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鼻子

黃 璨

1

沙鼻子是潘老大家的一匹駱駝。它的鼻子上有很多小黑點(diǎn)，像撒了一層沙粒。

潘老大給它起這名，是為了將它跟別的駱駝區(qū)別開。其他駱駝也都有自己的名，毛峰子、紫墩墩、偏峰子等等。毛峰子毛茸茸的，紫墩墩毛色發(fā)紫，偏峰子一個駝峰歪著。只有沙鼻子是被經(jīng)驗(yàn)老到的潘老大從眾多駱駝里精挑細(xì)選，馴化后幫他干農(nóng)活的。那么多駱駝，潘老大為何偏偏選中了沙鼻子，不知道。潘老大自己不說，只拍著沙鼻子寬大的身子，說，這可是匹好駱駝啊！

駝群里，潘老大一眼就可以看準(zhǔn)了沙鼻子。有時駱駝多，高高低低臥在一起，潘老大一時找不到它，只要朝駝群大喊一聲“沙鼻子”，它的頭立刻就從駝群里高高地抬了起來。潘老大說，走，沙鼻子，下山幫我犁地去。沙鼻子就鼻子里“呼呼”兩聲，一雙長睫毛絨球似的眼睛看著潘老大，乖乖地跟著潘老大從很遠(yuǎn)很荒涼的山里（當(dāng)?shù)厝税鸦纳胶透瓯跒┙y(tǒng)稱為山里）回到村里犁地去了。

潘老大養(yǎng)駝幾十年了。凡他牧養(yǎng)的駱駝，即便是旱年少雨，駱駝喜歡吃的沙柴長勢不旺，他也能把它們養(yǎng)得膘肥體胖、毛色亮滑。他有的是辦法，但秘而不宣。

沙鼻子不情愿被馴化，像它這樣自來生長在西北荒郊，天生的野性，喜歡視野開闊、空氣通暢的山中生活，想奔就奔，想臥就臥，還可以吃到它愛吃的沙柴?？勺源虮焕酱謇?，它那恣意的山中生活就被削去了一大塊。頭被套上一個籠頭，鼻子通肉穿一根很粗的木簽，連著一根繩，被潘老大緊抓在手中。潘老大朝下

一 手中的繩，說：“臥!”沙鼻子不懂，仍站著?！芭椤币宦?，沙鼻子直覺得腿上刺辣辣的痛。它看到潘老大手里還拿著根粗木棍，要再一次舉起。沙鼻子這才知道腿上為什么痛了，沒等那木棍再一次落下，撲通一下就臥倒了。

沙鼻子起初也抗拒。套龍頭時，它用嘴里的唾液及反芻的草渣“噗噗”地噴潘老大，噴得潘老大全身都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潘老大不生氣，看著沙鼻子笑：“這狗日的，脾氣這么大！”——沙鼻子噴人那樣子實(shí)在是憨。穿鼻簽時，錐心地疼，沙鼻子急了，抬起扁石墩一樣的腳狠狠地向潘老大踢過去。這下把潘老大惹怒了，將它的一條前腿從關(guān)節(jié)處窩住，用繩子綁緊，一邊嘴里罵“讓你個哈慫不聽話”，一邊拿著棒子可著勁兒敲它。那當(dāng)兒，沙鼻子成了三條腿，跑不脫，又跳不起來，可憐它一副大身架狠力氣，卻只能屈服，乖乖地聽潘老大讓它臥，讓它站，讓它干啥它就干啥了。

還有吃的問題。山里沙鼻子常吃的沙柴，坡上、灘上，一小墩一小墩的，看著像干柴一樣粗粗拉拉，摸起來還扎手，但進(jìn)到沙鼻子嘴里，“咔嚓咔嚓咔嚓”，耐嚼又飽腹，很讓沙鼻子覺得舒坦。那東西還耐寒、耐旱，一年四季都吃得到?？纱遄永铮毓∩习讞顦涞娜~子它偶爾能吃上幾口，地里的麥草、菜蔬之類，沙鼻子連碰都不能碰——人都不夠吃。即便它伸長脖子夠著那些高樹上的葉子，快快地吃上幾口，潘老大也會因自家牲畜破壞公物被村委會罰一大筆錢。潘老大可不愿意，他已經(jīng)因?yàn)橐黄ヱ橊劚涣P過款了，一千塊，氣得潘老大簡直發(fā)了瘋，把那匹駱駝打了個半死。一千塊啊，潘老大得辛苦多久才可以掙上!

