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影子和葬馬頭

□李浩

1

這是很久以前的舊事了，上面布滿了灰塵和斑駁的銹跡。仿佛沉在老屋的舊光線里。在我母親去世之后，大約只有我還能記得起它來。

我也忘得差不多啦。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些環(huán)節(jié)我沒有印象，有些連線是缺損的，它讓我猶豫：是否要用想象和編造來補全它？還是，就讓它缺著損著，讓它呈現(xiàn)出舊事舊物的樣子來？

先寫下去吧。先寫下去吧，如果不寫，它的缺損會更多的，甚至?xí)У簦耆?。完全消失掉的人和事太多了，甚至每一片樹葉上都站滿了這樣的陰影，它們像一層細細的絨，風(fēng)一來就散掉，再無法聚攏。

先寫下去吧。

2

先說我的小姨。說到她，我先想起的是她哭泣時的情景……這是不對的，這不是頭緒。我得先把這段記憶推開。其實我寫過她，在另外的小說中，不過那時我叫她“姑姑”。其實不是姑姑，而是姨，在另外的小說中我把她的身份移到了父親的家族里，姑姑是虛構(gòu)的，可她的身體和行為則是小姨的。

我也把我移植到奶奶的身邊——這也是虛構(gòu)，我是跟著姥姥姥爺長大的，一直到九歲。母親說，我跟著姥姥姥爺是因為他們沒有兒子，太孤單了。二姨則總是冷笑：撒謊。你們是不想帶孩子，你們忙工作忙社交忙著休息，小浩對你們來說是累贅。

不說這個啦，它和我要說的故事無關(guān)。

談及小姨，把她哭泣時的情景放在后面。我想到的依然是沒有連線的情節(jié)：姥爺追趕著小姨，他手里的扁擔(dān)有兩次差一點就砸在小姨的背上。他們繞著院子里的棗樹，小姨跑得臉色蒼白。姥姥撲過去，她抱住姥爺……她抱不住他，她只能延緩一下，就這一下，小姨得以擺脫，從大門口一跳一跳，消失得無蹤無影?！澳憔痛蛩牢野??！崩牙驯Р蛔±褷敚梢酝献∷囊粭l腿。姥爺，一向縮在陰影里，從不敢對姥姥發(fā)火的姥爺不知哪來那么大的火氣，他回手一扁擔(dān)，姥姥“啊”了一聲倒在地上。

輪到姥爺手足無措了。他又恢復(fù)到以前?！澳阍趺蠢?？我……我不是……”他說不完整。

墻上，門口上，有那么多好奇的頭探著。

不知道為什么，相對于剛才的“戰(zhàn)爭”，我覺得那些黑壓壓的頭才更讓我感覺恐懼。我想躲起來，也想把哭叫著的姥姥拉起來，她的身上已經(jīng)滿是塵土?？晌业耐取?/p>

3

晚上的時候母親來了，父親后來也來了。院子里，有許多陰暗著的聲音，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快去醫(yī)院看看吧?！蹦赣H的眼睛盯著姥姥的額頭，那里有一片明顯的黑紫色，即使在燈光下，也是明顯的。

“別的，都先不說了。我們，我們?nèi)メt(yī)院吧?！备赣H朝著外面。姥爺應(yīng)當在屋外，他和那些陰暗著的聲音在一起，我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們都去了醫(yī)院，而我，跟著父親去了奶奶家。

有一條漫長的夜路，沒有燈，只有從黑暗里吹出的風(fēng)。我在后面跟著，跟得吃力，可父親沒有停下來等等我的意思。我有那么多的話，它們像一個個滾動的氣泡，但這么漫長的一路，我還是把它們一個個吞進自己的肚子里。

“你哭什么？你怎么哭了？”奶奶問我。她瞇著眼睛，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她一問，我就“哇”的一聲哭出來，從嗓子到我的肺，有一條口子被撕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積攢了那么多的委屈。

4

小姨住進了醫(yī)院，這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在住進醫(yī)院之前她先跳進了河里，這也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我坐在屋子外面，有些聲音會一段一段地飄到我的耳朵里，何況，聾子三舅總是那么大聲。他說：“水真是涼咧。”他說：“我跳下去的時候，小琴就沉沒影了，我摸了三把才摸到她?！?/p>

把他們送走，我母親關(guān)上屋門，她把自己和姥姥關(guān)在里面?！澳銈兙褪前舸蝤x鴦啊?！蔽衣犚娔赣H說，后面的聲音小了，即使我注意，那些飄出來的聲音也極為縹緲，根本無法分辨。幾乎都是，嗡嗡嚶嚶，嚶嚶嗡嗡。我甚至無法分辨，它是由我母親發(fā)出的，還是由姥姥發(fā)出的。

