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農(nóng)民上訪存在一種本土化的“伸冤模式”解釋框架。上訪者通過冤民身份的發(fā)明,試圖消解國家與政府權威的話語網(wǎng)絡,并建構起一種混同性的訴冤話語體系。在伸冤型上訪中,上訪者以家庭倫理式的私人道德邏輯支配和控制自身的行為與話語,按照一種擬家庭化的套路和邊緣化的策略,能動性地運用道德、法律、輿論等多種資源或手段與基層政府及其代理人持續(xù)抗爭,最終達成利益贖買型妥協(xié)。這妥協(xié)是“私了化”的交易而非“法治化”的裁決,容易造成基層權力的污名化,成為推進鄉(xiāng)村有效治理的重大隱患。
關鍵詞:農(nóng)民上訪;伸冤模式;抗爭套路;邊緣化策略
中圖分類號:C91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5-0114-07
Abstract:There is a localized interpretation framework of “redressing of grievance” mode for farmers to petition. Through the invention of the identity of the wronged, the petitioners tried to dispel the discourse network of the state and government authority, and constructed a mixed discourse system. In the petition of redressing grievance, the petitioners use their personal ethical logic to dominate and control their own behaviors and discourses; according to a strategy of family ̄based routines and marginalization, they can actively utilize various resources and methods such as morality, law, public opinion, etc. to continuously argue with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its representatives, and finally reach a compromise of interest redemption. This compromise is a “private” transaction rather than a “rule of law” judgement, which easily leads to the stigma of grassroots power and becomes a major hidden danger in promoting rural revitalization and achieving effective governance.
Key words:petition of farmer;redressing grievance mode;arguing mode;strategy of marginalization
