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野路子藝術家的成長之路

本刊記者_王輝 供圖_周強

周強的工作室，在成都東勝街一小區(qū)頂樓，數(shù)百米之外，就是地標寬窄巷子、人民公園。秋天已至，天臺上的盆栽多見凋謝，微風中又落了些花瓣，香氣氤氳開來。他養(yǎng)的小貓見到生人，上躥下跳。

眼下的周強，擁有了時間自主權：看書、觀影、會友、旅行、做作品，日子過得自由自在。周強一手拿煙，一手將茶水依次斟滿，身子向前傾了傾：“我發(fā)現(xiàn)，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無知，有時甚至更孤獨，話也變少了。”

一個人的生命體驗是非常局限的，閱讀是自我的延伸，改變慣性的刻板和標簽化，去感受未知和新鮮事物，豐富生命體驗，一直是他打破自身局限的方式。

圖像是周強與外界對話的另一介質(zhì)。“說話除了啰嗦，還有不少風險。攝影則可以替我說話。我的作品，代表了當下我對自身和世界的認知與反抗?！?/p>

“我無法走父母期待的路”

在一個關于性別的作品中，一位90歲從事人體模特的老人，全身赤裸與青蛙相結合為一種造型，平靜直視鏡頭。周強意圖通過圖像的介質(zhì)呈現(xiàn)，表達一種對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質(zhì)疑。

“我們?nèi)粘Ｕ務摰娜说男詣e，多半是由文化、社會建構起來的。男生有男生的教育方式，女生有女生的教育方式。性別也好，人本身也好，在社會中都是不斷被定義的。青蛙，當它還是蝌蚪時，被定義為蝌蚪。長出尾巴，可以吃害蟲時，又被定義為青蛙。人在不斷長大的過程中，性別、身份會被不斷定義，隨之賦予其不同的角色和功能。”

周強不喜歡定義和被定義。也許是骨子里天生的叛逆，當自己的人生在不斷被定義，自己不能掌控時，他就會反抗。

10歲那年，他離開自貢的小山村，隨務工的父母輾轉(zhuǎn)到湖北荊州公安縣，入讀斗湖堤公立小學。因課堂上開小差，被老師拎耳朵并罵其“四川佬”，他抄起掃帚便打。

面對全校師生讀完檢討書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逃離學校這個鬼地方。之后一年多，他在長江邊釣魚、瞎逛、泡網(wǎng)吧，渾渾噩噩，父母拿他沒辦法。

“我很小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壓迫。我想唱歌，父親奚落我，覺得不是那塊料；當然，家里也窮，讀不起那類培訓班；我十六歲在江浙工廠，如果混成小主管或廠長，父母覺得這是不錯的路，我卻覺得沒意思，說不干就不干。到成年為止，我都沒有按照父母期望的路數(shù)走。父母覺得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他們就生了我弟弟，比我小了15歲?！?/p>

在輟學生周強眼中，中國當下的教育，體制也好，父母也好，總試圖把孩子教育成他們想要的樣子，而不是他們自己要成為的樣子。

而他要成為自己，這是一道終生的命題。

被網(wǎng)友影響的命運

輟學的小鎮(zhèn)青年，十有八九去工廠、理發(fā)店、餐飲、建筑等行業(yè)。周強命運的轉(zhuǎn)折，居然來自一位網(wǎng)友。

我始終認為，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得與他個人相關，比如《生》這個系列作品就是去探索人、動物、環(huán)境、物體，在不同空間里呈現(xiàn)出生存和欲望之間的關系，而我更多的是通過這個項目來反觀審視自己。

僧

2009年，他辭掉了寧波工廠工作，想換一種生活，就坐上了開往湖南婁底的火車，去找QQ上認識的網(wǎng)友。

很幸運，他的網(wǎng)友不是新聞中常見的那種類型。好心的網(wǎng)友給他租了個單間，沒錢的時候，還給他買衣服。陌生的城市里，周強換過幾份工作，最后去了一家銷售醫(yī)療器械的公司。一段時間后，得到老板賞識，被提拔成了小主管。

“當時傳銷很猖獗，父親每天打電話詢問情況，擔心我被卷入傳銷組織。但我幸運，在婁底安頓了下來?！敝軓娺€記得父母當時的擔心。

某一天，電視節(jié)目上，看到一明星胸前掛著相機，看起來很酷，周強純屬為了效仿當明星的感覺。研究了一陣子后，他向舅舅借了一萬，連帶自己存的錢，入手了一套設備。2010年拍攝了一座在建大橋坍塌事件，選出得意的照片，就上傳到QQ空間。

不料，一位QQ網(wǎng)友是湖南當?shù)匾患颐襟w圖片編輯，隨即他拍攝的照片首次被刊發(fā)在了媒體上，這意外的收獲，讓周強興奮不已。敏感的他，開始跑新聞現(xiàn)場，照片時不時地被騰訊、網(wǎng)易等門戶網(wǎng)站采用。一次新聞報道的圖片，讓他足足賺了兩千塊。