我坐在灶膛邊上，用一根樹枝在灶膛里尋找剩余的火焰，準備把手里的螞蚱丟上去——我承認它不屬于記憶，而是在此時添上去的線頭。那天，我在外面做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無意中，從只言片語中，我知道了一些發(fā)生的事情，這倒是真的。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是姥姥的聲音，她突然大喊起來，“還反了她了！這事兒，不能由著她！”

接下來又是一片嗡嗡嗡嗡，我母親的聲音又驟然地大了一下，“你們還想逼死她嗎！沒看見……”后面，則又沉到嗡嗡嗡嗡里去了。

“我也不管啦，有你們后悔的?！蹦赣H打開門，她走出門去才意識到我還坐在灶膛邊上?！白?，跟我走，姥姥顧不上你?！?/p>

“不，我不走?！蔽冶ё倓傋叱隼镂莸睦牙眩拔揖透牙??！?/p>

姥姥摸摸我的頭，“讓他跟著吧。”

母親也沒堅持。她驅(qū)趕著墻上、大門口露出的腦袋，“走走走，都走，是鹽里有你還是醋里有你？三爺爺，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和十來歲的孩子擠，你也真好意思。你也給孩子們做個樣子！”

擠著的腦袋一個個少了。

5

我預(yù)想的，我母親預(yù)想的，以及我姥姥預(yù)想的都沒有發(fā)生。

小姨出院，一切風(fēng)平浪靜。她接受了結(jié)果，她接受的平靜甚至讓我姥姥都有些驚訝?！澳阋褪遣辉敢?，你也說出來……”倒是姥姥，哭了。

一切風(fēng)平浪靜，平靜得讓人心慌，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我本質(zhì)上是杞人，我總感覺，這份平靜的底下一定埋藏著什么，它也許會突然地地動山搖——唐山大地震，不過是前年的事兒，我記得還算清楚，我記得姥姥把我從搖晃的屋子里拖出來的情景。也許從那時起，我總膽小地感覺，平靜下面可能藏有讓人心慌的東西，恐懼的東西。小姨的風(fēng)平浪靜也是如此。

可是，沒有。

那個后來被稱為姨夫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的個子有點矮。母親說，他的個子有點矮，小姨嗯了一聲，沒有別的表情?！熬瓦@樣啦？”我母親拉住她的手，她們擁有同一個母親，卻有不同的父親，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們一直都有些隔，有些陌生。

“嗯。”小姨依然沒有表情，她把手，從我母親的手里拉出來。我母親抬起手，似乎還想再次抓住，但她沒有繼續(xù)?！澳阕约河X得好，就好。”

后來那個被稱為姨夫的人又出現(xiàn)了，這次來的人更多，還有后來被稱為姨夫的人的母親，她是我們公社的副書記，我母親早就說過。他們走后，炕上多出了兩床被面，十雙襪子，還有六尺花布。六尺，我母親已經(jīng)量過，她當時在村上的供銷社上班，對此很有些敏感。她甚至馬上說出了這塊花布的價格，雖然這樣的花布她的供銷社里沒有。

“你摸摸這布料！你摸摸！”母親抓住小姨的手，把它放在花布上。

小姨摸著，她的眼圈紅了。淚水下來了。

“你看你！”姥姥狠狠地瞪了我母親兩眼，似乎，在她們之間有巨大的仇恨。

6

我是后知后覺。當然這份后知后覺是因為我還太小的緣故。

我其實是應(yīng)當知道的，可我卻總不知道。

若不是那天晚上，我和一群舅舅、表哥們玩得晚了，我可能會繼續(xù)后知后覺。當他們散去，我只得一個人回家。

我跑著，但又不敢跑得太快，我害怕一路跟過來的“鬼魂”輕易看出我的慌張，那它，就會突然把我截住，把沒有反抗力的我抓到地府里去，或者按進水中。我跑著，但又不敢跑得太快。

穿過一條胡同，穿過大街，我跑到了另一條胡同里。跑到頭，就是姥姥家。那天，似乎是有月光的，似乎是，有。

所以我才在轉(zhuǎn)到胡同里的時候看到陰影處，站著一個碩大的人影。我的腦袋里發(fā)生了爆炸。不能自禁，我叫出聲來。

那個碩大的人影一下子分開了，原來是兩個人?！靶『??！?/p>

是小姨。她從那個人影之中被分了出來，“你怎么在這？”

我忘了我說過什么，或許是，什么也說不出來。小姨的出現(xiàn)同樣讓我驚訝，我想不出，她怎么能從另一個人的身體里分出來，我不敢想。

“走吧，我們回家?！彼∥业氖郑氖质菬岬??！拔易呃?。”她說給那個木木的人，把他剩在了那里。

我和小姨一起回家。我感覺，地動起來了，我站不穩(wěn)，也走不穩(wěn)。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晃動。

