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的《打馬西行》仿佛一個夢境,有著先鋒小說的獨特韻味。小說的開頭,主人公“我”騎著白馬一路向西而去,似乎是沒有目的的游蕩,他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小說中并沒有具體地寫,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只是一匹白馬,一個人,一路向西騎去的身影。這就像一個巨大的人生隱喻,仿佛一個人獨行在生死之間,陪伴著他的只有“自我”,以及那一聲呼喊與召喚,不知是出自白馬還是出自“自我”的內(nèi)部。這就像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主人公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鄉(xiāng)間公路上,我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要到哪里去,但是在敘述中卻能讓我們感受到青年人初涉世事的茫然無措,以及那種巨大的荒謬感與蒼茫感,這既是屬于一個人的,也具有隱喻性,展示了現(xiàn)代人巨大的精神困惑。
但《打馬西行》與之不同,小說中還有一種古典色彩,無論是白馬,還是空曠的田野,都有一種來自中國古典意象的美感,而隨著小說的展開,隨著“陌生人”的出現(xiàn),我們仿佛來到了聊齋的場景,在帶有魔幻色彩的變幻中,“陌生人”可以將孩子變成一群羊,并驅趕他們“去往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接下來小說穿梭在不同的時空與思想空間之中,“我”想要“救救孩子”,用手機向一個愛“我”的女人安琪兒求救,但卻并不能夠得到回應?!澳吧恕睋屪吡恕拔摇钡陌遵R,“我失去了白馬,一路只有步行。而且,還有繩索綁縛。我體驗到土路的艱辛,坎坷,也體驗到土路的兇險。一路上,磕磕絆絆,灰頭土臉。沉默而又馴順。像一匹被馴服的馬,或一只恭順的頭羊。”但事情并未到此為止,我還有手機,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希望,“手機拿在手中,像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救命的稻草。”但到最后,“我”的手機也被“陌生人”搶走,不過事情并沒有結束,“他隨手一指,我看到眼前的孩子立刻幻化成羊,咩咩亂叫,亂動著擠在一起,我不服,想抗爭,結果我聽到的只是兩聲恭順的咩咩聲。然后我看到自己已經(jīng)從直立行走的人,變成了四蹄著地的動物,四只精瘦的腿,和八瓣兒呈犄角狀的蹄子,以及垂掛在身上的骯臟的卷曲的羊毛?!薄谶@里,救人者變成了被救者,“我”也被變成了一只羊,“我用我白眼珠分明的羊眼仰頭看了看天,天依舊灰蒙蒙,充滿憐憫和哀傷?!鼻楣?jié)的荒誕與細節(jié)的真實構成了一種藝術上的張力,正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樣,讓我們感受到了一個人變成羊的巨大震驚與悲哀。
這篇小說在先鋒小說與聊齋故事中穿梭,也在古典意象與當代現(xiàn)實中穿梭,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文本。小說中“救救孩子”的出現(xiàn),呼應了魯迅《狂人日記》中的主題,也讓我們看到了這一主題在當代的變形。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呼而不應的“安琪兒”也是一個隱喻,顯示了拯救的遙不可及與不可能。而騎著白馬最終被變?yōu)檠虻摹拔摇毕袷且粋€啟蒙主義知識分子,但是他在強盜騙子猖獗的世界上卻無能為力,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從拯救者變成了被拯救者,只能心懷“憐憫與悲哀”,仰頭望天。但同時“我”的形象也是復雜的,在遇到“陌生人”之前,“我”是一個先鋒小說中無所事事游蕩的現(xiàn)代人,也是一個充滿古典意象的打馬西行者,而在遇到“陌生人”之后,“我”是一個拯救者和一個被拯救者,也是一個被愛者和一個被愛人遺棄者,如此豐富駁雜的形象集中于“我”一身,讓“我”的形象充滿了荒誕感,但“我”的形象也充滿了內(nèi)部的縫隙,不同的形象都在爭奪“我”,于是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我”便不是一個飽滿豐富的形象,而只是作者創(chuàng)作意念中的一個符號。作者以這個符號化的人物彌合了“我”內(nèi)部相互矛盾、沖突之處,以及形象轉換的不合邏輯之處。作為一篇現(xiàn)代主義小說,人物的單薄性與象征性無可指責。這也映射了其世界觀——人在世界中的位置與“主人公”在文本中的位置是相似的。
但有意思的是,同小說中“我”形象的復雜性相似,這篇小說本身也是復雜的,或者說它來源于對不同文學資源的借鑒。在這篇小說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先鋒小說的形式,也可以看到聊齋故事;既可以看到啟蒙主義敘事,也可以看到愛情故事的片段。多種元素交織在同一個文本中,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敘述時空,讓小說既豐富又駁雜。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對多種文學資源的借鑒并沒有形成一個較為圓融的藝術文本,不同的文學資源在文本內(nèi)部充滿了張力,也在爭奪文本的控制,其中充滿了諸多罅隙,比如古典意象與當代名詞的雜糅,以及敘述中的某些不協(xié)調(diào)等。面對這些相互沖突的文學資源,作者尚沒有找到一種更好的方式將之融合在一起。但就其文本的內(nèi)容與形式而言,作者也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了內(nèi)心的困惑,顯示出了巨大的努力??梢哉f,作者試圖在一篇小說中融合不同的主題、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物形象與不同的敘述方式,這一宏大的企圖為小說的敘述帶來了活力,但也帶來了巨大的裂隙。所以這篇小說從多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很值得解讀的文本,我們可以看到先鋒小說與聊齋故事在文本中相遇,也可以看到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救救孩子”的荒謬感,更可以看到作者在不同文學資源之間的努力、掙扎與協(xié)調(diào)。
作者簡介: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1998年畢業(yè)于國際關系學院東西語系日語專業(yè),獲學士學位,200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獲碩士學位,200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2005年任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文藝理論與批評》編輯部主任、左岸文化網(wǎng)站長,現(xiàn)供職于《文藝報》。學術論文、文藝評論、文學作品散見于各理論、文學刊物及港臺雜志。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當代文學批評與當代文化研究。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