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貞子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2]
《論再生緣》是陳寅恪晚年之作,文章主要考證了彈詞作者陳端生和梁德繩的生平,但此文的考證法不同于傳統(tǒng)乾嘉學派的樸學箋證之法,而是“更接近于晚近西方哲學中所謂闡釋學((Hermeneutics)的方法”,亦即“在說詩治史的過程中,創(chuàng)立了一種獨特的具有現(xiàn)代精神的闡釋學”。對于這種闡釋學方法,陳寅恪在1957年寫給朋友劉銘恕的一封信里有提及:“弟近來仍從事著述,然已捐棄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為一游戲試驗(明清間詩詞及方志筆記等)。固不同于乾嘉考據(jù)之舊規(guī),亦更非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毕挛脑嚲汀墩撛偕墶芬晃乃\用的闡釋學方法進行分析。
陳寅恪 1931 年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卷所寫的《審查報告》提出了一種“具了解之同情”的闡釋態(tài)度,即“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為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边@種近似孟子“知人論世”的闡釋態(tài)度,在《論再生緣》一文中尤為突顯。
文章開篇便對彈詞的原作者陳端生的生平事跡進行稽考,首先從與端生的妹妹長生有過交集的陳文述所撰《題從姊秋谷(長生)〈繪聲閣集〉》七律四首中的第二首詩的自注以及《西泠閨詠》記載里大略得見陳端生生平,接著又考述了端生的家庭環(huán)境以及寫作背景,并結合當時有才之女子卻無出頭之機會的時代背景,推論出端生撰《再生緣》時心里頗不平,有一種驕傲自尊之觀念。由此,陳先生認為“孟麗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為己身之對鏡寫真也”。陳寅恪對端生所處之環(huán)境背景確已做到了“完全明了”的地步,故能對端生及其所撰之《再生緣》做出了解之同情。
對于《再生緣》續(xù)作者梁德繩,陳先生也采取了相同的了解之同情法。在續(xù)作里,孟麗君的人物形象有了極大的轉變,恢復了正常的女子身份,服從于禮教安排。陳寅恪認為這一轉變與梁德繩的家庭背景及個人生平性情迥乎不同于陳端生有關。先生據(jù)《陳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詩文集序》和《許君周生家傳》等材料證出梁家以及德繩夫家許家不僅文學科第顯著,更是富裕優(yōu)渥,德繩叔父同書和昆弟玉繩,也皆以學問藝術知名當世,與陳家的清貧、男子不成氣候截然不同,因而續(xù)作中,德繩以溫和恭順的蘇映雪自比,而摒斥驕傲激烈的孟麗君,實在環(huán)境影響所致,無可疑也。
《論再生緣》一文在論述作者陳端生、梁德繩生平以及相關人物事跡的時候,運用了大量的材料,“參”“見”“證”“考”“詳”等字眼經(jīng)常可見,其中“釋證”和“參證”是這篇文章最主要的兩種闡釋方法。