7

這次的“遇見”我沒和任何人提起過，一次也沒有，雖然，它本不算什么秘密?？墒牵疫€是堅持，把它封在了我的“琥珀”里。事隔多年，我才將它撬開，已經(jīng)物是人非。在這次“遇見”之前，我也曾多次遇到那個木木的男人，他曾多次過來串門，但，我沒有多想，沒有把他和小姨聯(lián)系在一起。我叫他“果表哥”，是跟他母親改嫁過來的，他來的第三年那個總陰著臉的七牛舅舅就死了，七牛舅舅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總陰著臉?！笔俏依牙颜f的，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我大伯家的哥哥也是這樣。她談起七牛舅舅，我想到的面孔卻是這個大哥哥的，一直如此，即使，現(xiàn)在。

他們家很窮。姥姥說。姥姥后來還說，她覺得這個果表哥是個“薄命的人”，沒有耳垂。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事隔多年，小姨也早就嫁到高莊，不過一直沒有孩子。都是個人的命，姥姥說。

事隔多年，都已經(jīng)，物是人非。

8

小姨嫁了。院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人，熱熱鬧鬧，就連一向沉默的、躲避著的姥爺也換上新衣，蹲在門口。那么多人，贊嘆，被面，新衣，漂亮的小姨找了個好人家，吃公家糧的。那么多人拉著小姨的手說話，“可別忘了娘家啊?？蓜e忘了你娘，她可是不容易啊?！?/p>

小姨說著，笑著，雖然偶爾地，眼紅一下，但就是一下，馬上會過去。

鞭炮響起，迎親的人走進門口，那個果表哥也跟在后面。他跟在后面，很多人的后面。他沒有進到里屋，只在院子里。蹲著的姥爺站起來，沖他點點頭。他也沖著姥爺點點頭，漠然的樣子。他沒有進到里屋。

小姨出來，她本是拿什么東西。她看到了果表哥，徑直朝他走過去，“你來啦。”

院子里突然靜下來。那么多的七嘴八舌，竟然讓人驚訝而恐懼地一起關(guān)閉了。盡管我還小，但我也感覺著……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現(xiàn)在也不能。

“來了?！惫砀缯f著，他的臉在顫，他的嘴唇在顫。他盯著我的小姨，直直地盯著。

“快快，咱二姑叫你呢?！蹦赣H過來拉住我的小姨，她拉的動作有些夸張，“小孩子淘氣，把縫在被子上的棗給偷了……”母親，沒有去看果表哥，更不用說他的表情。

小姨嫁了。走出門去的時候，平靜著的小姨突然回過身子，抱住我的姥姥?！澳铮倚睦锟喟?。”沒錯，她就是這么說的，娘，我心里苦啊。她的聲音里有種撕裂。一句話，讓我姥姥也跟著大哭起來，她用同樣的力道抱住我的小姨，“琴啊，我知道，娘知道。娘知道啊。”

“別說了！”母親過去掰開小姨的手，“大喜的日子……都別說了?！彼碴_姥姥的手，“娘，你怎么也這樣。讓人家笑話。”

坐在馬車上，小姨已經(jīng)是個淚人。她朝著所有的臉揮手，朝著姥姥和我的方向揮手，朝著果表哥的方向揮手——他在后面，可小姨還是看到了他，隨后，她的手只朝著那個方向揮動。

我的小姨，已經(jīng)是個淚人。

送走了小姨，人們散了，姥姥和母親領(lǐng)著我返回——院子里，姥爺已經(jīng)換下新衣，背上了糞筐?！案墒裁慈ィ俊崩牙褑?。“拾糞去！”姥爺答得干脆，氣哼哼的，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怒氣。

9

談及小姨，我會從記憶里拎出兩條哭泣的影子，一條是小姨的，她坐在馬車上。據(jù)說她還出現(xiàn)過短暫的暈厥，多年之后，小姨夫的母親找到我姥姥，當時她們正在為沒有孩子的小姨求醫(yī)問藥，當時，她也不再是副書記，據(jù)說是受到了某種牽連。“沒有，沒有過?！崩牙炎屑毜胤裾J，家族里沒有暈厥的遺傳病史，真的沒有?！八矝]有跟我說過有這么回事?！?/p>

“那怎么會……”

