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呂不韋列傳》中的秦國外戚書寫

鄧少平

司馬遷《史記·呂不韋列傳》記載了陽翟大賈呂不韋與在趙國做人質(zhì)的落魄王孫子楚相結(jié)，從而成功登上秦國政治舞臺執(zhí)掌朝政，最終又因禣之事受到牽連而畏罪自殺的全部過程。[1]這不僅是呂不韋個人演出的一場悲喜劇，同時太史公的這篇傳記也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后人對呂不韋的評價和認識。

文評家多從呂不韋原本作為商人的身份出發(fā)，認為太史公即用呂不韋以利釣奇這一主題貫穿全篇，如牛運震曰：開端“大賈人”三字，一篇之綱。不韋一生，全是賈販作用：篇中點其見子楚而曰“奇貨可居”；以千金為子楚西游，又云“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又行金六百斤于守者吏；又“懸《呂氏春秋》咸陽市門，延諸侯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孰非以利釣天下哉？陰釣人國，顯盜圣言，真大賈人矣。太史公處處點逗，眼目分明，意思貫穿，亦奇?zhèn)饕?。[2]李景星亦曰：通篇以“大賈人”三字為骨，以下曰“販賣”，曰“累千金”，曰“奇貨可居”，曰“以千金為子西游”，曰“以五百金與子楚”，曰“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曰“欲以釣奇”，曰“行六百金”，曰“市門懸千金”，皆以商賈字樣為行文點染。傳末及贊，附敘禣事獨詳，見禣亦不韋筐中“奇貨”也。[3]

二氏之論基本相同，只不過牛氏所舉例證集中于《呂不韋列傳》之前半部分，而李氏則將其延至“傳末及贊”，以為“附敘禣事獨詳，見禣亦不韋筐中‘奇貨也”，似有強己義于太史公之嫌。所以，嚴格來講，“大賈人”三字只可謂是貫穿此傳前半部分的一條眼線。這當(dāng)與此部分本來應(yīng)該就是一篇首尾俱足的文字有莫大關(guān)系，《戰(zhàn)國策·秦策五》中即有類似的一章（“濮陽人呂不韋”章）可為明證。且如吳汝綸所云：作《呂覽》事，頗難入此篇中，文以“家僮萬人”引起“食客三千人”，因入“賓客著所聞為書”；又以“懸金市門”終之，仍寓賈人伎倆，與前“居奇”“釣奇”為一類，此可識文字聯(lián)絡(luò)之法。[4]可見呂不韋招致賓客著《呂氏春秋》一段雖另有來源，但太史公將其采入傳中，亦因其符合文章主旨，遂能與前文融合無間。牛運震所謂“太史公處處點逗，眼目分明，意思貫穿，亦奇?zhèn)饕病钡脑u論確有見識。從太史公論贊“孔子之所謂‘聞?wù)?，其呂子乎？”一語，可知司馬遷將呂不韋視作《論語·顏淵》所謂“色取仁而行違”的這樣一種偽君子，其評價與傳文極力描寫呂不韋以利釣奇的賈販性格亦能一致。只是，如前文所說，若單純從“文字聯(lián)絡(luò)”來看，“大賈人”三字只可貫穿至“一字千金”，也就是此傳前半部分。而如果將傳文全篇視為一個整體，不局限于“文法”而從“史法”著眼，太史公的“處處點逗”“意思貫穿”未嘗不可別求。

