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愛的是黛玉,正如他對鳳姐所言:“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guī)恚€放在我肚子里頭?!彼m因丟失了通靈寶玉而變得瘋瘋傻傻,但聽說黛玉將成為他的妻子時,“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可見黛玉在他心中有著何等重要的位置。
然而,在寶玉急不可耐地揭開新人頭蓋時,他才知道原來娶的不是黛玉,而是寶釵。他“兩眼直視,半語全無”,接著“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
賈府自然被寶玉的瘋病重發(fā)鬧得老大沒趣,而作為新娘,成婚本是寶釵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卻因?qū)氂竦寞偛“l(fā)作,受到了難以明言的冷遇:沒有在新房與夫婿喝合巹酒,沒有對剪紅燭,沒有溫言暖語,沒有床第之樂,她孤獨地和衣而睡,度過了她新婚的第一個夜晚。
也就在這個夜晚,黛玉死了,整個賈府盡人皆知,唯獨瞞了寶玉,以恐他病篤日甚。但賈府遍尋名醫(yī),寶玉的病卻越來越重,鬧到起坐都不能,湯水也喝不下了,他還鬧著要和黛玉住在一起,“活著也好一處醫(y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
寶釵畢竟是個有膽識的女子,在最初的怨恨、后悔過去,立即振作起來。木已成舟,成了寶玉之妻,她豈能失去寶玉?她深知寶玉的心病是因黛玉而起,便開始一步一步施展她的才智,從精神上對寶玉進行有效的治療。
當(dāng)她聽到寶玉口口聲聲鬧著要死時,她好言好語相勸,以斷絕寶玉荒誕的念頭:“你放著病不保養(yǎng),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彼美咸吞f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字字懇求,句句揪心,最終結(jié)論是:“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卑褜氂裾f得“無言可答”。
寶釵將寶玉從“死”的念頭中拉出來后,又毅然決然地下了一劑猛藥:“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jīng)亡故了?!睂氂褚宦牭竭@句話,“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這一著著實狠辣,目的在于使寶玉對黛玉徹底絕望,以斬斷困擾他的萬縷情思,置之死地而后生,這才能“神魂歸一”,然后方便治療。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寶玉從昏死中蘇醒過來之后,大夫來診治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脈氣沉靜,神安郁散”。因為寶玉的理想世界已經(jīng)被驟然砸碎,黛玉的死去使他于深度的絕望之后不得不將視點集中到寶釵身上來了。他想到黛玉已死,而寶釵又是最美好的女子之一,“不如惜取眼前人”的心思占了上風(fēng),他“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寶玉的哀絕痛哭也使長久積壓在他心頭的抑郁和悲苦得到了一次徹底的通暢和倒泄,心理放松了,病勢也有所好轉(zhuǎn)。
病情既已緩和,面對如花似玉的寶釵,寶玉便常生發(fā)出一種沖動。寶釵卻深知寶玉的心里還是黛玉排在第一位,此時與寶玉有親密關(guān)系,對自己并沒有好處。因此,她總是以修養(yǎng)身體為理由來勸慰他。寶玉心里雖不情愿,但因為白天賈母、王夫人和薛姨媽等人輪流來陪伴他,晚上寶釵獨自休息,另外派人來服侍他,他只得安心靜養(yǎng),又見到“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的身上”。
“略移”是個分寸感很強的詞,但說明事情已很有轉(zhuǎn)機,聰明的寶釵自然是不會懈怠的,她要加倍努力,早日把自己的婚姻生活經(jīng)營到正軌上來。
寶玉的病一天好似一天,但癡心總不能完全解脫,便提出要去瀟湘館哭黛玉一場。寶釵也不勸阻,因為索性叫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開,再去用藥調(diào)理身體,對抑郁的病人更好。
于是,寶玉在黛玉靈前思前想后,哭得“氣噎喉干”,一次“開散”了心頭的積郁,減輕了精神上對黛玉的負(fù)疚感。
哭靈歸來,寶釵知寶玉對黛玉還是沒有合棄,并不相勸,而是用諷刺的話說他。說的是什么話,書中沒有寫,但可猜測,應(yīng)該是一些自比黛玉而覺不如之類的妒語,正話反說,以激起寶玉對自己這個新婚妻子的羞愧之情,所以“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第二天,“心病倒覺去了幾分。于是加意調(diào)養(yǎng),漸漸的好起來”。
隨著寶玉身體漸漸康復(fù),寶釵思謀日深。在寶玉的靈魂深處,黛玉的影子仍在徘徊,這正是他們夫婦關(guān)系和諧的一個障礙。所以,寶玉對寶釵種種親昵沖動,都被寶釵理智地制止。而當(dāng)寶玉癡情大發(fā),企望一個人睡在外間,做一個與黛玉相逢的美夢時,寶釵也不勉強,讓他去了。但寶玉一夜安眠,什么也沒有夢到,便嘆了口氣,說:“正是,‘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其實是有些緊張的,她也一夜都沒有睡著,此時聽寶玉在外間念這兩句,便接著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睂氂衤犃?,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對不起寶釵。
但寶玉仍不甘心,第二天晚上依舊要在外間睡。寶釵仍然表現(xiàn)出大度,反正勸也勸不住寶玉那個呆性的人,不如“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
誰知,這一夜,寶玉將服侍他的丫鬟當(dāng)成早已死去的晴雯,對其進行語言和行為上的撩撥。丫鬟出于少女的羞赧和對禮法的畏懼,加上并未睡著的寶釵蓄意發(fā)出的咳嗽聲的威懾,被嚇跑掉了。
到了早上,寶釵又故意問寶玉:“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么?”暗諷他是否在夢中與黛玉相逢,又一次使寶玉對寶釵深感愧疚。
寶釵這段時間其實一直都在對寶玉進行心理治療,經(jīng)過這幾次試探,她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功德圓滿。因為寶玉“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她便問寶玉,今夜是否仍睡在外間?寶玉自覺不好意思,回答說“里間外間都是一樣的”。
于是,這一夜,寶玉是心中有愧,“欲安慰寶釵之心”,寶釵則希望能籠絡(luò)寶玉之心,用親近的舉動取代寶玉對黛玉的思念,二人心思接近,從過門到這一晚,才真正有了肌膚之親,從此開始了一段相對平靜的二人世界,這也不枉了寶釵多日的費心經(jīng)營。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