在論證《再生緣》作者生平時,與陳端生有直接關系的材料,陳先生都加以釋證分析。如原作者陳端生于《再生緣》中述其撰著本末、身世遭際“自從憔悴萱堂后,遂使蕓緗彩華捐”的長詩和《再生緣》續(xù)書中梁德繩回憶陳端生平生“可怪某氏賢閨秀,筆下遺留未了緣”的一段文辭,即為直接材料,陳先生據(jù)此得出“是陳端生這夫有謫戍邊塞,及夫得歸,而端生已死之事也”的結論。端生親友陳文述在《碧城仙館詩抄》以及《西泠閨詠》中記載的“長姊端生適范氏,婿以累謫戍”“因屏謝膏沐,撰《再生緣》南詞,托名女子酈明堂”,陳寅恪也加以釋證,明確得知端生夫妻分離的事實經(jīng)過。但端生卒年以及范氏遇赦之期乃至范氏真實姓名,都沒有直接可靠的材料以供釋證,故而陳先生只好采用第二種方法——參證之法,即“更參以《清實錄》《清會典》、清代地方志及王昶《春融堂集》、戴佩荃《萍南遺草》、陸耀《切問齋集》等,推論端生之死及范某赦歸之年”。此番參證過程,頗為復雜,以下試作詳細分析。
首先是判定《西泠閨詠》記載此事的年月,陳寅恪先生通過陳文述詩內涉及的長生丈夫葉紹楏和陳文述友人楊芳燦的官職情況,參合《葉紹楏小傳》以及《楊君芳燦墓志銘》等史料,推斷出《西泠閨詠》此節(jié)必成于嘉慶二十二年(1817)以后。
接下來是判定陳文述《題繪聲閣集》四首詩中涉及的相關人事時間。
根據(jù)第一首詩,陳先生參合以《送陳云伯之官皖江序》《頤道堂詩自序》《頤道堂詩選》《紹楏傳》等材料,認為文述謁見長生賦此四詩應是在嘉慶三年,并且賦詩是在謁見之后。在第四首詩里,先生認為“仙郎縱有凌云筆”這一句暗合葉紹楏為文學侍從司文典學之臣之情形,再結合《葉紹楏傳》,推見此四詩當是嘉慶三年(1798)至十年(1805)間之作。
在記載了端生丈夫范氏科場案的最重要的第二首詩里,陳寅恪先生結合當時陳桂生請王昶為其祖詩文集作序之事反映出的文人避禍心態(tài)推斷此詩應作于端生已卒之后,并依據(jù)陳長生與閨中摯友戴佩荃圍繞織素圖所作之詩以及戴璐《吳興詩話》《清國史列傳》中《趙佑傳》、光緒修《杭州府志》、阮元《兩浙輶軒錄》中《戴佩荃傳》、李元度《顯積事略》中《竇東皋先生傳》附《趙鹿泉先生傳》、錢儀吉《碑傳集》中《湖南布政使葉君佩蓀墓志銘》 等材料推斷出戴佩荃歿于乾隆五十四年秋季,而織素圖之繪成,必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以后至五十四年(1789)秋間戴佩荃逝世以前,而以佩荃卒年僅二十三歲推測此圖繪成之時距佩荃逝世前不甚久,即距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以前不遠也。而織素圖中織素之女主角,陳先生推斷應為端生,則端生丈夫范氏之事,應距離織素圖繪制時間不遠。陳先生又據(jù)王昶《春融堂集》中《紫竹山房詩文集序》和陳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載蘭泉之序文中記載的陳玉敦不肯以其父兆侖之詩文集出示王昶之事及兆侖之孫玉萬之子桂生請序家集于王昶這兩個要點,參合以時代背景以及文人心態(tài),推斷出這兩件事皆與范氏科場案有關,因此可依王昶作序之年,推測范某遇赦之期,又據(jù)范某遇赦之期,推測端生逝世之年也。先生又參合以王昶《春融堂集》中《述庵先生年譜》、《碑傳集》中《王公昶神道碑》、《耆獻類徵》中《陳桂生傳》、《清會典》中《禮部學校優(yōu)貢優(yōu)監(jiān)事宜》、同書《禮部學校拔貢事宜》“乾隆元年”條、同書《禮部學校八旗官學》“乾隆八年”條、光緒《杭州府志》中《陳桂生傳》、湖廣《耆獻類徵》中《清國史館汪新傳》、同書《汪公墓志銘》、《紫竹山房文集》卷九《女史方芷齋詩集序》、王昶《春融堂集》卷五二《畢公沅神道碑》等多種資料推斷出嘉慶元年(1796)是王昶作序最可能之年,而在是年之前,端生已卒,范某已歸。陳先生最后據(jù)《清實錄·高宗實錄》和當時的出行情況,推斷范氏的遇赦歸家早則在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遲則在五十六年上半年也,則端生之死當在乾隆五十五年或五十六年也。
