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篇

谷禾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德]里爾克

1

吹過天空的風，也吹透你的身體

亂云散，塵埃落，村莊隱入遲暮

絳紫的金鐘花敲啊敲，落日一點點變涼薄

秋水掬月，藤蔓轉(zhuǎn)動頂頭的銀河

在瓊漿釀成之前，孤獨有十一種顏色

葡萄閃爍的光，被枝條的黑暗吸附

幼獸和蝴蝶，只相隔月光的轉(zhuǎn)身

一場雪完成了遠山的神話，鷹從不現(xiàn)身

安慰之詩輕如羽毛，重于群鳥飛過

睡入草叢的老者，嬰童也喚他不醒

草隨他身體生長，荒涼漫過骨頭

時光慢慢收攏他，而不輕輕帶走

2

比夏天晚一小時拉開窗簾

光之羽輕推開飄窗，空氣飽含汁液

秋柿的膨脹，源于霜露的釀造

青草恰恰起舞，不是因為

風急天高，而起自枝頭鳥鳴的旋流

你懷疑鳥兒的舌根下，也埋藏著

數(shù)不清的金屬簧片的微顫

你手邊的冷白開，不見了漣漪跌宕

另一杯炭燒咖啡，香氣繚繞

杯盤中的切片面包，煎蛋，自磨豆?jié){

亦非小資調(diào)兒，而是對古老疾病的敵意

你坐下來，讀一本書：《陶潛集》

或《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街口沸騰

涼風鋪展宣紙，滴墨尚未洇開

這時候，一只飛蛾落下來，你也

不驚動它，且當是不期的自然來客

或神的小天使，它目光灼灼

觸須如電波蕩漾，抖擻的翅羽上

的粉塵，在晨光里安寧下來——如

一首新鮮的詩，朝向泥土，所有

不足道的事物，已無須你以筆去涂鴉

你想說的一切，忽然變得多余了

這樣的早晨，也不要懺悔

道歉，哀傷，有節(jié)制地贊美

片刻的恍惚之后，你一點點地適應(yīng)它

3

黃昏后，兩個瘦小的民工

隔著合金柵欄向你招手

他們拎著的斑駁漆桶和毛刷

告訴了你反復(fù)敲門的理由

你穿過陽臺去開門，又搬來木凳

兩人推開了你遞上的礦泉水

蹲下身子，從臟兮兮的工具包里

掏出應(yīng)手的家什，用液體瓶噴霧

再拿小鏟子刮去玻璃上殘碎的膠貼

毛刷飽蘸漆液，對著塑鋼來回涂抹

這時候，夕光映上玻璃

反照出兩張汗淋淋的褐色臉孔

你聽見他們粗重的呼吸

被踩踏的木凳，發(fā)出吱嘎的呻吟

一會兒工夫，老舊的塑鋼陽臺

生出了與對面草坪一樣的嫩綠

“草色遙看近卻無……”，剩下

的時間里，憶及一整個盛夏

割草機開進開出。清涼的水柱

如涌泉，從手把著水管的民工的小腹

噴射出來，恍如生命原始的迸濺

帶給你勞作的愉悅，和想象

你抬起頭，望向夕光下的草地

修剪齊整的黃楊木圍籬

啁啾鳴叫的麻雀，偶爾落去青草間

又撲棱棱飛起來，隱于暮色

銀白合金的圍柵里，有柿子樹，石榴樹

葡萄藤蔓，絲瓜秧，她精心養(yǎng)育的

一些盆栽植物，如果你愿意

可以一直坐在門口臺階或院子里

一直到夜涼如水。完活兒的民工

婉謝了你邀他們進屋喝一杯

或抽支煙的盛情，收取約定費用后

迅速收起臟兮兮的工具袋離去

你送他們到門外，轉(zhuǎn)回身，看見

新漆的陽臺在夜色里散發(fā)出

奇異的光，旁邊還放著未及合攏的漆桶

4

你的鄰居，一位能干的東北大姐

她把不足二十平米的院子

隔好成了三塊兒：一塊兒租給了美發(fā)店

一塊兒租給壁掛爐公司，最小的

留自己享用。五平米的天地里，她造出了

陽光房，木質(zhì)廊橋，循環(huán)的流水，數(shù)枝青竹

一派旖旎江南風光，如果不是

太多時間耗在海南，她還想養(yǎng)幾尾金魚

如今她迷戀走路，每天三萬余步

總是堅守在朋友圈“運動健康”的榜首

年近七旬的老太，疾走如風

她眼羨你家的柿子樹，拉開窗簾就看得見

隨四季轉(zhuǎn)合，每天沐浴晨光和暮色

樹葉間，果實累累，風里挑起一盞盞燈籠

你在燈下喝茶，亂翻幾冊舊書

也為她的生活加增了談資，“瞧，文化人兒……”

