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

○黃海兮

太陽從一排排密集的建筑物中陷落的時候，路燈沒有亮起來。

滾燙的夏天，瀝青路面散出刺鼻的油味，是汽油的氣息。汽車堵在十字路口，綠燈亮時，傍晚的斑馬線上行人依舊快步而過。有人見縫插針般急速穿過馬路，出租車司機探頭惡狠狠地罵人：瓜皮！它轟鳴而過。我在含光路216路站牌下等車，有人一口痰吐在垃圾桶鐵皮箱上，揚長而去。另一個人給我們這些等車的人發(fā)廣告卡片，風姿綽約的半裸女體上印著醒目的一行字：玫瑰之約：150749XXXXX。你懂的。我看了看，隨手把它扔進垃圾桶。有人直接撕開卡片，丟在路上，汽車卷著它們跑，它們跑啊跑，沒人知道它們最后的下落。

我等來的那趟公共汽車塞滿了人。

“下一趟?！彼緳C喊。我被人擠在門邊上，有一只腳懸空。司機繼續(xù)喊：“往里走，往里走！”他有些不耐煩：“下去，下一趟！”我又被擠出了車。那輛喘著粗氣的公共汽車搖晃著，在街道上若無其事的樣子，路過它身邊的人，被嗆出一身的柴油尾氣。我想起小的時候跟著班車奔跑，在鄉(xiāng)村的機耕路上，它一屁股黑煙熏我和玩伴，跟今天的氣味差不多。不同的是慢吞吞的公共汽車涂滿這座城不同的臉譜，它間接地告訴我許多人患了婦科病、不孕不育、痔瘡以及他們的難言之隱。

我繼續(xù)等待下一趟公共汽車的到來。我低頭翻看手機的內(nèi)容，今天的天氣預報和新聞事件，南方水災和這座城各種娛樂信息。人群其實沉浸在焦急或漫不經(jīng)心的過程，他們早就不再關(guān)心遠方的事情。現(xiàn)在，等車，去另一個地方，背帶姑娘和紋身青年摟摟抱抱，有人的目光掃過他們身體，仿佛一束X光可以穿透肉身，顯現(xiàn)骨頭。我一驚，也許他們的目光擊中了我的前世今生。

十八年前，我搭上一列綠皮火車從小鎮(zhèn)出發(fā)，經(jīng)停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縣城去長安。沿途羅列的山巒，廣闊的莊稼地，流淌的小河，遠方成了近處。黑暗的隧道我沒數(shù)過來，它在消失。深夜的火車，熟睡的人歪脖，席地坐睡的人搖晃，我隔著一張舊報蜷縮地坐在酸臭的衛(wèi)生間旁邊稍有安身之處。通體發(fā)亮的列車進入沉睡的大地，我在一張發(fā)黃的小報上躲躲閃閃，徹夜閱讀小段子和黃色見聞。鐵路警察不時盯著我看。

今天站牌下，被不停打量的人，他們可以從容地表示自己的不屑或憤怒，而我那時只能謹慎而猥瑣地盯著自己看。今天他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生活像這趟公共汽車一樣即使誤點，即使緩慢，即使破舊的車身貼上新鮮的城市宣傳語，即使燈紅酒綠的夜晚將要來臨，他們從未像我那樣停頓，或者對這條街道發(fā)呆，去幻想自己的另一座城堡，密密實實地存在睡夢里。這時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問：“蘋果6要嗎？”我一驚，并下意識摸了摸口袋，哦，手機還在。我轉(zhuǎn)過頭一看，一個年輕人對我說：“1500。新的。”明晃晃的太像一把匕首，像要插進我的內(nèi)臟。我想起自己在火車站遇到的情形：我從火車站出來，遇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側(cè)面、正面或者后面，用同一方式貼近我問：手機，買么？日常的戲劇正在重復逼近我的生活，但我在不同的時間重復拒絕了它。

我無所事事地看著公交站牌，褪色的地名旁邊沾滿了不干膠小廣告：打孔（139919XXX）、砸墻（138918992X1X）（13991903XX8）、通廁修馬桶（13991976X7X）、刷漆（139919X5X2X）、家政服務(wù)（139918X440X）、空調(diào)加氟（139919X66XX）。撕了再貼，貼了的在上面再加貼，一張一張地加厚和加深。有人給他們打過電話，有的已成空號無法聯(lián)系，有的改行做其他的。我的一位朋友去年春天從城市的牛皮癬中聯(lián)系了一名家政服務(wù)人員，沒干幾天家里被盜走了筆記本和首飾。報案到派出所，一直未有消息，聽說是PS的身份證復印件。不干膠廣告已是騙子、癮君子、無業(yè)者和盲流的天堂。

