人你認識嗎?”漢舍問。

      “那是我父親。我跟父親、曾祖母還有一只山羊住在一起。生活千日一律。過去只有把自己埋在小說里做夢,直到遇見你們,我才一下子了解,不確定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多么迷人!那樣的生活才像賭場五彩的大轉(zhuǎn)盤,制造運氣和希望的永動機!”她好奇興奮地抓住他們,“漢舍、方糖兄,快給我講講,你們的節(jié)日都是怎樣度過?”

      “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勁,節(jié)日就只能花錢、消費!”漢舍答道。

      ⊙ 徐小斌· 精衛(wèi)填海

      “也不盡然!在某些東方國家,過節(jié)時家家戶戶都放煙花爆竹,人如在二次大戰(zhàn)的槍林彈雨里走?!备袅税子挈c,方糖兄還不忘拿漢舍的故國開心。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人類的世界最好呢!”她帶著迷人的嬌氣說道。聽得身旁的漢舍心生歡喜。他癡情地盯著純凈蔚藍的天空,把天空望成了她被放大的,難以置信的唯美臉龐?!难劬κ且粸澈?,根根睫毛幾乎有搟面棒一樣粗,一顆小痣里就有一個神秘世界。藍天給了他更多的勇氣,“親愛的白雨點,恕我冒昧,為什么鎮(zhèn)上的居民對死亡那么的敏感恐懼呢?要知道,這世上還有許多人主動厭棄生命。無論在這里,還是在別的世界,生命都是孤獨的?!?/p>

      “怎么回答你呢……敏感大概是真的,但并不是恐懼,而是越過了恐懼的下一個階段。你也許不知,對于真正絕望的人,死亡可以變得如同排泄一樣自然!這里的居民大限將臨,往往是早早擬好遺書,收拾停當(dāng),完成一場儀式性的對生命的告別,然后安然閉眼,帶著永別煩惱的慰然與心安。死亡對于他們是一場預(yù)訂好的解脫,就像當(dāng)年納粹指著集中營焚尸爐的煙囪,告訴那些被關(guān)押的猶太人:那是他們逃離這里唯一的路?!?/p>

      “聽上去,這里的人們生活得很消極,毫無輕快感可言,那本是上帝分配給哲學(xué)家過的生活?!?方糖兄說。談話開始撥弄到了憂郁的神經(jīng)。

      她靈機一動,“難道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全鎮(zhèn)的人都患有失眠癥,白天非得睡到中午才肯起床嗎?!”

      早春冒著小草芽兒的山坡,像一頭母牛翕動的肚皮,孕育著無限的生機。音樂家、植物學(xué)家,再加上一個花季少女,構(gòu)成一幅醉人的風(fēng)情畫,怡然地躺在春風(fēng)里。少女帶著些不可思議的微妙情緒,輕輕訴說,又像在自言自語:“在你們的心里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把時鐘撥回十二點,讓它倒著走上一圈;將日歷一下掀到年尾,再一頁一頁地把結(jié)束的一年重新喚回,喚回到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蛘撸岄_到荼蘼的花兒,重新攏緊花瓣當(dāng)一回花蕾,去夢一場春天……”她嗖地坐起身來,“明天,我就二十歲了。內(nèi)心里,我并不想活很久,也許二十七歲就夠了,剩下的天年我想拿來送人,送給那些比我年老的親人。這樣子,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了?!?/p>

      方糖兄好詫異,“啊,你眼睛那么亮,一閃一閃的,別人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想多么快樂的事情,哪里想到你性格里會有這么悲劇的底子?!彼綇?fù)一下精神,失望道,“可惜我們的人生只會被一直推著向前?!?/p>

      她玉蘭般的脖頸又轉(zhuǎn)向漢舍,求助般地?zé)o辜嘆息。

      “方糖兄說得沒錯。可不就是悲劇嗎?!親愛的白雨點,你想把活著的天年送人,可做得到嗎?明明是我們自己的生命時間,我們卻無法自由支配,多可悲!人生看似擁有許多東西,可仔細一想,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們?nèi)紱]有調(diào)配的權(quán)力?!?/p>

      “我擁有這樣的權(quán)力!”少女的聲音像顆啃不動的堅果,冷不丁磕到了他們。

      “天年小鎮(zhèn)上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潔凈少女在二十歲‘未亡日’可以去牛鼻子山頂?shù)木奘?,向冥王許一個帶有犧牲性的愿望。因為許愿的條件異常苛刻,且愿望必須含有犧牲意味,也就是存在自我損傷的成分,所以至今嘗試過的少女極少。我只聽曾祖母講過兩例。其中一個故事,是一名短命女子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在二十歲時祈愿自己能以十倍的加速度衰老,好讓她在去世時已是個老太婆,也算是活到了老年,嘗足了做人的滋味,把一場人生給過全了。另外一個故事,則是一個女孩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的小紅房子,見到圖冊上有美麗的家具就要四處打聽費盡心思弄回去,心頭成天盤算著這里要多擱一件家什,那里要再掛一幅風(fēng)景畫,沙發(fā)的顏色太老氣,字畫裱得檔次太低……漸漸的,她愛這所房子超過了她愛那些男人。她甚至將房子安上輪子,好讓它時時刻刻跟自己在一起。等到二十歲時,她忍不住向冥王許愿,要拿自己與她心愛的房子做交換。從此,那所房子能吃會跳神氣活現(xiàn),女孩自己則變作了無機質(zhì)的存在,聾啞癡盲毫無感覺。”

      她繼續(xù)講道——

      “就在明天,我可以向冥王祈愿:將我余下的天年送給曾祖母、父親還有山羊弟弟。從二十七歲起,生命時間將不再歸屬我獨有。有生之年,我將不會見到任何親人離去。”她忽然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我從不為生命的縮短而感遺憾,我一直內(nèi)心篤定,直到遇見了你們……”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無助的眼眶里,耀動著少女動人的善良真情,像一個可以掀翻世界的最溫柔的海浪。浪花里,漢舍和方糖兄意志潰散,被天使的邏輯一時占據(jù),只有汩汩沖頭的血液與滿心滿肺的同情愛意。

      他們神魂顫動,沒有一點思考的余地。

      “您真的決定了?!白雨點,這是個多么高尚的心愿!”漢舍是天生的詩人氣質(zhì),滿懷激動深情。

      倒是相對成熟的方糖兄從狂熱里勻出一點理智,他帶著科學(xué)家的精神發(fā)問:“您剛才說,等到二十七歲,生命將與家人共享。為什么偏偏是二十七歲?”

