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薄雨蒙窗的夜晚。我的車聽從紅綠燈的指示,剛在斑馬線前停穩(wěn),一輛慌慌張張的電單車便撞了上來,盡管我眼明手快按喇叭,穿過窗玻璃仍然傳來一聲悶響。我下車,見一個濕漉漉頭發(fā)貼著額頭和腦門的女孩騎在電單車上,一副犯錯后柔弱面軟的表情,嘴里囁嚅道:雨天路滑,對不起,對不起。
在??诘牡缆飞闲旭偅蚁騺硌塾^四方謹小慎微,最怕的就是這些橫沖直撞見縫插針的電單車,他們往往視交通規(guī)則為無物。他們似乎活得爭分奪秒,比賽似的紛紛搶道。今晚我當(dāng)然要秉公處事,不偏不斜,不讓一句“對不起”就足以敷衍。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她將我的車門撞出一塊凹槽,還刮掉一些油漆。她偏頭眼巴巴地望著我,借著昏暗的路燈,這時我即便看出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也不想讓自己心慈手軟,使寬容變味成縱容。
我裝模作樣地伸手摸了摸車門上的凹槽,又摸了摸被刮出的一道顯眼的劃痕,心里估算著修理費一定在五百元以上。我轉(zhuǎn)而擺出一臉嚴肅,脫口而出要她賠償五百元。
她木木的臉上頓時睜大了眼睛,抿了抿嘴唇說:“五百元?怎么這樣貴?”
雨絲仍在斜斜地飄著,時而稀疏時而細密,我隱約感覺到臉上掛著雨珠。我不想跟她在路邊多費口舌,才快刀斬亂麻開了一口價,想不到她嫌貴。我冷冷地說:“你看看,這不是電單車,是小轎車!一旦開進修理廠,五百元是起步價。”
她猶豫著,似乎有一臉的悔意,又有一種想哭的表情,眼睛緊盯著撞出傷口的車門,好幾次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我的態(tài)度不慍不火,但不容置辯,車一進修理廠便要閑置兩三天,很誤事,我不能兩頭都吃虧。
這時有冒雨圍觀者起哄了:“要賠!是美女也要賠!就該教訓(xùn)教訓(xùn)這些騎車亂竄的人?!?/p>
我沒有時間再等下去,更不想被越聚越多的人圍觀,便盡量壓著心里的火氣,態(tài)度強硬地對她說:“要不你我一起去修理廠,該多少錢就多少錢,多出五百元的部分你照付,我不管!”
她抬頭看看我,又看看朦朧雨霧里圍觀的人群,伸手從衣袋里掏出錢,怯怯地說:“我身上只有二百元,你先拿著,剩下的三百元我明天給你。我給你留下手機號碼,明天我給你打電話?!?/p>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遲疑了一會,極不情愿地接過她遞來的二百元,又存下她的手機號碼,便板著臉駕車離去,多一句話都不愿說。
第二天下午我將車開到修理廠,半生不熟的胖廠長瞄了一眼碰撞處,拍了拍我的肩頭:“老客了,給你一個照顧價,七百元。”“老客”這一詞讓我慚愧得冒出虛汗,見我一時沒接話,他進一步解釋:“我們要將車門卸下來,用小鐵錘慢慢將凹陷處錘平,然后才刮掉油漆再上漆。你放心,這個價絕對是照顧你了?!弊叱鲂蘩韽S,天色已暗,只是路燈還沒能及時亮起來,街上已穿梭著匆匆回家的身影。我掏出手機想給她打電話,詢問剩下的三百元今天何時何地交付,但想到現(xiàn)在距“今天”結(jié)束還有五六個小時,便忍住了。
晚上我吃完飯,散步回來又坐在書桌前看了一會書,這時才收到她手機發(fā)來的信息,大意是她今天太忙,沒空與我見面付錢了,另約明天??赐晡乙徽乙话悴辉敢鈱傉J識的人往壞處想,這確實有些出我的意外。但我還是按捺住性子回復(fù)道:好,明天見!
