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

青品黃黑

《紅樓夢》里，人物很多很復雜，其中管家、婆子、丫鬟、小廝，得有幾百號，加上十幾位當老板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宛如一個超級大公司。能在這樣的大公司里當差，是一件很體面的事。用《紅樓夢》里的話說，連賈府的、丫鬟都高人一等，“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

在這幾百號丫鬟、婆子中，又以怡紅院眾釵為最優(yōu)，是賈府當差者中尤為出類拔萃的。因為老祖宗賈母見到能干的、好看的，就往寶玉身邊送，大有把排名前十的頂尖才女全部匯聚在寶玉周圍的意思。這些特級才女里的頂尖人物是誰呢？是俏丫鬟晴雯。

晴雯無論相貌還是業(yè)務能力都穩(wěn)居怡紅院之首。跟她相比，怡紅院的一姐襲人都要自謙一句“粗粗笨笨”。照這個趨勢發(fā)展下去，晴雯的人生本該是一條光明大道。但是，很不幸，晴雯是《紅樓夢》里結局最慘、死得最莫名其妙的一個。

為什么？

晴雯對寶玉不好嗎？好。

寶玉給自己的房子寫了個牌匾“絳蕓軒”，囑咐下人貼到門斗上。沒想到，寒風呼嘯中，晴雯怕小丫頭貼歪了，竟然自己爬上梯子，親自貼好了這三個字。

其實，她是怡紅院的大丫鬟，有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還尊貴的身份。這樣登高爬梯的粗活，她不必做。但是，因為寶玉很滿意自己寫的這三個字啊，他說了要貼到門斗上的。晴雯就冒著寒風，“凍的手僵冷的”貼好了這三個字。所以，晴雯待寶玉的心意不在襲人之下。

她工作能力不強嗎？強。

那一日，寶玉不小心把老祖宗給的一件孔雀毛織的氅（chang）衣燒了個洞，因第二天還要穿這件衣服外出應酬，怕老祖宗問起不好交代，寶玉很著急。他于是首先想到了怡紅院里女紅做得最好的晴雯。但是，很不巧，晴雯受風寒得了重感冒，發(fā)燒頭痛鼻塞，渾身不爽，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生悶氣。

寶玉得知后不想麻煩病中的她，便自己到處找人縫補，誰知找了一圈，外面的織補匠人連衣服材料都不認得，沒人敢接。

沒辦法，作為唯一的女紅專家，晴雯只得在病床上坐了起來。她顧不得“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只是“恨命咬牙捱著”，補不上三五針，就“頭暈眼黑”，要伏在枕頭上歇一歇，就這樣熬了一個通宵，到凌晨天快亮才終于補完。

這樣的晴雯，寶玉喜不喜歡？喜歡。

那天爬梯子貼牌匾后，晴雯說手冷，寶玉便把睛雯的手放到自己手中捂著。還有一次，大寒夜里，晴雯淘氣穿著薄衣出去嚇唬麝月，把自己凍得冰冷，跑進來就把手放進寶玉的被子里去“渥一渥”。不知道那個連玉都要暖好了才給寶玉戴的襲人知道晴雯這一大坨冰直接被寶玉抱在懷里，會不會直接吐血？

然而，正因為能力強、老板寵，大多數(shù)時候的晴雯實在是驕縱得有點兒過分：怡紅院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晴雯沒有一個不懟。

李嬤嬤吃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晴雯在寶玉面前告一狀：“快別提。一送了來，我就知道是我的……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她這一句話拱起了寶玉的悶火，要發(fā)狠趕李嬤嬤走。

看見麝月跟寶玉親近一點兒，她立刻打翻了心頭的一缸醋：“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p>

她對小丫頭更是不管時間地點，見到就訓斥：“你只是瘋罷！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你了不成？”

小丫頭墜兒偷拿一個鐲子被發(fā)現(xiàn)，當時襲人因母病請假回家，怡紅院眾人就想等襲人回來再做處理，都悄悄瞞著晴雯。

誰知還是被晴雯知道了，晴雯一刻也不能等，馬上要攆墜兒走。一個老嬤嬤勸：“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fā)他。”晴雯橫眉倒豎：“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p>

她嘴里不屑一顧的“花姑娘”“草姑娘”就是襲人，怡紅院首席大丫鬟，唯一月薪一兩銀子的主管，她的頂頭上司。

當然，在晴雯眼里，襲人手不如她巧，臉不如她俏，雖然工資比她高了那么一點點，但那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不過“一樣是這屋里的”，并不比她高級。

這樣的話、這樣的事，晴雯說起來做起來氣場全開。時隔幾百年，我們讀來也覺得恣意暢快。但是很不幸，指望一切事情都按自己的意愿來進行，太把自己當回事，恰恰是職場的大忌。

晴雯的恃寵而驕，不僅是面對襲人及其他丫鬟，在寶玉面前她也毫無收斂。

那天，寶玉情緒不好，晴雯跌斷一把扇子，寶玉便順嘴說了她兩句。誰知晴雯一百句等著他：“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币馑际亲约簺]有錯，上翻八百年，扯出一千人，全是別人存心找事。

襲人一片好意趕來勸架，晴雯毫不領情，開口就揭人的短：“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也省了我們?nèi)巧鷼狻驗槟惴痰暮茫瑸槭裁醋騼翰磐屏烁C心腳……”

揭短還不過癮，晴雯又直接把最敏感最該避諱的說出來：“……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正經(jīng)明公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

其實，即便襲人和寶玉“鬼鬼祟祟干過那事兒”，但并沒有誰看見，晴雯不過是直覺加猜測，無憑無據(jù)，吵架拌嘴就可以把這樣能要人命的事情嚷嚷出來，真是敢把整個怡紅院拿在手里肆意揉搓。

誰都不放在眼里，太拿自己當回事，這是晴雯最要命的缺點。

有人總懷疑最后晴雯被攆走是襲人背后告了狀，其實只怕倒是襲人一直在替她瞞著、調(diào)停周旋，才保她安穩(wěn)地在怡紅院待了好幾年。

晴雯這個性子無論在哪個職場，怕都是要脫一層皮的。

等到查抄大觀園時，明顯是奔著自己來了，睛雯還以為是平日里嘴上的一句高低，依然在逞強任性：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上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到這個時候，查抄人員已經(jīng)直接闖入晴雯辦公室封門了，她還在質(zhì)問人家為什么不事先打個招呼……她以為，人人都像寶玉，被自己氣得渾身發(fā)顫，回過頭還得哄自己笑呢。

晴雯死后，寶玉曾經(jīng)哭著問：我不知道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然落得這等下場。

是的，晴雯并沒有犯滔天大罪，只一樣：在職場上，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以至于引來眾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