      “因為曾祖母的天年就剩下七年。七年以后,也就是我二十七歲時,生命時間將第一次被共享,天年得到重新分配。也是在那一年的‘未亡日’,我需要在海上獨自從零點一直待到黎明,經(jīng)歷傳說中夢想成真之前的‘換海儀式’,整整一夜,把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奉獻給星空下的大海,生命與大自然母體進行重新的交換?!?/p>

      “那么黎明歸來的白雨點,從此將成為自己選擇的白雨點!”

      “正是!”

      漢舍趕上大革命般地亢奮,“聽起來像某種神秘浪漫的古老祭祀?!?/p>

      “的確古老。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換海儀式’真正的細節(jié)。那些親身經(jīng)歷過海上孤獨之夜的少女都早已往生?!?/p>

      “無論如何,我都愿意陪著你!”漢舍唇色如櫻。

      “方糖兄也要跟你們在一起!”

      少女雙肩顫抖,她無法不感到,相距半尺的兩個男子愛她的決心與想要幫助她的勇氣!特別是狂熱的漢舍,她簡直不敢與他炙烤的目光對視,他已愛得渾然忘我。

      “答應(yīng)我,親愛的伙伴,重要的時刻我們?nèi)齻€人永遠在一起!”

      “是的,亞瑟王后,我和漢舍是您的圓桌騎士,呵護您是我們的天職!”

      “別忘記了騎士條例!”這種時候,他們還在酸溜溜地相互揶揄。

      “你們真是天生一對!”白雨點無奈地搖頭。

      六只年輕的、充滿熱血的手掌緊緊握在一起?!盀榱宋覀儌ゴ蟮挠颜x!”

      他們熱血澎湃,下定決心一起去做這件了不起的事。

      牛鼻子山像一艘失事的巨型海船,孤獨地擱淺在這片海濱。山上終年積雪不化,冬天是永恒的季節(jié)。然而對于更高級的存在而言,那并非荒涼,而僅是簡潔的神意。一列周身透明的小火車像只精致的玻璃棺材,將人運送至山腰,接下來的路則需徒步行走。漢舍他們乘坐上山的玻璃火車,一路下來,兩臂和頭頂上唰唰流過了多少冰川美景,在這個還陽的季節(jié)里,一切都像一個紊亂的正在發(fā)生的奇跡。他們亢奮又慌亂,像三頭出生不久便結(jié)下堅固情誼的幼獸,對未知的危險世界躍躍欲試。

      白雨點坐在那兒,無心地編著長辮。她出神地望著山底下縮成了巴掌大的熟悉小鎮(zhèn),街道歪歪扭扭像裙子下尿出的黃線,房屋如一顆顆刺人發(fā)痛的大頭針,按在小鎮(zhèn)版圖上,路上一只只龜殼樣的小車緩緩爬著,人們一年年就那樣螞蟻一般絕望地生活著……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她真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片被詛咒還是被庇佑的土地。水草一樣的烏辮子編了又拆,拆了又編,總也編不大好。善解人意的方糖兄溫柔地捋過她的長發(fā),笨拙地幫她,越幫越忙。漢舍一個人靠在車廂尾部吸著煙絲,騰起的煙霧撞上玻璃頂棚,轟走了車廂外的美景。長年以來,他有一個不好不壞的習(xí)慣,在這種似是而非的時刻,他總會掏出牛皮本寫下一些重得叫人落淚的詩句。時不時的,他抬起眼皮,在煙霧繚繞中,試圖挽留和美景一剎那的情緣。

      透明的小火車顛簸著在山脈間行走,居然沒有碎掉。窗外雄渾的雪山深沉厚重;草木皆染,素凈凈的一片,銀色的細密枝丫根根分明,猶如貞女般的明晰與堅定。景光瞬息萬變,一會兒貞女消失了,出現(xiàn)一團霧蒙蒙的混沌,泊在山腰中間,簡直要把理智和筋骨都化了進去。一時間,漢舍心中涌出無可克制的柔情,他忽然沖到姑娘面前,漲紅了臉要說什么。他想打退堂鼓。方糖兄驚異地瞪住他,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在他們對面坐下,一同看窗外的風(fēng)景。只是這冰川線一路的美景太長,難免叫人對美不耐煩起來。漢舍想著,美景猶有厭時,何況血肉之軀呢,白雨點是對的,她才是他們?nèi)齻€中唯一懂得生命真諦的人,他不可以自私地挽留她。眼前的白雨點安坐在冰雪世界的背景下,仿若一幕顫巍巍的、即將消逝的海市蜃樓,漢舍忽然再也無法忘懷那只白鴿子的眼神,它就那樣撲棱棱地?zé)o辜地化進了白雪里。隱約,有詩句般的晶瑩欲從漢舍眼眶墜落,沉默的方糖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三個人各自活在自己微妙詭異的小世界,美景迭迭地來了,他們在玻璃匣子里把這段光陰沉默地度了過去。

      小火車到了山腰就走不動了。他們沿著北極星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腳邊小小的石頭跳了出來,一個個戴上厚厚的雪花做的白帽子,神氣極了,好像個個都有鼻子有眼睛似的,靈氣逼人。石頭是沉睡的靈魂,在這座神奇的山上,它們果真都被這至純的雪點活了。漢舍他們也生氣煥發(fā)起來,先前的沉郁一掃而盡,說起話來活色生香。三個人像來到了夢想中的村莊,小石是最淳樸的村民,你挨我,我靠你,頂頭都鋪上了那層厚厚的最細膩最無瑕的雪,像一對對少男少女,從不遠的天邊扯下幾朵白云,害羞又調(diào)皮地頂在頭上。

