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路
筆者在翻閱人教版必修三第六課《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陷入了反思,中世紀西方文明以基督教為精神,主張神本理論,而文藝復興要求效仿古希臘羅馬的人文(人本)思想,提倡以人為中心,要返回古代文明,就必然與基督教產(chǎn)生沖突,人文主義者反對基督教嗎?作為基督教發(fā)言人的教會對人文主義又是怎樣的態(tài)度?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筆者查閱相關史料,不揣淺陋,擬就此進一步探討,敬請斧正。
一
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是基督教時代的文明,其人文主義并不是要推翻對上帝的信仰,而是要重新厘定人神關系,調(diào)整人與萬物的關系,在“神”、“人”、“萬物秩序”中首先肯定人的價值,深信人為萬物之靈,并主張上帝許人為衡量萬物的標準,“我們已將你置于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你更容易凝視世間萬物。我們使你既不屬天也不屬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這樣一來,你就是自己尊貴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愛的形式。你能墮落成更低等的野獸,也能照你靈魂的決斷,在神圣的更高等級中重生?!盵1]可見皮克特別強調(diào)人與上帝之間的關系,主張在上帝的控制下,人由于獨受上帝寵愛而為萬物之靈,世界是人的舞臺,也是神讓人發(fā)揮價值之處,人應該享受自尊自信有所作為。這個世界是人的舞臺,是神讓人發(fā)揮價值之處,故在人所知的空間中,人可以發(fā)揮自由意志,它并不會抵觸宗教信仰或是超出上帝的設計,正如魚在大海中游,鳥在天空飛,感覺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實際上魚又不出大海,鳥飛不出天空,一切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強調(diào)人本立場與世俗性價值,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和享樂,相信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有所作為,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并通過建功立業(yè)來為自己贏得榮譽,與奧古斯丁筆下人是一種墮落的動物,只有依靠上帝的協(xié)助才有所作為相沖突,卻不妨礙當時的人文主義佼佼者大多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乃至禁欲主義者。正如阿倫·布洛克所說:“對人文主義者自己來說,這種沖突似乎并不太成問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繼續(xù)把基督教信仰視為理所當然,并未發(fā)覺自己對古典的熱情需要與它協(xié)調(diào)?!盵2]至于少數(shù)對此感到困惑的人,就走上了新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人文主義,這兩種不同的形式代表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想中宗教因素。新柏拉圖主義興盛于十五世紀后期美第奇家族執(zhí)掌下的佛羅倫薩,其領軍人物為費奇諾,他的思想強調(diào)柏拉圖哲學與基督教教義之間的聯(lián)系,他認為人是創(chuàng)造的中心,人具有通過自我提升與上帝相溝通的能力?;浇倘宋闹髁x不同于新柏拉圖主義,它的杰出代表是終生堅持基督教信仰的伊拉斯謨,他一生都致力于“神圣哲學”的研究,即嘗試將人文主義的治學方法與基督教觀念進行調(diào)和,從古希臘羅馬文化和原始基督教中汲取養(yǎng)料來重新闡述《圣經(jīng)》,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做出遵循基督教導的榜樣。很多人文主義者認為人文主義的研究也需要從基督教里面尋找論證,“對人文主義的研究作為一種手段,在于發(fā)掘同人的心靈密不可分的文學中的精神力量,因此這種研究又是同神學的研究緊密結(jié)合的。對于神學的研究是精神重振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它通過文學作品的表達為建立一種精神社會準備條件”。[3]