環(huán)衛(wèi)工坐在路沿上，她剛從馬路對面過來。她年紀看起來有些大，但只有幾縷白發(fā)。臉色黝黑，皺紋也不深，她隨身帶一個碩大的塑料茶杯，正一口一口地喝著。喝后站起來，看了看站牌下那些被撕碎的紙屑，掃進簸箕。有人把喝完的塑料瓶扔進垃圾桶，她翻了翻又把它挑出來，放在一棵樹下的蛇皮袋中。動作不緊不慢。含光路中的一截，兩條十字路口之間，每天見她來回很多趟，黃馬甲穿在身上，被汗水浸漬后干燥成白色的汗跡。我問她：“每天干多久呢？”她說：“十二個小時。”令我不忍細問她具體的薪水。

另一個人也在翻揀垃圾桶里的東西，臭氣從里面向上發(fā)散，站在旁邊等車的人捂著鼻子讓開。有時尋找的東西空無一物。他有些失望，往前走著，一身油跡斑斑。

人群在繼續(xù)等待，有些人提前打車出發(fā)了，讓沒事和不急著回家的人繼續(xù)觀望吧。

我終于擠進了這趟公共汽車。我去東門找一位朋友喝酒。渾身燥熱的車體，夏天正在加速奔跑。在空調(diào)的作用下，香水和汗臭迅速彌漫開來。車廂里，人們像靜止的樹，他們一動不動，確實也沒什么地方可以挪動了。我貼在座位邊上，屁股還貼在別人的身上。這種難受也是別人的難受。好不容易抵達了一個站牌，下去和上來的人一樣的多，我只是挪了一個位置，繼續(xù)像一棵樹靜止的姿勢。

扶手上有上下五只手，如果拍成照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這每一只手將會是一只什么樣的手呢。從上而下觀察，第一只手黝黑粗糙，第二只手平緩細長，第三只手肥胖粗短，第四只手纖細，第五只手是白嫩的小手。我無法猜測他們的身份。我們在這輛公共汽車上搖擺，車載廣播在提醒下一站是XX站，請帶好行李準備下車。一些人下車，又一些人上車。車在行駛的時候，車廂里的顯示屏重復播幾條廣告，某某女子醫(yī)院和某某男科醫(yī)院，關(guān)于無痛人流、婦科炎癥，關(guān)于包皮過長、陽痿早泄。嗯，廣告畫面中豐滿的佳人臉色紅潤，還有那個西裝革履的外國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有難言之隱吧。佳人和高富帥，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但胭脂膏粉洗盡之后，人形畢露。

車偶然來一個急剎，有人前俯后仰，我才意識到車廂寬松了好多。但是意外的情況是一個女子跟我來了一個親密接觸。有點兒像惡俗的電視劇情節(jié)，生活可能不會提前預設(shè)。我想說的是她的前胸碰到了我的后背。心頭有一種柔軟，也有一種警覺。她的一聲尖叫，讓所有人都看著我。我仿佛成了眾矢之的。我歉意地聳了聳肩。我成了一個猥瑣者？或一個性騷擾者？眼神告訴我自己像極了。我對她說：“美女，你踩到我的腳后跟了?！贝丝?，我最需要像她一樣大聲喊叫，什么也不用解釋。她驚魂未定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彼龓臀医獯鹆四切┮苫蟮难凵?。然后她顧自看著手機微信聊天。她盯著手機屏幕看，有人盯著她看。

下一站，她下車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錢包不見了。幸好手機還在。我壓根兒不知道錢包消失在何時何地。有人幫我分析，一定是剛才那個女的趁我不注意時，偷走了我的錢包。一切猜測于事無補。我想起第一次坐611路公共汽車從西安火車站到土門，我緊掇自己的帆布袋，生怕丟失，它像我的命要時刻握在手里。其實這帆布袋只有洗漱用品、幾十元錢和在途中沒讀完的一本書，再無它物。那時的警覺和對陌生地的恐懼讓我神經(jīng)繃緊，無論怎么疲憊，有些物件是不能丟的。我小的時候，父親打罵我丟了東西，罰我晚上不能吃飯。如果父親他還活著，一定還是要痛罵我的。是的，當一個人的聲音徹底消失，即使我有一天把自己弄丟了，再也回不到父親的身邊，他會不會打罵我？我不能假設(shè)，我知道父親在天上看我。

