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珺 余柯
兒童,要讀兒童文學。這是把兒童真正當兒童的閱讀選擇。
上世紀初期,教育家杜威來到中國,“兒童中心論”自此影響甚遠,若胡適、若蔣夢麟、若陶行知,皆為之震撼,更有了以此指導下的諸多教育實踐。
以兒童為中心,即回歸到兒童本位。它著眼于一個孩子的心智成長,而非成人喜歡什么就教給孩子什么———無疑,這是對教育本質(zhì)的詮釋與回歸。
在此理念下,教育人該思考的是:兒童的心智是什么樣的?其成長是怎么實現(xiàn)的?我們該用什么方法去更好地引導其成長?———很顯然,前兩個問題是理論基礎(chǔ),后一個問題是解決方式。
“用閱讀,更準確地說,是用兒童文學?!敝熳詮娊淌谡f,“兒童文學有廣博的、優(yōu)秀的內(nèi)容文本值得我們?nèi)ミx擇,而兒童文學本身就是孩子喜聞樂見的知識形式。好的內(nèi)容、好的表現(xiàn)方式、好的引導方法,以此實現(xiàn)更好的心智成長。”
從上世紀80年代始,朱自強便開始研究兒童文學。不止于理論,更在于實踐,即當下基礎(chǔ)教育特別是小學教育中兒童文學的教育教學。這涉及到學校閱讀建設(shè)、家庭閱讀引導、兒童文學的教學方法,以及語文閱讀教學的方式,等等。而這所有,都是對我們以兒童文學為典型的閱讀教育教學提出了更高、更精細化的要求。
比如: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好的、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嗎?你真的知道如何去真正引導孩子閱讀,以達到兒童文學成全孩子心智成長的目的嗎?
此期,我們對話朱自強教授,以期解答教育疑惑、指導教育實踐。
記者:閱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且如今,也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在基礎(chǔ)教育界,構(gòu)建“書香校園”成為很多學校的共同目標。但是,學生到底應該讀什么、什么才是適合兒童讀的東西,很多一線教育人其實并沒有特別清晰。
朱自強:是的。閱讀這件事很重要,但讀什么未必所有人心中都有數(shù)。值得高興地是,現(xiàn)在的閱讀大環(huán)境已經(jīng)在慢慢變好,在基礎(chǔ)教育界也出現(xiàn)了很大一批閱讀推廣人、閱讀教師等。這說明大家都在慢慢意識到,單純的教材學習對于孩子的閱讀需求來說是遠遠不夠的。這不僅僅是在說教材的容量問題,也是在說一些教材的編著問題。
可以說,對兒童來說,兒童文學應是其閱讀的主要資源。而到底如何定義兒童文學,這是因人而異的。有人認為兒童文學是比較純粹的一類讀物,因此所定義的兒童文學范圍比較??;而有人則認為兒童文學的范圍很寬泛,即只要是適合孩子閱讀的文學都可以看成是兒童文學。我個人傾向于后者,認為兒童文學是比較博大的。我認為,這種文學體裁種類之豐富已然超過了成人文學,它是極為豐富的以兒童視角為主體的浩大的知識群。它包括童詩、童謠、散文、小說、繪本等各種體裁。每種體裁又分很多種類,如童詩中又有敘事詩、哲理詩、抒情詩等。
當然,兒童文學不止于純粹寫情感、故事的作品,還有一些傳達科學知識、滲透科學思想的文本,以文學的形式詮釋大千世界,我稱之為科學美文。以前我們認為這是科普讀物,但其實很多并不是。科普往往是簡單科學知識的普及,而兒童文學并不僅如此。如法布爾的《昆蟲記》、勞倫茲的《狗的家世》、埃里克維紹斯的《不久就有兩個我嗎》等,他們既是科學的著作,也是當之無愧的文學的著作。從這個角度講,兒童文學所涵蓋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而只要我們從廣博的兒童文學著作中,選擇好的、優(yōu)秀的、豐富的作品帶給孩子們,并給孩子們以好的引導,閱讀就會起到很好的效果。
記者:您一直強調(diào)“好的兒童文學”,這是我們在選擇兒童文學進行教育教學的基準。那么,到底什么是“好的兒童文學”?與之相對應的“壞的兒童文學”又是指哪些呢?
