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方英文作家:您好!
我叫Mai Ashour,我是來自埃及的翻譯,我很喜歡您寫的《太陽語》。
我希望您允許我翻譯成阿拉伯語,給阿拉伯讀者介紹一個來自中國的偉大作家與他的作品。
祝好!
Mai Ashour
健在時被稱為“偉大作家”,幽默多于激動。一看時間:2014年7月11日,好幾天前了。自從有了微信,開電腦的次數(shù)大為減少——趕緊回復:
尊敬的Mai Ashour先生(女士):
您喜歡我的《太陽語》是我的榮耀,我當然同意您翻譯成阿拉伯語,向您致以衷心感謝!
阿拉伯語是人類偉大的語種之一,《天方夜譚》(《一千零一夜》)曾伴我度過艱難困厄的時光——我的某些所謂“幽默”,與此杰作之滋養(yǎng)不無關(guān)聯(lián)。
祝吉祥如意,阿門。
方英文
當天下晚班時,就又收到對方回信:方英文作家:您好!
請您不要感謝我,能夠翻譯您寫的作品是我的榮幸,翻譯《太陽語》的過程我很享受。我來過中國三次了,也去過西安,西安是很有風格的城市。如果再有機會去中國我一定聯(lián)系您,好盼望有機會能與您見面,獲得您的簽字。
祝好! 梅
梅?中文名字?女的?好奇心驅(qū)使我發(fā)信探問。果然是女翻譯,開羅大學的。而且最讓我感動的是,她讀過我的長篇小說《落紅》,非常喜歡。《落紅》里的女主人公名叫梅雨妃,所以她以“梅”為中文名字。據(jù)此推測,她可能在中國留過學。留學城市多半北京或是上海。也可能是西安——熟悉我的作品啊!但這些,電子信件里并沒有涉及。只是心里瞎猜,想當然。
《太陽語》是篇微型小說,寫于1991年。當時我在秦嶺山里的商洛(如今商洛市)工作,身份是群眾藝術(shù)館文學干部?!拔母铩鼻斑@里有份《商洛報》(如今《商洛日報》前身),??嗄旰髣倓倧涂K麄兿蛭壹s稿,我就寫了《太陽語》。他們?yōu)榱烁姘滋煜伦陨韽突盍耍悦棵砍霭娓笨瘯r,就寄給全國各地的文學選刊?!短栒Z》首先被河南的《小小說選刊》與《散文選刊》幾乎同時轉(zhuǎn)載,由是“走向全國”,不斷被收入各種選本。二十多年后,《太陽語》再次被激活——入選2012年陜西省中考試卷,遂有六十萬考生在同一時間琢磨同一篇文章的景觀。嗣后上網(wǎng)一看,沒考好的少男少女們,把作者大罵一通。三年后我的散文《紫陽腰》又被選入試卷,我照舊又被罵得狗血噴頭。文學本來是消閑怡情的,而考試則是世間最大的功利行為??荚囎屪骷翼暱套兂伞皩W子公敵”了!
日前飯局上,遇見翻譯家胡宗鋒教授。他帶著剛出版的兩本譯作,分贈朋友。喝酒時自然扯到《太陽語》。胡教授問我最近聯(lián)系埃及翻譯家沒?給人家寄過什么東西,比如書籍書法、資料禮物沒?我說沒有啊。“你太不尊重我們翻譯家了!”胡教授當即批評我,說他翻譯美國學者的著作、圭亞那作家的小說,人家經(jīng)常給他寄這寄那的,他馬上升騰起一股成就感:“拿著資料啊禮物啊四處炫耀,讓同事們領(lǐng)導們欣賞欣賞——咱可不是白吃干飯的!”
胡翻譯嗜酒率性孩童氣,但其所言很是在理?;貋砹ⅠR開電腦發(fā)郵件,打算問清梅翻譯的詳細地址,再考慮寄什么東西。巧的是,一登錄郵箱,梅翻譯的郵件就跳了出來——
方英文作家,您好!
我下個星期將來中國出差,可能有機會去西安,可不可給我您的聯(lián)系方式,我希望有時間能見到您。我覺得機會難得,真的盼望見到您。
萬福!
梅 2015年1月25日
我立即回信——
梅,你好!
