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fā)奎和“二次北伐”河南戰(zhàn)場上的那些事

馮杰

1933年6月，正在英國游歷考察的張發(fā)奎胃病復發(fā)，住進了倫敦郊外的一所醫(yī)院。某日，中國駐英公使郭泰祺引著一位青年步入病房，未等郭開口，張發(fā)奎首先發(fā)話：“你不用介紹了?！薄皣?，你們倆怎么認識？”郭泰祺有些疑惑?！拔覀z早認識了，河南碰上后，就數我們打得最兇。我自從北伐，沒碰上過這樣的軍隊?！边@位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少帥”張學良，他笑呵呵說道：“真是不打不相識，我打仗也沒碰見這樣厲害的軍隊?！庇谑?，異國重逢的兩位下野軍人，彼此將記憶拉回了那一年的北伐和南征。

【武漢政府北伐，豫南戰(zhàn)場旗開得勝】

1927年4月19日，武昌南湖人山人海，武漢國民政府召開第二次北伐誓師大會，黨、政、軍、民數十萬人與會。在這之前，武漢主要軍事將領唐生智、張發(fā)奎主張“討伐”南京國民政府。汪精衛(wèi)、徐謙等人表示不同意——如果武漢大軍東下，張作霖的奉軍可能乘虛而入，倒不如出師河南，北伐奉軍，先把馮玉祥的國民軍從陜西接應出來再說。唐生智的態(tài)度很快有了變化，“只要取得北伐的勝利，回頭收拾蔣介石也不難”。

張發(fā)奎時任第四軍軍長，從珠江流域到長江流域，這支廣東軍隊打了不少硬仗，尤其是汀泗橋、賀勝橋之戰(zhàn)，大敗吳佩孚，贏得了北伐“鐵軍”稱號。張發(fā)奎是客家人，1896年出生于廣東粵北始興縣的一戶貧困農家，早年考入廣東陸軍小學，在校期間秘密加入中國國民黨。武昌第二軍官預備學校畢業(yè)之后，他回鄉(xiāng)投入粵軍，與薛岳、葉挺一起做過孫中山的警衛(wèi)營長。雖然唐生智在武漢國民政府的地位略高，但張發(fā)奎的軍事力量同樣雄厚，“我的兵力不比他弱，唐生智服從大多數人的意見”。

最終影響武漢領導人作出第二次北伐決定的兩項重要因素：河南軍閥靳云鶚歸順武漢一方，這意味著北伐軍能夠在無阻擋的情況下進入豫南，向駐馬店集中；馮玉祥同意與武漢北伐軍配合，派遣他的部隊東出陜西潼關。張發(fā)奎強調指出：“葉挺、惲代英以及我的其他共產黨員友人是支持第二次北伐的，他們贊成同張發(fā)奎作戰(zhàn)，而不是蔣介石?！备鞣竭_成共識后，武漢北伐軍開始沿京漢鐵路向河南進軍，唐生智擔任第一集團軍第四方面軍總指揮，統率三個縱隊。第一縱隊司令官張發(fā)奎，下轄第四、第十一軍及第十五師；第二縱隊司令官劉興，下轄第三十五、第三十六軍及第八軍一部；第三縱隊所轄為新編的河南倒戈部隊。大軍北上，孫夫人宋慶齡送給張發(fā)奎一籃鮮花，祝愿北伐軍早日旗開得勝。

河南境內的奉軍第三、第四方面軍團，分別由張學良、韓麟春統率。5月14日，北伐軍第三十六軍在焦莊車站附近與奉軍接觸，奉軍退守西平縣城，憑借黑泥河北岸險要地帶，再加上炮兵優(yōu)勢，頑強抵抗。經過兩個晝夜的圍攻，第三十六軍迫使奉軍敗退郾城，但自身死傷頗為慘重。防守上蔡的奉軍富雙英部號稱精銳，張發(fā)奎指定兩個團包圍縣城，其余部隊挺近東洪橋和西洪橋。僅15日一天，北伐軍第十、第二十五師即傷亡營長以下600余人。

