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版重鎮(zhèn)到引領公眾閱讀文化
——民國時期東方圖書館閱讀服務探析

東方圖書館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著名的私立圖書館。東方圖書館藏書量之巨，惠及讀者面之廣，為當時全國地方圖書館之首；不僅打破了古代藏書樓“只藏不用、秘不示人”之風，更是在“保存國粹、扶助教育”方面大放光彩，可謂當時中國私立圖書館行公共閱覽之舉的典范。

1 東方圖書館創(chuàng)辦緣由及閱讀服務前奏

1.1 東方圖書館緣起

東方圖書館的前身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資料室“涵芬樓”，它的建立，張元濟有赫赫之功。翰林出身的張元濟曾創(chuàng)辦過“通藝學堂”，學貫中西、博古通今。張元濟曾說：“光緒戊戌政變，余被謫南旋。僑居滬瀆，主南洋公學譯書院。得識夏君粹方于商務印書館。繼以院費短絀，無可展布，即舍去。夏君招余入館任編譯，余與約，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夏君諾之。”[1]1901年，張元濟應夏瑞芳之邀加入商務印書館，隨即著手搜集、購買書籍，為其編譯所建立一個圖書資料室。通過“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兩京，遠馳域外”[2]，張元濟廣搜各種善本、地方志及中外圖書資料，先后獲得會稽徐氏熔經(jīng)鑄史齋、長洲蔣氏秦漢十印齋、太倉顧氏諛聞齋、烏程蔣氏密韻樓、揚州何氏何園、浭陽端氏寶華庵、江陰繆氏藝風堂、巴陵方氏碧琳瑯館、南?？资先f卷樓等藏書，并為其善本、圖書收藏專設一室，定其名為“涵芳樓”。

1920年代，隨著新文化運動興起，新圖書館運動蓬勃開展，商務印書館出版事業(yè)順利發(fā)展。涵芬樓的藏書經(jīng)近20年發(fā)展日益豐富：“群書充積，而罕見之本亦日有增益。書室狹隘，不能容?！盵3]加上“近察國內文化進步之遲滯，遠矚世界潮流之日新，認為有增設公開圖書館之必要”[4]，創(chuàng)辦一所面向社會開放的圖書館構想日趨成熟。1924年4月，由商務印書館專項撥款的一座鋼筋水泥圖書館大廈落成，命名為“東方圖書館”。館長王云五解釋此名：“聊示與西方并駕，發(fā)揚我國固有精神之意?！盵5]經(jīng)過兩年籌備，1926年5月2日，在商務印書館館慶30周年之際，東方圖書館正式開館，對社會開放。

1.2 閱讀服務開展的前奏：流動圖書館

民國時期，名人志士在尋找治國安邦的道路上達成一定共識，認為“教育不一途而范圍莫廣于社會教育，改良社會不一術而效果莫捷于圖書館”[6]，借圖書館之力進行更廣泛的社會教育，以啟迪民智、救亡圖存。這一觀念與張元濟不謀而合，他自加入商務印書館始就以“扶助教育，開啟民智”為己任。

早在涵芬樓創(chuàng)設之初，張元濟就“擬勸商務印書館撥款數(shù)萬金收購古書，以為將來私立圖書館張本”[7]。他重視貧窮學生無力購書閱讀的問題，在擬創(chuàng)辦公共圖書館條件尚未成熟的情況下，想方設法滿足學生的閱讀需求。

1915-1918年，商務發(fā)行所在其一樓沿交通路(現(xiàn)昭通路)專辟了一間閱覽室，陳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圖書及一些儀器、標本和模型，供讀者免費觀覽。讀者也可向閱覽室招待員借取所需圖書在室內免費閱讀。

在新文化運動浪潮中，商務印書館也是一股沖在浪尖的激流。延續(xù)著“扶助教育”的理念和張元濟構建一個供公眾閱讀的圖書館的宏圖，商務印書館在1922-1924年間先后多次派人將書籍用船只運到江浙等地，沿途展出，供當?shù)貙W子閱覽，為一些偏遠的小鎮(zhèn)送去文化糧食，同時還隨地調查各地的教育狀況。