潘老大給沙鼻子喂的是料，玉米稈、麥秸之類混磨成的草料。為了怕沙鼻子上火，還常在料里摻些大黃粉，味道怪怪的。沙鼻子不吃，連嘴都不張。沒辦法，潘老大便同家里人將它用繩子套倒（怕它又踢人），草料摻了水，強(qiáng)行往它嘴里灌；一個破搪瓷缸子，嘩嘩嘩的，淋得下巴、脖子都是。它也急了，邊掙扎邊嘶鳴，好幾次要將那草料噴出來。結(jié)果，料剛灌進(jìn)去，它的嘴即被潘老大的雙手緊緊箍住。幾天后，便習(xí)慣了。草料雖不及沙柴那樣自然風(fēng)味，卻能讓它身體長膘長力氣，不至于身子乏。駱駝最怕身子乏了。忒大一個身體，吃不好，營養(yǎng)不足，站起都困難，更不要說還得幫潘老大干農(nóng)活。

不怪潘老大這么狠。潘老大家里那情況，如果沒沙鼻子這樣相對老實(shí)的駱駝幫他擔(dān)點(diǎn)事，十個姊妹七個兄弟加上父母，統(tǒng)共二十幾口人，幾十畝地，僅靠家里那一頭牛，根本使轉(zhuǎn)不過來。他又是排行老大，家里的天都是靠他幫父母親強(qiáng)撐著。按潘老大自己的話說，上天入地的苦都受過。上天？不知怎么個上法。入地？下煤窯算得一例。那些私窯主，個個眼里只有錢，哪個把窯工的命當(dāng)回事？常常早晨進(jìn)窯了，晚上能不能出來都懸著，一家人都跟著過不安穩(wěn)。還有什么呢？潘老大不想說了。破珠子撒在路上，誰還愿意撿起。

2

沙鼻子正式成為潘老大家里一個重勞力。

初次上地，潘老大在沙鼻子籠頭上綁了個大紅花。開門紅嘛，圖個吉利。惹得村里那些碎娃子跟在它身后又是喊又是笑——整個村子，它是唯一被主人帶到地里干農(nóng)活的駱駝，由不得村民們要笑。幾十年前，也就是西北交通不便又世道比較亂的時候，沙鼻子上好幾輩的駱駝們擔(dān)負(fù)的可是在戈壁灘或沙漠上為有錢人家運(yùn)送貴重貨物的重任，專送鹽、金銀珠寶之類，相當(dāng)于鏢局承運(yùn)。每趟貨出發(fā)前，駱駝們都一個個精神抖擻、風(fēng)光無限的樣子，牛氣得很！

——牛氣個啥！潘老大心里明白。那時候，駱駝們干的那活，經(jīng)年跋涉在荒無人煙的戈壁或沙漠，除了要冒著被熱死、渴死、風(fēng)沙掩埋的風(fēng)險，途中還常會遇到土匪。往往是，駝隊(duì)正有條不紊地行進(jìn)著，突然冒出一撥土匪，沖著喊著將貴重貨物一搶而空，將最肥的駱駝殺了吃肉，還兇殘地把駝把式的頭割了扔在荒灘上，連個全尸都不能得。那場面，沙鼻子沒見過，潘老大見過，他遇到的那窩土匪沒殺他，但他的魂魄早被嚇沒了，再沒搞過駝隊(duì)運(yùn)輸。與沙鼻子比起來，老一輩駱駝那不叫風(fēng)光，是在吃潘老大那樣上天入地的苦。

