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腿男孩

顧偉清

李家湖碧波蕩漾，西側(cè)叢花亂樹中隱隱有所小學(xué)校。小學(xué)校北面連著一條羊腸小路，羊腸小路連著一座狹長的石板橋，石板橋北側(cè)則通向李家浜村。

暑假一過，就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學(xué)校新來了一位脊背隆起的駝老師。鈴聲響后，他走進四年級的教室，說：“大家熟悉一下，我點名，叫到誰，誰就說聲‘到，請站起來?！?/p>

“李大明?！?/p>

“到?！崩畲竺髡玖似饋怼?/p>

“王向陽?！?/p>

“到?！蓖跸蜿栒玖似饋?。

……

“張飛飛?！?/p>

“到！”有人拖著音調(diào)，卻沒有人站起來。

駝老師有些詫異，就提高了音量又喊一遍：“張飛飛！”

“到……到……”有人拖著更長的音調(diào)，卻還是沒有人站起來。

一時間，一個個小腦袋安了轉(zhuǎn)向軸似的往后轉(zhuǎn)，一雙雙小眼睛都投向最后一排的一位男生。那男孩身材矮墩墩、頭發(fā)亂糟糟、外套皺巴巴、臉蛋黑黝黝、神態(tài)別別扭扭。

太不像話了！說聲“到”拖調(diào)子，還不站起來，新學(xué)期就竹竿伸雞窩——亂搗蛋，倘若以后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叫我如何是好？駝老師臉色突變，燃起一股惱怒。他快速走向后排，聲色俱厲地說：“還不站起來，難道你是斷腿子，不生腳？”

然而，那男孩低下頭，彎下腰，好像到課桌底下去摸什么，對駝老師的話置若罔聞。駝老師更惱火了：“怎么啦？還開小差！”他快步上前，正想拖起那男孩，男孩卻“嗖”的一下站了起來，結(jié)巴著說：“我……我……”

看著眼前的景象，駝老師愣住了：那男孩雙手拄著拐杖站了起來，身體前傾著，一條腿支撐著地面，另一條腿只剩下一條褲管，癟癟的，顫抖著。原來那“缺腿男孩”并非開小差，而是彎下腰去摸取課桌下的拐杖。

駝老師懊悔極了，臉色驟變成一副不可名狀的窘態(tài)，白一會兒、青一會兒、紅一會兒，如同放映彩色幻燈片。他思索著：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關(guān)鍵是知錯就改，即使萬世師表孔子也道歉過，我還要什么臉面來遮蓋？

他隨即走到講臺，惻隱和慚愧交織著，紅著臉向?qū)W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向張飛飛同學(xué)道歉，說聲對不起！”

“誤……會……”缺腿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昨晚，下了一場秋雨。清晨，駝老師推開北窗眺望，小雨還在滴答地下著，羊腸小道坑坑洼洼積滿了水，行人一走變得異常泥濘。今日缺課的學(xué)生應(yīng)該為數(shù)不少。

果然，到了八點鐘，四年級來了20位，缺了15位。駝老師正在上課，只聽見門外走廊里傳來咚咚作響的腳步聲?！皟鹤?，即使天上落下鐵，也不能缺課。身殘志堅，更應(yīng)勤奮?！备赣H叮囑著。

“報……到……”一個口吃聲音同時傳來。

“請進！”駝老師急忙開門。只見父親背著缺腿男孩，父子倆的前額上貼著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雨水沿著頭發(fā)、臉頰滴滴答答地流著。父親彎下腰，蹲下，缺腿男孩拄著拐杖下來，駝老師快步上前攙扶。

“這是駝……老師?！比蓖饶泻⒔榻B說。

“拜托老師，我家飛飛缺腿，走動不方便。將來只能學(xué)裁縫，當(dāng)會計……坐著的活都要有點文化，請老師多多關(guān)照。”父親邊說邊跪了下來。

駝老師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急忙扶起飛飛的父親，握住他的手說：“應(yīng)該的，這是老師應(yīng)該的！”

教室里的學(xué)生聽后，眼眶無不濕漉漉的。

中午有一段空閑時間，孩子們在室外空地上踢毽、跳繩、打彈子……缺腿男孩卻坐在教室里或?qū)懽鳂I(yè)，或獨自呆坐。駝老師發(fā)現(xiàn)他沉默寡言，不太合群，好像心里有一塊石頭壓著。駝老師想到開學(xué)初的失誤，時常想一會兒，悶一會兒，惱一會兒，又悔一會兒，如何彌補自己的過失？

這天，駝老師走進教室，拍著手，說：“同學(xué)們，今天我們一起來打擂臺——扳手腕?！?/p>

“好?。　焙⒆觽凖R聲說。于是，同學(xué)們把桌子搬到兩側(cè)，空出很大一塊地方，只放一張桌子。駝老師將一張獎狀、一個卷筆刀、一本筆記本給孩子們看，宣布說：“誰獲得冠軍，誰就獲得獎品?，F(xiàn)在開始?！?/p>

李大明搶先上擂臺，接連扳倒十位孩子。

“還有沒有同學(xué)？”

王向陽擼起袖口，躍躍欲試。他扳著李大明的手，比試了三分鐘，仍像張飛戰(zhàn)馬超，不分勝負，不得不繼續(xù)鏖戰(zhàn)。

“加油！加油！”吶喊聲猶如錢塘江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旁邊的缺腿男孩瞇著眼，笑嘻嘻地也在觀戰(zhàn)，一眼都不眨，那專注神態(tài)好像猴子觀看孫悟空耍金箍棒一樣。一場拉鋸戰(zhàn)后，王向陽大吼一聲，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贏了。