《史記》一書，發(fā)凡起例，而又不拘成法、隨時變通，此即章學(xué)誠所謂“遷書體圓而用神”。[5]以列傳而論，劉知幾已云“傳之為體，大抵相同，而述者多方，有時而異”，[6]后人又總結(jié)為專傳、合傳、類傳、附傳等名目。[7]從體例來看，《呂不韋列傳》無疑屬于“備一人之始末”的專傳。然而，由傳文全篇的敘事而言，我認為它也并非如此單純，在傳呂不韋之外，太史公似乎也有意識地附帶為秦國的外戚立傳?！妒酚洝繁居小锻馄菔兰摇?，司馬貞《索引》云：“外戚，紀后妃也?！薄稘h書》雖將其改入列傳，但“外戚”所指未變，都是對包括后妃及其親屬在內(nèi)的這樣一個群體的稱呼。西晉華嶠“自出新意”，將前史《外戚傳》改為《皇后紀》，其后史家“因之不改”。[8]這種史書體例的變更，導(dǎo)致“外戚”一詞逐漸轉(zhuǎn)變?yōu)榻袢胀ㄐ械暮x，即指稱后妃家族中的男性親屬。劉知幾譏彈“馬遷撰皇后傳，而以外戚命章”，[9]可見唐代“外戚”一詞的含義已同于今日，以至于劉知幾認為《外戚世家》名實不符。而本文之所以仍然使用“外戚”一詞，恰是為了契合太史公當(dāng)時的語境。只有將《呂不韋列傳》附記外戚的性質(zhì)揭示出來，我們才能傾聽到太史公此傳所蘊含的雙重韻律，才能為此傳中略顯突兀似嫌冗贅的少量音符提供辯護的理由。

《呂不韋列傳》之所以有可能附記外戚，當(dāng)然是因為呂不韋之興亡與外戚有密切的關(guān)系。此傳以呂不韋在秦國政壇上之興亡為界線，可以很明確地分為前后兩部分。如果說，前半部分是呂不韋由家累千金的陽翟大賈到權(quán)傾朝野的咸陽相國的發(fā)跡史，那么，后半部分則是他從位極人臣到亂臣賊子的覆亡史。在這個轉(zhuǎn)變過程中，有兩個人物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這兩個人物都是外戚，一為華陽夫人即華陽太后，一為子楚夫人即帝太后。她們隱然成為與呂之興亡互相呼應(yīng)的一條伏線，這可以從此篇敘事中得到充分的證明。

呂不韋能夠成功登上秦國政壇，是因為他在邯鄲發(fā)現(xiàn)“奇貨可居”的子楚，然后通過游說華陽夫人，使安國君將其預(yù)立為嫡嗣，最終繼承了王位。盡管子楚的生母夏太后不受寵愛，他本人在邯鄲為人質(zhì)也未受到禮遇，但是子楚并不自甘沉淪。傳文在呂不韋說“吾門待子門而大”之后寫道，“子楚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當(dāng)呂不韋將謀劃告訴子楚后，子楚說：“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笨梢?，子楚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物。這固然是呂不韋看中他的一個原因，但更為關(guān)鍵的還是華陽夫人雖受寵愛卻無子的處境，這為子楚立為嫡嗣創(chuàng)造了絕佳的機會。呂不韋使華陽夫人之姊說服夫人，以為夫人雖以色受寵，然“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要使自己的地位維持下去，最好的辦法莫如從諸子中擇一賢孝者立為嫡嗣，認作養(yǎng)子，這樣即使在丈夫死后亦能不失勢，而子楚就是不二之選。華陽夫人深以為然，于是在安國君面前稱贊子楚絕賢，進而流著眼淚說：“妾幸得充后宮，不幸無子，愿得子楚立以為適（嫡）嗣，以皏（托）妾身?！泵廊艘恍χ登Ы穑瑸榱耸狗蛉似铺闉樾?，安國君當(dāng)即同意了她的要求，并且私下刻了一對玉符以為憑信。從此，子楚就受到安國君和夫人的刻意關(guān)照，由此名盛諸侯。

