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自白鯨詩社成立之初,我就與這些年輕人結識,由其創(chuàng)始人黃挺松和李瀟,進而接觸其他成員,一屆一屆,綿延至今。盡管他們性情各異,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個人寫作風格千差萬別,但他們身上學子的單純,他們的對于詩歌藝術的摯愛之純粹總是令我感動。我知道,單有這個尚遠遠不夠;但唯有這個,方為寫作步入理想之境的基石——唯一的基石。我們每個人都要在這樣的純粹與世俗的名利觀之間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很難,但他們中的一些人顯然做到了;即使在離開校園多年之后,我看到他們仍然像以前一樣,沒有被生活磨去詩人之為詩人的這種秉性。
幾乎每一個時段,白鯨詩社中總會出現(xiàn)幾個區(qū)別于詩壇風尚的優(yōu)秀詩人,從黃挺松、邵勇、黑光、何冰凌、潘漠子、張爾(大偉)到鮑棟、周斌到牛慧祥、夏午(夏春花)到憩園、劉安然、李瑞,再到一大群正在轉變觀念的在校詩人,一代代的白鯨人向漢語寫作貢獻著新鮮的陌生血液。偏離甚至遠離整個時代的寫作風尚,這一點十分重要,無論是在作者的寫作之初還是貫穿其寫作全過程。倘若沒有這種特性,就會在歷時和共時的集體言說中無以發(fā)聲,最終在文學化的言語活動中淪為對他者的復述。這就是寫作者具備某種意義上的持續(xù)的“先鋒性”(它每每被人誤解、詬病、攻訐)之必要性。道理很簡單,但我們的習性很頑固;尤其在保守的當下中國語境下,這簡單的道理被人性中的對一些龐然大物的天生依賴性復雜化了,成為一種自戀式的集體無意識。
我曾將寫作劃分為仿若“見山是山”三境界的三個階段,即詩化(文學化)—非詩化(去文學化)—詩化(文學化);而“非詩化(去文學化)”必得貫穿寫作的始終——最后一個階段的“詩化(文學化)”是更高層次上的“非詩化(去文學化)”的表現(xiàn)。所謂的“先鋒性”便與此相關。其中,作者的語言觀尤為重要,對語言與世界的關系、語言與言說的關系的探討應成為寫作的第一要務,只有洞悉了它們之間的關系,此后的寫作活動方會顯出價值;否則,寫作將是盲目的、行之不遠的、無效的、徒勞的。
關于語言與世界的關系,薩丕爾曾這樣說過:“人類并不只是生活在一個客觀的世界中,也不是一般為人理解的社會活動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一種具體語言的掌控之中……‘真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無意識地建構于一個民族的語言習慣之上。沒有兩種語言足夠相似,以至于可以視為再現(xiàn)同一個社會現(xiàn)實。不同社會居住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而不僅僅是帶有不同標簽的同一個世界……我們之所以有現(xiàn)在的這些視覺、聽覺及其他經驗感受,都是因為我們所在社會的語言習慣預設了某些解釋的可能性?!闭Z言不過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語言中的概念、分類、判斷、因果認知等東西影響并形成了我們的思維方式。語言就像一個玻璃罩,我們總在它的里面看世界,我們永遠擺脫不了這個玻璃罩,走不到它的外面看世界。準確地說,這個玻璃罩和我們一起構成了“我們”,語言和我們一起構成了“我們”。語言導致我們認為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如其所是的這個樣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語言即世界,語言即存在。故此,那些糾纏于在詩歌中如何分辨所謂語言與存在、語言與靈魂的寫作者完全是庸人自擾。
關于語言與言說的關系。語言承載著人類社會所有的認知和思想,每一個句子里都隱藏著一個或數(shù)個思想家。當你說話的時候,不是你在說,而是歷史中的他者在說話,很多死去的前輩同時在說話。語言就是他者言說的總和。用語言來言說我們的感覺,幾乎不可能,或者說我們只能言說被語言命名的感覺,個人獨特的感受被同一化了,你用現(xiàn)成的語言來言說,結果說出的是他者的認知。所以我常說:不要相信語言。
厘清上述兩種關系是寫作的基礎性工作。只有建立起新的語言觀,并為其觀照,寫作才有可能成為獨別于他者的“我”的寫作,同時也才會融入漢語詩歌的滔滔巨流中而不致覆沒。這是一種“非表達”的語言觀,它是與將語言作為表達思想、認知的工具的既往文學觀念相悖的一種語言觀。而這種觀念將是當代寫作與傳統(tǒng)文學劃分涇渭而又并力融合的關鍵所在,是之所以出現(xiàn)“勝之形”的“制勝之形”。
同時,我們應當知道,知曉了上述兩種關系并不意味著寫作風格的單一,語言觀雖然是寫作的基礎,但持有相同的語言觀并不會使我們的寫作面貌趨于一致,相反,它會使寫作呈現(xiàn)出各不相同乃至截然迥異的風貌。白鯨詩人群中的這些對語言持有相似看法的詩人,在他們各自經驗、知識、性情背景的浸潤下,其言說方式幾無形似之處。邵勇語調沖和、語速緩慢、略帶憂郁,構筑著他的“日記體”;黑光用語素常,節(jié)奏卻歡快,有陶淵明“南山”之閑逸而少其“將蕪”之微怨;牛慧祥語義清晰而多變,在自言自語中自有一份老僧禪定的寧靜;何冰凌、潘漠子、周斌、夏午以他們身上難以化解的抒情性賦予語言以柔韌,在語義遷延中一步一景,蹈矩不腐,以險取勝;張爾、鮑棟、憩園、李瑞以與當代藝術相平行的現(xiàn)代思維方式重組語義,致力于驅逐他者,以嶄新的言語形式言說人之存在。他們共同印證了“繼承傳統(tǒng)”只有在“創(chuàng)新傳統(tǒng)”(或者干脆點說“反傳統(tǒng)”)的基礎之上才有意義?,F(xiàn)在,更多的年輕人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李光耀、魏成銀、邱志君、倪大玉、任偉、蘇童、湯文、楊雯汀、張萍。他們都是在校學生,還剛剛開始,而他們的選擇就是他們的未來。
這樣一群人的寫作會去往哪里?假以時日,我們將會看到——盡管我們中的多數(shù)人已經看到,盡管一些人裝作沒有看到。
在白鯨詩人群中,還存在著另一種風貌的寫作。黃挺松、李瀟、鄔云、許潔、李進、李大鵬、蔣旅佳、章朋等人,在延續(xù)詩歌的言志傳統(tǒng)的同時也時時有所創(chuàng)新,他們依然在寫著,摸索著。他們因摯愛詩歌這門古老的藝術而與我們同在。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