她嬉笑著對來人指了指你。在你身后

柿子樹上豎著一架自制木梯，興致來了

你就爬上去，摘幾枚青柿下來

或伸長手臂（長臂猿一樣），試一試

天空的深淺，如果露水濕了衣服

權(quán)當星星的碎片好了。再過一會兒

你就把星光關(guān)在門外，自己回去屋子里

枕著萬籟蟲鳴入眠，偶爾遇見

晨光里的柿子樹，鄰居從外邊回來

眉梢結(jié)一層霜白，悠然走過

五平米的曲水流觴

5

曾幾何時，你喊她張姐

也喊她先生王哥。這對東北夫妻

養(yǎng)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出嫁了

小女兒還單身，每天去城里教鋼琴

回來卻把車堵在你家門口

多次交涉無果，再見他們，你換上了

有節(jié)制的點頭?？傔€是鄰居吧

因為這個別扭起來，也太辜負了

種在兩家之間的果實累累的柿子樹

有幾次，她從屋子里挪出來

迎面碰上你，扶著柿子樹才站得穩(wěn)身子

她反復(fù)對你說，自己患的只是肺炎

不是癌，不須去住院，更無須放化療。

“老王和女兒，待我都特好?！彼龤獯?/p>

吁吁，“還有我可愛的外孫子?！?/p>

你仿佛看見，大片癌變正在她身體里擴散

時辰越來越近了，也許今夜，也許明天

她就將化成從遠處煙囪里升起的一縷青煙

你安慰她說會好起來的，走到小區(qū)門口

又碰到她的女兒女婿，合撐一把傘

一路手牽手，甜蜜地從外邊回家

你向他們點頭，問好，祝他們

馬上見到站在柿子樹下的，瀕死的媽媽

6

立秋的當晚，細雨敲擊黃昏

也可說是一場雨帶來了這綿綿秋意——

北方的，紅，黃，藍，透明，遠

這雨從哪里來？你黑色眼睛的映畫嗎？

不，也許僅來自陽光下的一朵浮云

這一會兒，在你的屋子前后

隔著玻璃，石頭，花草，盆栽，柿子樹

一切美好的事物，仍清晰可見

雨的舞步急緩疾徐，像黑白琴鍵的彈奏

一個急著回家的人，急需愛的撫慰

急需閃電劈開黑夜，照見他虛妄的面龐

讓水泥路秒變池塘，車子馳過時

飛濺的水花，轉(zhuǎn)眼又淹沒在黑夜的胃里

仿佛夏天走失的孩子，你不可能

從未完成的詩里找回他。這雨也不是你喜歡的

一絲兒不曾消退的暑氣，你置身其中

任憑一場雨淋濕和擊打

它順著你的身體流淌，你如枯荷孑立

忍受著雨的造訪，又想象

此刻它也在另一個世界呈現(xiàn)，如不可思議之詩

7

去玉帶河以南的樹林，你選擇

騎一輛摩拜單車，沿途起伏的砂石路

以前穿過的破落的村莊

已抹去了痕跡，成為規(guī)劃的綠化帶

在秋蟲明亮的彈奏里，那些松竹

因自由在長而愈發(fā)青郁，你喜歡的

流浪貓狗聚居其間，從暮晚深處

傳來松鴉的鳴叫，仿佛它與失憶的老人

有某種神秘的對應(yīng)。月亮升起以后

樹林有了幾何形的縱深和透視

還有什么讓時光駐足？從銀杏葉子的邊緣

一萬畝閃光的露水，也不帶來

失去的初吻。當你放下一切

停在林邊的單車，已被另一個人騎遠

8

去雁帶來更北的草原，空氣

迎著寒涼的額頭，沿北運河一帶

凜冽的蟲鳴取締了蟬噪

在秋日，你秘密的歡樂也源于

黑夜里的獨自散步，向前或退后

都濺起落葉喧響。這一條

人工河，從開鑿至今天，幾經(jīng)改道

它的歷史藏匿在每一朵波浪里

光明與黑暗，水底的石頭，愛和疼

誰又能把它們放回原始的地方

有時它幻出人形，一塊兒壓著一塊兒

粘滿的黑色泥漿，如同屈辱的淚水

粉碎了你對古老文物

或一汪清泉的渴望。你回到岸邊

看見河底愈合了傷口，水波動蕩

在燈影下，消失了船與帆的風景

木質(zhì)的行道，樹葉蔥蘢，蟲鳴和花開

迎面錯過的陌生臉孔，疾馳或徐緩

正應(yīng)和了秋日的疏朗節(jié)拍，你可以

向早晨走，做一個點石成金的人

或踮起腳跟，摘下筍尖似的星盞

變一簍魚苗兒，放歸北運河奔向的大海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