談及小姨，我會從記憶里拎出兩條哭泣的影子，另一條，則屬于那個缺乏耳垂、缺乏好命運的果表哥。我看見過他哭泣時的情景……我看到過他哭泣，在河灘上，他哭得那么悲切，痛苦，我看到他的母親過來拉他，他竟然，把自己的母親給推倒了。我從供銷社回來，母親領(lǐng)著我，她偷偷塞給我三枚大棗，告訴我說裝起來，回家再吃。我看見了果表哥哭泣時的情景，我的母親也應(yīng)當看見了。她說：“你果表哥喝多了?！钡业娜褰o予了否認：“瞎說，他沒喝酒，他家哪來的酒?！比鍖ξ夷赣H說：“嫂子，你去勸勸他吧，也許你能勸得了他。這樣下去……”三叔和果表哥是同學(xué)，是要好的朋友。

“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斜起眼，使用著多出的眼白。三叔并不在意，他說：“他為什么這樣，你清楚，我也清楚。我勸不了他。這樣下去，他就是謝四?！?/p>

謝四，是村子里的瘋子。十一歲的時候瘋的，至于原因，大人們一直語焉不詳。反正，他瘋掉了，時好時壞，總是沖著人傻笑，只要人一抬手，哪怕抬手的人是個三五歲的孩子，他也會嚇得捂起臉，求人們饒命。三叔說，他又一次說：“再這樣下去，他就是謝四。又一個謝四。”

“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還這樣說著，但，她答應(yīng)我三叔，她去勸勸他?！暗人貋戆?。我也和他小姨商量一下。”

10

按照習(xí)俗，三天回門，小姨本應(yīng)回來的，可她叫人送來了信，說她先不回娘家了，這些天不舒服，好點了再說。五天，七天，姥姥找人去問，姨夫的母親親自登門，她騎著一輛黑色的自行車。她拉著姥姥，老嫂子長老嫂子短，親切得像是真的姐妹。“孩子在我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我們這樣的人家，能給她虧吃不成，能給她氣受不成？”

“不能，不能。我知道?！崩牙颜f著，脖子卻伸向外面，仿佛繞過這個“奶奶”的肩膀就能看到我的小姨?！昂⒆拥捏w質(zhì)有點弱。老嫂子，你放心，咱家里有條件，我保證給你養(yǎng)得胖胖的！”她笑得咯咯咯咯，讓我想起電影里銀環(huán)的娘。

說了一會兒，她就要走了，臨走，她對送出門來的姥姥說：“對了，她大姐轉(zhuǎn)正的事……我記著呢，公社馬上研究，馬上研究！”她拍拍姥姥的手，頭卻轉(zhuǎn)向我，“小社員，馬上要吃商品糧啦?！彼俅慰┛┛┛┑匦ζ饋?。

不過，她自行車的氣卻被人放掉了。“是誰做的？”姥姥問，“你看到了嗎？”我說沒有，沒有，我剛才在鎖舅家玩，才回來?！皼]事沒事，老嫂子，我推回去就行，沒事啦。”

“是誰放的氣？”那個“奶奶”走了，姥姥把我又叫到跟前。我搖著頭，心跳得厲害?！澳阏鏇]有看見？剛才，我看見你果表哥了，他沒進咱院吧？”我還是搖頭?！捌婀至恕Ｄ鞘钦l呢？”

其實是我。車胎里的氣是我放掉的。時間有些太久，我想不起自己是出于怎樣的動機。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不過，它已經(jīng)幾次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我給父親的自行車放過氣，楊傻子的，村長的，民兵連長的，以及……它們都是完全的虛構(gòu)。這樣的事，我只做過一次，向所有的神靈和領(lǐng)導(dǎo)保證。

一次次虛構(gòu)，是因為它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之后幾年的時間，姥姥都堅定地認為，這事是果表哥干的，只有他才能干得出來。

姥姥每次提起，我的心都會緊一下，顫一下。我覺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太多的黑斑點，我不得不將它們藏在袖子里。

11

不是果表哥干的，但錯過了時機，我也不能再作糾正。不過是和不是，又有多大的關(guān)系？

在小姨出嫁之后，果表哥依然會來，他進到院子里，看著我姥爺曬草，鍘草，看著我姥姥進進出出，或在棗樹下縫衣服，編草繩——果表哥進來，什么也不說，姥姥、姥爺看到他也同樣什么都不說，仿佛他是空氣和影子，仿佛他并不存在。

沒有人理他。他也不理別人，無論是我的姥姥、姥爺，還是我。站在院子里的果表哥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果表哥了，他變了模樣，也不再給我寫什么空心的“福祿壽喜”。他站一會兒，把自己站得鼻子酸了，眼圈紅了，就一聲不哼地走出去，過幾日再來。

“這孩子……”一次，姥姥望著果表哥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哎，你和他說說，讓他別再來啦。”她一直叫我姥爺為“哎”，而之前的姥爺，我母親和大姨的父親，則是“死鬼”?！斑@孩子，也真是，可憐。你和他說說。”