      四野里豢養(yǎng)著各種純白色的最可愛的牲畜。他們俯身就能望見晚霞。

      漢舍著魔地聽著白雨點一雙輕巧小腳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響動,著魔地看著他的姑娘把雪捧在手心里由著它一點點融成春水,著魔地觀賞她用小舌頭天真地嘗一口海拔四千米高峰上白雪的味道……;他真想站在雪峰之巔,世界的中心,大聲喊出他愛人的名字,聽那些愛的字眼回蕩在峽谷高山,久久不散。當(dāng)他的皮靴邁上雪峰,這股愛意因壓強關(guān)系,自然噴涌而出,他忘情地站在雪峰上大聲喊出了白雨點的名字。方糖熱情似火,甩動臂膀跳上山峰,那親切的名字剛到他嗓子眼兒,只聽到下面白雨點瘋了似的聲音——“漢舍,漢舍,漢舍……”像一頭發(fā)情的猛犸象,漢舍劇烈地回應(yīng)她,一次又一次向著遼遠的天地,對著高聳的雪峰說出他的愛情。他們的名字交纏在一起,聲聲不竭蕩漾在牛鼻子山上。雪山,想象中那么遙遠的事物,此刻就橫陳在他們腳下,他們忘情地擁有彼此。只有失意的方糖兄,他咽下胸中所有的澎湃,深深記住了這一天的晚霞……暮色低垂時,他和漢舍一道將少女送到充滿偉力的巨石洞口。方糖兄從衣襟里,掏出一枝鵝黃色的康乃馨,別在她領(lǐng)口——“按照教會學(xué)校的傳統(tǒng),上考場前要戴一朵好友送的康乃馨,祝你好運!”他默默地為她理好領(lǐng)邊,眉下枕著溫柔的憂慮,小小花兒被他靈巧的手指擺弄得乖乖巧巧,“你生死之交的祝福!”

      “生死之交!”漢舍亦深重地點頭。

      她的背影消逝,像一顆沒進莽莽雪峰中的天界的雪花。獨留下兩個無措的青年,守在洞口,分分秒秒踩在時間的針芒上。

      “將來我們會后悔這一切嗎?”

      “我們是否在做正確的事?”

      漢舍不停地問。

      方糖兄的沉默無人覺察。

      漢舍心已潰敗,像得了雪盲癥,眼前萬象模糊。風(fēng)凌厲地切割著他的長發(fā),他終于無法忍受胸中的燥熱,敞開襯衣,躺倒在冰雪之上,如大地砧板上的魚肉,他將自己獻上愛情的供臺,聽任風(fēng)雪宰割,直至……直至她漿果般的嘴唇將他從絕望中吻醒!白雨點像只雪地里的小兔子般奔了出來,撲向漢舍,大眼睛里淚珠翻滾,她吻向他,連同冰晶般砸下的淚珠,撒落她一生的玫瑰。漢舍茫然張開雙眼,躺在雪里再也不想起來……他如獲大赦般,領(lǐng)受少女在他頰上烙下的璽印……

      山路彎彎扭扭,月亮悄悄地爬上了頭頂。

      偷窺的月光叫她禁不住后頸癢癢,白雨點仰起變換了的臉龐,像瞬間長大了兩三歲,她若有所失地呆望良久。還是這一輪明月,走到哪里它都不離不棄,明澈的月光下遠遠走來了一個小孩子,她的影子在月光里越走越長,一晃,就出落成了一個窈窕的姑娘了……

      有一刻,白雨點想起來方糖兄怎么沒在旁邊。她不安地問詢。

      “先前還見他在察看石縫里的羊齒草。”漢舍答道。

      “方糖兄今天看上去好像不高興,”她心存擔(dān)憂,“你知道我是怎么感覺到的嗎?先前我們喊彼此名字的時候,方糖兄像是有話要說。”

      “呵,他是也想大叫一聲‘親愛的白雨點’!”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敢打賭,他想喊出的名字是你?!?/p>

      “不管怎樣,不用擔(dān)心,他一定是先回鎮(zhèn)上了?!?/p>

      “方糖兄生氣了,你怎么也不問?”

      “他特別敏感。你不知道,他要是不想說話,從他嘴里摳出一個字都很難?!?/p>

      “從前你們也有過不愉快的時候嗎?”

      “哦,無數(shù)次!”

      夜幕突降,等他們走到半山腰,下山的小火車已經(jīng)停運。

      他們不分黑白,在雪地里走了一晝夜。風(fēng)卷起地上的碎雪激蕩著他們的眼睫。像一個剛從最兇猛的戰(zhàn)場上走出的戰(zhàn)士,白雨點心里面盛得下整個星空。

      深刻的孤獨伴隨著解脫后的虛無,唯有沉默才能表達敬意。

      他們走上一段,時不時停下來擁抱。高原反應(yīng)讓他們腳麻耳背無力言語。漢舍把她僵冷的雙腳塞進懷里,緊貼自己起伏的肚皮,這座原本孱弱的東方軀體,此刻如此真摯地愛著他人,竟比愛自己更有樂趣。白雨點像沐浴在雪水冰泉spa中一樣,沐浴在漢舍的愛里,穿越叢林中時而陰冷無邊、時而燥渴難忍的暗夜,穿越陡然現(xiàn)出亮紫色的邪氣重重的霧瘴,直至望見愛人肩頭的天空由淺淺的淡粉變作瑰麗的紫羅蘭,再到清晨里那一抹嫩嫩俏俏的橘黃……

      次日,當(dāng)她去搞笑圖書館找漢舍時,意外地見到了頹靡不堪的他。漢舍抬起失神的單薄眼睛,對白雨點說:“方糖兄不見了……”

      他下山回到屋里,忽然發(fā)現(xiàn)方糖兄不辭而別,沒有只言片語,只撂下一把象征絕交的樹葉形的小鋼刀。幾天以后,方糖兄還是沒有回來,漢舍已神魂不定,整個人幾乎形銷骨立。白雨點再去看他時,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擦皮鞋了。