感覺這種賺錢的方式不賴，對比銷售工作的無聊，周強選擇辭職，成為一名自由報道攝影師。

八年過去了，他從報道攝影師到影像藝術家身份不斷在發(fā)生變化，從講述者轉(zhuǎn)變?yōu)橐粋€輸出者。

《生》系列里有幾幅圖像是動物園里拍攝的，孤獨的猴子，趴在鐵絲網(wǎng)上毫無生氣的鸚鵡，在籠子里轉(zhuǎn)圈圈的老虎?！叭藗?yōu)榱藵M足自身對動物的好奇和欲望，把它們?nèi)︷B(yǎng)起來，它們愿意嗎？”

十二歲那年他在長江邊遇到一場放生，而那些魚類不適應水質(zhì)都死了。他反思人性的自私、狹隘與欲望的多樣……去拍攝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空間里的狀態(tài)，

在文藝史上，尤其不必以身在草莽為悲。科班最大的作用，也不外乎啟蒙而已。傾聽他們的故事。

流浪的下崗工人

拾荒女人

在周強看來，作品是成就和暴露一個藝術家的雙刃劍?！澳隳X袋里面裝了什么，作品是直接反映的。一個作品至少要傳達一個感受，并有供人想象和思考的余地。人要對這個世界有自己的態(tài)度，而圖像是我傳達態(tài)度的有效途徑?！?/p>

周強的命運里，頗有點藝術家的“傳奇”。小時候家里太窮，留守兒童、學道士、打工，諸多的經(jīng)歷對當下的創(chuàng)作都提供了養(yǎng)分。

底層的經(jīng)歷，使得周強更早窺見了生活的艱辛與麻木。他將個人的經(jīng)歷與體驗結合變成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

他特別看重攝影史藝術史的重要性，以及文學、歷史、哲學等對人內(nèi)在的豐富。因為，攝影憑借心眼，使一些雕蟲小技是容易被看穿的?！皵z影師到最后其實就是在拍自己?！敝軓娬f。

對于自己的學歷背景，周強現(xiàn)在并不感到遺憾，他覺得校園之外，有廣闊的空間，有趣的人，萬千的書，都可讓人學習。

確實，在文藝史上，尤其不必以在草莽為悲。最偉大的科班最大的作用，也不外是啟蒙而已。

樂園 · 猴

行走江湖靠的是心軟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闖蕩江湖靠的是什么？是心軟。鐵石心腸的人行走江湖，是感受不到生命力的，只有切身的感知，懷著同理心，敏感并豐富，才適合搞創(chuàng)作?！敝軓姾芟矚g藝術家嚴明這段話。

《生》的系列里有一幅作品，是一個流浪的下崗工人。周強說道：當我在拍攝這幅照片的時候，我希望呈現(xiàn)作為人應有的尊嚴，我不希望去呈現(xiàn)他落魄、身上臟兮兮的一面。

除去天然血液里的不屈，周強的“心軟”與善良，更多來自爺爺?shù)挠绊憽?/p>

“爺爺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從不與任何人爭執(zhí)吵架，因排行老四，在當?shù)氐木b號叫做‘四恭敬’?！闭劦綘敔?，周強的口氣比談起父親要柔和得多。

爺爺沒讀過書，卻通過民間傳統(tǒng)方式教育他——吃飯不能趴在桌子上，夾菜不能跑到對面去，不能做壞事，更多是一種生活經(jīng)驗式的教育。正如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之嘆，“中國平人之敬是這樣直道的生在民間。”

大約在八歲時，周強第一次感受到自尊心的受挫。父母那時遠在新疆打工。鄰居家的孩子騎了一輛電動腳踏車，沒有玩具的周強湊上前去，跟小伙伴商量，想騎一下。

“別借給他騎，弄壞了他們家賠不起。”孩子的家長在旁邊嚷道。

周強忍不住，哭著回家了。爺爺知道緣由后，沒有去找對方，而是找來幾塊木板和滾珠軸承，花了一天時間，做了個手動的腳踏車。

古人講，“御人以口給，屢憎于人?！睜敔斢脽o聲的教育和謙和的性格，給周強的童年一個完整的呵護。

在外面闖蕩這些年，只有過年才回家看看，但多半時間是花在享樂中。

“你說奇怪不奇怪，身邊越熟悉的人，你越是忽略他，你沒有觀察到他的變化——他的皮膚，他的頭發(fā)，他走路的快慢……”

前幾年，爺爺突然離世，周強才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爺爺去世后沒多久，周強在脖子上文了一串數(shù)字：1928年10月24日。那是爺爺?shù)霓r(nóng)歷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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