下一站，我也要下車。

從含光路到東門，我看了看時間，用時40分鐘。如果不堵車我想會節(jié)省十分鐘。省掉的時間里，發(fā)生了一些事，中間隔著好遠。我以前從更遠的西郊到東門，時間用不了這么久，那時城市是可以用腳丈量的。

記得有一次我開車經(jīng)過吉祥路，堵在十字路口。有幾個人過來塞卡片和宣傳頁，我把車窗關(guān)上，他們把卡片別在門把手上，把宣傳頁夾在前擋風玻璃的雨刮下。如果你開了車窗，卡片就會飛進車內(nèi)。這些人好氣又好笑，并美其名曰：請支持他的工作。還有一次，我打車赴約一個飯局，也堵在吉祥路十字路口，計程器的秒表不停地閃著，價格在上躥。好不容易熬過那截盲腸路，公共汽車追尾了出租車。我坐在副駕上，額頭磕在前擋風玻璃上，起了個小包。只好怪自己沒系好安全帶。一車的人都下了車，只能換乘下一輛車。

車廂里有一個老人，一直站在那里，我問他：“需要座位嗎？”他說著方言，我沒聽懂。他拿出一張寫有地址的紙：太華路百花小區(qū)X號樓1單元X室，電話13002902XXX。

我?guī)退谑謾C百度了一下：先到太華立交下車，改乘801路到百花村。我2006年抱著兒子去百花村一個私人診所看過兒科，記得當時太華路修到百花村附近就結(jié)束了。我問了好多人，才在那個城中村的一條巷子找到一家沒掛牌的診所。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帶著一個年輕人坐診，只賣一種膏藥。只需把它貼在小兒的肚臍里，小兒消化不良等病癥保證病除。房子客廳墻上掛滿了歌功頌德的錦旗，孩子的哭聲不斷，狹小的客廳擠滿了問診的大人。大夫問知了孩子的近況：不吃、哭鬧、吐奶、拉便稀。在岳母的堅持下，我買了一個療程300元膏藥回家。其實是小區(qū)一個老人告訴岳母這個偏方的，上了年紀的老人相信它。后來兒子住進兒童醫(yī)院，我們把膏藥也用完了。此后十年，百花村被拆遷了嗎？是否換了一個高大上的樓盤名稱？我沒有關(guān)注。

呃，公共汽車上，年輕的情侶有好多說不完的話，他們卿卿我我，旁若無人。窮人需要坐公交，富人體驗坐公交。這座城想坐公共汽車的人要比上公共廁所的人多，也容易得多，即便是同樣排隊。

傍晚的太陽光照進車廂，他們都有些倦了，有人在座位上把頭歪到過道，打起呼嚕。我想他一定是去終點站，但愿。有人瞇著眼打盹，車載廣播出聲，他就醒來。車窗外，暮色漸濃，路燈初上，熙熙攘攘的聲音和人，還有遛狗的人和廣場舞大媽，我想夜晚并不會沉靜。

我下了車，我乘坐的公共汽車已經(jīng)遠去。

我和你們接踵而至，又很快淹沒在人群中。那條機動車道也擠滿了電動摩托和自行車，大家擠在一起，向前趕。比蝸?？焐弦稽c的公共汽車突突突地冒著尾氣，司機一個勁地按著喇叭，沒有人理他。夜市的攤位已經(jīng)開始侵占馬路牙上的盲道，他們吆喝的聲音此彼起伏。但汽車不時的急剎聲要比這里的動靜還大。公共汽車一輛接著一輛，不同的號段，抵達不同的地方，只是在此相遇一會，又要出發(fā)。我在這里到達，2016年夏天的黃昏。我抬頭看見沿路的門店都亮起了燈，汽車也亮起了燈，徹夜透亮的建筑物輕易地占領(lǐng)了許多人，在這個有點迷亂的夜晚。

公共汽車還載著其他的人在城市不停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