又一個明天。在中午的時候,她發(fā)來一條信息,說鄉(xiāng)下的家里有事,她現(xiàn)在必須趕回去,明天才能上???,只好明天再見了。然后便是她的道歉。我有點納悶,懷疑她的道歉是敷衍,是得過且過,但仍回復(fù)道:沒事,你先忙去吧。
再一個明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她發(fā)來信息,說自己今晚已從鄉(xiāng)下老家回到???,卻要忙著上班,客人多,脫不開身,這幾天有時間一定約我。然后是一連迭的“對不起”。這一回她不敢約定“明天”了,我冷笑一聲,嗤之以鼻。好在錢不多,碰上她這種人,算我運氣不濟。接下來好幾天沒有她的消息,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從修理廠將完好無損的車開回來,車門上沒有碰撞的痕邁了,我也盡量不將此事在心里留痕。
大約過了六七天,或者八九天吧,總之是一個我將自己的身心沉迷在一部重播的歷史連續(xù)劇的夜晚,我的手機響了,竟然是她!她一連幾天杳無音信,現(xiàn)在竟然說要將修車錢付給我,看來,這個女孩還不是我心目里的小騙妹。
我按時趕到約定的地點,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她不停地道歉,一臉認真誠懇,然后從衣袋里掏出錢。
“對不起,這幾天我只湊了二百五十元?!彼奶摰卣f,偷偷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頭。
“沒關(guān)系,少了五十塊錢沒關(guān)系?!蔽疑焓纸舆^錢。我都以為她會賴掉這點錢,如今能收回大部分,已屬意外收獲了。
“我就在旁邊上班?!闭f著她朝不遠處一棟燈光呈現(xiàn)出“浴足推拿”字樣的小樓指了指,“我是足底按摩師,我給你按一個鐘足底吧,算抵掉那五十元?!?/p>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纯此?,又扭頭看看那棟霓虹閃爍的小樓,不置可否。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圈套,并暗暗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輕心。
“我當(dāng)記者時,曾帶著警察查過多家按摩院?!蔽夜室膺@樣說,確實不顧及她的臉面,希望能敲敲她,震懾她。
她大概看出我的擔(dān)心,沉默了一會,便對我笑著說:“你放心吧,我們很正規(guī)?!?/p>
因為對于她的好奇,甚至想探尋她背后的故事,我抖擻精神,便跟著她走進了這個美名“養(yǎng)生館”的地方。
她將我安頓在一個小包間。我剛躺下便告訴她,我的腳底不受力,怕癢,請她務(wù)必手下留情。她笑笑,在朦朧的燈光里對我點點頭。我得承認,她的手法很好,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及時贊揚了她。她又笑笑,說手法好才有回頭客,有回頭客,我才能多掙錢啊。
“可能從此后,我也要成為你的回頭客了?!蔽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上班時間每天都輪換吧?”
“我每晚都上十二點到三點這個班,除非我病了,一般這個時間我都會在這里?!?/p>
“都上后半夜班,都在熬夜,這對身體不好。白天呢,你用白天來睡覺?”
“我哪有這樣好命!白天我也在上班,在美容美發(fā)店,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一點?!?/p>
聽罷我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她打兩份工,算下來,一天都睡不了幾個小時。她臉上厚厚的粉底可能遮去了憔悴的神色,使外人不輕易窺見。
她告訴我,三年前,她在??诘囊患也璺划?dāng)服務(wù)員,認識了同樣年輕的同單位保安。不久倆人談上戀愛,很快她懷孕,生下一個男孩。信誓旦旦的男友卻趁著她的孕期與別的女孩好上了,然后對她不管不顧,孩子在肚里成型了又不得不生,最后她被逼成了沒有丈夫的未婚媽媽。如今孩子在鄉(xiāng)下,由她母親幫著帶,養(yǎng)孩子要錢,那個在海南山區(qū)里的家也缺錢,所以她不得不拼命工作。
這時我仔細打量她,才發(fā)覺她很瘦,可能是長期透支身體的緣故。她斜著頭,雙手無聲地在我的足底使勁,一綹頭發(fā)在額前輕搖,使一張清秀臉龐在淡光里若隱若現(xiàn)。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無疑,她的誠實辛勞,她的莫測人生,對我又是一次碰撞。我沉默下來,不再言語,直到她按摩完。
臨走,我將她賠給我的四百五十元塞到她手里。趁著她驚愕的一瞬,我快步穿過長長的廊道,咬緊嘴唇,不回頭,任她在身后大聲呼叫。
又一個黑夜了,我一直想為我倆的交往理出一個脈絡(luò),然后安放些憶舊的文字;我還謹慎地數(shù)著日子,生怕遺漏哪一天,仿佛你還醒在這些黑夜里,對著妻子嘮叨或者給她留下一個出門的背影。黑暗覆蓋了樓房、生計,還有碌碌眾生相,天一亮,周而復(fù)始的陽光普照,繁華喧鬧的一天便又開始。只是這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了,你曾經(jīng)卑微又固執(zhí)的身影倏忽而逝,已與這座城市做了徹底的告別。
在??谖覀z沒有常來常往。三年前認識你至今,你我一直做著不咸不淡的朋友,偶爾相聚,更多時候是各自安生。就如我與這座城市的許多人那樣,每個人都活在固定的框里,腳步和情感都不輕易逾越。那時你剛將一輛摩托車改裝,晝伏夜出,在深宵的街道上風(fēng)馳電掣,威風(fēng)凜凜,仿佛這座睡夢里的城市全部是你的,這就是你向往的感覺。