近代中國，由于內地交通不便，文化較之上海相對閉塞，教育相對落后，求知若渴的地方讀者往往購書困難、無書可覽，尤其兒童書籍更是罕少。因此，商務印書館派骨干去到上海周邊各邑大鎮(zhèn)，創(chuàng)設流動圖書館，舉辦巡回書庫，推廣文化，普及教育，“一時閱者購者絡繹不絕”，“備受各地人士之歡迎”[8]，反響極為熱烈。以流動圖書館的形式傳播新文化，商務印書館的這一舉動堪稱佳話，不僅在當時屬業(yè)內表率，且具有具大的社會影響力。商務印書館便以這種新穎的形式推動新文化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并唱響了其后東方圖書館成立的前奏。

2 東方圖書館閱讀推廣服務與活動

2.1 閱讀推廣服務開展的基礎

(1)經(jīng)費充足。從最初的構想到東方圖書館的籌備開放，商務印書館董事會成立了“公用圖書館委員會”，提出以銀元4萬元作為開辦經(jīng)費，并在兩年內由商務印書館每年另撥8000元作為日常經(jīng)費。1924年商務印書館花費約10余萬元終于將東方圖書館的館舍建成。1926年開放后，每年經(jīng)費預算案由董事會議決定，亦由商務印書館全部擔負。每年東方圖書館的經(jīng)常費和購書費總共約4萬余元，用以購買中外文獻和期刊、報紙及支付圖書館員工薪水薪金及其他一些費用支出。憑借商務印書館的雄厚實力，東方圖書館有著十分穩(wěn)定的經(jīng)費保障。

(2)藏書豐富。東方圖書館除繼承了原涵芬樓的絕大部分藏書，凡商務印書館新出的圖書，每種捐贈3冊給東方圖書館收藏。此外，每年用于購書的經(jīng)費約為二三萬元，至少可以購買兩三萬冊一般圖書，遠遠超過同時期的國內大部分圖書館。揚名海內外的古籍善本、品種齊全的地方志是東方圖書館的特色館藏，在豐富的中外書刊中，英文、日文書籍數(shù)量相當可觀，外文期刊也不乏全套收藏的珍本，如出版已達百年之久的德國《李比希化學雜志》(Liebig’s Armclender Chemie und Pharmazie)。到1926年圖書館正式落成開放時，已收藏圖書20余萬冊。

至1931年止，東方圖書館藏有普通中文圖書26.8萬余冊；外文圖書8萬余冊；圖表、照片5000余種；中國古畫10余軸；善本古籍3745種35083冊，還有剛購進的揚州何氏藏書約4000余冊，部分版本尚在整理中。所有館藏，包括普通圖書和善本，除圖表、照片外，達到463083冊[9]。而同時期的國立北平圖書館館藏不過371752冊[10]。相較之下，東方圖書館的館藏極為豐富，為開展閱讀服務提供必要的前提。

(3)管理先進。在館藏的分類管理上，東方圖書館采用王云五館長研究發(fā)明的一套以內容性質為分類標準、兼顧中外圖書特點的分類法，即中外圖書統(tǒng)一分類法，并配合以他研制的四角號碼檢字法和中外著者統(tǒng)一排列法。王云五對藏書管理方法的改革和創(chuàng)新，使藏書豐富的東方圖書館有了類別、書名、著者等幾種便捷的檢索途徑，既方便了圖書館的管理工作，也極大方便了讀者。

(4)組織完善。圖書館設董事5人，由商務印書館總務處推舉產生，作為圖書館的最高領導機構；設正副館長各1人，由董事會推舉并聘用。圖書館每年的經(jīng)費預算案及館中重要事項由董事會議決定。館長主持圖書館的一切事務，董事及館長、副館長之職均系義務擔任；主任、保管員、庶務員、辦事員也都各有其職責范圍。筆者根據(jù)高翰卿等人編撰的《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1897-1992)——我和商務印書館》其中之莊俞《三十五年來之商務印書館》一文所述制作了其組織結構，如圖1所示。

圖1 東方圖書館管理組織機構圖

圖書館成立之初，董事由張元濟、高鳳池、鮑咸昌、高夢旦、王云五等5人擔任，正副館長分別為王云五、江伯訓，中文圖書部主任為瞿孟舉，西文圖書部主任為潘圣一，另有辦事員等十余人。完善的組織保證了圖書館正常業(yè)務工作的開展，并在此基礎之上深化閱讀服務工作。