長期以來,農(nóng)民上訪成為鄉(xiāng)村失序和治理失效的重要表征,基層政府疲于應對農(nóng)民層出不窮的上訪事件。上訪伸冤作為典型意義上的“農(nóng)民抗爭”,對農(nóng)民上訪伸冤的身份特征、抗爭套路、行動策略進行深入解讀,有助于認識在以往鄉(xiāng)村建設中鄉(xiāng)村治理“無效”的癥結,進而更好地在推行鄉(xiāng)村振興中建構起鄉(xiāng)村治理“有效”的體系。進入新世紀,我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迎來大轉(zhuǎn)型時期,鄉(xiāng)土社會急速變遷、城鄉(xiāng)差距持續(xù)擴大、資本下鄉(xiāng)不斷增多,農(nóng)村社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發(fā)展中的秩序混亂問題,農(nóng)民上訪群體的大量出現(xiàn)便是客觀的佐證。從起因上看,基于沖突解決理論,政黨民意表達功能缺位、司法制度效能較低、“官本位”文化傳統(tǒng)是民眾偏好信訪的深層次原因[1]。從國家與農(nóng)民的關系觀察,取消農(nóng)業(yè)稅后農(nóng)民上訪數(shù)量不減反增的主要原因是農(nóng)民上訪甄別系統(tǒng)的瓦解[2]。從類型上看,由于人格權利與直接利益常常連帶受損,農(nóng)民上訪由此形成“無理上訪”[3]“偏執(zhí)型上訪”[4]“謀利型上訪”[5]“要挾型上訪”[6]等多種類型的混同,其中維權與謀利是解釋農(nóng)民上訪的基本框架。從抗爭邏輯看,不論是政策性強的“依法抗爭”[7],政治性強的“以法抗爭”[8],抑或是權宜性強的“草根動員”[9],底層性顯著的“以死抗爭”[10]和“以身抗爭”[11](具體情況見表1),均有意關照了農(nóng)民上訪抗爭的特定側(cè)面,不同程度嵌入到了抗爭政治的分析話語之中。正如有學者所言,信訪研究的基本議題系于社會、國家以及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調(diào)整三個主題[12]??梢钥闯?,這些主題更多沿襲的是西方“法律統(tǒng)治”或者“底層政治”的話語體系,某種意義上缺乏對農(nóng)民上訪的主體性關懷和本土性關照。結合農(nóng)民“伸冤”這一上訪的本土性話語和相關行動策略,進而提出農(nóng)民上訪的“伸冤型”分析框架,無疑是審視農(nóng)民上訪的一種本土化徑路。農(nóng)民上訪伸冤行動更多時候遵從的是私人道德的邏輯并游離在制度的邊緣,容易造成冤情下沉和底層冤化。
一、身份的再造:從上訪者到伸冤人
伸冤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淵源流傳,是有深層文化基因的。人們采取的伸冤手段和經(jīng)歷的過程都好似有一個內(nèi)在的“昏官-清官-圓滿”模型[13]。在古代,鳴鼓伸冤仍然是在“訴訟”的法律體系中,而當代中國農(nóng)民的上訪伸冤已然是一種非法律救濟行為。更多時候,在上訪的農(nóng)民看來,訴訟往往不如上訪管用。
在我無處去伸冤的情況下,我只有將我的冤情,我所受到的遭遇寫下,向您們?nèi)⒃V,以望能得到你們的幫助,還我一個應該有的自由與安全!——任建才的《控告狀》[14] 得益于于建嶸教授的幫助,筆者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親自見到并訪談了《中國勞動教養(yǎng)制度批判——基于100例上訪勞教案的分析》此書中收集上訪案例中所涉及的上訪者,部分案例材料也來自于筆者的整理,后文不再另行標注。文中人名已經(jīng)學術化處理,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當前,像任建才這種有冤伸、有狀告的鄉(xiāng)村上訪群體廣泛存在,是對鄉(xiāng)村社會治理風險的一種時代注腳[15]。通常,農(nóng)民上訪者都宣稱自己有特殊的冤情,并把自己稱為冤民。在牽涉到政府權力僭越的各種糾紛中,農(nóng)民主動尋求一種有別于法律訴訟、行政裁決以及正規(guī)化信訪機制的糾紛解決之道,從而創(chuàng)新性地實現(xiàn)了從上訪者到伸冤人的身份轉(zhuǎn)變。用“冤民”來指稱上訪者不是筆者的臆斷,而是諸多農(nóng)民上訪者自發(fā)的一種自我表達方式,或者說一種身份發(fā)明。
趙 倫:上訪治理:農(nóng)民抗爭的“伸冤模式”解析