而在邯鄲的子楚與呂不韋之間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親近。在一次私人宴會上，子楚對呂不韋的一個美姬一見鐘情，因借起身向呂不韋敬酒祝壽之機，請求將此美姬讓給自己。子楚大概未曾想到，這個美姬恰是呂不韋所寵愛之人，她與不韋同居共枕且已有身孕。呂不韋聽到子楚的話，不由心生憤怒，但他終究是一個精于算計之人，想到自己已經(jīng)傾盡家產(chǎn)為子楚謀得繼嗣權(quán)，如果因為此事而導(dǎo)致他們之間關(guān)系破裂，那真是前功盡棄。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慮，呂不韋只好將自己的愛姬獻上。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這個女人生下一個男孩，起名為政，他就是后來的秦始皇。因此，子楚將她立為夫人?！秴尾豁f列傳》的這段記載，導(dǎo)致歷史學(xué)者對于秦始皇生父究竟是誰議論紛紜。然而，這不是本文關(guān)注的問題。我此處想要提示的是，這個姿容絕美而又長袖善舞的邯鄲女子的出現(xiàn)，與呂不韋的命運有著休戚與共的關(guān)系，她也將成為此傳后半部分的一個重要角色。秦昭王在他即位的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秋天去世，太子安國君繼立，寵姬華陽夫人遂為王后，而子楚為太子。安國君立一年即卒，謚為孝文王。不出呂不韋和華陽太后所料，子楚隨后即位，是為莊襄王。莊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洛陽十萬戶。呂不韋的破家獻姬至此終于獲得豐厚回報，他的“立主定國之贏無數(shù)”的夢想終獲實現(xiàn)。莊襄王立三年而卒，時年十三歲的太子政立為秦王，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呂之地位已經(jīng)無以復(fù)加了。

然而，危機也在此時萌生。傳文說：“秦王年少，太后時時竊私通呂不韋。”也許是莊襄王的死使太后與呂不韋舊情復(fù)燃吧。傳文在插入?yún)尾豁f招致賓客著《呂氏春秋》一段后接著說：“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彪S著秦王年歲的漸長，呂不韋擔(dān)心與太后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被暴露，從而給自己帶來禍害，于是心生奇計。他私下求得一個“大陰人”作為舍人，讓他在表演時用“大陰”穿著桐木車輪而行，此人即是禣。為了讓禣進入宮闈，呂不韋又想盡辦法。他先讓人以腐刑之罪告發(fā)禣，又私下告訴太后，只需假裝處以腐刑，就可以讓他在宮中服務(wù)了。太后依計而行，買通行刑之官吏，假裝如法處置，實則只是將禣拔去須眉扮為閹宦，因此得以入侍太后。太后遂與禣私通，極愛幸之，禣亦因得專決政事，權(quán)勢熏天。

誰知好景不長，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有人告發(fā)禣實際并非閹宦，且常與太后私通淫亂，生下兩個兒子。更要命的是，禣還與太后謀劃，假如秦王死了，就讓他們的兒子繼承王位。已經(jīng)成年的秦王當(dāng)然不會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于是命令官吏窮究徹查，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呂不韋自然脫不了干系。呂不韋始料未及的是，他當(dāng)初進獻禣，正是為了擺脫太后的糾纏以防被禍，而現(xiàn)在卻反因禣之事而受到牽連。這是他政治生涯甚至個人生命走向衰亡的轉(zhuǎn)折之點。這年九月，秦王夷滅禣三族，將其舍人抄家后強遷至蜀。同時，殺掉太后與禣所生的兩個兒子，將太后遷至雍縣。秦王本想將呂不韋一并誅滅，但因呂奉事先王功勛卓著，賓客黨羽為其游說求情者眾多，立誅恐激起叛亂，只好暫時隱忍不發(fā)。直到次年十月，秦王才罷免呂不韋相國之職，并責(zé)令其前往封地洛陽，這說明秦王對呂不韋已能控制自如。呂不韋到了洛陽之后，盡管在政治上已經(jīng)失勢，但各諸侯國所派使者仍絡(luò)繹不絕相望于道，秦王對此當(dāng)然心存恐懼。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年），為了防止呂不韋聯(lián)合諸侯勢力生亂，秦王于是賜書指責(zé)呂于秦何功何親，下令其與家屬遷往蜀。呂不韋自覺秦王對自己不會善罷甘休，害怕終究逃不過秦王的誅殺，乃飲鴆而死，在無奈中結(jié)束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

由此不難看出華陽太后、帝太后這兩個外戚與呂不韋政治生命的密切關(guān)系。如果僅此而已，還不能夠說《呂不韋列傳》附記外戚，因為上述這些事情與呂不韋個人生命關(guān)系密切，本身就應(yīng)該是呂不韋傳記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可是傳中如下一段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始皇七年，莊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葬壽陵。夏太后子莊襄王葬芷陽，故夏太后獨別葬杜東，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dāng)有萬家邑”。這一段插在禣專權(quán)與事泄被誅之間，顯得頗為突兀。前人亦有注意及此者，如方苞云：夏太后、華陽太后薨、葬，本不應(yīng)載《不韋傳》。以夏太后有“后百年，旁當(dāng)有萬家邑”語，史公好奇，欲傳之。而入《秦本紀》則無關(guān)體例，故因莊襄王之葬牽連書之。[10]郭嵩燾云：史公于《呂不韋傳》敘論始皇前二世葬地，文法甚奇。[11]