唐代詩人李商隱有句詩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意思是兩個人并未溝通,卻忽然同時想起對方——我也正要給你去信呢!是想詢問你在埃及的住址,如何才能給你寄書與字呢?,F(xiàn)在好了,你要來西安了!我的手機號1357□□□□□60。為了避開雜事,我的手機一直靜音設(shè)置,所以請你發(fā)我短信吧,以免誤事。提前發(fā),我應該提供怎樣的接待,住與行如何服務(wù)。
熱烈地期待你!
方英文
第二天手機里,就閃出一個名字Mai Ashour申請?zhí)砑?。一看頭像便是梅,因為此前她發(fā)過照片來。當即添加,感慨微信真神奇,地球小如籃球了。她發(fā)來語音,普通話很標準。且溫婉,像是江浙女子說普通話。語音結(jié)束,我便翻看她的舊微信。發(fā)現(xiàn)一位戴眼鏡的老太太,風度極佳,視覺上超過前年獲諾獎的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她是梅的姑姑,名叫Radwa Ashour。是埃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塔恩士利亞》《色格拉》《溫暖石頭》(即“格拉納達三部曲”)??上倓?cè)ナ懒恕!鞍<案鎰e你,”梅悲傷配文,中文,“我一輩子不告別,因為你刻在我心里。姑姑我想念你?!本o貼兩顆心符與流淚圖符。
有點疑惑。Padwa Ashour一看是標準的歐洲人;而梅呢,則是阿拉伯人。這其間的血緣故事,一定有趣。但是,不該問的最好別問。
阿拉伯文版《梅唐》封面
元月27號上午,她發(fā)來語音,說人到西安了!我以為她還在埃及呢;其實她第一次來語音,人就在北京了?!白∧??我現(xiàn)在來看你!”“不,不!我要開會!”她改發(fā)文字了?!拔伊锍鰜碓谛l(wèi)生間?!薄袄习暹@陣忙別的?!薄衩匕?,阿里巴巴四十大盜哈?!笆裁磿繉W術(shù)?商務(wù)?”“商務(wù)?!蔽艺f那好,我推掉一切應酬,全天等候你空閑時來信,會面。
可是直到晚上過了十點,她才來信。短句式,一條一條連著發(fā)來:“真的,很抱歉?!薄巴砩线€要上班?!薄安缓靡馑?,剛看見信。”“我一直在開會?!薄艾F(xiàn)在想休息?!薄壹揖嗑频瓴贿h,夜里打車也方便,馬上去見面也似無不可。但我沒有如此。畢竟快深夜了,去酒店探望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異性,不大合適。
最后約定,明天上午,我去香格里拉酒店,在大堂與她會面。她提醒我她九點半就要“上班”,外出。次日起床,推窗一看,滿目的白銀世界。多年來養(yǎng)成習慣,天天早起,喝茶臨帖。就想著給她寫幅什么字好。書是要送的,但不宜送多。一本就夠,不能加重人家的行囊。她若需要我什么書,隨后寄她便是。那些給人送磚頭書畫冊的人,授人以累贅,實該罰其失眠,反思!就送她一本《梅唐》吧,里面正好收有《太陽語》。扉頁上簽名時,沒控制住,成了一篇小品文。
臨到出門前又犯愁了。人家是女的,總得帶個別樣禮物吧??墒俏鍌€房間里轉(zhuǎn)來找去,皆沒發(fā)現(xiàn)合適的。也怕翻箱倒柜,殘局不好收拾。只怪妻子不在身邊。女人放的東西如同耗子藏食物,只有女人自己能找出。忽然眼前一亮:立式空調(diào)上佩著一條黃綢帶,就它了!
到達酒店門前,隔著旋轉(zhuǎn)玻璃,就與梅翻譯對視上了。她立馬起身走來。玻璃門將我旋轉(zhuǎn)進去,正好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瞬間一眼,腦海里已把她描寫了:中等個兒,胖瘦適宜;阿拉伯人膚色,寶萊塢女演員鼻子;大眼睛,清亮幽藍,如兩潭微型地中海。
我們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聊天。不時望一眼玻璃窗外散漫飄揚的雪花。
Mai Ashour女士——梅翻譯從包里取出一個類似中國書畫拓片的東西,似乎樹皮。抑或特種草制品。她說上面這六只鵝,是她親手刺繡上去的。一見如此禮物,我心想自己也多虧沒有空手呵。否則太失禮。
我取出綬帶,坦白告訴她說,這是2011年春節(jié)之夜,受邀小雁塔撞擊新年鐘聲的紀念品。隨手拿上,聊作禮物?!啊都t樓夢》里賈寶玉給林黛玉送的——”“——送的手帕也是舊的!”老天,人家精通紅樓人物啊。但我必須補充:“此綬帶我從沒用過。”
梅翻譯二十八歲,未婚。我立即自我定位以長者,以免胡說八道亂了章法。她十年前學習中文,就在開羅大學中文系,不曾來中國專門留學過。除我之外,她還翻譯過周國平、畢淑敏、史鐵生。目下打算翻譯木心。
“可是木心怎么沒什么名氣?”