這種身份發(fā)明緣起于特定的“冤勢結構”?!霸弊鳛橐环N特定社會情境的結構關系,總是意味著高位的施加于低位的、有權的施加于無權的、主導者施加于附庸對象的一種偏離事實和有失公允的行為和結果。本質(zhì)上講,冤情的產(chǎn)生是在一種不均衡三角結構中由某種“冤勢”所導致的。冤勢是一個由施冤者、受冤者、裁冤者構成的不等邊三角形,一邊是居于相對高位的施冤者對受冤者的“造冤”,一邊是受冤者向地位更高的裁冤者的“訴冤”,一邊是裁冤者通過一定的化解機制和平衡規(guī)則,還受冤者以清白,在施冤者與受冤者間達成新的平衡也就是“解冤”,這構成一個冤情循環(huán)化解機制。一旦化解努力不能生效,受冤者有可能向更高層級的裁冤者申訴,就將進入新的糾紛化解循環(huán)。一個新的糾紛化解循環(huán),往往意味著糾紛的類型、爭執(zhí)的強度、牽涉的主體、介入的權威等在原有基礎上都可能會出現(xiàn)較大改變,對抗性會逐步上升。
這種身份發(fā)明緣起于特定的“表達需要”。指稱分類背后隱含著不同主體對農(nóng)民上訪者的身份判斷和價值立場。在官方的正規(guī)書面表達中(如司法判決書、勞動教養(yǎng)書),使用較多的是“上訪人”或“信訪人”;上訪者自身在各種陳述表達中(如起訴狀、控告狀)的自稱多是“公民”“子民”“冤民”;在學者的各種表述中更傾向于用“弱勢群體”“利益關聯(lián)者”“草根行動者”等。三方不同的指代中各有門道,官方強調(diào)的是個體化的“行為人”,具有顯著的法律引申意義;而上訪群體則是有目的性的混亂身份,在法律人、政治人、社會人不同的身份中變換;而學界更多是堅持價值中立,把關注焦點放在群體利益、城鄉(xiāng)身份等社會事實上。部分上訪者通過冤民身份和伸冤行為的不斷發(fā)明和再創(chuàng)造,沖擊著國家既定制度的重重封鎖。上訪群體通過啟用冤帽、冤衣、冤狀等隱含有特定文化表征的典型事物,在與政府和社會大眾的互動過程中,較好達成了自身利益訴求的表達和倫理情感的釋放。
這種身份發(fā)明緣起于特定的“制度抑制”與“文化張力”。對上訪者而言,抗爭表達方式可以從兩個基本維度來歸納:一個是制度的維度,政治屬性十分明顯,這是一種規(guī)范化、科層化、顯性化的表達,它強調(diào)權力表達的合法性機理;一個是文化的維度,社會屬性十分明顯,它是一種日常性、習慣性、內(nèi)隱性的表達。由于我國信訪制度建設及其更宏大的政治體制改革滯后,以“穩(wěn)定壓倒一切”為核心的壓力型維穩(wěn)體制被過度強化,上訪者享有的表達空間被大幅壓縮,導致制度性表達渠道嚴重不暢。在此情況下,農(nóng)民的表達途徑就更加倚重文化層面,運用各種文化的符號和表征方式來強調(diào)他們的既有權力和正當利益,依靠普遍的道德認知、文化共識和社會同情來給政府施壓。冤民身份正是這種文化表達的極佳依附載體,冤帽、冤衣、冤狀等意涵豐富的文化表達樣態(tài),作為一種鄉(xiāng)土性資源,農(nóng)民既能夠較好的掌握和啟用,又能結合斗爭變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
從上訪者到伸冤人的身份再造與表達轉(zhuǎn)變,一方面反映出隨著鄉(xiāng)村私人表達空間和自由度的拓展,上訪農(nóng)民正試圖能動性地建構起一種消解國家與政府權威的話語網(wǎng)絡和有別于現(xiàn)代法律語言的敘事體系,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在制度表達渠道不暢的約束下,農(nóng)民身份定位和行動邏輯存在一種文化層面的混同結構。
二、抗爭的套路:擬家庭化情境斗爭
冤民身份一旦形成,上訪者的伸冤程式和抗爭行為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法律意義上的權利救濟,而是形成了一種農(nóng)民與國家代理人“打交道”的本土化互動方式。伸冤已經(jīng)被塑造成為一種救濟的鄉(xiāng)土機制,在這種鄉(xiāng)土機制中,國家與作為冤民的上訪者既存在結構性的分立關系,又處于相互依存的特定狀態(tài)。國家政權標榜的“為民做主”宣誓,暗含有為人民提供“鳴冤叫屈”“哭訴”“陳情”“請愿”的場所、途徑方式以及機會的可能[16]。對上訪的冤民而言,國家及其官員既是施冤者又是解冤者,既是對抗者又是傾聽者,這些都被延展性強的傳統(tǒng)“青天”倫理和愿景所涵蓋,并被冤民建構起一種擬家庭化的官民關系。在冤民看來,上訪伸冤,更多時候類似于家庭糾紛中勢單力弱者向“官父母”投訴。所以,上訪伸冤雖有民告官的訴訟特征,但更多意義上是一種自降身份與地位的“訴苦”[17] 。
