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燈的遠方

杜懷超

·01·

馬燈趴在黑暗中，伸出左手一摸，稀糊糊的爛泥??！

?。狂R燈似乎要驚叫起來。他又掙扎著用右手再摸摸，還是肉乎乎的，好像軟體動物。馬燈在一本課外書里看到過，像泥鰍、黃鱔，還有蛇，都是軟體動物。特別是蛇，冰冷的蛇。那個冬天他隨爺爺去山里砍柴，誰知道他手伸出去，居然摸到冰涼的、肉乎乎的東西，嚇得他魂都丟了。

現(xiàn)在，他被這肉乎乎的稀泥包裹著。還好，參差不齊的石塊、木棍在面前支棱著，正好容下馬燈的身子，只是左右動彈不得。

這一切，他已慶幸了。

這就是泥石流。豌豆老師經(jīng)常在班會上說的。

豌豆老師告訴同學們，發(fā)生泥石流，若被埋在里面，千萬不要慌張，要自信。學會自救或者保存體力，保持信心，等待救援。所以十一歲的馬燈一點也不慌張、恐懼。只要有口氣在，救援人員一定會從四面八方趕來解救的?，F(xiàn)在自己要做的就是養(yǎng)精蓄銳。

想到這兒，馬燈感覺眼前一亮，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能出去了?，F(xiàn)在他不再為自己擔心，反倒開始擔心起爺爺，還有小山羊、風火輪和家里的那些小動物們了。

馬燈有點為自己的魯莽后悔起來了。悔不該不聽爺爺?shù)脑?。要說那只不聽話的小山羊丟就丟吧，反正大雨過后再去山坡上找也不遲。

躺在竹床上的爺爺拿著拐杖使勁地敲著床沿，發(fā)出劈里啪啦的聲響，阻止馬燈去。

馬燈，不要去，雨大，山上危險。

可是他已經(jīng)竄進雨簾里好遠了。爺爺?shù)穆曇粼隈R燈耳邊變成了那只小山羊的呼喊，似乎撕心裂肺般。

馬燈在心里對著那只頑皮的小山羊發(fā)著誓言。要知道，那只小山羊是馬燈的車票呢！爺爺告訴他，等到這只小山羊長大了，賣了，馬燈就有去大城市的車票錢了，就能飛到遠方爸爸的城市了。

還好，泥石流發(fā)生的時候，馬燈已經(jīng)跑出家很遠。相信爺爺和風火輪它們都不會有什么危險吧！只要爺爺平安，自己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如果爺爺知道自己被埋在泥石流里，估計心都急碎了。謝天謝地，此刻只有自己知道。當然，要是讓在遠方城市里打工的爸爸知道那就壞了。爸爸在工廠機器旁沒日沒夜地干活，自己這事要是傳出去，那就會影響他的工作了，來回的車費也是一筆很大的開支?。?/p>

馬燈笑了，雖然沒有笑出聲音來，但卻有笑的心情。他笑自己真會找事，碰上這么個泥石流，爸爸不知道，慶幸。

當然，他也不愿讓豌豆老師知道。每次出事，豌豆老師都要來一回葫蘆崖，把單薄瘦弱的她累得夠嗆。要是讓她知道了，又要來葫蘆崖了。要是她也埋在泥石流下，那可怎么辦？誰來給同學們上課？

馬燈不知道，就在他外出尋找小山羊不久，村子里同樣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泥石流。一陣排山倒海的泥石流，夾著山上的石頭、泥沙滾滾而下。那座破舊矮小的木房子也在這場泥石流中夷為平地，偶爾露出的木棍在黃黃的泥漿中呈現(xiàn)著荒涼的景象。

·02·

壓在泥石流下的爺爺也禁不住地笑出聲來。

他首先想到的是馬燈。福大命大。

說起來還得感謝那只小山羊，否則馬燈也會被這昏黃的泥石流給沖走了。爺爺還在為剛才的事情后悔呢。要是再阻止得堅決點，那么后果不敢想象！

爺爺用手摸了摸那條疼痛的病腿，長吁短嘆。

原本受傷的腿這次又雪上加霜了。那條腿是在一次打獵中，被一只受傷的狼咬傷的。那只母狼拼命地抵抗，在中彈的情況下，依舊撲上來與爺爺廝殺。爺爺震驚了。打了三十多年的獵，第一次被動物拼命的架勢鎮(zhèn)住了。動物與人，人與動物，真的沒有什么分別。那只母狼犧牲了，一群小狼活了下來。

爺爺終生不再打獵。一個人跑到這山上，蓋起了一座小木屋。原本就是孤單的一個人，現(xiàn)在，一人、一屋、一山，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貓，甚至還養(yǎng)小鳥……他每次碰到受傷的鳥，總要帶回小木屋里，養(yǎng)好傷后再放回山林中去。爺爺就是在去山林的途中遇到馬燈的。