(5)制度健全。東方圖書館擁有一套較系統(tǒng)規(guī)范的管理制度，從管理人員設置到閱覽章程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如《東方圖書館閱覽章程》《公開閱覽辦事細則》《參觀規(guī)則》?！稏|方圖書館閱覽章程》規(guī)定了明確的閱覽時間、閱覽場所、閱覽手續(xù)及一些讀者注意事項，如讀者不能進入藏書室、不得損壞圖書、不在閱覽室交談或吸煙、閱覽圖書每次限取一本等?！豆_閱覽辦事細則》則是對圖書館辦事人員進行職責規(guī)定，并將辦事員分為閱覽室內、閱覽室外和售券處三類，界定其各自的任務和職權范圍，附則中還另注明一些辦事員的相關事宜，如休假、病假、輪班、加班等具體情況的處理方法。

2.2 閱讀推廣服務與活動具體情況

(1)開架閱覽。東方圖書館從一開始就采用先進的開架閱覽方式?！八囊粋€甚大特點，就是那長達四十來米的寬敞的大閱覽室，是實行開架的。這間閱覽室，除了一扇中門以及卡片目錄柜和出納臺以外，兩壁多層的書架尚陳列的工具書、百科全書和常用圖書大約有兩萬多冊，那是讀者可以自由取閱的，感到十分方便?！盵11]東方圖書館館長王云五趣言：“不怕偷書，若有人偷書，就算圖書館經(jīng)營成功了?！盵12]據(jù)該館史料統(tǒng)計，1929年圖書館全年總計閱覽人數(shù)將近2.9萬人，1930年全年總計閱覽人數(shù)為3.6萬余人。

(2)閱讀指導。為增進讀者的閱讀興趣，商務印書館于《出版周刊》上增開“讀書指導”欄目，特約國內各科學術專家撰述科學研究法，令讀者獲益頗多。后來把各期讀書指導文章單獨匯編成冊，此舉亦深得贊許。

(3)讀者培訓與教育。東方圖書館特設暑期圖書館講習班和四角號碼檢字法講習班，由圖書館館長王云五親自講授他發(fā)明的四角號碼檢字法、中外圖書統(tǒng)一分類法，大大提高讀者對圖書館的了解和使用率。此類活動還受到圖書館工作人員的熱烈響應，參與人數(shù)1928年為百余人，到1930年接近200人，1931年則有400多人。

(4)設立兒童圖書館。1928年添設了兒童圖書館，位于東方圖書館門前南面，為占地約為一畝的一間平屋，門窗漆以白色，比較雅潔。在東方圖書館大門前豎有“兒童圖書館”和指示方向的標志。兒童圖書館閱覽室門外設有簽名處，讀者需要先在登記簿上簽名才得以進入室閱覽。閱覽室的四周有13個書架，每架分3層，放置了約2000多冊圖書。這些圖書有文學、藝術、算術、尺牘、史地、歌劇、地圖、體操等，四壁還懸掛各種掛圖，如博物掛圖、修身掛圖、理科掛圖。閱覽室中央設15張閱覽桌，兩面各置一條長凳，可以同時坐5人，總共能容納150人。兒童圖書館每天下午3-6時開放，兒童可以自由取書于桌上閱覽，無需收費。閱覽室東西兩側墻面貼有閱覽規(guī)則，例如架上圖書可提到桌上閱、閱覽時間內不可交談多話、不可在圖書上涂抹等等。室內還張貼了一則富有創(chuàng)意的寶塔式通告[13]：