“你怎么不說！”姥爺在小姨嫁走之后，一直有火藥桶的性質(zh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自己的心里積攢了些什么?！耙f你自己說，反正我不說！”

“我說就我說！”

真是我姥姥說的。我母親也不肯，姥姥只好自己出面。她說得足夠委婉，但意思，果表哥很快明白了?！岸棠蹋抑?。我不來了?！惫砀绲难廴τ旨t起來，“我就是想，再看看小琴。我就是想，再看看她?！?/p>

我不知道果表哥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姥姥還和他說了些什么，它同樣是記憶缺少掉了的環(huán)，似乎他是突然消失的，似乎他還帶走了兩三個小時的時間，當我的記憶再次粘貼過來時，已經(jīng)是很深的夜晚。

沒有點燈，姥姥也沒像往常一樣做活兒，她就是在墻柜的邊上靠著，一直靠到黑暗吞沒了她和她的呼吸?！八X吧，早點兒睡吧?！彼龑ξ艺f。過了很久，她嘆了口氣，“睡覺吧，早點兒睡吧?！蔽也恢浪钦f給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

12

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小姨才返回，她瘦多了，她給出的原因是，她吃不慣婆家的飯，自己又不會做。“大魚大肉還真吃不了。不是我的命。”她斜著眼，看著我的小姨夫，“攀個高枝，可不容易呢。”

小姨夫笑著，他和我父親聊得火熱，“你吸煙不？”很快，兩個人就離開屋子走到了院子，又走出了大門，直到我母親喊吃飯啦吃飯啦新姑爺進來吃飯啦他們才重新回到院子，父親把半盒大重九塞進自己的上衣兜里。

“琴啊，過得怎么樣？他們，他們家……”姥姥小聲地問。她，把我小姨截在堂屋。

“一樣。都一樣吧?！毙∫袒卮?，“就是他們家做菜太難吃，真吃不慣。我做的他們也吃不慣?！?/p>

“那，你們……”姥姥指指里屋，小姨當然明白?！熬湍菢影伞６寄菢?。娘，不用擔(dān)心我?！毙∫虖睦牙训纳韨?cè)擠進里屋，“姐夫，別讓他多喝，他喝多了，一肚子傻氣?！?/p>

擰著身子，那個被稱為姨夫的人咯咯咯咯地笑起來，他拉住小姨的手，“還是你疼我。沒事兒，我喝不多，我怎么會喝多呢，姐夫也會讓著我的！”

“讓著讓著，我當然不會讓你喝多?！蔽腋赣H也盯著小姨，“妹妹，你真是好福氣?！?/p>

這句話，竟然讓小姨變了臉色?！昂?，你們喝！”她抽出手來，“有本事你們，你們……”

13

一場不歡而散的酒局。后面的事我并不知道，我被我母親早早趕出了門，傍晚的時候才回到姥姥家?？此麄兊哪樕⒈砬?，我能猜測到，中午的回門宴，一定是一場不歡而散的酒局。

小姨還在。我也沒問小姨夫的去向，現(xiàn)在想起來，他的去向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回家，回到高莊去了；而另一個則是，他喝醉了，被我父親拉到奶奶家去過夜。我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我關(guān)心的是，我能睡在哪里——姥姥的炕上，已經(jīng)多出了小姨和我的母親。

“你和我一起睡?！毙∫陶f。

“別啦，還是和我睡吧。他的腳臭?！?/p>

“不，我就和小姨睡?！?/p>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篡改了記憶，我記得是和小姨一起睡的，但再想，又覺得不是。反正，我擠在她們說話的嗡嗡聲里，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

小姨呢？小姨呢？我急忙從炕上跳下來?！八鋈ダ?。和你媽?！崩牙雅苓M來給我穿上鞋子，“這孩子，醒了不找姥姥也不找你媽，非找你小姨?！?/p>

“她們?nèi)ツ睦?？?/p>

“誰知道?！?/p>

14

之后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小姨。當然包括那個個子有些矮的小姨夫。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軌道已經(jīng)從我的村莊、我的記憶和我的生活里岔了出去，有了另外的延伸。剛開始，我還真是想念小姨，不過孩子的想念會很快被別的什么填滿，當然，有些則被丟落在外面。

果表哥不再來我們家，不再來我們的院子，聽人們說他好了，又開始賣力地干活，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四叔偶爾會去找他?！靶」媸呛镁屏?！就是喝不醉。那天，我們四個人，就他一個是清醒的?！睅啄旰?，小姨回來，向我打聽果表哥的事兒，我把我聽四叔說的這段告訴她，她似乎有些失望?！熬瓦@些？”就這些。小姨再問，“聽說，他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姥姥和果表哥談過之后，有關(guān)他的消息基本上就再沒傳進我的耳朵?！澳銒屢矝]有說過？算啦?！毙∫膛呐奈业念^，“她怎么和你說。過來，給小姨編辮子。小浩的手最巧啦?！?/p>