那時馬燈沒有名字，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不會說話，只會哭與笑。他看到爺爺時，臉上掛著帶著淚水的笑。爺爺心一動，就放飛了手中的鳥，把馬燈抱回葫蘆崖了。

馬燈的名字是爺爺取的。爺爺希望他活在光亮里，像山上游走的馬燈，再大的風雨都熄滅不了它。

爺爺是個孤獨的老頭子，前半生交給了打獵，后半生交給了養(yǎng)動物。馬燈長大了，歪歪扭扭地走進了葫蘆崖小學。

·03·

黑夜降臨，大地上一片沉寂。

埋在泥土里的馬燈，感覺到地面上愈發(fā)地安靜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一個人靜靜地想，想爺爺，想豌豆老師和同學們。

馬燈想：如果他帶著爺爺離開葫蘆崖，豌豆老師怎么辦呢？

葫蘆崖小學的學生越來越少了，轉走的轉走，進城的進城，還有就是輟學的輟學。再走的話，葫蘆崖小學還叫學校么？沒有學生的學校，就是空房子。那豌豆老師去哪呢？

馬燈瞬間惆悵起來，他為自己要離開葫蘆崖有點內(nèi)疚、慚愧，有點對不起豌豆老師，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要和爸爸在一起?。敔斠怖狭?，他也得去城市生活了。

豌豆老師，我該怎么辦呢？

馬燈不能忘掉豌豆老師對自己的好。他知道自己就是個刺頭，豌豆老師總是像媽媽一樣對待自己，竟然讓他當升旗手。

升旗手的時光，是馬燈最幸福的日子。

升旗手不是誰都能當，必須品學兼優(yōu)，可惜，可惜……馬燈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就臉紅了，他能對得起升旗手么？是豌豆老師的偏愛，是鼓勵與鞭策？

豌豆老師在國旗下鄭重地告訴大家：“同學們，按道理，馬燈作為升旗手是不夠格的，可是，你們知道嗎？馬燈同學在不誤上課之余，還照顧一起生活的爺爺、風火輪、雞鴨鵝羊，你們有幾個能做到？”

馬燈的眼睛濕潤了，怕同學們看到他眼睛里的淚水，就使勁地仰望鮮艷的五星紅旗。

爺爺常給他講祖國首都北京天安門廣場前升旗的情景，全國的人都在觀望呢。北京、天安門這幾個詞在馬燈心里立馬就扎下根了，像三月原野的青草，瘋長。

·04·

馬燈想了一會兒豌豆老師，地面之上，還是沉寂一片。馬燈就繼續(xù)想，除了爺爺，豌豆老師，馬燈還能和誰在一起呢？風火輪？還是小山羊？要是馬燈還有點奢望的話，那就是樹林間那鳴叫不止的鳥兒們了，黃昏或者午后的時光，在爺爺酣睡之后，是鳥兒們陪著馬燈度過一段段寂寞空虛的時光。

馬燈知道這只是奢望，那些陌生或者熟悉的鳥兒才不會那么聽他的話呢，他也不愿意讓它們聽話，它們有飛翔的翅膀，難道要把它們挽留在這低矮的群山？若自己有雙翅膀，他也會飛出葫蘆崖的。但現(xiàn)在陪伴他的唯有風火輪和小山羊。

風火輪這家伙！馬燈心里嘆道。其實馬燈想對風火輪說什么，可是一時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他想說忠誠、依靠、相依為命或是同甘共苦之類的詞語，似乎都顯得清淡。馬燈摸了摸額頭，咬住了嘴唇。

對了，影子。是的，風火輪就好似馬燈的影子。這不是形式上的形影不離了，而是馬燈生命的陪伴與守護。

他不記得風火輪從什么時候進入家門的。爺爺說風火輪在他上學前就來了，一直陪伴著他成長。

風火輪成長，馬燈也成長。馬燈上學，風火輪就在路口沉默地守望。風火輪很少喧鬧，更多的時間里，就圍繞著馬燈，守候在身邊。

憂傷的時候，馬燈就會把小山羊抱在懷里，在山坡上想心事。

小山羊是爺爺從狼口中奪下來的。母羊早已在與狼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命在旦夕的時刻，爺爺多年不響的獵槍萬般無奈冒起了硝煙。小山羊得救了，那只兇惡的狼死了。