朱自強:“好的兒童文學”的閱讀,對孩子來說,不只是幫助提高語言能力的方式,而且是建構(gòu)心智世界的有益活動。人的心智世界極大程度上是由語言來實現(xiàn)的,而好的閱讀作品是能通過好的語言來構(gòu)建好的內(nèi)心世界的?!昂玫膬和膶W”,是能站在兒童的生命空間去表現(xiàn)生活的,反之,“壞的兒童文學”則是沒有站在兒童的視角,讀了之后并不會讓孩子構(gòu)建好的對生命的感知,更有甚者,還會傷害內(nèi)心。
我這里舉一種例子,叫“教訓的兒童文學”。相信我們很多成人在小時候都讀過類似的作品,比如“骯臟的小豬”“任性的小狗”“驕傲的花公雞”之類。這類作品往往是成人臆想出一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小貓小狗”形象,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教訓后以知錯改過為結(jié)局。毫無疑問,這些“小貓小狗”其實都是暗指,暗指那些不聽話的孩子。這類作品常以教訓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冷冰冰地空洞說教,且里面有很多對一些特殊孩子的歧視和戲弄,而作家又不出來表明立場,讀多了,很可能會對孩子的心性造成一定的壓抑。這類作品過去很多,現(xiàn)在減少了不少。而為什么會有“教訓的兒童文學”?就是因為成人以自己的視角定義了兒童,認為成人高高在上,兒童只是成人的附屬,低能、愚昧,是不經(jīng)成人指引就會犯錯的人。
我們從事兒童教育工作的人,包括家長們,真的需要多多深入了解兒童文學。如若你不了解兒童文學知識,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的。當我們把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擺在孩子面前,用好的方法去和他們溝通,你會看到他們敏銳的感受力、想象力、把握力,以及巨大的語言潛能。
記者:激發(fā)兒童巨大的語言潛能、建構(gòu)兒童完整的心智世界,這應該是您對兒童文學閱讀意義的較為全面的詮釋。具體該如何理解?
朱自強:要知道,對人類來說,語言其實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還不是一種實際的能力,而是一種潛能,要有合適的環(huán)境才能被釋放、喚醒。但是,激活、喚醒出來后,這樣的本能會減弱。這個階段就是我們的童年階段。正如大人學一門語言很難,而小孩卻學得快一樣。我將此現(xiàn)象比喻成一顆種子成長,必須是在適合的節(jié)氣里面播種下去、配以合適的土壤、水分、陽光,種子才能茁壯成長。但如果錯過了,就難以生長了。教育不能和孩子的生長作對,就要在孩子最有語言潛力的時期選擇最能激活潛能的文本給他們。
但,語言學習就是單純地學習語言嗎?顯然不是。就像有一種說法認為小學低年級主要的語文教學任務就是識字一樣,是弄混誰是目的、誰是手段的體現(xiàn)。無疑,識字是為閱讀服務的,因此需在閱讀中識字,而非割裂開來。我們所說的語言學習,其實本質(zhì)上就是在建構(gòu)兒童完整的心智世界。真正有效的語言潛力的喚醒,其實就是心智世界建構(gòu)和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非僅為了充當人類交際的工具。
在我看來,兒童文學就是很珍貴的、很有效的語言學習資源。我一直認為:兒童文學是世界觀。它對人生、世界有獨到的看法,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舉重若輕的藝術(shù),是用單純的形式呈現(xiàn)對人生、對社會、對世界非常深刻的理解。
記者:兒童的閱讀需要引導。有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就要有好的引導閱讀的方法。但實際上,我們很多成人,包括教師、家長等,很多時候都難以真正把握住一篇兒童文學的精髓,或泛泛而讀,或偏離主線。如此,便也難以很好地達到成全孩子心智成長的目的。
朱自強:的確如此。我一直認為,小學語文教師一定要用兒童文學知識把自己武裝起來,如此,就會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我們要把兒童文學作品的語文價值充分發(fā)掘出來。而最核心的,就是首先要搞清文體:這篇兒童文學是詩歌、小說、散文還是童話?若是散文,是故事散文、小說散文,還是狹義的敘事散文?若是小說,是表現(xiàn)成長的小說,還是動物小說、科幻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問題不同,教學方法就不同。比如,從詩歌與小說對比來說,詩歌的閱讀,“水至清則無魚”,因此,教學中,就要少分析、多感受,不能分析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主要通過朗讀來感受韻味;相反,小說的閱讀,事件性強,教學中則要重視對人物、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具體分析,將其寫作風格、表現(xiàn)手法結(jié)合本文講解清楚。還比如詩歌文體內(nèi)部的童謠和童詩,童謠因趣味性強適宜大聲地吟唱,言止則意盡;童詩充滿韻味則適宜深情地朗讀,言有盡而意無窮,等等。
我們做班級讀書會、做家庭親子閱讀,若不了解文體,就很難進入其語言世界。教學會非常盲目,閱讀會買櫝還珠。
記者:以文體知識為指引進行兒童文學的閱讀教學,其實就是您一再強調(diào)的對于文本本身的回歸。對于此,您能具體舉例說明嗎?