中國學者何光滬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批判的是教會的腐敗、僵化和種種弊端,而不是基督教精神,“因為他們作為人文主義者看到了教會弊端與人文精神的沖突,作為基督徒更看到了那些弊端與基督教精神的沖突,而他們用以反對弊端的人文精神,則是以基督精神作為基礎的。只有基督宗教精神與人文主義精神的根本一致性,才能解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這一基本現(xiàn)象”。[4]
人文主義者從未拋棄基督教信仰,而是主張信仰與教會分離。正如布克哈特所說“早期對于上帝的信仰是從基督教和基督教的外部象征,即教會,得到它的來源和主要支持的。當教會已經(jīng)變得腐敗時,人們應該劃清界限,并無論如何保持他們的宗教。但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不是每一個民族都是十分冷靜,或是十分遲鈍來容忍原則和它的外部表現(xiàn)之間存在著一種持久的矛盾的”。[5]人文主義者試圖把基督教與教會相分離,他們抨擊教會正在一步步走向墮落,批評教會的貪污與腐化,當時的意大利中上層階級對教會有著復雜的情感:既有蔑視教會的一面,又有不得不在日常生活中依賴圣禮和圣典的一面。
人文主義批評的不是基督教精神,而是被中世紀教會曲解的基督教文化,他們想要借用古希臘羅馬的人文主義,使基督教重回最初的面目。
二
中世紀的教會在西歐扮演著重要角色,教權在英諾森三世時達到頂峰,教會形成一個行使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權利的“超國家”體制,隨著西歐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各國人們?yōu)楸Wo本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紛紛支持王權和國家的統(tǒng)一,這個體制逐漸侵犯到西歐各世俗王國的權利,王權與教權的沖突不斷,1309年教皇卜尼法斯八世遷往阿維尼翁,迫使教會淪為法王的奴仆和工具,1377年,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決定重返羅馬,開始了教會大分裂時期,教皇地位下降。
文藝復興時期的教會面臨著新危機,一面是教權勢力的衰落,一面是人文主義呼聲的高漲。教會的傳統(tǒng)思想受到了挑戰(zhàn),重歸羅馬的教皇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和人文主義者的關系,“如果教會不能容許這股新興的力量,在基督教生活領域里存在,它很可能喪失了意大利,甚或整個歐洲的知識階級之支持?!盵6]由于一位位教皇們熱愛文藝事業(yè),基督教適應了時代的潮流,以教皇尼古拉五世為例,當他還只是一個普通教士的時候,他曾由于購買手稿或是請人抄寫書稿以至于負債累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掩飾自己對于文藝復興時期人民最感興趣的兩件東西——書籍和建筑的熱情,作為教皇以后,動員身邊的所有力量為其服務,抄書手給他抄書,調(diào)查員給他搜尋資料,范圍遍及全世界,尼古拉遺留五千冊,這些書構成梵蒂岡圖書館的基礎。[7]教皇出于興趣愛好以及利用人文主義來增加其影響力,他們給予了意大利人們充分的思想自由,接納了新文學與新藝術的領導者,刺激羅馬成為了文藝復興的中心。
由于教皇們公開表露出自己對古典文化的喜愛之行,一些對希臘文、拉丁文頗有研究的人文主義學者受到了教皇的追捧,邀請其到羅馬參與古希臘、羅馬作品的翻譯,并給予可觀的酬勞,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文藝復興的繁榮。洛倫佐.瓦拉翻譯修昔底德的著作,獲酬500杜卡特,G·維羅納翻譯斯特拉博的著作,獲酬1500杜卡特,尼可羅. 佩羅蒂翻譯波里比阿的著作,獲酬1500杜卡特。斐樂佛將《伊比利亞》和《奧德賽》兩篇流傳千古的史詩翻譯成為拉丁文,獲得1萬杜卡特的現(xiàn)酬及羅馬的一棟公館外,教皇還為其在鄉(xiāng)間置產(chǎn)。很多人文主義者也愿意為教會服務,借助教會的身份便于查閱資料。布魯尼曾任四位教皇的秘書,卡洛.馬蘇皮尼也擔任過羅馬教皇的秘書。意大利人文主義者波焦,24歲被任為羅馬宗教法庭的秘書,在后來的50年,他一直服務于羅馬教廷,為馬丁五世寫下多篇生動的教會信條辯護文。教廷尊崇他的精力和學問,多次派遣其任務,他屢次逃脫本職,利用其在教會的身份尋找古典書稿做自己的研究。