所以，沙鼻子的命算是好的。

沙鼻子也就很安心。別人家地里，一頭牛或是驢，吭哧吭哧被后面扶犁的主人高甩著鞭子猛抽，拼了命地往前使力。潘老大家地里，沙鼻子像座山一樣，一聽得潘老大在后面吆喝一聲“走”，沙鼻子就不緊不慢一步是一步地拉著犁頭悠然往前。常常是別人家的?；蚴求H吃力地往前犁三四步，沙鼻子早一步就跨過去了。沙鼻子脖子又長，掉頭靈活，轉(zhuǎn)彎時就不像那些牛、驢一樣笨拙。如此，潘老大就高興，甚至得意，吆喝聲就揚(yáng)得更高，仿佛連天上的神仙都炫耀到了。那些斜眼看熱鬧的村民這才開始羨慕，后悔自家怎么就沒養(yǎng)駱駝，怎么就沒馴化出像沙鼻子這樣踏實(shí)能干的好勞力。事實(shí)上，他們也就是腦子里想一想，安慰一下由心而起的紅眼病。即便不去笑話沙鼻子帶了大紅花上地，他們心里也清楚，無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一匹駱駝的價格遠(yuǎn)高于牛驢之類，沒那么容易牽回家。要說還是人家潘老大厲害，既能受得苦，腦子又活泛，淋淋拉拉一大家子的生活被他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

還有套架子車?yán)\(yùn)糧食、送最小的弟弟到十幾里地之外的鄉(xiāng)辦小學(xué)上學(xué)，等等。以至于后來，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地里不再需要這樣重勞力，沙鼻子就被潘老大閑時拉到附近的景區(qū)充當(dāng)游客的坐騎，在景區(qū)指定范圍內(nèi)游來晃去，為潘老大掙點(diǎn)外快?？偨Y(jié)沙鼻子在潘老大家干的這些活，舊時代是舊時代的，新時代是新時代的，與時俱進(jìn)。

也會累。每天隨潘老大天不亮就出去，有星星了才回來，感覺他家的活這一輩子都干不完。唯一的好處是，只要沙鼻子聽話、肯干，潘老大便格外地憐惜它，寵著它。閑時，尤其春種秋收一結(jié)束，潘老大又把沙鼻子拉回到山里。在潘老大依坡挖就的一孔土窯，同時也是駱駝們每隔三五天從外面覓食返回吃水的那一處，太陽大大地曬著，沙鼻子在水槽里狠狠地喝上一肚子水，前腿朝前、后腿朝后跪趴在那里?？磁死洗笤隈勅豪镒哌^來走過去，總會多一點(diǎn)時間停在沙鼻子那里，拍拍它的頭，摸摸它的腿，將它厚墩墩的蹄子提起來看看有沒有受傷。然后，用他的干樹杈一樣的手給它梳理亂糟糟的駝毛，伸到它胳肢窩里給它撓癢癢……這些特殊待遇，其他駱駝是享受不上的。正所謂勞苦功高，勞動得苦了功就高了，享受的待遇自然也就好了。這個道理，原是講給人聽的，在沙鼻子這里竟也適用。

3

暫又回到山里，沙鼻子簡直樂瘋了。每天，跟著駝群那匹很威嚴(yán)很有領(lǐng)導(dǎo)才能的頭駝，遇到山上山，遇到灘過灘，無論山還是灘，沙鼻子都一路啥事都不想地走過去吃過去，吃得肚子圓鼓鼓、雙峰挺得高高的，都懶怠動彈了，才臥在原地休息。遇到天黑，只要不口渴，仍不起身，繼續(xù)留在那里睡覺，待第二天晨起再晃晃悠悠一邊吃著一邊往前走。兩三天以后，甚至七八天，實(shí)在口渴得不行，附近又沒什么水源，這才原路返回潘老大為它們找到、其實(shí)也是它們?yōu)榕死洗笳业降乃刺幒人橊勗谡宜矫婵墒翘觳?，只要沙鼻子將頭高高地肘起，再用它那撒了層沙粒似的鼻子朝各個方向聞一聞，就知道哪個方向有水了，周圍十幾里地的水都能被沙鼻子聞出來。當(dāng)然，喝飽了，再休息一陣，沙鼻子仍又出去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地找食吃。這般好日子，天上人間，大概只有山里的駱駝才會有吧。