此番論端生卒年的參證過程之復雜,足見陳先生深厚的考據(jù)學功底。在此數(shù)年之后,陳先生又得見嘉慶二十二年丁丑重刊織云樓合刻陳長生《繪聲閣續(xù)集》中《喜蓉洲甥至京,有懷亡姊感賦》一詩以及《繪聲閣初稿》中《與序堂弟泛舟西湖》《寄懷春田家姊》,《繪聲閣續(xù)稿》中《哭春田大姊》等詩,并結合沈畏齋《樹德慈壽堂文抄》卷五《范太學傳》、光緒修《歸安縣志》卷三二“乾隆六年辛酉”條、周慶云《南潯志》卷九“樂志堂”條、同書卷二七“選舉門舉人”欄、同書卷二五“張氏”條等史料,再根據(jù)訓詁學解釋“菼”與“蘋”的相通之處,由此推斷出端生的丈夫范氏乃范璨之子范菼,而范菼實以嘉慶元年授受大典恩赦獲歸。此一新證,亦足見陳寅恪先生考證之精嚴也。
“古典”與“今典”的概念,陳寅恪先生早在1933年所作《讀哀江南賦》中便已提出,“古典”是歷史典故 ,“今典”則是作者當日之時事,并且引證“今典”有兩個程序:首先“須考知此事發(fā)生必在作此文之前”,否則雖似相合而實不可能;其次“須推得作者有聞見之可能”,否則其時即已有此事,而作者無從取之以入其文。在《柳如是別傳》中,先生進一步指出“古典故實”有“遠近出處”之別,“古典”實則可細分為“古典”與“近典”,而“今典”不僅可以是一般的“當時之事實”,更可以是作者本人及其言說對象的“前后詩章”。
《論再生緣》一文在解釋陳文述《題從姊秋谷(長生)繪聲閣集》這四首七律詩時,便采用了“古典”與“今典”相結合的闡釋法。如第三首“碧浪萍香一水涯”,陳先生認為首句不僅使用了古詩常見的“碧浪湖”“白萍洲”這些古典意象,更是使用了今典,因為“碧浪湖”“白蘋洲”之地為葉氏家園所在,據(jù)戴璐《藤陰雜記》卷三“湖洲碧浪湖建萬魁塔”條、光緒重修《歸安縣志》五輿地略五水門“碧浪湖”條及同書八輿地略八古跡門“白蘋洲”條等資料可以證出,而陳文述其他詩作中亦多次提及“碧浪湖”這一地名,由此可知這一句詩所使用的今典實是確信無疑的了。同樣,在解釋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貌出青娥迥秩塵”一詩時,陳文指出此詩既有古典,亦有今典,古典即《孔雀東南飛》樂府詩“十三能織素”之句和《晉書》所載竇滔、蘇蕙之事。至于今典,陳文列出三種可能之人事,并一一排除前兩種。在驗證第三種人事時,陳先生發(fā)現(xiàn)若織素人為端生,則佩荃、長生諸詩中所用古典皆能適合,并且佩荃的“淡妝不逐畫眉新”之句與《西冷閨詠》詠端生的“屏謝膏沐”之今典相符,至于“七襄取次報章成”“女手摻摻勞永夜”等句與端生創(chuàng)作《再生緣》的情況這一今典更是十分符契??梢婈愊壬窍扔谩肮诺浣竦洹敝U釋大概詩意,再以考證之法參合出詩中確切的今典,由此起到“以詩證史”的作用。
將環(huán)境心理分析法和比較研究法引入材料的釋證是《論再生緣》一文在闡釋方法上的極大亮點。
首先是環(huán)境分析法,文章多處提及環(huán)境對人物的影響。如論及戴佩荃的書法之所以“書體尚豐碩”,是因為戴佩荃是為湖洲人,其地與顏魯公趙子昴有關涉,并且清高宗書法模擬右軍而失之肥俗,上行下效,相習成風,故而戴佩荃也受此環(huán)境薰習。再如論及《再生緣》的續(xù)作者梁德繩,之所以續(xù)書的人物面貌品性與原作有了較大的改變,是因為二人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不同,對作者性格造成了不同的影響,陳先生舉出了大量的材料,證出楚生(梁德繩)生于富貴之家,夫家亦顯貴,家中男子也都文采斐然,與端生家的貧寒落魄、丈夫流放遠地自是大為不同,由此先生感嘆“家庭環(huán)境頗不相同。兩人性格之驕傲謙和,實受環(huán)境影響,無可致疑也”。
