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于拍攝精彩競技，重在捕捉球場上的故事
——一位報道多屆世界杯的攝影記者拍攝感悟

□ 文/李 尕

內(nèi)容提要 現(xiàn)代傳播對體育圖片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要求越來越豐富，本文作者參與了三屆世界杯的新聞圖片報道。他認為，每一場足球比賽，都是一個故事，足球賽照片不能只流于精彩的競技動作，更要涵蓋有情節(jié)的故事，而故事的線索則需要攝影師提前做好功課，再到現(xiàn)場去分析和捕捉。

“人的青春，不過幾屆世界杯?！?/p>

6月15日晚，俄羅斯索契菲什特體育場，當(dāng)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出現(xiàn)在我的18 0-40 0 mm鏡頭里時，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了這句網(wǎng)絡(luò)流行語。

這是C羅的第四屆世界杯，比賽的最后時刻，他雙腿跨立皮球正前方，褲腳卷至腿根、緊閉雙眼、深呼吸（圖1）……當(dāng)招牌式“電梯”任意球挾裹著高加索的山風(fēng)洞穿球門后，C羅狂奔向場邊盡情地宣泄著情緒。

從南非到巴西再到俄羅斯，這是我的第三屆世界杯。作為新華社世界杯前方報道團隊的攝影記者，我終于在我的第34場世界杯比賽采訪中，第一次獲得了拍攝葡萄牙隊、拍攝C羅的機會。這也許是C羅在世界杯舞臺上最后的高光時刻，我心中默默感嘆：終于等到你，還好你沒退役。

我并不是C羅的球迷，但是作為一名專業(yè)記錄者，錯過拍攝這位傳奇巨星，等于錯過了對一個足球時代的完整記錄。

19 90年的意大利之夏，我第一次從電視上接觸到世界杯。從那以后，看球和踢球貫穿我的整個求學(xué)生涯。2003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進入新華社成為一名攝影記者，我和足球的緣分更進一層——拍足球。能夠現(xiàn)場拍攝世界杯，更像是實現(xiàn)了少年時的夢想。

一、和球員一樣，記者也需要足球嗅覺和團隊精神

我總喜歡把拍足球和踢足球做一些類比，或者說這兩者在本質(zhì)上有某些共通的東西：攝影記者和球員一樣，都需要足球嗅覺。經(jīng)常上場踢一踢球無疑對拍攝好足球比賽有幫助，至少在入門階段，更容易在長焦鏡頭里找到球的落點。不過我認為兩者更重要的一個相似點在于對團隊精神的詮釋，足球總是能將個人理想與團隊命運捆綁在一起。

足球場上不同位置的球員各司其職，而在世界杯攝影的競技場里，攝影記者也有相應(yīng)的位置分配。俄羅斯世界杯的內(nèi)場攝影席位總共有200個，分布在球場邊廣告板后面，號碼按照“近端底線——遠端底線——遠端邊線”的順序排列，同時在替補席后的高層看臺上還有若干攝影席位，攝影師需要申請攝影票對號入座。重要場次常常有數(shù)百名攝影記者申請有限的攝影票，僧多粥少，一票難求。

傳統(tǒng)意義上講，靠近兩個近端角旗附近的底線區(qū)域是拍攝足球比賽的黃金位置。因為很多球員進球后喜歡朝著角旗的方向奔跑歡慶，而且在這個位置鏡頭視角可以覆蓋禁區(qū)、中場、教練席。但是現(xiàn)代傳播對體育圖片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要求越來越豐富，看臺、邊線這些位置往往也能拍攝到很多有價值的照片。

新華社攝影報道團就像一支球隊，作為其中的一名“球員”，無論被安排到哪個位置，都要有本位意識，從不同角度將球場上的每一個重要瞬間拍攝下來，位置感和責(zé)任感很重要。