甚至，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沙鼻子還可以看到潘老大為它們表演節(jié)目。

潘老大算得上一個人才。雖是個兼養(yǎng)駱駝的農(nóng)戶，卻能文能武，還能彈三弦唱當(dāng)?shù)氐男∏鷥骸！叭艘屓俗穑灰屓伺隆薄芭d得益事常謹(jǐn)慎”“小成習(xí)慣縱子成兇”“人有三起精氣神，求知受知求武正”，這些話聽起來似通非通，很多還讓人糊涂。可只上過小學(xué)一年級的潘老大卻不知從哪兒得來這套理論，動不動就端出來教育兒孫：“娃，古人說的話有道理呢，要聽呢。人呢，一定要行善積德，不能作惡，不然雷神爺會劈呢！”聽得他小孫子煩了，又古啊今啊的一些話確實(shí)不懂，就揪著他胡子沖著他耳朵嚷嚷：“爺爺您這是胡說呢！”潘老大就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小孫子說：“怎么胡說呢，古時候那個叫岳飛的……”一徑兒說下去。不知他孫子究竟聽了多少在耳朵里，反正，人家如今已是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兒子則在政府重要部門擔(dān)任重要職務(wù)。潘老大在人面前那可是風(fēng)光得了不得。

對于沙鼻子，潘老大這一套理論它自然更是不懂，也就很無所謂。讓沙鼻子有所謂的，是潘老大的“武”。潘老大自小就喜歡武術(shù)，如今七十古來稀了，仍每天早早起來，伸胳膊踢腿，“嚯嚯嚯”地耍上一套拳術(shù)。那架勢，雖然沙鼻子看不出好壞，至少覺得潘老大那精氣神很逼人，也很讓駱駝們精神為之一振。小的時候，潘老大不怕天高地遠(yuǎn)，到處拜師學(xué)藝。到了成年，生產(chǎn)隊(duì)那會兒，因?yàn)閯趧臃e極被評為村里“五好模范”。村里看重他，不讓他這樣的“五好模范”出外，他就請了山東的師父到他家，索性將那尿盆子也放屋里，幾天不出門，偷偷地練習(xí)武藝。一直到現(xiàn)在，按他的話說，抬起一腳就可以給一個年輕小伙子一個耳光，出手一秒就可以搗別人三拳。走起路來，那腳底下更是“蹭蹭蹭”地，速度都趕得上一只年輕駱駝了。他還時常彈三弦唱小曲兒自娛自樂。村里住著的時候，一有閑便組織幾個留守老人拉曲唱調(diào)兒，搞得村里人成日里圍著他轉(zhuǎn)。最讓沙鼻子感到興奮的是，在山里的時候，只要一覺得無聊，潘老大就將鍋臺上那些碟兒碗兒什么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dāng)樂器使，伴著他嘴里那些又俗又好笑的小曲兒，就像荒山上開了一場音樂會。沙鼻子它們愛聽，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偶爾也跟著嘶鳴兩聲。心里一歡實(shí)，身上的肉就蹭蹭地長，一身駝毛油亮亮的全可以當(dāng)貂毛，來年定能賣個好價錢。到那時，潘老大指不定要高興成怎樣呢！辛苦了一輩子，從前想要看到的生活的亮影子，那么漫長的路，總也看不到；如今老了，反而在眼前亮亮地閃著光。人這一輩啊，不受苦怎么能得著樂呢！