該廣告朗朗上口，吸引更多的兒童前來讀書。開放不到一個星期，兒童圖書館就已有四五百人到館閱讀，以尚公、三民、旦華三個小學的兒童為最多。

(5)首創(chuàng)研究部及支持學術交流活動。1932年1月，東方圖書館成立研究部，專供學者在館內做長期研究之用。研究部是王云五館長在考察國外圖書館后設立的，這在國內也屬首創(chuàng)。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輯的茅盾在進入商務印書館后曾說過：“在此不為名不為利，只貪圖涵芬樓藏書豐富，中外古今齊全，借此可讀點書而已?！盵14]劇作家、文獻學家阿英在青年時期就是東方圖書館的?？?，他在館里抄錄了很多古籍珍本，為后來撰述《晚清小說史》《小說閑談》提供了豐富的原始素材。政治經(jīng)濟學家于光遠與東方圖書館也有著難解之緣，他在那閱讀了大量自然科學知識類的圖書，為以后涉足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諸多領域并結下累累碩果打下堅實基礎。東方圖書館是不少學者、文壇巨匠的搖籃，不勝枚舉。正如巴金所贊譽：“在那里找得了一切的便利，使我時時都覺得只有那才是為讀者大眾設的圖書館?！盵15]

此外，商務印書館對中外學術的交流一直予以關注、支持和贊助。在東方圖書館對外開放當年，印度詩人泰戈爾就曾到圖書館作過學術報告，由徐志摩擔任翻譯工作。

3 啟示

書籍承載著人類社會的勞動與智慧結晶，并將寶貴的精神財富代代傳承下去；閱讀則是人類獲取知識、提高文化水平的重要方式。中國有著幾千年的書籍史和閱讀史，作為圖書文化史研究中一個相對較新的領域，閱讀史研究雖與書籍史、出版史、傳播史等學科研究都有相近、重合的部分，但不同于傳統(tǒng)的藏書史、出版史。閱讀史研究的最新成果《中國閱讀通史》填補了以往閱讀通史研究的空白，對我們更深入、透徹了解與掌握相關的閱讀規(guī)律大有裨益。幾千年來，書籍的文本變遷、制作與傳播技術革新、社會環(huán)境變化等，對社會閱讀產生了深刻影響，尤其是近代新文化運動的推波助瀾和出版、印刷技術的飛速發(fā)展，閱讀對象的范圍、閱讀方式方法、閱讀的內容等都發(fā)生了劇變。從這一點來說，閱讀并不簡單等同于讀書，閱讀并也不是被動地接受文本。閱讀的內涵遠比讀書來得更加豐富，讀者經(jīng)常會從閱讀中得到文本自身所含意義之外的東西，從而反過來去影響甚至參與文本的制造過程。文本同樣能引導或誤導讀者，文本的內容、敘述策略、形式、價格、發(fā)售方式、獲得渠道、廣告策略等因素也會影響到讀者的閱讀與接受程度。在這樣一個閱讀文化生產和傳播過程中，出版單位和圖書館的積極作用都不可忽略。

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開啟了那個時代民營企業(yè)以自身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創(chuàng)辦公共文化教育機構、為國人提供公共圖書館服務的先河。東方圖書館不僅收藏有諸多珍貴的古籍善本和多種中西文圖書、報刊、地方志，并且做到了向社會公眾開放，讓廣大民眾進館閱讀，助長社會閱讀風氣，提供了研學的方便，對社會多有嘉惠，對近代中國教育和文化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東方圖書館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不幸被日本侵略者投擲炸彈、縱火焚燒，毀于一旦，后曾幾度試圖恢復重建，最終也未能成功，留下頗多遺憾。但是，在它短暫的存續(xù)生涯和漫漫歷史長河里，自有其一個與眾不同的地位，在它存在之前和之后的時期里，都再沒有一家規(guī)模和影響力能與之相比的向公眾開放的私立圖書館。從東方圖書館的閱讀推廣服務舉措中可以看出，它秉承了商務印書館一以貫之“扶助教育”的精神理念，其對兒童及弱勢群體閱讀狀態(tài)的關懷，體現(xiàn)了閱讀平等、閱讀自由等思想和服務理念，對今天的閱讀推廣工作也有一定啟示：(1)閱讀是公平的，圖書館應保障社會民眾平等地享有使用圖書館的權利。青少年是閱讀推廣活動的主要對象，圖書館要特別關注兒童等弱勢群體的閱讀。(2)閱讀是自由的，圖書館應保證讀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求自主選擇閱讀而不受圖書館任何限制。(3)閱讀需要指導。圖書館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指導讀者閱讀，滿足讀者的個性化需求。(4)閱讀需要誘導。圖書館既要改善環(huán)境、簡化手續(xù)、舉辦各種讀書活動吸引讀者，也要走出去，兼顧更多民眾的閱讀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