東洪橋與西洪橋相距約兩里路，張發(fā)奎忙得焦頭爛額，他根據戰(zhàn)場情況把后備隊在兩座橋之間調來調去，“結果后備隊沒有打成一仗，因為每當他們趕到一地時，戰(zhàn)事就平靜下去了，他們就要返回另一座橋增援。在來回奔跑行軍中，累死了兩個士兵”，張在自傳中寫道。其間還發(fā)生了一件趣事，某日大雨傾盆，張發(fā)奎帶著參謀人員去敲一戶人家的門，打算避一避雨勢，怎料好說歹說屋主就是不讓進，急得他們用客家話罵起“河南人毫無人性”。沒想到話音剛落，屋主轉而開門歡迎：“我們是一家人，我也是客家人。”激戰(zhàn)至17日，奉軍富雙英被迫放下武器投誠。

北伐軍奮起直追，獨立第十五師官兵置一切于不顧，撲向沙河北岸逍遙鎮(zhèn)。奉軍走得匆忙，丟下大批武器裝備，倉皇逃往臨潁。蘇聯顧問加侖將軍高興極了，取下自己的望遠鏡掛到一位團長的脖子上，并用生硬的中國話高呼：“革命萬歲！”師長賀龍隨即查看俘虜及戰(zhàn)利品，歡喜地撫摸沈陽兵工廠制造的一門門野炮，連聲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們可以建立一個炮兵團！”

【奉軍固守臨潁，法國坦克曇花驚現】

逍遙鎮(zhèn)的硝煙尚未散盡，河南上空伴隨著馬達的轟鳴聲，出現了飛機的身影。原來，張學良、韓麟春揮師中原，專門從京津一帶調用空軍“飛鷹隊”南飛，為了對抗北伐軍，飛鷹隊部分留駐鄭州、漯河、上蔡等機場?！霸谂R潁附近，我軍擊中兩架敵機，但那只是偵察機”。然而，情況變得糟糕起來，機關槍連、炮兵連跟著一些步兵單位潰退，“這是從北伐出發(fā)以來我軍首次退卻，我趕到前線，士兵們一見到我就回到自己的崗位”。張發(fā)奎連夜調兵遣將，親率總預備隊第二十六師正面跟進，另以第四軍副軍長黃琪翔指揮第十二師，攻擊臨潁城東北兩端之敵，賀龍獨立第十五師向小商橋攻擊臨潁南端之敵，蔡廷鍇第十師暫時警戒鄢陵方向。

張作霖深知臨潁一戰(zhàn)關乎全局成敗，想要抽出兵力對付東出潼關的馮玉祥，眼下迫切需要一場勝利。奉軍王樹常第十軍、榮臻第十七軍，外加兩個炮兵團，接到命令迅即集結臨潁。張學良親赴前線痛哭誓師，槍斃失守東洪橋的旅長陳琛等數名團以上軍官，試圖振作士氣，煞住逃風。據北伐軍作戰(zhàn)報告，臨潁奉軍的工事筑于麥田內，射界廣闊，機關槍、迫擊炮環(huán)列壕邊，后面又有山炮、野炮，一層層形成彈網，“炮彈之落于陣地中者如暴雨之檐溜”，傷兵被成批抬下戰(zhàn)場，告急電如雪片一般送達各級指揮官手中。

鮮為人知的是，堅守臨潁的奉軍還有當時極其罕見的坦克協助戰(zhàn)斗。說來話長，1918年協約國武裝干涉西伯利亞，法軍34輛“雷諾”坦克參加作戰(zhàn)，其中12輛配屬捷克軍團使用，結果潰退到中國東北境內，作為交換條件移交給了奉軍。張作霖整軍經武，又從法國陸續(xù)購買30多輛“雷諾”，編成一支坦克大隊，劃歸張學良指揮。岳超時任衛(wèi)隊旅作戰(zhàn)參謀，他說：“奉軍的坦克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廢品，行駛時發(fā)動機的聲音特別大，動作卻很緩慢，而且不是全金屬制品，無限軌道里的大小輪子，都是木制的，外面包上一層鋼皮，正面裝甲相當厚，可以抵御機槍及手榴彈。車上配有平射炮一門，機關槍一挺?！?/p>