      又過了幾天,仍然沒有方糖兄的消息。一日,她去還書,剛踩上搞笑圖書館仄仄的樓梯,就感覺腳下的每一步都在追趕一個不祥的厄運。頭頂上懸吊的陳年的笑符,像一幕幕送喪的白幡,露出時而猙獰,時而貧瘠不堪的表情。她算是瞧出來了,這座盛滿笑語的建筑是個十足的“快樂貧民窟”,唯一一點歡樂都拿出來變成了字,寫在了書上。她惶恐地搬動雙腳,像害怕跌進深淵的小鳥,無數(shù)笑話書正列隊嘲笑她的痛苦。方糖兄的失蹤已叫她心力交瘁、成日活在噩夢里;現(xiàn)在,她更擔(dān)憂的是漢舍。

      所有可怕的感覺,在她走向漢舍書桌的那一刻終結(jié)了。就在她看到字條的那一秒,一切塵埃落定。

      漢舍的藏書還安靜地排在梯形書架上,想起他從前的調(diào)皮,“你可以拿走我的腎,就是不能拿走我的書”,她忽而揚起了嘴角,模糊里又看到兩個英俊青年踢著锃亮的新靴子,神氣活現(xiàn)地迎面走來朝自己搭訕……她終于倒了下去,癱仰在一堆棱角鋒利的笑話書中央,躺在億萬個歡樂的笑話上,縱情地、放聲哭了出來。漢舍留下的字條墮進了絮絮塵埃里——

      “請您原諒我,行嗎,白雨點?”

      “啊!您一定不會原諒我。一定不會原諒我了!”

      海岸線上濫情的浪花一波波帶來不潔的聲音,來自外面世界的聲音,大海深處的聲音。漢舍追隨方糖兄走了以后,鎮(zhèn)子上的人們時常驚詫地見到一個少女獨自徘徊在海岸線上,臉上掛著無法識別的愛與失意,那是他們沒有見過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情。被拋棄的苦楚,讓她深沉地同情自己,同情生命,像是丟失了最珍貴的寶貝,她帶著與生俱來的疑問在零亂的人世間找尋,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偶爾間,想起了什么,她會忽然對著空曠的塵世泛起沒緣由的傻笑,好似進入無人之境。白雪砸到她的貝雷帽,海洋對岸的一幕幕撞向她迷幻的眼簾;漫天飛雪的大冷天,兩個男妖湊在一塊兒抽大麻,那是他們能一起干出的最浪漫的事。天氣好了,他們就擦亮皮鞋,掛好白帆,興致勃勃前往體驗其他世界。方糖兄繼續(xù)向別人展示他的樹葉標(biāo)本,不過,他近來又開始轉(zhuǎn)向搜集珍稀的峽谷蝴蝶;漢舍則樂此不疲向人講解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好處。只是那些月全食驚現(xiàn)的夜晚,他們惦念起這個小鎮(zhèn)上還有一份遙遠的癡情,還有一個名叫白雨點的、天使般的少女。白帆黑風(fēng)底下,他們并排躺著,胳膊當(dāng)枕頭墊住后腦勺,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著月亮被天狗一口口啃下去,良心被一口口咬出了疼!憋了三個冬天的話,趁著徹底的黑暗噴涌而出。他們相互埋怨,大吵一架,誓言第二天帆船靠岸后就要各奔東西,從此不再有瓜葛。一線微亮的光澤,怯生生棲息到木船舷上。他們停止?fàn)幊常а巯蛱炜粘蛉?,月亮又一圈圈被天狗吐了出來,海面上再次瀉滿了月光華彩,像一條月光做的河流,順著引力,伸向她永遠潔凈的身軀……白雨點站在天年小鎮(zhèn)的狂歡廣場中央,向著天空,呆仰臉面,見到月亮復(fù)活了,想到宇宙的奧妙,簡直感動得想哭。不遠處,小酒吧留聲機里剛剛巧流淌出一曲“Moon River”……

      她在想象的界域里完成了他們的人生,一個白日夢般的世界。

      終于有一天,她相信了漢舍對她說過的話:他和方糖兄是賭場上認識的朋友,他們是優(yōu)雅耐心的騙子?!爸皇沁€不夠耐心,還不夠耐心……”她輕輕地對自己說。

      她不再去海岸線上等待。

      秋天來了,白雨點的曾祖母日漸委頓,面孔很快老成了一顆干核桃。老人病重的日子,全家都很難挨,除了白雨點。她端著曾祖母的痰盂進進出出,心頭暗自慶幸。她想,她等不到二十七歲了!她托起曾祖母元氣殆盡的顱頸,神秘地湊近她耳旁,“親愛的曾祖母,不要害怕,白雨點永遠不會離開你……”接著,她將那年牛鼻子山上發(fā)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一陣秋雨打落門口的一樹老棗。老人撐起松垂的眼角,突然絕望得怒不可遏:“誰破壞了確定的規(guī)則,就會被冥王詛咒。確定性一旦被打破,即便愿望實現(xiàn),你二十七歲后的孤魂也只能在海上游蕩,無人接應(yīng)……”

      房梁上的喜鵲聽到這話,也會變成烏鴉摔下。

      老祖母渾身的筋骨朽屋般崩塌——

      “天年小鎮(zhèn)曾是一個由惡棍和歹匪組成的世界。

      “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先知一樣的人物,由于破解了上帝之謎,成為人類社會容不下的異數(shù)和渣滓。他們被流放到這片中了咒的土地。憤怒的不僅僅是他們蠢鈍的同類,震怒的天神降臨給他們已知的人生,作為最大的恐嚇。天神們終于高枕無憂,坐觀這群智慧生靈在知曉天年的人生里,可以變得何等丑惡瘋狂。果然,很快,他們同他們的子女都成了窮兇極惡之徒、無所禁忌的野獸!他們確信生產(chǎn)建設(shè)毫無意義,你偷我,我掠你,燒殺搶劫無惡不作,更要命的是,一到夜晚他們就互相竊取彼此的天年。最惡劣的偷盜在夜色掩護下接連發(fā)生,原本長命之人被偷得一天不剩。于是人們不敢睡覺,睜著眼睛干熬。一天,一個聰明人發(fā)現(xiàn):用金子建造房屋可以迷惑鄰里,歹毒的鄰人撬挖金磚時,自己可以安然入眠。消息走漏,一時間,金子造的房屋在鎮(zhèn)上風(fēng)行開來,人人忙于日鑄金房,夜撬金磚,一周里總有幾天能安睡到天亮。