小姨的消息是確切的：果表哥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了一個孩子，剛剛滿月。

“我要看看去?！毙∫桃е约旱淖齑?。

“不能去?！崩牙褦r住她，“你去，是哪一出??？你去干什么？好不容易人家才平復(fù)了下來，你到底想什么？琴，娘別的事都答應(yīng)你，唯獨這件事，不行?！?/p>

“我不管。你不用管我?！毙∫堂嫔n白，她的眼神有些異樣，“你一直管我，一直管我，我不用你管啦，你別管我啦?！?/p>

姥姥抱著她，“傻孩子，傻孩子……”她只有這么一句。

“妹妹，妹妹，你聽我說……”我母親也加入進來，混亂中，她把手里的魚直接摔在了地上，“你聽姐姐的，姐姐知道你……”

“姐，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家的，孩子?！?/p>

“看看孩子，行，你去也行。可孩子還沒有滿月，人家不讓進……”

“三十七天了。你不用騙我，我知道?！毙∫汤夷赣H的手，眼睛卻是盯著姥爺?shù)哪俏?，“我不鬧，我就是看看孩子。姐，我看完了孩子，就回來，我就想看看孩子。”

好說歹說，小姨一直勸不住。母親朝姥姥使了個眼色，姥姥出去，不多久，一條腿瘸的瘸子成舅跟著姥姥進到屋里，背著他的藥箱，“妹妹咋的啦？發(fā)燒不？”

……也許是打了針，也許是吃了藥，反正，小姨安靜下來。她睡著了。我回來的時候小姨還在睡，姥姥說不要吵醒她，“今天都早睡?！?/p>

我是被一陣混亂驚醒的，鎖舅、柱舅和黃義、曹全表哥都在?！岸?，你去吧，小琴……”“小琴怎么啦？”“小琴被人家抓住了。人家說，她想偷孩子。黃隊長也到了，他說要送公社里去?！?/p>

“姥姥，姥姥！”我在里屋喊。姥姥返進屋里，“別鬧。你睡你的覺。姥姥有事，你自己睡。”

我睡不著。窗外，風(fēng)聲呼號，用力吹著窗紙上的破洞。我覺得，有些讓人恐怖的東西，已經(jīng)從那里鉆入了房間，它們越聚越多。

我不會戰(zhàn)勝，不可能會戰(zhàn)勝。我把自己想象成楊子榮、高傳寶，但，他們總不附體，我一個人在的時候召喚不到他們。

15

關(guān)于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一家人都諱莫如深，他們甚至隱藏了我的小姨，讓她沒有再次出現(xiàn)。她消失了，連同她所攜帶著的一切。她消失了，我的姥姥、姥爺也陷到冷戰(zhàn)中去，它，有些曠日持久，比以往要曠日持久得多。

姥爺，甚至拒絕和我們一起坐在桌前吃飯。姥姥幾次妥協(xié)，他還是不肯，不肯說一句話。他把自己隔絕起來。

二姨有信來，我不知道具體的內(nèi)容，姥姥得到的是十塊錢和二十斤全國糧票。“她的心里還有這個家啊，我都覺得白養(yǎng)她?！痹掚m這么說，但姥姥還是收下了錢和糧票，她對姥爺說：“哎，小二來信了，十塊錢，二十斤糧票。”姥爺停頓半秒，依舊頭也不回地返回到自己的屋里。

“這個人?！崩牙淹谋秤埃瑖@出一口粗粗的氣。

小姨夫的母親又一次登門，她和姥姥共同回避了小姨上次的“回娘家”，談?wù)摰氖呛⒆拥膯栴}——小姨他們都已結(jié)婚這么長時間，可一直沒有懷孕?！八笆遣皇侵^涼？是不是……”接著，小姨夫的母親有了指責(zé)，說小姨太犟，總愛由著自己的性子，小姨的眼里沒有別人，小姨……姥姥說著好話，可她的臉色也在變。

傍晚。母親聽了姥姥的敘述，說：“娘，不是這樣。小琴第一次回來，她就和我說過，那時我勸她，一遍遍地勸她——我也沒有告訴過你。不想讓你們知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除了生氣著急，還能做什么？你不知道，她受的委屈……”