“還有人愿意上嗎？”

教室里一片肅靜。

“張飛飛，你去挑戰(zhàn)一下?！瘪劺蠋燑c將了，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張飛飛上！” 孩子們都齊聲附和著。缺腿男孩靦腆地伸出手。

王向陽握著他的手，大吃一驚，手心厚實而且布滿老繭，急忙縮回手說：“我不是對手！”

“試一下吧！試一下！”同學(xué)們慫恿著。王向陽使出全力，臉色都發(fā)紫了，而缺腿男孩稍用力一扳，就把對方壓倒了，干凈利落得像快刀切豆腐。駝老師開足音量，高音喇叭似的說：“我宣布擂臺賽冠軍是張飛飛！”

“張飛飛，真棒！”全場掌聲經(jīng)久不息，雷鳴般地傳出教室。

嚴(yán)冬來臨，彤云密布，紛紛揚揚一連下了幾天雪。駝老師走出宿舍遠眺，地上、樹上、橋上、房上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雪。缺腿男孩缺課三天了，以往父親都會背他來上課，一天都沒有落下。駝老師忐忑不安：莫非缺腿男孩病了，還是……

九點多，駝老師正在上課。走廊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拐杖撞擊地面的聲音，同時傳來一個熟悉的口吃聲：“我……遲……到……”

駝老師趕緊走出教室，只見缺腿男孩雙手拄著拐杖，獨自一瘸一拐而來，頭上、肩上都沾滿了冰雪，好像身披一件白羊毛外翻的皮衣。

“怎么幾天沒來？”

“我……爸……病……”

“怎么過的石板橋？”

“我……爬……用……拐杖……當(dāng)……槳……劃……”

“什么？爬過來！”駝老師一怔，朝他一看，褲子和衣服都沾滿泥雪，雙手紅彤彤，還冒著些熱氣。

第二天，孩子們過石板橋，盡管狹而滑，但再也不怕了，因為橋兩側(cè)有了護欄——兩岸打上木樁，兩頭再用手腕粗的繩索連著。

那是駝老師和村小的老師們一起想辦法安上的。

星期天一清早，駝老師到缺腿男孩家去家訪。來到門口，駝老師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住的是兩間草棚。

“有人嗎？”駝老師敲著門。

“進來。”駝老師推開門，發(fā)現(xiàn)臥室里有兩張床，大床睡著生病的父親，小床睡著缺腿的兒子。

看到駝老師來了，父子倆坐了起來。駝老師又吃了一驚，一根草繩一頭系在父親的手腕上，另一頭則系在兒子的手腕上。父子倆坐起來，繩子就被拉直了，就像電線桿上系著的電線。

“這是怎么回事？”駝老師見所未見。

“兒子缺腿，夜里起來上廁所，我不放心。用繩子連著，兒子一翻身，我就醒了?！备赣H解釋著。

“現(xiàn)在……爸病了……動一動……我就……知道……”缺腿男孩接著說。

“飛飛天生口吃。船漏又遇頂頭風(fēng)，一天晚上大風(fēng)吹倒了房屋，他媽被壓死了，飛飛的一條腿被壓斷了?！备赣H哽咽著說。

駝老師聽了，鼻子一酸。

“現(xiàn)在好了，有好心人的幫助，翻建了兩間草棚。剛開始，北風(fēng)吹，油燈暗，枕頭寒，被子冷，怎么睡得著？現(xiàn)在習(xí)慣了，只要兒子有出息，一切都好。”父親拭干了淚眼，強擠出笑容。

“冬天到了，春天不會遠，將來會好的。”駝老師點著頭安慰，“飛飛的課不能落下，明天早晨開始我來背他上學(xué)?！?/p>

“這……這……不……行……”缺腿男孩口吃得更嚴(yán)重了。

第二天清晨，駝老師來到缺腿男孩家。

“快！爬到老師的背上去?！瘪劺蠋煻紫聛?。張飛飛踮起腳，趴在駝老師的背上，噙著淚。

旭日東升，金色的陽光灑在雪地里分外妖嬈。藍天白云下，呼吸著清潔的空氣，駝老師馱著缺腿男孩在雪地里前行，一步一個印，留下一串串。缺腿男孩的胸口不時地摩挲著駝老師隆起的脊背，似乎有一把火在那里燃燒著。

一天，駝老師病了。他惦記著缺腿男孩，拖著尚未痊愈的身子來到校門口，遙望著覆蓋著一層雪的羊腸小道。

“缺腿男孩會來上學(xué)嗎？”駝老師盤算著，坐一會兒，靠一會兒，轉(zhuǎn)一會兒，呆一會兒，但愿奇跡會出現(xiàn)。

“駝……老師……我……來了?！睆倪h處傳來熟悉的口吃聲。

駝老師循聲望去，只見一堆人似乎抬著一個箱子過來。缺腿男孩到底在哪里？駝老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忘記了自己是個病人，快步踏著積雪過去。走近一看，原來四位男孩抬著一頂躺椅改裝成的轎子，缺腿男孩正坐在上面。

駝老師上前伸出雙手，缺腿男孩也伸出雙手，不約而同地擁抱起來。師生們的淚水，流到嘴角，品味著，甜甜的，就像甘蔗蘸蜜糖似的。

李家湖吹來清爽的風(fēng)，田野里青青麥苗搖擺著、微笑著、成長著。師生們迎著朝霞，腳步堅定，踏著雪地，前進著，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