2010年南非世界杯決賽，我的攝影席位處于頒獎臺側(cè)上方的高層看臺，屬于一個“非主流”位置。在非洲最南端的那個奇妙夜晚，世界杯新科冠軍西班牙隊隊長卡西利亞斯在嘈雜的嗚嗚祖拉聲中捧起獎杯，我將60 0 mm鏡頭的焦點牢牢鎖定了他，這時從頒獎臺下噴出閃亮的金片，在西班牙球員和我的鏡頭之間形成了一道絢麗前景，我頻頻按下快門，照片中卡西利亞斯和隊員們高舉獎杯，時任國際足聯(lián)主席布拉特和南非總統(tǒng)祖馬在一邊竊竊私語，這張照片成為了那屆世界杯頒獎?wù)掌锏男氯A社獨家角度。（圖2）

□ 圖1為2018年6月15日，葡萄牙隊球員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準備主罰任意球。當(dāng)日，在2018俄羅斯世界杯足球賽B組小組賽中，葡萄牙隊以3比3戰(zhàn)平西班牙隊。（李尕/攝）

□ 圖2為2010年7月11日，西班牙隊隊長卡西利亞斯（中）手捧大力神杯與隊友們慶祝。當(dāng)日，在南非世界杯足球賽決賽中，西班牙隊以1比0戰(zhàn)勝荷蘭隊，奪得冠軍。（李尕/攝）

□ 圖3為2014年7月1 3日，德國隊守門員諾伊爾（上）出擊時擊中阿根廷隊球員伊瓜因（右下）。 （李尕/攝）

2014年巴西世界杯決賽，我的攝影位置仍然在看臺。在我的記憶中，每一屆世界杯的決賽都有一次“火星撞地球”級別的禁區(qū)內(nèi)碰撞，例如，1998年法國隊門將巴特茲和巴西隊羅納爾多的碰撞，2010年西班牙隊卡西利亞斯和普約爾的碰撞……而2014年巴西世界杯決賽中，德國門將諾伊爾和阿根廷前鋒伊瓜因的“世紀碰撞”如期而至。這次激烈的碰撞，現(xiàn)場很多攝影師從不同角度進行了記錄，而我所處的看臺攝影位置，讓畫面中球員和足球排列出了完美的對角線布局（圖3）。

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決賽，新華社獲得了5張內(nèi)場攝影票和3張看臺攝影票，這得益于新華社報道團隊通過多屆世界杯與國際足聯(lián)建立起良好的溝通合作，贏得了國際足聯(lián)媒體運營部門的信任，獲得了國際大通訊社的采訪待遇。這一次，攝影報道團隊的負責(zé)人將內(nèi)場5號攝影席位票交給了我。5號位是傳說中的黃金攝影席位，在我的右側(cè)是美聯(lián)社、法新社、路透社和蓋蒂圖片社的資深攝影師，其中不少是曾在歷屆奧運會、世界杯等賽事報道中并肩戰(zhàn)斗過的老面孔。而我的左側(cè)還有歐新社、塔斯社等通訊社的攝影師，十多位攝影師幾乎肩挨肩地擁擠在狹小的空間，在拍攝時長焦鏡頭出現(xiàn)互相干擾甚至碰撞的狀況時有發(fā)生，頗有貼身肉搏的感覺（圖4）。

□ 圖4為李尕（左五）在2018俄羅斯世界杯中采訪、拍攝。

□ 圖5為2018年7月15日，法國隊球員慶祝博格巴（前中）進球。 當(dāng)日，在莫斯科進行的2018俄羅斯世界杯足球賽決賽中，法國隊以4比2戰(zhàn)勝克羅地亞隊，獲得冠軍。（李尕/攝）

□ 圖6為2010年6月15日，朝鮮隊球員鄭大世在奏朝鮮國歌時淚流滿面。當(dāng)日，在約翰內(nèi)斯堡舉行的2010年南非世界杯小組賽G組比賽中，朝鮮隊對陣巴西隊。（李尕/攝）