上訪者伸冤“訴苦”的過程不是純粹的法律意義上的權利救濟過程。總體來看,冤民各種看似十分“怪誕”“無禮”或“違法”的行為背后,確有一套固定的儀式性的冤情行為模式。這種訴冤行為模式好比栩栩如生的表演劇本,猶如生活中女人對付男人或子女對付父母的常用伎倆,可以概括為“一哭、二鬧、三上吊”三部曲?!翱蕖Ⅳ[、上吊”并不是冤民在上訪過程中真正會按部就班完成的具體行為,而是一種象征性的與演化性的訴冤發(fā)展過程,伴隨這個過程的常常是政府話語里的“纏訪”與“鬧訪”狀態(tài)?!耙豢薅[三上吊”的伸冤策略,持續(xù)推動著訴冤向縱深和高階發(fā)展。同時,許多上訪人員都相信一個行動邏輯,那就是“地方政府怕什么,他們就偏要做什么”[18]。
“人無悲傷不落淚,人無難處不上訪”??蓿巧煸┻^程中最常見的表達方式,女性上訪者會頻繁做出“哭冤”行為??奘且环N感情訴說的方式,它要展現(xiàn)的是哭訴主體的凄慘狀態(tài),通過眼淚這種感情要素可以博得其他主體的情感共鳴??拊V這種行為通常會發(fā)生在冤情表達的初期,并且對冤民自身和其他主體沒有多少傷害。冤民在政府官員面前哭訴,更多的是展現(xiàn)了冤民的臣民性格,他們希冀獲得“父母官”在情理上的關照與同情。受“男兒有淚不輕彈”與“男兒流血不流淚”等文化限制,男性“哭冤”較少。女性在哭冤過程中付出的行為成本基本上都是即興的感情支出(或感情宣泄),而不會對人格尊嚴和人身健康造成傷害。
“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鬧,對冤民而言,是比哭更遞進一步的冤情表達方式。鬧,通常都會被政府冠以“擾亂社會秩序”等定性,而冤民的鬧在主觀上不完全是要“鬧事”,而是要“鬧出個名堂”或“鬧出點動靜來”,是要把他們認為的被各級官員捂起來的事情給捅出去。參與“鬧”事的人都具有某種擬公民意識,他們常常以中央的政策和法規(guī)作為武器,去和政府講理,去質(zhì)詢政府違法悖理的行為,“依法抗爭”或“以法抗爭”的意味較濃。尤其是在壓力型體制下,“鬧事”成為了上訪冤民與地方官員討價還價的博弈資本。鬧的過程中,民眾總是會選擇恰當“情景”,把握好特定“分寸”,在一定的場合和時點上對官員施壓,冤民總是以不把事情鬧得自己“脫不了手”作為基本準則。
與哭和鬧相比,上吊式抗爭行為的性質(zhì)上就有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上吊式行為的做出直接是以某種損害為代價的。上吊,并不是說冤民自己去上吊,而是指冤民會爆發(fā)出特定的傷害行為,可能是針對自身,也可能是針對他人,往往采取“以死相逼”的上吊式策略。上訪人鄒學通就多次因土地補償問題“自殺”未遂:
本人被迫踏上了上訪漫漫長路,現(xiàn)已七年有余,雖經(jīng)本人五次自殺未成,奔波省市國家機關多年,問題至今未得到徹底公正解決。2002年8月7日,(被控告人)對本人實施了非法拘禁,關押長達8天之久,后本人為爭取人權、自由被迫絕食8天,并因遭受毒打被迫撞墻自殺的強烈抗議下,才勉強將本人送往J市第五醫(yī)院搶救。
不管鄒學通死過多少次,但她都沒有真正去死的主觀意愿,“死”對她而言只是一種策略,通過這種策略可以把地方政府和官員置于“不義”的境地。這種“以死相逼”的策略一旦使用不當,對當事人造成的后果將會是極其嚴重和慘痛的。地方政府面對冤民“以死相抗”的各種威脅,有時會選擇同情并予以安撫,但也可能把冤民視為刁民來處理。現(xiàn)實中,這兩種處理方式的社會效果都不是很好,前者可能造成“威脅”的持續(xù),后則可能加深仇恨、形成死結。冤民陷入“死給你看”的上吊抗爭狀態(tài)后,理性的訴求會轉(zhuǎn)向非理性的報復,他們采取的極端行為將對自身和社會造成巨大的傷害。這種伸冤狀態(tài)的出現(xiàn),對社會是一種潛在的威脅,長久不能得到解決就會累積形成巨大的社會風險。