“雷諾”坦克五六輛突然出現在臨潁城東，北伐軍攻城部隊招架不住，張發(fā)奎嚴令總預備隊第二十六師第七十七團馳援。蔣先云團長建議舍棄正面，大膽迂回，擊破奉軍的炮兵陣地，而后插入城北，截斷敵人退路。5月28日上午，各師于指定位置分別發(fā)起攻擊，蔣先云不幸中彈負傷，躺在擔架上經過張發(fā)奎的指揮部，“睜著眼，說不出話，但還揮動手臂表示要回到前線去”。這位年僅25歲的中共黨員終因傷重永遠閉上了眼睛。

奉軍拼死頑抗，北伐軍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提出“不能同優(yōu)勢的敵軍硬拼”，應該立即下令退卻。張發(fā)奎堅決反對：“白天撤退是危險的，我們沒有足夠的火車車廂把部隊轉移到后方，我計劃把第十師投入戰(zhàn)場繼續(xù)戰(zhàn)斗以穩(wěn)定我們的戰(zhàn)線，堅持到黃昏才可以開始撤退?！眱煞N意見爭執(zhí)不下，不料，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蔡廷鍇氣喘吁吁趕來報告，張學良撤了，甚至坦克都沒來得及調頭。第十二師第三十六團團長李漢魂事后覺得實在好笑：“我團繳獲坦克一輛，我只漫然囑咐暫置城門外，及俄國顧問發(fā)覺，才請我派人看守，并納入他部所獲的三輛行列中，頗覺自己真似鄉(xiāng)巴佬進城，但見新奇，不知重視。”

往后每次憶及北伐戰(zhàn)爭河南戰(zhàn)場，張發(fā)奎總是自詡“我在最后五分鐘的堅定不移，扭轉了戰(zhàn)局。勝利是屬于能堅持到最后五分鐘的人的。如果張學良堅持到黃昏，我們就不得不撤退了”。1960年代中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夏連蔭女士負責張發(fā)奎口述歷史項目，說起第二次北伐，古稀之年的張發(fā)奎坦言：“在我參與的所有戰(zhàn)斗中，臨潁戰(zhàn)斗——并非許多人想像的汀泗橋戰(zhàn)斗——給了我最大的滿足感。如果說汀泗橋之役是消滅吳佩孚部的關鍵，那么臨潁之役乃是消滅張學良部的關鍵。此役也是我在內戰(zhàn)中參與的最殘忍戰(zhàn)役，自北伐以來，此役傷亡最大?！?/p>

【中國現代化立體戰(zhàn)爭的雛形之戰(zhàn)】

倫敦的夏季并不炎熱，窗外涼風徐徐吹過，張學良問張發(fā)奎：“你當時為何不撤出臨潁？我是必須撤退，因為馮玉祥正向鄭州挺近，在那兒我們兵力不足，以至于國民軍威脅到補給線?！睆埌l(fā)奎解釋道：“這很簡單，我想等到日落再撤?！薄叭绻也粵Q定撤退，你的部隊將遭到致命打擊”，不過張學良并不感到后悔，他厭倦了國內戰(zhàn)爭：“這要真是有意義的戰(zhàn)爭還可以，這個戰(zhàn)爭干什么呢？今天打了，明天又好了，這有什么意思呢？”