      “他們意識到了生命的有限??伤麄冊桨l(fā)無所畏懼,大口嚼肉、大秤稱金,他們吃遍活物,咀嚼的聲音刺耳震天。但總遵循一條原則:天上飛的、山上跑的、海里游的,但凡自由的生物,他們都心存敬畏。他們只吃自己飼養(yǎng)的活物,肉雞、肉狗、肉蛇蟒、肉鯨鯊、肉孔雀……他們還專門飼養(yǎng)一種“肉人”來供進補。肉人一日八餐,膘長得飛快,一般喂到七八個年頭就能屠宰,配上罌粟花籽,在大鍋里高火翻炒,美味無敵。鎮(zhèn)上的男人逐漸長成彪悍的體型,個頭大過常人一倍。那些大漢,路遇女子,無論美丑,揪起頭發(fā)就掄到胯下。女人們一個勁兒生蛋似的產(chǎn)孩子,生完了就臍帶一扯,裝進竹筐,拿去街頭日夜叫賣,運氣好時,賺出些許天年,換取多一點美麗的時間。男人們雖窮兇極惡,卻真心喜歡孩子,樂意讓這些多出來的小生命分攤?cè)碎g的不悅。他們邋里邋遢,野獸般地巡逛女人的地攤,高興了就掏出天年,換個把孩子,抱回去扔給院里的狒狒哺乳。至于那些沒人買的孩子,則被一律扔進圈里,成為肉人。終有一日,天神們再也看不下去,牛鼻子山上的冥王奉命發(fā)作,為天年小鎮(zhèn)立下三條規(guī)矩:一是吃戒。一是殺戒。一是不可改變天年。

      “不吃葷以后,惡棍們從體質(zhì)到精神都發(fā)生了改變。他們的皮膚潔凈起來,身上不再散發(fā)野性渾濁的氣味;他們的頭發(fā)變得細密綿軟,老了自有一派氣質(zhì)上等的銀白。他們不再躁立不安,開始喜歡坐下來冥思清想,也沒有更多生育的愿望。因為不再覬覦彼此的天年,已知的生命沒有了修改余地,他們開始感覺無聊至極,這種無聊進而演化為悲傷。最后,惡棍的子孫們紛紛研習(xí)起天文物理,成為一群憂傷的隱士。到了如今你們這一輩,巨人金磚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人們也就忘卻了當(dāng)年丑惡的歷史。三條戒律當(dāng)中,最嚴(yán)苛的當(dāng)屬第三條對天年的規(guī)定。可憐的孩子,你還不知道這愿望的代價!擅自改變天年的人,會遭受最嚴(yán)厲的懲罰……”

      天上的什么星星、月亮、云塊全都冰塊一樣地砸下來,她不知怎么走出了曾祖母的房間,一路走到了街口。她甩開膀子就走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小鎮(zhèn)再沒什么值得她停留的了,那一路她只管悶著頭前行,一點意識都沒有,直到忽然想起她還在這個世界上,想到這個她就馬上想起漢舍。她立刻掉頭,路上一只惡狗沖上來朝她狂吠,她也全不理睬。無與倫比的荒謬感將她裹住,她又記起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們?nèi)齻€一拍腦袋做下個多么輕率的決定。過往的一幕幕,從快樂輕唱的云端摔下了寒冷徹骨的冰川。不論是消受無憂無慮的溫存甜蜜,還是承受冰川刀鋒的痛徹心骨,都是純粹極致的,或者純潔的白,或者血色的紅。白雨點這時候回憶起鐫刻在冥王雕像上的,有關(guān)愿力解除的條件——

      巨石洞里,同行人的三滴鮮血加三個微笑可以化解誓言。

      她死灰般的心中再次騰起火焰,滿足條件并不困難,只需趕在“換海儀式”發(fā)生的前夜,與當(dāng)初同行之人再上一趟牛鼻子山,詛咒就可收回。

      現(xiàn)在,只有漢舍和方糖兄救得了她,可她該去哪兒揪回這兩個渾蛋??!

      白雨點無力地伏倒在梯形書架上,掀倒了一排圖冊,滿目飛過書頁與寂靜的流云。忽然間,像石頭中蹦出一朵涅槃的花朵,她胸中涌出一個膽大包天的狂念:這六年,她泡在漢舍留給她的“圖書館”里,遍覽了各種航海、地質(zhì)、儀器類的書籍;現(xiàn)在,她要用這些他們留給她的知識,去把他們找回來。必須趕在二十七歲未亡日前夜!

      白雨點卷起褲腿,趕風(fēng)捉雨沒日沒夜地花了一周時間,弄到一條白肚皮的帆船,備好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帶上必要的航海書籍,就獨自駕船出海了。她一路向東,途經(jīng)南太平洋,繞過非洲的好望角。僅在馬六甲海峽,她就被困在那里十三天。四周全是暗礁和小島。她不敢睡覺,成夜盯著羅盤和航標(biāo)。木船幫上生出密密麻麻的淡菜。她將帆船一路駛向神秘的東方……

      那些星光與寂寞編織的夜里,她忍受著蟑螂的困擾和難耐的焦渴,原本鮮美的嘴唇覆上了一層泛白的海鹽。年輕的肌體像被腌制過的咸菜,又瘦又黃又韌。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卵一般的能受孕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出漸漸逼近的新大陸誘人的輪廓……

      當(dāng)她終于從海上歸來,迫不及待跳下甲板踏上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一雙赤腳親到地面,反倒感覺不會走路了。小鎮(zhèn)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撞向她堅硬的額角,她孑然一身,抹布裙在風(fēng)中撲棱得像一只奮了全力也飛不起來的土麻雀,滾燙的胸腔里滿是悲憤。她的身旁沒有那兩雙瓦亮的皮鞋!天年小鎮(zhèn),像實驗室沉入福爾馬林中的胎兒,在時光的線條里,保持著一種初生而亡、永恒幼稚的姿態(tài),讓人分不清蒼老與幼嫩的真實距離。打破瓶子,打破瓶子,她克制不住地想,要把這個蒼老的嬰兒從試瓶中解救出來。