□ 圖7為2018年7月15日，法國隊球員在頒獎儀式上慶祝，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在一旁鼓掌祝賀。當(dāng)日，在莫斯科進行的2018俄羅斯世界杯足球賽決賽中，法國隊以4比2戰(zhàn)勝克羅地亞隊，繼1998年后再奪世界杯冠軍。（李尕/攝）

當(dāng)比賽進入到下半場，法國隊隊員博格巴和姆巴佩連續(xù)進球鎖定勝局后朝我的鏡頭飛奔歡慶，我胸有成竹地用相機高速連拍記錄下這些珍貴瞬間（圖5），我此刻的自信來自于幾十場世界杯足球賽拍攝的積累，更來自于在球場的其他攝影位置，我的每一位隊友都從不同角度記錄著這一時刻的精彩。我始終相信，每一個位置都有獨一無二的精彩。

二、每一場足球比賽，都是一個故事

每一場足球比賽，都是一個故事。尋找球場上的故事一直都是我的足球攝影理念，我認為世界杯的照片不能只流于精彩的競技動作，更要涵蓋有情節(jié)的故事，而故事的線索則需要攝影師提前做好功課，再到現(xiàn)場去分析和捕捉。

2010年6月16日，世界杯第一次來到非洲大陸，這一天全世界球迷的目光都聚焦在約翰內(nèi)斯堡埃利斯公園球場，期待著朝鮮隊時隔4 4年再度亮相世界杯。在朝鮮隊中有一位叫鄭大世的球員，被球迷們稱為“人民的魯尼”。在拍攝入場式時，我的鏡頭大部分時間都在鎖定這位“人民的魯尼”，等待故事的發(fā)生。當(dāng)朝鮮國歌奏響時，我通過7 0-200 mm鏡頭發(fā)現(xiàn)鄭大世的表情異常，便立刻換成40 0 mm長焦鏡頭對準他特寫放大。這時，鄭大世在朝鮮國歌的感染下淚流滿面（圖6），后來我拍攝的鄭大世淚流滿面的肖像成為了南非世界杯賽場的經(jīng)典瞬間。

2018年7月15日晚，莫斯科夜空的大雨直穿盧日尼基體育場穹頂，法國新星姆巴佩和他的小伙伴們高舉大力神杯，向世界宣告新人時代的到來。年輕和團結(jié)是這支法國隊高奏凱歌笑到最后的致勝法寶，而作為法國隊頭號球迷的年輕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更像是法國隊的第十二名球員和球隊并肩作戰(zhàn)。在頒獎儀式上，我始終想捕捉到馬克龍這位“編外球員”和隊員們在一起的畫面。頒獎結(jié)束后，和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一起離場的馬克龍在歡慶的法國隊隊員邊駐足了片刻，鼓掌祝賀，我迅速記錄下這稍縱即逝的瞬間（圖7）。此刻雨越下越大，此起彼伏的快門聲淹沒在大雨中，我的鏡頭逐漸模糊，三屆世界杯的一幕幕畫面在我腦海里若隱若現(xiàn)。

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我充滿欣喜和好奇穿越印度洋趕赴一場新人們的聚會，在這里我定格了第一次亮相世界杯的鄭大世的眼淚，也見證了第一次獲得世界杯冠軍的西班牙奇跡。

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我懷著朝圣般的虔誠一頭扎進熱帶雨林的足球王國，在這里我卻目睹了巴西隊1比7慘 敗。

2018年的俄羅斯世界杯，我揣著一份漫長的告別名單橫跨西伯利亞平原來到這個離別的舞臺，我的鏡頭另一端，是C羅的背影、穆勒的眼淚和梅西的黯然離場，在這份告別名單里，也許還有莫德里奇、還有卡瓦尼……人生不只若初見，還有漫長的告別。當(dāng)結(jié)束第三次世界杯之行時，我更愿意相信，如果足夠熱愛，青春便不會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