把冤民伸冤的行為程式歸納為“一哭二鬧三上吊”,一則是因為哭、鬧、上吊等類似行為在冤民的行為模式中慣常性存在,體現(xiàn)了伸冤行為演化的一般規(guī)律,或者說是農(nóng)民抗爭的一種可循“套路”[19],具有很強的代表性;二則因為哭、鬧、上吊行為依托的行為環(huán)境、體現(xiàn)出的抗爭策略、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后果和付出的行為成本等存在明顯的層次性、差異性,是對上訪者伸冤行為較好的類型化描述。冤民有意無意按照一種擬家庭關系與政府互動,并利用政府“愛民如子”“執(zhí)政為民”的政治承諾來強化政府的道德與責任。冤民運用他們熟悉的道德話語來表達他們的冤情和私人訴求,以家庭倫理式的私人道德邏輯支配和控制自身的行為與話語,運用多種抗爭的策略與政府官員進行“糾纏”或者“纏斗”。
三、伸冤的智慧:邊緣化策略的使用
要想研究中國的農(nóng)民社會,應該看中國民間的文化和民間的宗教[20]。事實上,農(nóng)民選擇伸冤對象與生活世界中求拜神佛有許多相通之處,農(nóng)民選擇訴冤對象的要義也是“能管事”“會顯靈”。面對訴冤的青天,上訪冤民通常會實施一種既帶祈求又帶威脅的邊緣化抗爭策略。
(一)道德語言的雙重邏輯
伸冤上訪的農(nóng)民會想方設法占據(jù)道德的至高點。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與法律有著非常強烈的道德色彩或者品格[21],伸冤上訪農(nóng)民的話語往往不注重技術的精確性,而更加強調(diào)道德的正當性。因而,上訪者“訴冤”有著濃厚的道德色彩,也存在基本的道德邏輯或者說道德模型。一個是“官父民子”邏輯模型,“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上訪者認為官員都是“為民做主”體察民情的父母官,不為民撐腰做主的官不是好官,不顧人民死活的官就是惡官。
因與鄰里發(fā)生四次打架事件,在公安機關處理后認為受到不公對待,胡常花姐妹開始上訪。在2004年至2006年間,她們到中南海滯留或聚集“纏訪”達39次之多。如胡?;ㄋ?,她上訪是要去尋求中央領導的關心,讓他們設身處地地為他們的“子女”排憂解難:
由于縣公安局的助紂為虐行為,導致兇手有恃無恐的繼續(xù)欺負我們一家婦女,母親被打,姐妹連續(xù)被打,被誹謗,姐妹嫁不出去,兄弟娶媳婦不上門,毀了我們兄妹五人的青春,至今還未娶、嫁,使我們一家人在村里被冷嘲熱諷,逐級上訪喊冤,又得不到依法立案處理。使我們一家人無法在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土地上生存……一家人的苦果也就此誕生,接踵而來的是一樁樁的不幸遭遇,正如我們祖先留下的一句名言?!皦Φ贡娙送频慕Y局……”!為此,我們兄妹五人只有把我們不幸遭遇哭訴給中央,希望您們在為建設祖國繁榮昌盛,日理萬機的黃金時間里,抽出一點點黃金時間,設身處地地為您的子女排憂解難。使您們的子民不再受有權人的壓迫,和全國人民一同共建繁榮昌盛的祖國,不再受蹂躪。
具狀人:胡?;?胡常蘭 泣血陳詞
在胡常花姐妹看來,中央領導事再多人再忙,還是應該抽出“黃金時間”來關心子民,并為子民的冤屈排憂解難。這與其說是在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上訪,倒不如說是在按照老百姓自己認定的“父母官”之理在祈盼在訴苦。在胡常花的陳詞中,我們很少看到有多少言辭在法律上辯解,除了一口認定地方公安“助紂為虐”的行為,更多是在敘述自己一家人怎樣遭遇“墻倒眾人推”的悲劇??傊?,對于家庭悲情的渲染要遠多于對法理公平的強調(diào),而這種失衡的表達凸顯的就是伸冤上訪農(nóng)民所看重的道德話語,在這種道德話語中“父母官愛子民”的道德內(nèi)涵就得到了強化。