當(dāng)初你從安徽懵頭懵腦來???,轉(zhuǎn)眼已二十多年。你開過車行,失敗了;經(jīng)營過面包店,失敗了;最后和朋友合伙做洗腳屋,生意紅火卻股東內(nèi)訌,還是草草收場悔不當(dāng)初。接連的失敗容易挫傷一個人的心性,甚至?xí)m結(jié)自己處世的能力和運氣,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困厄不振。這些年入不敷出,你已耗盡了所有的積蓄,最后你不得不將自己的房子賣掉抵債,低聲低氣將家安頓在出租屋。你小心翼翼地安慰妻子和女兒,說有一天你東山再起,就會給她們買一套更大的海景房,然后裝修出一堵玻璃幕墻,每天一醒來就能面朝大海。
可能就在這時候,你重拾年輕時的飆車嗜好。每次全身武裝深夜出動,猶如一個城市偷襲者。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在燈火闌珊的街道所向披靡,你箭一般的身形無比矯健,感覺自己如一只風(fēng)中飛鳥。我有時透過書房的窗口看夜空,猜測你可能加速度在路上了,有時我也喜歡上這種幻想,在這座沉悶壓抑的城市,能成為一只自由翱翔的飛鳥當(dāng)然是件十分快意的事。但是我只會坐在書房里幻想,如同我做過的許許多多白日夢。
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我曾經(jīng)悄悄約談過你的妻子。這個善良溫順的海南女子匆忙趕來,夜雨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半只肩頭。她拎著滴水的雨傘走進茶館,就不停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在那個濕漉漉的雨夜,我突然感覺到她的瘦弱、單薄,仿如畫中走下來的顧影自憐的古典美人。我開門見山談到你的飆車,不留情面地抨擊這種玩命的游戲,痛陳你作為一家之主,怎么就只圖痛快,甚至懷疑家庭和妻女都沒有在你心里落下根!你神情楚楚的妻子不停地抹眼淚,一雙好看的眼睛水汪汪,喃喃地說我早就勸過他了,他就是不聽,這樣一意孤行遲早會將這個家毀了。她話不多,很多時候都是邊抹眼淚邊聽我說。即便下著雨,那夜茶館的客人還是很多,一個女人不停地在一個男人面前抹眼淚,這情景總是讓人于心不忍。
??诘拇禾焐鷦計趁?,充滿蠱惑,花草樹木聽從春風(fēng)的召喚,迎風(fēng)見長春意盎然。我的生活卻一如既往地雜亂和忙碌,無疑解怠了許多人和事。也正是這個原因,一個長長的春季日復(fù)一日,就見過你兩次。
第一次見面很不正式。那天我辦完事回家,騎著電單車拐進一家順路的菜市,遠遠見菜市門口的一個人面熟,我停穩(wěn)車再仔細看,果然是你!你正給進出菜市的阿姨阿婆派發(fā)傳單,神態(tài)謙和,一臉討好的笑容。有人接了,匆忙掃一眼就揣進口袋;有人看都不看,走出幾步就丟進垃圾箱。我從垃圾箱里撿出一張,原來是??谝患译娖魃虉龅拈_業(yè)廣告。不知你已是即將開業(yè)商場的員工,還是幫忙派發(fā)傳單換取一點勞務(wù)費。烈日當(dāng)空,我愣怔了一下,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這種場合,你我還是不見為好。
第二次見面是你主動打電話約我,說久不見面了,我倆今晚見見,恰好今晚有個生活會,你來參加,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生活會”的名稱很新奇,顧名思義,難以想象你這樣一個熱心于摩托車轟鳴和閃電速度的人,竟會平心靜氣參加。我猜是一群有感而發(fā)的人在會上言說生活的點滴,言說人生的況味,能出出戾氣又能相互安慰。
到了約定地點我才知道,你們正在有組織地推廣一種“小海藻”產(chǎn)品。滿滿一屋人,可能很多都像我這樣,被朋友約來參加“生活會”。及至進了這個大房間,卻礙于朋友的臉面,只好如坐針氈、裝模作樣聽講。
臺上年輕的講師滔滔不絕地贊揚“小海藻”對人體的神奇療效,并大膽預(yù)言它的廣闊前景。在這個倡導(dǎo)全民養(yǎng)生的年頭,他大言不慚,確實講得頭頭是道。我卻沒耐心聽講,不時看看手機,不時東張西望,即便你就坐在我的旁邊,我仍無法裝出全神貫注。會議結(jié)束后,我稍猶豫一會就填表認購三千元產(chǎn)品,做最低一級會員,算是對你新事業(yè)的支持。當(dāng)時燈光下你綻開的笑容,在我也是一種欣慰,但令我想不到,這竟是你對我最后一次微笑。如今憶起,就像一朵白花貼在你的圓臉上。
那天深夜,我從手機微信中得知有人飆車從??谀洗髽蛩は?,當(dāng)場氣絕身亡,然后是一片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我鄙薄飆車族,但我沒有幸災(zāi)樂禍,剎那間內(nèi)心卻無比忐忑,馬上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我連忙撥打你的手機,響了很久沒人接;再撥號,仍然是響了很久沒人接。我更加心慌了,連忙撥打你妻子的手機,聽到她用哭腔說了“南大橋”三字,后面就是嚶嚶的哭聲。我內(nèi)心一陣刺痛,恍惚中眼前竟現(xiàn)出一攤血。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城市的生存法則殘酷地以嫌貧愛富為潛臺詞,往往給人帶來壓抑,甚至相比之下的自慚形穢?;盍诉@么久境況都沒有改變,你一直幻想將自己包裝成另一個人:冠冕堂皇,出入氣派,呼風(fēng)喚雨……兄弟,如今祝你在另一個世界里如愿。
莫曉鳴,作家,現(xiàn)居???。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風(fēng)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