“主要是他‘弟子’陳丹青竭力推介。我沒讀過木心,無法評價?!?/p>
“莫言我看了一些,不打算翻譯。反正有人翻譯他?!?/p>
“文學如菜肴,各有口味。人生很短暫,翻譯家應該只翻譯自己喜歡的作家——愉快勞動嘛?!?/p>
“那是,那是!”
“你翻譯我的作品,我內(nèi)心深處感動感激,因為你是喜歡我的作品。我是邊緣作家;由國家撥專款,組織翻譯家往外推銷文學作品,輪不上我的。不過,他們花錢組織的翻譯家,真喜歡那些作品么?翻譯起來愉快么?能翻譯好么?天曉得。”
梅翻譯聽得兩眼茫然。或許不了解“國情”吧。
“我是從《百年百篇經(jīng)典微型小說》里看見《太陽語》的,就您這篇深深地打動了我,這才決定翻譯。從網(wǎng)上看見《梅唐》出版了,可是在北京逛了兩家書店都沒找見??赡軙晏 !?/p>
我拿出《梅唐》,打開,給她念扉頁上的“簽字”——
梅女史:
接到你來西安的信息,我非常高興!正在寫字,順手給你寫了“雨雪梅妃”四字。前二字,記錄今年入冬以來長安第一場雨雪;“梅”是你的中文名字;“妃”有幾個意思。在中國古代,“妃”指女神,如天妃、宓妃。你也說過,很喜歡我小說《落紅》里的女主人公梅雨妃哈。這本小書名,也正好有個“梅”字。
2015,元月廿八于西安,方英文
她很開心,與我同牽“雨雪梅妃”四尺橫披字,請前臺服務(wù)員來為我倆合影留念。
我說阿拉伯文字很神秘,好看,像看兩個閑散的婦女拆解舊毛衣,一個拽一個纏,同時嘰咕交流些瑣屑而不乏詩意的話兒。梅當即掏出一個小本子,用阿拉伯文寫出方英文三個字。
“阿拉伯文必須用左手寫嗎?”
“不,不,就我用左手寫,”她顯得不好意思,“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p>
“吃飯也用左手?”
“是啊?!?/p>
“你有當總統(tǒng)的可能——美國兩任總統(tǒng)全用左手?!?/p>
她嘴唇動了動,就一個淺笑,終究沒說出啥。她似乎拿捏不準當還是不當總統(tǒng)。
我不便,也似無必要打問她因什么“商務(wù)”而來西安。能肯定的是,她被雇請當翻譯。也沒來得及問她與她姑姑的“血緣故事”,時間就快到九點半了。我起身告辭,請她一空閑就通知我。“西安的穆斯林很多,他們的美食馳名四海?!蔽乙寻才跑囕v聽候,隨時出動陪逛。她說好,神情期待。
整整兩天,沒有等到她的信息。此時明白,什么叫受雇于人、不由自主。
1月31號正午,她先是語音,我還沒來得及摁聽,緊接著便是短句式文字信息:
“方英文作家,我非常感謝您?!?/p>
“非常感謝您給我翻譯您作品的機會?!?/p>
“很感謝您?!?/p>
“剛到埃及了?!?/p>
“等著行李?!?/p>
我回了四個字:
“平安,祝福!”
三小時后,她將《太陽語》的阿拉伯文版本鏈接過來,發(fā)表于2015年1月27日《新阿拉伯》。她文字信息說:“不只是埃及讀者,全阿拉伯讀者都能看到?!?/p>
說實在話,與那些被多種文字不斷翻譯的作家相比,我這點事兒著實不值一提。但我依然深受感動。我感動于,在全人類的世俗化名利化的生態(tài)里,仍有人因文學而癡迷,而牽掛萬里之外。語言多樣,互難理解;但是文學精神,那種破解與溝通,從而使得人類盡可能相知與相親相愛的精神,如太陽般永不熄滅。
《太陽語》是我早期的一個小作品,不足一千三百字。但他已經(jīng)扮演了儼然我的長子的角色。父親出門前,長子總要先行一步,為父親探路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