      整整一百二十九天,她徒勞地獨自航行了兩萬三千海里,經(jīng)過了三片大陸。然而,要尋找當(dāng)年的兩個男妖,猶如在五大洲里搜尋兩根失蹤的羽毛。距離最后的期限還剩不到一周,她心已絕望,掉轉(zhuǎn)船頭緊趕慢趕,在最后一天返回了這片愛恨交織的土地。

      次日黎明,換海儀式即將舉行,白雨點二十歲許下的愿望將被迫實現(xiàn)?!倥疅o意間給自己設(shè)定的嚴(yán)酷命運。

      她已四天三夜沒法合眼,睡眠是土壤,能固住靈魂的根,白雨點像株無根的植物,飄飄忽忽沿著鐵軌,走在熟悉的街心。忽然,意識里她覺察到有人拽住了她的裙角,正沖她急急大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路拽到了酒吧門口。

      “這個人一早就在這兒等你了,順便說一句,他還很會討我老婆開心!”

      大熊叔叔話音未落,白雨點已一眼望見那人正坐在窗邊傷神。

      他濃郁的胡須覆蓋住了大半張臉,單眼皮的大眼單薄失神,眼眶無可救藥地深陷下去。即便如此,她仍本能般一眼認出了,他就是自己找遍了大半個地球沒有找到的漢舍。如今,踏破鐵鞋無覓處,他竟再次出現(xiàn)在了天年小鎮(zhèn)。

      漢舍依舊英俊奪目。美髯之下,那張臉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痛苦。

      白雨點緩緩地走進門去。他一眼看見了她,像一步跨過了時間無情的鴻溝,從那一年的雪山上徑直走來,過去的七年毫無意義?,F(xiàn)在,他們在七年前第一天見面的這個小酒吧,面對面坐下來。酒吧老板的日本妻子已勒令取消了原先的酒水自助,她常抱怨說,如果海水有酒精味兒,又不用埋單,這個鎮(zhèn)子上的男人真能把大海給喝了。要是那樣,沒準(zhǔn)兒早就喝出了一條通往日本島的陸路。

      服務(wù)生拿來了酒水單,說老板娘今日破例請客。漢舍輕輕推開,一打響指,“牛奶,以噸起訂!”

      他刻意表現(xiàn)得同七年前一樣,說不清是深情還是調(diào)情,一味地盯著姑娘透亮的眼睛,雙目里卻有時光醞釀的海水般咸澀的汁液。

      “一噸牛奶?”旁邊的服務(wù)生詫異。

      他們倆望著對方同時笑了,笑出了聲音,笑出了皺紋,笑出了淚花。淚花嵌在他眼角深深的溝壑里,像身體深處滲出的膽汁,他怕她見笑,側(cè)過半壁臉龐,依舊止不住地顫抖;他拿骨骼凸顯的手背抵住鼻梁,亦是于事無補。笑和淚同時留在了臉上。

      “天年小鎮(zhèn),一點都沒有變,還是同三百年前一樣?!彼撝郏虼巴?。酒吧老板的日本妻子穿了條黃裙子正在對街店鋪里買布料,望見漢舍,高興地從包里掏出一沓卡片,可勁兒朝他揮舞,還打來個飛吻。他也大方地點頭致意。

      “我路過日本時,給大熊太太捎來了幾張富士山的明信片,看把她高興壞了?!彼麥販氐卣f,口氣頗為安慰,卻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傷感。

      自打得知真相,白雨點心急火燎尋找漢舍,海上航行的四十九天,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就是要領(lǐng)他上山解除誓言。可當(dāng)她見到漢舍的第一秒,這想法便變得不甚緊急。她多么想告訴漢舍,七年來,等待扭曲了她的回憶,她自始至終也想不通這一切,心中對漢舍疑問重重!可她什么也沒說,只覺得腦門鼓脹,語言神經(jīng)遺落在了某個夢中的世界。

      面前這個曾經(jīng)的男妖,他依舊知識淵博、風(fēng)度迷人,可其實,他早就是一座空殼。漢舍仰起慘白的臉龐,戰(zhàn)栗地說:“這些年我才明白,快樂和痛苦的本質(zhì)原來那么接近,它們可以在漫長歲月里不知不覺地相互轉(zhuǎn)化,最甜蜜的回憶最終成為最嚴(yán)酷的懲罰……”

      千言萬語堵在了白雨點的胸口,像一場最惡劣的塞車。

      “我無數(shù)次地重新構(gòu)想那天坐小火車上山的情景,我想象著,我們從年輕一直坐到年老,那日的雪山是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景;我想象著我們成為夫妻,十指相扣了整整一路……”他的眼中出現(xiàn)白日夢般的迷離,忽然間,這個男人哽咽不能自已,“這七年,我從沒有過一天輕松的日子……”又忽然間,他一個驚醒,看到了她緊緊封閉的嘴唇,里面堵滿了怨憎的言語?!鞍。F(xiàn)在說這些毫無意義……您完全不用理會我,我是說,一切都是我罪有應(yīng)得,”他神情苦痛,不能自拔,“我不求您的原諒……我知道……”

      “可你們守約回來了!”她終于說出了話。

      “你們?”漢舍頓住,一時木然,“你是說……”

      “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那三個字不敢出口。

      “我剛聽說,方糖兄三天前回來了,還住在原地?!币姖h舍大喜過望,白雨點滿心騰起疑竇——“怎么?這七年,你們難道沒有在一起嗎?”

      他整個身子像失去了重心般,重重地朝椅背坍陷下去。只見他長噓一口胸中壓抑已久的濁氣,眼底放出節(jié)日彩燈般的喜悅光芒,一種與這張面孔常年不合的光芒。然后,他深深地搖了搖頭。

      “可是當(dāng)年,你離開天年小鎮(zhèn),不就是去追方糖兄嗎?”