朱自強:比如我們教材中有這樣一篇課文———《去年的樹》。毫無疑問,這是一則童話。這則童話故事有什么特點?———以鳥兒三次找樹的歷程來展現(xiàn)情感。所以,對于這篇課文,我建議可采用“改寫法”。比如,把三部分融合成一整個部分,一口氣寫完,然后問孩子:如果這個故事這樣寫好不好?和原文相比哪個好?為什么不好?從這樣的改寫對比中,孩子會體會到“三部分”細膩寫法對于表達感情的深入作用:為找好朋友樹,找了三次,這是對友情何以地執(zhí)著、對諾言何以地信守、對朋友何以地不離不棄?孩子得從文本中明白寫法和主題表達之間緊密的關(guān)系。任何通過閱讀得來的情感都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表達方式帶來的。我曾聽過一些老師上這篇課文,有些老師總在上著上著從文本中游離出去,或以散文的方式不停地發(fā)散思維、誦讀情感。竊以為,這是沒有抓住此文本核心點的體現(xiàn)。且長此以往,學生閱讀的能力也不會得到很好的提升。
記者:當下的中美貿(mào)易大戰(zhàn),讓科技創(chuàng)新成為全民的焦慮點。當這樣的焦慮蔓延到教育界,便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了這樣的聲音:一些學校因重視閱讀而忽略了科技,這是在起步時就落了后。對此,您怎么看?
朱自強:我記得日本曾有位著名科學家這樣說過,他之所以對科學如此投入、癡迷,就是因為在小時候讀了法國著名昆蟲學家、動物行為學家法布爾寫的《昆蟲記》。諾貝爾生理醫(yī)學獎獲得者勞倫茲曾說:我的人生選擇其實在童年時就奠定了,那就是一張在水中捕魚捕蝦的網(wǎng),以及一支放大鏡。毫無疑問,正如蘇霍姆林斯基所說,大自然是兒童思想的發(fā)源地。而真正好的閱讀是能如大自然一樣打開孩子的廣博世界、以理性精神注入感情世界的。
中美貿(mào)易大戰(zhàn)的根源是什么?要知道,如果我們還是只重視功利主義的應用技術(shù),而不重視長期的難以出成果的基礎(chǔ)科學理論研究的話,中國將來科技方面的競爭力還是不行的。多年來,在科技方面,我們的確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比如量子計算機。但是,要知道,若沒有物理的量子理論為前提,何以會有這樣的量子計算機?沒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哪有原子彈的研發(fā)呢?
閱讀是埋下種子的課程。兒童文學中就有很多科學的種子。之前提到的《昆蟲記》《狗的家世》等,就是如此。記得蘇教版語文教材中有一篇課文叫《神奇的克隆》,其對于“克隆技術(shù)”并沒有寫清楚,且表達出全面的贊美。但,真正的科學精神是這樣嗎?諾貝爾分子物理學獲得者埃里克維紹斯就給孩子寫下過這樣的作品———《不久就有兩個我嗎》,以兒童的視角、有趣的情境來探討克隆技術(shù):作為科學家,我們有理由克隆一個約翰列儂、一個希特勒嗎?我們能只保留稀有的物種嗎?進而得出結(jié)論:世界因為豐富多彩,才有了無限生機,也才會一直存在。既有科學精神,又有人文精神,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科學美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