然二氏之論尚未達一間。首先，他們對這一段所記載的主題存在誤會。方苞說“因莊襄王之葬牽連書之”、郭嵩燾說“敘論始皇前二世葬地”，其實都不符合這段文字的本意。這一段本來敘述的應(yīng)該是夏太后之薨、葬，“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葬壽陵”“夏太后子莊襄王葬芷陽”云云，只不過是為了說明夏太后“獨別葬杜東”的原因所在。《外戚世家》敘漢文帝母薄太后之崩、葬云：“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以呂后會葬長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睂懛ㄅc此如出一轍。當(dāng)然，太史公此處也確因敘夏太后之葬而牽出華陽太后之葬，此點后文還會申述。其次，方苞以“史公好奇”、郭嵩燾以“文法甚奇”為由來解釋這一段的存在，也顯得過于浮泛，未中肯綮。再次，方苞說“入《秦本紀》則無關(guān)體例”也不盡符合事實。我們將《秦本紀》《秦始皇本紀》中記載太后薨、葬之處輯出，得如下數(shù)條：

（昭襄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后薨，葬芷陽酈山。

———《秦本紀》

（昭襄王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為唐太后，而合其葬于先王。（張守節(jié)《正義》云：“孝文王之母也。先死，故尊之。”“以其母與昭王合葬?！保?/p>

———《秦本紀》

（秦王政七年）夏太后死。

———《秦始皇本紀》

（秦王政十七年）華陽太后卒。

———《秦始皇本紀》

（秦王政十九年）始皇帝母太后崩。———《秦始皇本紀》

只要稍微比較一下，即可見《秦本紀》與《秦始皇本紀》在體例上的細微差別：《秦本紀》薨、葬并書，而《秦始皇本紀》只書薨，不書葬。這樣看來，方苞之說似乎有其道理。但是，二紀關(guān)系本甚密切，牛運震嘗云《秦始皇本紀》之首與《秦本紀》之末“聯(lián)合照應(yīng)，針線相接”，[12]歸有光甚至說：“《秦本紀》與《始皇本紀》當(dāng)為一，如《周紀》始后稷也。以簡帙多，始皇自為紀?！盵13]既然如此，二者之體例應(yīng)該不至于判若涇渭。因此，我們也可以反問道，既然《秦本紀》薨、葬并書，那么《秦始皇本紀》書夏太后、華陽太后之葬又有何“無關(guān)體例”乎？

我認為，太史公之所以在《呂不韋列傳》中記載夏太后、華陽太后之薨、葬，正是太史公有意識地附帶為秦國的外戚立傳的體現(xiàn)，是《史記》“附記”之法的應(yīng)用。靳德峻云：人事多矣，畢書勢有不能，亦良可不必。然竟付闕如，實修史者所不忍，亦勢有所不能。故附記之法尚焉。附記云者，即附記其名，或略附其事也?！谒絺髦?，于其有關(guān)之處，或詳或略以附之，而下文仍敘某人之事，與此無關(guān)，似一物之附著于一物者然。[14]

夏太后作為莊襄王子楚的生母，傳文前面曾兩次提及，因此之故附記其薨、葬，這應(yīng)該不難理解。而如前所述，華陽太后是呂不韋游說的關(guān)鍵人物，是她使子楚得立為嫡嗣，從而也為呂不韋成功登上秦國政治舞臺提供了機會。她在此傳中的重要程度遠比夏太后要高，但是后文卻沒有“始皇十七年，華陽太后薨，與孝文王會葬壽陵”的記載，原因何在？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在附記夏太后之葬時已有“孝文王后曰華陽太后，與孝文王會葬壽陵”一句，那么后文當(dāng)然就不需要重復(fù)了。這體現(xiàn)了太史公化零為整、一箭雙雕的剪裁策略。只有從這個角度來認識，我們方能理解這段單純從“文法”看來形如累贅的文字為何出現(xiàn)于此。而在此之后，太史公的敘述又回到禣與太后之事上來。