      “是的,我是找了,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去處,卻始終沒有找到他。我甚至想,他也許又回小鎮(zhèn)來了。我找不到他,也沒有勇氣再回到這里,于是將自己放逐到這個世界上各個最兇險的角落。我曾經(jīng)在沙漠里待了四個月,出來時肚子里全是沙子;也曾經(jīng)像野人一樣,在中國東北的荒山上活了兩年,晚上鉆進掛在樹上的睡袋,耳朵里是滿山的狼嚎,那些野狼,咬住小孩的腮幫子,一咕嚕掄上脊背,馱著跑上十幾里地,把孩子背回狼窩里吃。有一年夏天,我就在日本的活火山上安營扎寨,感覺像蹲在地球發(fā)炎的青春痘上。還有很多時候,我在大海上漂流,毫無目的地,像條犯困的魚,任由洋流把我?guī)У饺魏我黄箨懟驆u嶼……我并不是在探險,只是生存,生存,回到生活的原點,其他一切毫無意義。即便如此,我依然時時感覺,這些年活得并不真實,似乎所有的時間都是為了等待今日的重逢——你,我,還有方糖兄。”

      ……

      果然,方糖兄不僅神奇地發(fā)現(xiàn)了漢舍的智齒,也覺察到了他內(nèi)心的變遷。

      當(dāng)漢舍和白雨點一同來到搞笑圖書館時,他最先看到的是漢舍,臉上溢出了無言的酸楚之色——比勸慰更深的懂得。憔悴令他顯得更有內(nèi)涵,更有深度。

      他像個老紳士一樣,朝白雨點頷首摘帽,彬彬有禮道:“七年來,我做過的最糟糕的噩夢便是見到一個衰老的白雨點:她神色惶恐,那種挫折過后說句話都害怕犯錯的遲疑;她的年輕沾上了憔悴色,成為一種岌岌可危、小心翼翼的美,一個不當(dāng)心,青春就會傾頹。每當(dāng)噩夢中見到這張臉,又不知如何去愛,我就深深感到一種無能為力……謝天謝地,現(xiàn)在噩夢終于過去。親愛的白雨點,告訴你,你一點沒有變,跟七年前一樣,就像一株燦爛的地中海植物!”他輕輕吻了她的手背,僵硬地把目光移向漢舍,避開眼睛,僅盯著他茂盛的胡須,“不過,老兄你倒是該修剪修剪了!”

      漢舍含笑地、篤定地、深深望緊方糖兄,“你之所以做這樣的噩夢,是你確信我們會重逢!”

      七年來,他們彼此想念。一句話的工夫,兩個昔日的男妖一笑泯恩仇。

      “重要的時刻,方糖兄都要和你們在一起!白雨點二十七歲的換海儀式,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p>

      輪到白雨點說話了,她悲欣交集:“我駕著帆船滿世界地找不到你們,誰料到一回鎮(zhèn)上,你們兩個男妖竟都守約回來了?!?/p>

      “??!漢舍,難道你當(dāng)年沒有……”方糖兄被迎頭一錘!只覺得七個春天的花蕾統(tǒng)統(tǒng)墜毀下來,送來最酷烈的美——三個人的不幸,彼此分別想象的另外兩人的幸福人生——他一手造就的行為作品!他偏過頭,背過身去,有惡浪在喉頭翻涌?!胺教切郑卑子挈c叫住他,“你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高級騙子?”他沒有回答,只苦澀一笑,然后強打精神,挺直腰板向那排灰暗無光的書柜走去。

      梯形書架凌亂的書叢里,站著兩只電動木偶小人兒,它們面目可愛,衣著鮮艷,還系著乖巧的紅領(lǐng)結(jié)。一按后面的撳鈕,小人兒嘴巴里一連串噼里啪啦炸爆米花,竟是兩個滿嘴只會罵臟話的圣誕娃娃。

      少頃,方糖兄捧來了一只古印度檀香木盒,四壁繪飾的修行故事栩栩如生。光陰并未減淡它的光彩。白雨點辨認出來,這正是誤食蝙蝠肉那天,方糖兄預(yù)備送她的一盒風(fēng)干的玫瑰,她直覺得時光在倒流……

      “親愛的白雨點,你知道嗎,世上最好的玫瑰并不是新鮮的玫瑰!在它們被時間風(fēng)化以后,一顆花朵上的每一片花瓣才會顯現(xiàn)出各自獨特的顏色來。在幾百片花瓣里會有一枚呈現(xiàn)出一種永不蒼老的半透明的玫紅色,就像這盒子里的每一片。你瞧,透過日光,它們細小的葉脈像毛細血管一樣分毫畢現(xiàn),它們的身體里永恒地流淌著玫瑰色的血液……”他敞開盒子,將捻出的花瓣握進她手心,“親愛的白雨點,請收下這盒等了您七年的玫瑰,作為二十七歲的生日禮物。今天,我和漢舍想為您過一次真正的‘生日’,不是‘未亡日’?!?/p>

