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當代困境和藝術的可能

文_張喁

《等待戈多》在當代世界如此有名，在中文世界，已入選粵教版高中語文必修課。它還進入了我們的文化生活，比如成為街頭咖啡館的名字。即使沒聽說過《等待戈多》的人，隨便搜索一下，就能了解到它“日復一日等待永不會來的希望”的內容及思想，聽到別人介紹它荒誕、無聊的“后現(xiàn)代”戲劇表現(xiàn)形式。

旁敲側擊了解《等待戈多》如此容易，但真正回到這部劇作的劇本或者各種版本的戲劇乃至電影，能堅持看完就是廣大讀者或觀眾最大的勝利了。這個勝利如此來之不易，以至于1953年《等待戈多》登上舞臺，創(chuàng)下了連演300多場的佳績。觀眾爭先恐后去看看不懂的戲劇，成了對自身某種“智識”的證明。自此《等待戈多》風靡于世，2018年烏鎮(zhèn)戲劇節(jié)，該劇還是特邀劇目。

荒誕、后現(xiàn)代之類的標簽，堆積出現(xiàn)在高中語文老師的《等待戈多》教案上，更有甚者得出了“資本主義的人活得毫無希望”的總結。但在“見多識廣”的當代學生看來最多覺得貝克特就是“后現(xiàn)代”娛樂的鼻祖，沒必要一本正經地介紹和強調其所謂的意義。

我們還可以在互聯(lián)網上搜到很多有關《等待戈多》的“學術論文”，作者從名牌學府，到八線城市三級學院的教師，真是身處世界的邊緣，不忘歐洲中心的高大上，十足就是劇中那個被繩子牽著的奴隸“幸運兒”。

不是不可以談論《等待戈多》，而是先確認自己的處境。對于東方后象形方塊文字文化中的我們，《等待戈多》是歐陸異質基督教文化中的現(xiàn)代性不適異質文化，是異質中的異質，要消化這種文化，要跨越文化鴻溝外的鴻溝，既要跨越顯性的鴻溝，還要跨越隱性的鴻溝，這非常困難，要橫跨中西文明，還要跨越古典和現(xiàn)代，更要跨越宗教信仰和無神論，是要有知識儲備講究次第漸進，是連誤讀都不可能有能力去誤讀的。如果沒有這些前提條件，不如敬而遠之，更別說要求高中生們必修，那不是緣木求魚嗎？

貝克特用法語寫作《等待戈多》，時值二戰(zhàn)結束。我們常說二戰(zhàn)勝利，但失敗的人到哪去了？仿佛集體憑空消失。勝利，改變了地球的格局和輿論，現(xiàn)實世界成了百廢待興、大干快上的形而下世界，反思者成了最大的失敗者，勝利還用得著反思嗎？

戰(zhàn)爭與浩劫容易讓意志薄弱者一蹶不振，誰是意志薄弱者呢，就是居于被統(tǒng)治地位的理想主義者。而更廣泛的人民是沒有意志可言的，劫后余生是他們最大的安慰，剩下的事情只是按照被告訴的那樣去選擇如何生活而已。越是偉大的勝利之下偉大的時代，越有自慚形穢的孤獨者，貝克特如此，小他20歲的頭號讀者?？乱踩绱?。

?？略趹?zhàn)后的大學期間就已嘗試了自殺，當沒有死成的他1953年看到《等待戈多》，給了他向死而生的喚醒力量，他曾回憶當時：“就我而言，是貝克特《等待戈多》的首次演出使我實現(xiàn)了突破?！?/p>

福柯看重的是劇中荒誕對人本身的重大作用，他的感受如此之深，正是因為他自己率先不走尋常路，脫離了古典主義以來的主體和理性，開始了人自身的覺醒。而這種覺醒首先帶來的無依無靠且無聊的巨大鈍擊，然后借由賦予無形的事物予以荒誕的形式，人們才可能透過荒誕，認識到荒誕“處于劇情結構的中央，處于其劇情機體的核心，瘋狂同時既是靠不住的結局，秘密在這里從零開始生長，又是回歸理性和真相的出發(fā)點。這個點，標志著人物悲劇宿命表面上的可以指向結論的點，然而重新尋回幸福的真正線索，也是由這一點開始出發(fā)。平衡建立于瘋狂之上，但瘋狂卻又把這個平衡掩護在幻象和虛假的錯亂之下；劇情建構的嚴密性，便被隱藏于精心安排的無規(guī)則暴力之中。這個突發(fā)的活力、這些偶然姿態(tài)和言語、這道瘋狂之風，使得姿態(tài)和言語陷于混亂，破壞了線索，打破了姿態(tài)，弄皺了衣衫——然而，線索其實就這樣拉得更緊了。”

越是偉大的勝利之下偉大的時代，越有自慚形穢的孤獨者

我們普通人既沒有兩次自殺，也沒有成為像?？履菢拥拇笞x書人，更沒有生活在1950年代的巴黎，所以不要指望自己能對《等待戈多》有如此深的感受，我們能對?？碌母惺苡幸恍└惺芫驼f明，荒誕背后真是有隱藏的內容的，而不是皇帝的新裝那樣的騙局。

我們不要忘記，《等待戈多》是一個腳本，是一出戲劇，不是生存哲學，也不是道德說教，說到底，它是藝術形式。劇情雖然荒誕，充滿無價值的對話、無邏輯的囈語，只是對傳統(tǒng)價值的反抗，對邏輯中心主義的懷疑，而反抗和懷疑，從來只是和反抗懷疑對象構成一體兩面，耐心認真地看下去，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戲劇結構和劇情節(jié)奏，同樣是用心編排和憑專業(yè)經驗設置的。就連劇中的奴隸“幸運兒”大段無邏輯被主人許可可謂天書的“思想表白”，也不代表是可以隨意亂背的，而是需要演員一字不差地背誦表演出來的。

《等待戈多》是劇作是藝術，不是哲學文本也不是道德范本，貝克特們借由荒誕的形式，找到了藝術在不能談論“真善美”的時代表達的可能。然而貝克特們走了彎路，只須回眸東方千年文化，很容易找到“癡人說夢”“鏡花水月”這樣描摹荒誕的準確用詞。整個一出《等待戈多》，更無非就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础兜却甓唷?，應作如是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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