其次是心理分析法。在《論再生緣》一文里,陳寅恪先生非常注重設身處地地探求人物心理,以還原當時真實的歷史情形。如根據(jù)陳文述喜好攀緣貴勢與閨閣名媛往還以及性好招搖標榜的心理,考證出陳文述見陳長生應是在文述第一次至京之時。如論及陳文述所寫之涉及端生生平以及范氏科場案的詩作應在端生已卒、范氏遇赦歸家之后,所依據(jù)的便是當時羅網(wǎng)嚴密下文人的避禍心理。先生還舉出陳桂生請王昶為其祖詩文集作序之事,認為此事反映出的也是對范氏科場案的避禍心態(tài)。正是依據(jù)這一避禍心理,由陳玉敦不肯以其父兆侖之詩文集出示王昶及兆侖之孫玉萬之子桂生請序家集于王昶這兩件事中間相距的十余年,陳先生才得以成功考證出端生生卒的大概年份。又如陳先生分析桂生請王昶作序背后的意圖時,指出桂生當時的心理活動為“此事在桂生心中,汪氏雖可依恃,而不甚確定者也。故此時桂生若往湖北,舍巡撫外,則最有關系者,莫過于湖廣總督矣。當日任湖廣總督者為畢沅”,即桂生實則為了官運而請王昶作序,而依王昶出京之期和桂生將官往湖北之期,推斷出作序的大概時間,再由此推斷出端生卒年和范氏事件的大致年份。可見心理分析法在陳先生的考證過程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最后是比較研究法,也即比較闡釋,這也是西方闡釋學的重要內容。《論再生緣》一文中有三處較為明顯的比較研究。第一處是《春融堂集》所載《紫竹山房集》之序文與陳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載蘭泉之序文的相互比較。陳寅恪先生發(fā)現(xiàn),陳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序文里記載的陳句山詩文集刊本的卷數(shù)遠遠少于王昶所刊《紫竹山房集》序文里記載的稿本卷數(shù),故而陳句山的詩文集必經(jīng)過桂生的削刪,其削刪的部分即是與范氏科場案有關的內容。第二處即是《再生緣》原作和續(xù)作、原作者與續(xù)作者的比較研究。筆者前面論及“了解之同情”的闡釋態(tài)度和環(huán)境分析法時已對這二書二人的對比作了較多的分析,故此處只略作分析。陳先生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將二書的高下作了判斷,“今觀陳端生《再生緣》第一七卷中自序之文,與《再生緣》續(xù)者梁楚生第二十卷中自述之文,兩者之高下優(yōu)劣立見”,也在與楚生的對比中,突顯出端生獨立之思想的可貴,即“鄙意以為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于楚生”。第三處是在與國內外小說彈詞的對比研究中體現(xiàn)《再生緣》結構和文詞上的特點。先生指出,《再生緣》“其結構遠不如西洋小說之精密”,但與國內其他彈詞及小說相比,其結構精密,系統(tǒng)分明,長篇巨制的敘述有重點中心,結構無夾雜駢枝等病,實是一流作品。文詞方面,《再生緣》與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等在文體方面實在無差,而與國內的七言排律相比,也自是“輔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的鴻篇佳作,與庾信《哀江南賦》、汪藻《代皇太后告天下手書》這兩篇情辭俱美名列第一國內無敵的駢文相比,亦不見遜色。在這些比較中,陳先生得出結論,“要以《再生緣》為彈詞中第一部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