爺爺抱起身邊那只受傷的小山羊，一起回到了葫蘆崖。

馬燈與小山羊的感情瞬間升溫了，達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這讓爺爺大吃一驚。

睡覺。

吃飯。

上山。

下山。

馬燈把小山羊抱在懷里，寸步不離。

馬燈對爺爺說，小山羊沒有媽媽，已經(jīng)很可憐了。

馬燈有時為了嘗嘗小山羊的伙食，就把自己也打扮成一只羊，趴在地上，裝著吃草，發(fā)覺那草真的粗糙，難吃死了。真不知道小山羊怎么想的！

·05·

爺爺多想讓自己睡個懶覺啊，睡個永遠的長長的懶覺，而且不用再醒來了。天氣陰沉，那條老病腿愈發(fā)嚴重了，爺爺甚至都不能動一下，只有活動的眼珠對著空洞的房頂發(fā)呆。

爺爺對著門外又喊了一聲：“馬燈！”

馬燈瞬間竄到了爺爺?shù)拇睬啊敔斖R燈，欲言又止，眼淚嘩嘩。半天，爺爺指著那不遠處墻洞里的那個藥瓶，對著馬燈說：“給爺爺把那個瓶子遞過來。”馬燈依照爺爺?shù)姆愿?，把藥瓶子遞了過來。爺爺繼續(xù)望著馬燈，目光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里里外外，把他看個夠。

爺爺轉動著眼睛，對他說：“馬燈，爺爺想再次看你升旗呢！”

“好啊，那我現(xiàn)在就給爺爺升旗?！瘪R燈一閃身跑出了門外。

馬燈熟稔地跑到門前那根旗桿旁。說是旗桿，其實只是一棵已經(jīng)枯死多日、光禿禿的柳樹，有一丈多高。平時馬燈陪伴爺爺夠了，就玩起一個人的升旗。爺爺要不是腿疼，肯定會笑得從床上跳下來的。這個馬燈，真是太淘氣了。

更讓爺爺想不到的是，馬燈居然把風火輪、小山羊、雞鴨鵝們當作少先隊員。爺爺睡在床上，經(jīng)常聽到馬燈訓斥小山羊、風火輪它們的聲音。

“坐好！坐好！不要亂說話，就你啊，喊什么媽媽呢？現(xiàn)在是升國旗了，誰也不許說話。”這是馬燈對著小山羊說的話?！澳阋蚕胝{(diào)皮？不要東張西望，這里沒有壞人，只有我和爺爺。再咬我就要罰你站了。喲喲，你也上架了啊，別把自己當作鳳凰啊，下個蛋就顯擺得不得了，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呢。大家聽好了，我們現(xiàn)在是升旗！升旗，懂嗎？每個人都要對著國旗行注目禮，記住，你們不是動物，是一群聰明可愛的少先隊員……”在馬燈稚嫩的國歌聲中，“起來！起來！起來！我們?nèi)f眾一心，……前進！前進！前進！進！……”

馬燈還和爺爺約定，以后只要遇上了困難，就唱起嘹亮的國歌。當然，這話也是豌豆老師在課堂上教他的。

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烏云大塊大塊地聚集在山頂?shù)纳峡?。馬燈照例升旗，依次請小山羊、風火輪、雞鴨鵝站好隊列，就連樹上的鳥兒們也意外地趕來了。這可真是不速之客??！但令人頭疼的還是那只小山羊，仗著和他親密的關系，老是做小動作，趁機欺負雞鴨鵝們，把馬燈氣得夠嗆。他實在憋不住了，甩起羊鞭，輕輕地一擺。誰知道，這只小山羊竟然賭氣離家出走了。

爺爺在屋里感覺到了異樣，就拿著拐杖使勁地敲著床沿，勸阻他：“馬燈，不要去，有大雨，山上危險?！睜敔斘⑷醯穆曇魝鞒瞿疚輹r，馬燈已經(jīng)跑出好遠了。

就在那一刻，山上爆發(fā)了驚天動地的泥石流，以毀滅的方式漫山遍野地肆虐下來，蔥蘢的山嶺瞬間化為平地……

·06·

馬燈趴在泥石流里實在太久了。他使勁地掙扎了一會兒，沒想到，那塊笨重的大石塊意外地推開了。他繼續(xù)用手扒去身邊的土，挪了挪身子，終于把頭伸出來，再掙扎，整個人都出來了。

放眼一望眼前的景象，他驚呆了。整個山包，全部被泥石流覆蓋了，似被戰(zhàn)爭的炮火洗禮過。馬燈一步一步挪向葫蘆崖，哭喊道：“爺爺，爺爺……”

小木屋早已不知去向，那些小動物們也不見了。只有那根光禿禿的柳樹旗桿，掛著泥濘，在風雨里落寞地佇立著。

馬燈站在旗桿下，仰望著孤獨的枝干，整理整理沾滿泥濘的衣裳，莊重地舉起右手，放聲歌唱：“起來！起來！起來……前進，前進前進……進……”

葫蘆崖下不遠處，有個隆起的小土堆開始松動，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07·

馬燈張開雙臂，向著遠方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