另一個道德邏輯是受現(xiàn)代啟蒙影響的“民父官子”邏輯。在上訪伸冤的農(nóng)民看來,老百姓是國家的主人,而官員是為人民服務的公仆,他們應該對得起自己的養(yǎng)身父母——人民或老百姓。上訪者衡量自身行為和官員行為正當與否,通常是混合運用這兩個顛倒的“官民父子”邏輯,有意造成一種表達的“語言混亂”[22],以求達到“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目的。農(nóng)民伸冤上訪大打道德牌,道德話語成為支撐上訪者采取行動的堅實理由。面對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和權力變異,他們通過訴諸各種傳統(tǒng)的或現(xiàn)代的道德邏輯并創(chuàng)造新的道德話語,從而為自我的伸冤構建起道德上的正當性,并以此來彌補自身在法律資源啟動上的不足,以及部分行為合法性的欠缺。
(二)法律責任的倫理消解
伸冤上訪農(nóng)民會盡力把自己的行為進行合法化偽裝并試圖抵制法律的制裁。憲法刑法,大法小法,國內(nèi)法國際法,都任他們自由選擇,他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共產(chǎn)黨自己制定的法,共產(chǎn)黨的干部應該遵守與執(zhí)行”。其實,不管上訪群體把法律推得多么靠前,舉得多么高,他們真正懂法的卻少之又少,他們運用的法,或多或少都存在自我理解的偏差。守法在他們心里也并非是一個鐵律,為了達到自我的目的也是可以枉顧法律約束的。在他們看來,法是不能坑害老百姓的,要是“法”損害了作為老百姓之一的“我”的利益,“我”就可以不守法??梢哉f,上訪者鋪天蓋地引用“法律”背后,以及由此而衍生的眾多行為,都不完全是受法律精神的指引,而更多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策略性選擇。
一旦法律對自己不利,他們就會把法律進行泛道德化處理,用私人性道德來解構公共性法律,這種現(xiàn)象在伸冤上訪農(nóng)民的各種表述中很常見。例如,雖然我犯了法,但國家你還是不應該抓我,因為我還有重要的人倫道德責任要去承擔,供養(yǎng)老人,哺育兒女,總之人倫之事可以抵擋對我的法律制裁。因為在伸冤上訪農(nóng)民看來,我是一個有家庭牽連的人,而不是法律上的那個獨立承擔責任的人。面對法律,伸冤上訪農(nóng)民都有一套開脫“策略”和“道理”說教:
我在勞動教養(yǎng)這段時間,我的兒子沒有人照顧,他現(xiàn)在生活根本無法自理,我這段時間又老頭疼眼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里面又不能勞動,在思想上,我也想了許多,我出去之后,我會回家好好過日子,不再給領導們添麻煩了,希望尊敬的領導對于我的事情能夠重新決定,撤銷勞教決定書?!獥钐m萍的悔過
在勞動教養(yǎng)期間,楊蘭萍稱她的兒子生活無法自理且沒有人照顧,加之她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思想上有所悔悟之后,她想回歸家庭,而不再給領導添麻煩。她的這些悔過是要換取經(jīng)過法律認定的勞動教養(yǎng)的撤銷,是要與執(zhí)行法律的領導們做一筆交易。把上訪說成是給領導“添麻煩”,既可能出于認識中的無意之舉,更可能是伸冤上訪農(nóng)民對付官員的有意為之。同樣,這些陳述都會對政府形成一種政治和人性雙重意義上的“要挾”,下面的案例就有力地說明了這點:
望請您站在黨的以人為本,司法為民的高度,為我兩個接受黨教育的念書的孩子考慮(一個是馬上進入高中學習的新生,剛滿14歲,一個是進大學快念完一年級的學生),依法及時給予處理決定!——周翔榮的望請
周翔榮希望有關領導站在黨堅持的“以人為本”與“司法為民”的政治高度,更加人性化地考慮他的情況——兩個孩子要上學接受黨的教育,來依法及時給予相關處理。這種把政治與人性相結合的請愿話語,給地方政府設置了一個要么 “沒有政治覺悟”要么“缺少人性關懷”的兩難陷阱,讓官員在話語中喪失主動性。而有時,伸冤上訪農(nóng)民會直接以某種人倫責任來“威脅”政府:
由于我被江西G縣檢察院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尚有一個未成年的男孩無職業(yè),無生活能力,無經(jīng)濟來源,無人維持他的生活,要求立刻釋放我,以撫養(yǎng)照顧小孩生活?!鷶⑷A的要求
胡敘華提出“立刻釋放”的要求,最直接、最核心的支撐不是法理,而是“照顧小孩”的人情人倫。這些都是伸冤上訪農(nóng)民理解國家“以人為本”政治承諾的智慧之處。他們常常有意忽略“我是一個獨立承擔法律責任的人”的事實,更多強調(diào)“我是家庭里負有倫理責任的一員”?;蛟S他們不是“有意”忽略,又或許他們在骨子里就認為“我”更多是一個有家庭牽連的人,而不是純粹的“法律人”。
(三)個體事件的公共曝光
伸冤上訪農(nóng)民常常企圖以公共輿論和“眾人之怒”來威懾官員。1997年河南省的李燕琴(時年27歲)自籌資金經(jīng)銷啤酒生意,因與小商販發(fā)生資金往來沖突,后上訴到X縣法院,后來李燕琴認為法院拒不執(zhí)行有效判決而造成八年積案。李燕琴控告X縣法院在上級機關的壓力下“報復陷害,捏造事實,偽造證據(jù)”,給控告人造成了不可彌補的經(jīng)濟損失。為此,2004年至2006年,李燕琴在北京市中南海非上訪地區(qū)上訪188次,在北京東郊民巷17號駐地非法上訪6次。在控告狀中,李燕琴指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媒體曝光:
控告人如昔日“楊三姐告狀”,又如似昔日“竇娥冤”。呈請中央首長派員督查組,去實地調(diào)研,并配合中央級新聞媒體,實地采訪,曝光!嚴懲被告腐敗瀆職犯,為草民平冤!叩呈中央首長!
李燕琴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的“曝光”意識呢?因為,作為一個“久經(jīng)歷練”的長期伸冤上訪者,她知道當官的就怕曝光。在一個強調(diào)民意民心的社會里,誰要是犯了眾怒,誰就有遭受“處理”的危險。在伸冤上訪農(nóng)民看來,地方官員對其所作所為是懼怕“見光”的,正如伸冤上訪農(nóng)民所言,“只有把事情給‘捅出去了,官員才會來給你處理”。正是認準了這個理,上訪人在見不到中央領導的時候,最想見的就是中央級的大記者。
伸冤上訪農(nóng)民不僅想利用國內(nèi)輿論,而且會想到去“告洋狀”利用國外的輿論,以“家丑外揚”的方式給地方官員造成更大的輿論壓力。到外國大使館、聯(lián)合國駐華人權機構等“洋政府”去遞交上訪材料,他們稱之為“告洋狀”。伸冤上訪農(nóng)民去“洋政府”告狀,心里想的是要讓政府感覺到在“丟國格”。在老百姓看來,中央政府是丟不起國格的,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伸冤上訪農(nóng)民認為去“告洋狀”是可以給地方政府施加更大的輿論壓力,從而來逼迫政府關注和解決他們的問題。這里的“告洋狀”實質(zhì)上是一種輿論施壓策略,伸冤上訪農(nóng)民都知道“洋人”不會出來幫助他們,他們是做出來給自己的政府看的。事實上,“家丑不能外揚”在政府那里也適用,所以各種“洋政府”住地也是重點非法上訪區(qū)域。
伸冤上訪的農(nóng)民顯然沒有把公共輿論監(jiān)督看成是文明民主社會的“無冕之王”,他們心里嘀咕的僅是“只要是當官怕的,那就是有用的”。所以,當官的怕上級領導,他們就千方百計地去找大領導,當官的怕曝光,他們就找各路記者,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來擴大影響。一旦媒體聚焦到他們身上,伸冤上訪者就會采用表演型抗爭策略[23],情緒性地把基層政府和官員進行污名化控訴。但他們都不會忘了一個重要的表態(tài),“我是擁護共產(chǎn)黨領導的,我是相信中央的”。