實際上，《呂不韋列傳》中還有類似的一處文字，這就是傳文最末一句：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會葬！陽。按理來說，傳文在呂不韋“飲鴆而死”、秦王“皆復(fù)歸禣舍人遷蜀者”之后完全可以結(jié)束。但是，如前所述，帝太后是此傳后半部分的一個重要角色，與呂不韋的命運有著休戚與共的關(guān)系。因此，傳文最后對帝太后薨、葬的敘述顯得頗為自然，甚至很有必要。可是，如果我們將它與記載夏太后薨、葬的一段文字聯(lián)系起來，二者性質(zhì)的相同將會一目了然，盡管后者的突兀更加容易引人注目。由此，我們也更加容易理解太史公在《呂不韋列傳》中有意識地附記外戚這樣一個事實。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紀》中對諸太后只書薨，不書葬，其原因究竟為何恐難知曉，而《呂不韋列傳》中的相關(guān)記載正可補其未備，這絕非偶然，而只能是太史公的有意為之。從這個角度來看，《呂不韋列傳》書夏太后、華陽太后、帝太后之葬又可說是李笠所謂“引物連類，而舉遺漏”，是《史記》“互見”之法的應(yīng)用。[15]

太史公《外戚世家》云“秦以前尚略矣，其詳靡得而記焉”，獨記漢興以來至武帝時期諸外戚。盡管如此，太史公對秦國外戚還是處處留意的。其中，《魏冉列傳》《范雎列傳》所載秦昭王之母宣太后的擅權(quán)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范曄云“唯秦羋太后始攝政事，故穰侯權(quán)重于昭王，家富于嬴國”，將她作為中國歷史上女主攝政之第一人。[16]近年來電視連續(xù)劇《羋月傳》的播出更是使她進入公眾視野，成為家喻戶曉之人物。而本文所論《呂不韋列傳》附記外戚的事實，更體現(xiàn)了太史公對秦國外戚的刻意關(guān)注?！吧鯋鄱鵁o子”的華陽太后，不正是《外戚世家》所云“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的這類后妃嗎？幸運的是，身處邯鄲的子楚正在呂不韋的謀劃下投入她的懷抱。而子楚立為夫人的呂不韋姬，在她年少的兒子趙政登上王位后，即步宣太后之后塵干預(yù)朝政。宣太后最終因魏人范雎在昭王面前進讒而被廢，其弟穰侯魏冉也因此被逐出關(guān)中，憂死于陶。帝太后在禣謀反被誅、二子被殺之后，被遷于雍縣。幸運的是，她隨即就因齊人茅焦對秦王的進諫而回到咸陽，復(fù)居甘泉宮，直至壽終正寢。

注釋

[1]本文所引《史記》原文及三家注皆據(jù)點校本《史記》修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9月。恕不一一注明。

[2]牛運震.史記評注[M].轉(zhuǎn)引自韓兆琦.史記箋證（第捌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4575—4576.

[3]李景星.四史評議[M].轉(zhuǎn)引自韓兆琦.史記箋證（第捌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4576.

[4]吳汝綸.桐城先生點勘史記[M].轉(zhuǎn)引自韓兆琦.史記箋證（第捌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4576.

[5]章學(xué)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書教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4：59.

[6]劉知幾著.史通通釋（卷二《列傳》）[M].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3.

[7]徐浩.廿五史論綱[A].轉(zhuǎn)引自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175.

[8]錢大昕.廿二史考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95.

[9]劉知幾著.史通通釋（卷四《題目》）[M].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5.

[10]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M].北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5：3887.

[11]郭嵩燾.史記札記[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296.

[12]牛運震.史記評注[M].轉(zhuǎn)引自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337.

[13]韓兆琦.史記箋證（第壹冊）[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406.

[14]靳德峻.史記釋例[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3：5，9.

[15]李笠.廣史記訂補[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敘例”第4頁.

[16]范曄.《后漢書》卷十《皇后紀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5：4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