教堂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人從一出生就舉行洗禮直到臨終前的“涂油禮”都是在教堂舉行,幾乎所有人都去教堂“聽彌撒”,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閱讀,自己不能按書中的要求做禮拜,教堂在人們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中世紀時,羅馬許多教堂遭到了破壞,整個羅馬找不到一所教堂能與佛羅倫薩或米蘭大教堂相媲美。文藝復興期間,無數(shù)的教堂被修建、重建,并加以藝術的裝飾,所以人文主義藝術的主要贊助者仍是教堂,藝術的主要目的是通過雕刻、繪畫的形式把基督教故事傳給不識字的人民,或裝飾上帝的房屋、圣母和圣嬰、以及受難被釘在十字架的基督,先知、使徒、圣父和圣徒。教皇朱利烏斯二世把米開朗琪羅、拉斐爾和布拉曼特都帶到羅馬工作,其中米開朗琪羅負責繪制西斯廷教堂創(chuàng)作天頂畫《創(chuàng)世紀》,拉斐爾為教皇在梵蒂岡的宅邸創(chuàng)作壁畫,而布拉曼特則負責建造新的圣彼得教堂,并且將梵蒂岡和貝爾維德勒別墅相連,從而創(chuàng)造了文藝復興時期園藝的典范。法爾內(nèi)塞教皇又委托米開朗琪羅在西廷斯教堂唯一一面尚未畫有作品的墻上畫下了《最后的審判》。利奧十世在世期間,萊昂納多、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這三位巨匠都在羅馬的梵蒂岡宮內(nèi)從事創(chuàng)作,還任命拉斐爾為挖掘遺跡的總監(jiān),開始羅馬的挖掘工作。
文藝復興時的大量創(chuàng)作也需要巨大的資金支持,教會是強有力的支持者。城市里的經(jīng)濟,主要靠教會的稅收維持。自古以來,基督教徒的一個義務就是每年要向教會繳納收入的十分之一去資助窮人。在什一稅的體制下,收入增加,稅收也隨之增加。此外,中世紀時代的修道院還經(jīng)營著農(nóng)業(yè),隨著農(nóng)耕生產(chǎn)力的提高,羅馬教廷的財力也隨之增強。中世紀后期,包括農(nóng)業(yè)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蒸蒸日上的景象,什一稅的稅收進一步增加。利奧十世為了資助藝術,出售贖罪券,預約天國席位的錢送到羅馬變成了米開朗琪羅的圣彼得大教堂、拉斐爾繪制的杰作以及利奧十世奢侈的生活。
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不反對基督教,而當時基督教會也不反對人文主義,事實上,某些羅馬教宗在文藝復興時期即已扮演新文藝的贊助者,并不在意這些作品是否具有非宗教特質(zhì)。
總結(jié)
文藝復興后,歐洲逐漸建立起以人為基礎的思想,且強調(diào)運用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來從事各種活動,人文主義的精神在于回歸到人的感受,發(fā)掘現(xiàn)世的愛憎苦樂。從表面看來,好像與基督教觀念相悖,事實上人文主義者致力于調(diào)和人文主義與基督教之間的關系,追尋基督教的原始教義和主張,抨擊教會的腐敗,卻不得不借助教會的力量。文藝復興時期的教會面臨著新挑戰(zhàn),教皇們希望借助人文主義的力量重振教會的威望,給人文主義者提供了財力上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文藝復興的繁榮,而人文主義者也希望借助教會的名號為自己的研究提供便利。
【注釋】
[1](意)皮可·米蘭多拉:《論人的尊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頁。
[2](英)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北京:群言出版社,2012年,第29頁。
[3](意)加林著,李玉成譯:《意大利人文主義》,北京:生活.讀書.新知,1998年,第27頁。
[4]何光滬:《文藝復興中的基督宗教與人文主義》,《人文雜志》2007年第1期。
[5][7](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著,何新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47、183頁。
[6](美)威爾·杜蘭特著,臺灣幼獅文化譯:《世界文明史:文藝復興》,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頁,第3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