母親朝我揚起手，“小孩子聽這些干什么！你出去玩吧！找你鎖舅他們?nèi)グ?。天又不冷?！?/p>

16

小姨那次回來，其實攜帶了彌漫的硝煙，只是，果表哥家的孩子像一團吹起的颶風(fēng)，把她帶回的硝煙暫時地吹散了。那時，她正在鬧離婚。

鬧離婚，是我姥姥說的，在飯桌上，她說給姥爺聽。姥爺不說一句話，不只是不說話，他還把自己的臉扣進了碗里，仿佛是在難看地吞咽著什么。他飛快地離開了飯桌，飛快地背起筐，抓過鐮刀，然后飛快地推門而去?！罢媸莻€廢物。”望著背影，姥姥的聲音里包裹著明顯的不屑。

或許是到果表哥家“那一鬧”的緣故，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小姨的婚沒有離成，只是沸沸揚揚了一下。據(jù)家里有親戚在高莊的人說，小姨她鬧得很厲害，“幾乎水火不容”，然而隨后突然就……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蹦赣H坐在長凳上，望著縮在燈影下穿針引線的姥姥，“你不知道都怎么傳的。真丟不起那個人。”

針，扎進姥姥的手指里。她跳了一下，“別和我說話！”

17

很長時間再沒小姨的消息，她過了河，住在河對岸的高莊，我們輕易地不跨過河去。很長時間再沒小姨的消息，或許有，只是姥姥和我母親交流，我沒有聽到。孩子們常去河邊，那是一個快樂的去處，那里有豐富得不能再豐富的寶藏：大片大片的蘆葦，昆蟲和鳥，魚和蝦，傳說，泥濘，蛤和蚌。我們躲藏起來，我們追逐那些有羽毛的和沒羽毛的翅膀，我們在戰(zhàn)斗，為上甘嶺，為高家莊，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高家莊不是高莊，它是高老忠和高傳寶他們的，不是我小姨的——但不知不覺，我會把兩個村莊混在一起。我會望向?qū)Π兜倪h處，猜測一下，小姨在做什么。她會不會挖出一條地道來，這條地道，一直通到我們辛集？

這條河，是個阻礙。那時候，我覺得這條河就是條界河，河的這邊是我們村莊，而另一端，則是陌生而遙遠的所在，在那里，消息總是被什么給吞噬掉，它傳不過來，即使傳過來，也是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我記得這個感覺，即使多年之后，即使在我寫作這篇文字的時候。

我開始上學(xué)。一年級，我們學(xué)習(xí)“我愛北京天安門”，學(xué)習(xí)“敵人一天天壞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我有了一個同歲新朋友，楊方濤，他父親在縣文化館上班，“是個作家”。我們一起做作業(yè)，在他家，他家與果表哥家是鄰居。

偶爾會遇見。果表哥還有親熱，但他母親的臉卻一直陰著，掛著一層薄薄的冰。一次，只有果表哥，他在門口招呼我，“小浩，過來。最近，見到你小姨沒有？她回來過嗎？”我搖頭。的確，我沒有見到小姨，也沒有她的消息?！芭??！惫砀琰c點頭，他的兒子，蹣跚著朝他奔過來，伸展著兩只手。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笑著把孩子抱起來的時候，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大約是，我覺得我的小姨和他之間，將再無交集——我有些悵然，盡管那時我還小，不太懂這個詞。

是它——悵然。我感覺空落起來，連同那個下午。

18

他們確實再無交集，生活不是小說，充滿了片斷、空白和只有線頭的有始無終，有些深切的、感覺天塌地陷走到了崖邊的事故經(jīng)歷時間的磨礪，它們竟會成為細流，直到干涸。他們再無交集，小姨在經(jīng)歷漫長的分分合合，她的離婚曠日持久，任何一件綠豆大小的小事都可能成為導(dǎo)火的線，“我的這輩子，算是毀了。我也不能讓他好過?！蹦赣H說，不好過的小姨夫本質(zhì)上是個花花公子，“你小姨就是一個幌子?！倍陶f得更絕，她甚至給我的小姨夫還寫過一封措詞嚴厲的信，之后十幾年的時間再無往來——包括和我小姨。

直到小姨患上了重病。那時候，她們還是疏遠的，在心理上，也許她們一向如此，我母親和她的兩個妹妹也大致如此。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果表哥家的孩子漸漸長大，三歲，五歲。他們的日子也小有好轉(zhuǎn)，果表哥準備蓋新房——他把房子蓋在果園邊上，至少準備如此。這是一個開始也是結(jié)束，這是一個有著美好象征的開始也是一個慘烈故事的結(jié)束……我應(yīng)該如何來描述它呢？

當年那個五歲的孩子在村邊騎馬下到河里的時候，有很多的孩子也在同一條河里游泳。他們頭上艷陽高照，他們的身上一絲不掛。他們妒忌地看了一會兒那個騎馬下水的孩子，馬肚子在被水弄濕以前閃著亮光。