      白雨點滿目玫瑰,卵一般的眼中拋下玫瑰色的淚水,牛鼻子山上沉怒的鐘聲擲向她的耳膜,時間已經(jīng)不多,現(xiàn)在就須動身,現(xiàn)在就須動身!她的身體像件樂器般被激烈彈撥,發(fā)出直叫她昏厥的震響,雙腳飄乎乎被他們攙到餐桌旁。視覺里,松軟如甜蠟的淡黃色起司蛋糕,連同各色甜品被一一奉上,熒熒的燭火星星點點,像她二十七年跳動的優(yōu)美生命。兩個青年唱起了生日快樂歌,詞兒是“祝你生日快樂”,調(diào)子卻還是當(dāng)年的《女人善變》,聽得人哭笑不得。她拿手指挖了一大塊奶油填進嘴里,一瞬間,所有的蠟燭全部吹滅,他們?nèi)卖[著催促她許下愿望。她抬起長睫毛的眼瞼,見到漢舍和方糖兄一人手里抱著一只她做的玩具——兩個扎著紅領(lǐng)結(jié),滿嘴只會說“fuck”的圣誕娃娃。他們已盡棄前嫌,好似短短七年只是一個惡毒的玩笑,笑過之后便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她以前從來沒有慶祝過生日,不知道該許什么愿好,漢舍和方糖兄推搡著激勵她,她越發(fā)地心亂如麻。一個聲音撞進她的胸口——“打破瓶子!”“打破瓶子!”那有力的短句,像壞掉的錄音機里關(guān)不掉的聲音,充脹著她的腦仁兒!她不要一個泡在福爾馬林中永不腐敗的嬰兒,她熱愛這樣有笑有淚的人生!漢舍和方糖兄還在單純快樂地等待迎接零點的浪漫儀式,喂她輪番吃遍各色甜點,紅的、青的、粉的、白的……她張開嘴巴一一接納。窗外七彩的晚霞被夜一口口咽下,僅剩一線微茫的日光,照向牛鼻子山上扭扭捏捏的小鐵路。方糖兄告訴他們,過去的七年,他住在鄉(xiāng)下,觀察植物。他花了一個又一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記錄了近千種植物的花期。從開花第一天到花朵凋零,他都像記錄孩子生日般鄭重地記下。他說,他會繼續(xù)下去,再連續(xù)記錄三年時間。白雨點崇拜地聽著,她覺得他才活得像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而當(dāng)他們問起她獨自航行的壯舉時,她只沉默不語。

      音樂擦亮暗淡的天際,漢舍伸出修長的胳膊邀上姑娘,跳起了一支奇異的舞蹈,一種叫“馬祖爾卡”的舞蹈。那詩歌般的旋律,是漢舍獻給白雨點的禮物——他迄今唯一完成的作品。不一會兒,方糖兄也加入進來,動作嫻熟優(yōu)美。六只腳飛快地交替,淺淺的腳步像初夏的蜻蜓,輕捷地點水,在水面上迅速地產(chǎn)籽。和著拍子,他們迷醉又熱烈地在光影中旋轉(zhuǎn),轉(zhuǎn)出某種宗教的氣息,愛的分子運動,生老病死生生不息……

      沒有人見過的三個人的馬祖爾卡舞。

      她瞥見房間鏡子里映出的枝丫交錯的天空和正在衰退的光線。枝形水銀燈從她眼角掠過,深紅色的書柜長了腿在追,空氣里數(shù)以萬計的氣泡像深海魚群一樣整齊地駛過,飛飚的鐘擺,被預(yù)定的未來……她神思迷亂,顧不上牛鼻子山上的一切敦促,打破瓶子,打破瓶子!釋放蒼老的嬰兒……她只想再跳一支舞……他們就這樣閉著眼在木地板上跳舞,直至睡眼贈來沉得墜手的藍寶石,那是深海凝結(jié)的波浪。她心中舞動的筆觸寫下唯一沒有煙火氣息的文字,緊接著漢舍黎明時刻寫下的詩句,極樂鳥在她前方歡飛,天哪,她的筆跟不上音符的節(jié)奏……

      白雨點躺倒在漢舍汗涔悲情的懷中,嘴唇蒼白,渾身沸燙。“我在大海上獨自航行了百余天,見過諸多五彩的大陸,卻沒有踏上任何一片土地……我不敢承認,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有過勇氣上岸?,F(xiàn)在我明白,自己為何這般地愛你,因為你正是那個我想要成為的自己……”高燒令她神志不清,光滑的眼仁兒上結(jié)出了一層白繭子。她已昏迷過去。方糖兄立在一邊暗自垂淚。漢舍跪在木地板上,遍吻她漆黑的發(fā)梢,把頭深深埋進她的秀發(fā)里去……他喃喃地疼痛地言語:“我不用見識什么大千世界,不用去看尼加拉瓜大瀑布,或者南極冰蓋下的灰?guī)r,我只要在它這里就好,一切就好……”

      春分的夜半,鎮(zhèn)民們見到兩個悲傷的長發(fā)青年橫抱著高燒昏迷的少女來到海邊。人們?nèi)计鹆嘶鸢眩瑹亮撕C婧吞炜?。在月光的華彩下,古老的儀式正悲壯地進行。白雨點被抬上了鮮花布滿的木筏,由她的家人圍攏四周,帶頭默念禱詞。全鎮(zhèn)的居民今晚都來齊了。漢舍和方糖兄見到了傳說中訓(xùn)練烏鴉通曉五國語言的伯爵、蹺二郎腿的女權(quán)主義者、嗜睡的小男孩……他們無一不穿著白紙做的衣服,假人一般提著火把,靜穆地立在海邊。所有人都在哀傷她走上祭臺的崇高生命。從此,少女的孤魂將在海上獨自衰老。只有傻傻的漢舍和方糖兄,還天真地滿心期待她完成儀式,重生歸來。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世上有這樣一個地方也真的很好!”方糖兄輕輕對身旁的漢舍講。

      “豈止是好!我衷心羨慕她那樣的生命,”漢舍嘆道,“一生都是少女?!?/p>

      火光掩映里,載著少女的木筏被推向未知的大海。鎮(zhèn)民們念誦的禱告如歌如詠,如泣如訴?;璩脸恋陌子挈c像睡在一張水做的床上,頭頂上是戰(zhàn)斗機巨大的轟鳴;玫瑰花的血液浸漬她的周身,攜裹著生命里那些最閃光的片段,像一張張濡濕的小口,將她從小手指到小腳趾一一溫柔地啜吮。

      長歌當(dāng)哭,聲震人間。兩個青年聞見愈來愈慘痛的哭聲,方才恍然大悟,悲絕地要沖向海里,被鎮(zhèn)民們號啕著攔腰抱住。就在這時,白雨點的曾祖母悲傷地栽地而亡?!斑壿嬋μ?!”方糖兄眼前一亮。像寓言被打破,所有鎮(zhèn)民驚恐地張大嘴巴,丟掉火把。

      “其實這不是別宴,世俗是火熱混沌的。”火焰炙烤著面龐,漢舍在心中對姑娘輕輕地講。他充滿希冀地將目光望向大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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