臨潁戰(zhàn)役，奉軍傷亡慘重，在河南的主力基本喪失，殘余部隊士氣低落，一路向北收縮。北伐軍組織挺進隊，利用鐵甲列車掩護，沿京漢鐵路追擊前進。鐵甲列車作為一種武器如今早已消失，當年卻是鐵路上的“超級巨龍”，它通常由裝甲機車、裝甲炮車和檢修車組成，一般裝備兩門可以旋轉活動的75毫米野炮，以及多挺輕重機槍，堪稱一個移動的“戰(zhàn)斗堡壘”。5月底，武漢北伐軍連克許昌、新鄭。與此同時，沿隴海路東進的國民軍攻占洛陽，馮玉祥派出騎兵集團繼續(xù)東進，漸漸形成合圍鄭州之勢。張學良四面受敵，為避免全軍覆沒，放棄鄭州、開封，退守山東、河北。

戢冀翹時任奉軍第二十九軍軍長，總撤退的慘痛情形歷歷在目：“我們要在最短時間內撤到黃河岸過黃河大鐵橋，只好把不能搬走的車輛、重炮、輜重加以破壞，馬匹丟棄河中，而所有官兵要在兩天兩夜間全部步行過橋，我拿一根大棍子作手杖，在強烈的風沙中走過去。經過數日戰(zhàn)爭的勞累，又經過撤退時的急行軍，不眠不休，官兵均疲憊不堪，在橋上有的失足墮下去，有的被風刮下去，慘不忍睹，此時后面炮聲隆隆，幸而追兵沒有上來?！?/p>

6月1日，武漢北伐軍第三十六軍、第二集團軍第一方面軍會師鄭州。翌日，賀龍率部進抵開封，武漢國民政府第二次北伐第一期作戰(zhàn)勝利完成。高奏凱歌之際，李漢魂高度評價既是上級又是好友的張發(fā)奎：“在前進的行列中，他很少把自己的位置放在火力網的后面，命令就是命令，硬得像鐵！連他自己接受指揮者的命令時也是一樣?！鼻д嫒f確，張發(fā)奎身體力行推動北伐軍“四大禁令”：不嫖、不賭、不吹煙、不開小差，執(zhí)行軍法絲毫不留情面。就在開封，一個軍官違反不嫖禁令，苦苦哀求張發(fā)奎不要按照軍法當眾痛打二百軍棍，“我拒絕了他的要求，因為此人并非恐懼皮肉之苦，而是害怕羞辱”。另一方面，張發(fā)奎十分愛護士兵，當他得知許多傷病員來不及送往后方醫(yī)院救治，導致死亡率節(jié)節(jié)攀升，立即限令鐵路部門必須每列特掛三節(jié)車廂，兩日內將各站所有傷員送往武漢醫(yī)院。

短暫駐留開封之后，張發(fā)奎又于6月7日率部進入鄭州，奉軍張貼的“張學良致國民革命軍信函”迎面撲入眼簾，“他留下大量麥子，希望我們能夠分給貧民；同時希望我們不要毀壞鄭州附近跨越黃河的鐵路大橋”。鄭州黃河鐵橋興建于1903年，是黃河上修建的第一座鐵路橋，中國那時候缺乏技術力量，故由比利時一家工程公司承建。從軍事觀點出發(fā)，張學良應該炸橋阻止北伐軍追擊，但他顧及整個國家利益，沒有下令這樣做。另據負責斷后的奉軍第十軍第四旅旅長劉冀飛回憶，上級曾派工兵營長指示做好炸橋準備，最后只是輕度毀壞其中兩節(jié)橋梁。為此，張發(fā)奎覺得張學良并非僅是外界所說的紈绔子弟，“我感到此人頭腦清醒，置國家利益于個人利益之上，他還是能干的將才”。

縱向地看，發(fā)生在河南境內的“二次北伐”戰(zhàn)爭，出現了飛機、鐵甲列車、坦克等那個年代的高科技武器，可謂中國現代化立體戰(zhàn)爭的雛形之戰(zhàn)?！按虻沽袕姡婇y！”北伐戰(zhàn)爭是在國共合作的基礎上進行的，北伐軍所到之處，秋毫無犯，譜寫了中國軍事歷史的壯麗篇章。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