不幸就是在他們奔向河水的時候開始的，像一個暗暗的渦流。那匹不愿意下水的馬，在進入到河中間的時候忽然發(fā)了狂，它跳起來，將五歲的孩子掀翻下去，然后……然后，用自己的蹄子，將那個孩子踏死了。那一場景沒有人觀望。

在河邊拉沙子的果表哥也沒有看到這一幕。當他把沙子裝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馬背上的孩子沒有了蹤影。他連衣服也沒有脫就游向河中。他潛入河底，不久就托著死去的孩子游到岸邊，把孩子放到岸上。

然后，果表哥把馬從河里牽出來，把它用繩子拴到一棵有很多疤痕的野生蘋果樹上。他從車上抄起一把斧子向馬頭砍去，樹上那些又小又歪的蘋果紛紛墜落……我承認我在說謊，它不屬于記憶，它屬于一本我讀過的書。我在讀到那本書的時候，書里的故事和我記憶中的故事發(fā)生了重疊，我甚至以為，我記憶里的故事本是如此。它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我是在河邊游泳的孩子，不過我一直沒能學(xué)會，只能在河流的淺處。后來有人過來，沖著我們大喊：“楊果家的孩子死啦！楊果家的孩子死啦！讓馬給踩死啦！”

許多人，一絲不掛的孩子們沖出河流，胡亂地穿著衣服，跟在那個呼喊的聲音后面。我沒有那樣的迅速，我不會游泳，只得深深淺淺地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去。小我一歲的柱舅是迅速的，他就像一縷濕漉漉的煙塵，那兩年里，他目睹過人們把被果園里線槍打死的春銀舅舅從果園里運出的情景，目睹過人們把已經(jīng)淹死的建國哥哥放到牛背上時的情景，目睹過喝了農(nóng)藥的環(huán)嬸嬸在地上掙扎的情景，目睹過……而我總是被落在后面。

和書里寫的一致，果表哥家的孩子是被馬踏死的，不同的是他沒有死在河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個孩子竟然把馬弄驚了。和書里寫的一致，果表哥把馬拴在了有很多疤痕的樹上，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一株果樹，上面只結(jié)榆錢不結(jié)蘋果。和書里寫的一致，果表哥真的拿起了一把斧子——直到倒下之前，那匹馬一直在斧子多次砍動的間歇過程中死死地盯著他看。馬倒地之后，果表哥仍舊不停地往馬腦袋上砍，直到馬腦袋崩開。他欲罷不能，直到他的震驚通過一陣亂砍得到宣泄，此后而來的悲痛才讓他住了手。

它也不存在于我的記憶里，是書上的，我知道的是，果表哥把馬砍死了，他砍掉了馬的腦袋。在姥爺?shù)拿枋?、母親的描述、姥姥的描述、柱舅的描述中沒有差別，他們才不會像書里那么渲染，他們粗糙的心也不懂得。

19

這是一個流傳很久的事件。鄰村的人也知道了，河對岸的人也知道了，高莊的人也知道了。小姨回來過，她比以往更清瘦，甚至有了高顴骨。她給姥姥姥爺送來了粽子和小米。

“你別出去?！崩牙颜f，“你別出去。讓人看見，不好?！?/p>

小姨沒有堅持。吃過午飯，她就離開了辛集，出門的時候甚至用紗巾蒙住了半張臉。姥姥送出了很遠，關(guān)于果表哥沒有耳垂聚不了福的話就是回來后說的?！澳愎砩忌道?，都不知道哭。”

第二天晚上，我們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我們商量了另一個冒險——果表哥砍死了馬，砍掉馬頭，三爺爺將馬頭葬在果園南的樹下，這是許多人都看到的——“我們把它挖出來，放到河里去，讓它把河里的魚都引過來?！?/p>

這個計劃確實讓人興奮，仿佛我們已經(jīng)收獲了不少的魚?！拔抑浪裨诹四睦?。你們都跟我走。”鎖舅叉起腰，一副將領(lǐng)的樣子，“膽小鬼們別跟過來。愿意接受考驗的，跟上我?！?/p>

沒有一個人掉隊，盡管，夜晚的風(fēng)聲還是挺森然的。路上，光亮顯得實在缺少，只有一條窄窄的月牙，它還時不時會躲進云層里。我們費了很長時間才到達?！熬褪沁@里，沒錯兒，看看這些新土。”

是的，新土。我們很快就把它挖開了。

奇怪的是，新土的下面，并沒有我們要找的馬頭。

“是這兒，我白天的時候看過?！辨i舅又到另外的樹旁看了看，他確定，就是這個位置，不會有錯。

“那，是誰偷走了馬頭？”

選自《作家》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