現(xiàn)實中,農(nóng)民伸冤上訪不論施行哪種策略和抗爭套路,都會付出必要的成本。所以,選擇最靈驗的路徑就是一種真正的“生存性智慧”[24]。上訪者心中信奉的青天有一個共同特征,即都是能管事的或能幫上忙的,所以他們才要千方百計地向中央和較高層級的地方官員伸冤,大官高官就是他們期望中的清官和父母官。伸冤上訪者認為,共產(chǎn)黨是偉大正確的,而中央領導就是共產(chǎn)黨的具體化身,他們對層級較低的“官老爺”有威懾力,上訪就是為了求見無私的中央“大神”壓制地方作亂的“小鬼”。所以,不管是用混同的道德邏輯來責難官員,還是引用法律為自己立威進而又借用人倫之理來消解法律為自己解圍,不管是用公眾輿論的壓力來逼迫恐嚇地方官員,還是請“洋政府”來評理和主持公道以使官員和政府“丟臉”,伸冤上訪農(nóng)民采用的都是軟硬兼施、兩面手法的邊緣化策略。在上訪“拉鋸戰(zhàn)”中,伸冤上訪農(nóng)民和基層官員表面上都在采用各種合符道義和法律的行為,背后妥協(xié)中卻常常隱含著一種變了味的“以利益換穩(wěn)定”的交易。
四、“解冤”的達成:基層的妥協(xié)及其隱患 農(nóng)民上訪有多重訴求,伸冤表達有多種方式??梢哉f,農(nóng)民伸冤上訪的身份再造、行為套路和抗爭策略共同構成了一幅冤民上訪的完整圖景。各種伸冤表達,要求政府給予必要的回應,并在回應過程中解決問題,形成一個“解冤”循環(huán)。
伸冤上訪農(nóng)民善于啟用文化資源和身體抗爭作為表達工具來制造公共事件,把私人訴求和行為公共化,實現(xiàn)私人冤情向公共事件的表達轉(zhuǎn)化。對此,基層政府和官員“明面上”必須做出合符公共價值和社會共識的回應。但事實上,基層政府在回應伸冤公共事件上是很無力也是很無奈的,面對“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壓力型政治體制和“發(fā)展是第一要務”的發(fā)展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約束,為了保護自身利益與提高行政效率,地方政府的公權回應機制“私下里”就轉(zhuǎn)變成了直接性的利益回應機制。基層政府通常會以一個家長式的姿態(tài),并以“公事私辦”的方式來滿足伸冤上訪者提出的大部分訴求,暫時性地對上訪者進行“招安息訪”,一種另類的和解隨即達成。這種基層政府的妥協(xié)實質(zhì)上是一個去公共化、弱法治化的利益贖買型回應過程,直接目的就是要暫時快速消除公共事件的影響,而不是尋求對信訪所隱含的官民糾紛深層次矛盾的徹底解決。
從實踐來看,利益贖買型回應交換得來的息訪安撫效果往往并不能保持長久,但由于對基層官員而言,能在自己的任期內(nèi)有效維護社會穩(wěn)定和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這種“摁平問題”的做法得到了基層政治系統(tǒng)的默認。以利益作為交換的基礎,與上訪糾紛中的伸冤者達成某種“私了化”妥協(xié),同時再借用“維護穩(wěn)定大局”“兼顧弱勢群體”“調(diào)節(jié)內(nèi)部矛盾”等政治意識形態(tài)進行合法化偽裝,對具體負責的基層官員而言,這樣做是在既定制度框架內(nèi)經(jīng)濟可行的路徑選擇,但對整個政府系統(tǒng)而言卻會帶來更加惡化的后果:政府的公正性、廉潔性和合法性會遭受嚴重的污名化。這種“私了化”的博弈過程,使得制度回應轉(zhuǎn)向了個體回應,正當權利回應轉(zhuǎn)向了利益多少回應,公共回應轉(zhuǎn)向了私人回應,基層治理出現(xiàn)了不可避免的權力變異,進一步增加了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感,會造成更多的官民糾紛和社會冤情,導致政府的合法性嚴重流失而污名持續(xù)固化,鄉(xiāng)村有效治理的基層政治生態(tài)無法順利形成,最終也不利于鄉(xiāng)村振興的全面實現(xiàn)。
(此文寫作期間獲益于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趙旭東教授的教誨指正,謹表謝意。若有疏漏,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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