4

是啊，要想樂就得先受苦。而那苦，真的是很苦的苦。雖則潘老大嘴上含糊骨子里不想提起，沙鼻子卻知道得清清楚楚。尤其潘老大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冬天，若能下點(diǎn)雪還好，沙鼻子它們出外覓食，走到一處渴了，就近啃幾口雪，接著往前走。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雪，潘老大就得在山上他那孔破窯里成天守著，保不準(zhǔn)哪些駱駝哪天會返回駐地找水喝。這可是大西北的荒山啊，天寒地凍，窯的門窗又不嚴(yán)實(shí)，四處更無擋風(fēng)物，寒風(fēng)瘋了似的呼呼往里灌，直灌到人的肉里骨縫里，凍得人全身冰涼，神經(jīng)都木了。那滋味，真不是常人能受的。夏天，仍是水的問題。有時候，沙鼻子它們出外找沙柴吃，幾天不回駐地，潘老大就擔(dān)心，就開始胡思亂想：莫不是病了？還是不小心摔下山坡摔斷腿了？還是走丟了？還是……這一想，就免不了要騎上那輛咔嚓咔嚓作響的破自行車到處去找。找得精疲力竭，到十幾公里之外終于找到了，天也黑了，只好就地和沙鼻子它們一起過夜。老天爺?shù)故呛眯?，下起大雨，讓沙鼻子它們能暢飲一頓。唯苦了潘老大，荒郊野嶺的，又沒地方躲雨，只能擠在駱駝堆里，全身淋得透濕。更糟糕的是，次日天晴，要趕駱駝們回駐地，沙鼻子它們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回走，他就得相跟著絕不能走快。駱駝渴了，伸嘴在隨便哪個水洼里喝點(diǎn)水。他渴了，也可以隨便在哪個水洼里喝點(diǎn)水，可那洼里的水，泥了、蟲了的，潘老大捧起看一眼都覺得惡心。不喝又不行，人的命要緊?？倸w，以為駱駝是所有牲畜里最好飼養(yǎng)的動物，不用喂料，不用給它們搭棚，不用整天相跟著，可天上哪能掉餡餅，其間的苦，未曾經(jīng)歷的人縱難猜測到。

對于這些苦，潘老大自己知道，但他不說。沙鼻子也知道，它也不說。因著誰都不說的緣故，潘老大和沙鼻子之間很是惺惺相惜。下地干活的時候，無論多少活，輕了重了，沙鼻子都一聲不吭地埋頭干完。到了山里，它也是循規(guī)蹈矩，跟著頭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從不像毛峰子它們，總自個兒脫離駝群單獨(dú)行動，害得潘老大滿山溝里嘶扯著嗓子喊。潘老大呢，也幾乎拿沙鼻子當(dāng)了親人，幾天不見，就想得慌，就念叨，想著這么長時間沒見我的羔娃子了，不知道怎樣了，我得去看看。就仍是不怕辛苦地到處山溝溝里找。找到了，見到了，稀罕得不得了，在沙鼻子身上手摸摸這兒，臉貼貼那兒，再輕輕搗上一拳，嘴里嘀咕一句“你這家伙到哪兒去了”，臉上的表情就顯得特別踏實(shí)。倘若哪一天，潘老大感到寂寞，心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獨(dú)自在山坡上枯坐著，沙鼻子若沒外出，定也在近處陪伴著他。那個時候，潘老大看著遠(yuǎn)處的山不說話，沙鼻子看著遠(yuǎn)處的山不吭聲。潘老大的眼睛，深得很，很難看出他在想什么。沙鼻子呢，天生一雙長睫毛雙眼皮絨球似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像一個看透世事的智者，“神情平靜得幾乎有些輕蔑”（某篇小說里的一句）。在潘老大和沙鼻子的眼前，西北的山的遠(yuǎn)處仍是山，灘的遠(yuǎn)處也仍是灘；蕭瑟的風(fēng)在曠野間呼呼地刮，地上的荒草也隨著風(fēng)呼呼地響。此外，就再無別的什么了。倘要作一個比喻，這眼前的西北的山或是灘，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罐，看起來空得仿佛沒有邊際，卻能感覺到里面脹鼓鼓的。那些脹鼓鼓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潘老大和沙鼻子心里都能感覺得到，但就是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就不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