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的結構藝術與敘事技巧

⊙高 明[長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重慶 408100]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愛玲的文學命運可謂跌宕起伏。20世紀40年代，張愛玲已經享譽國統(tǒng)區(qū)文壇，但由于種種原因，從新中國成立之后到80年代，她卻成為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之后經過夏志清等學者的表彰，張愛玲才逐漸得到研究界的肯定和贊賞①，但不能忽視的是，張愛玲文學地位的逐漸凸顯和中國現(xiàn)代教育體制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推動力量，是文學史書寫范式的轉變。在20世紀50年代，王瑤、劉綬松和丁易等學者的文學史中，是以“革命文學”為主流，張愛玲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過；到了20世紀80年代，唐弢主編的文學史中，這一現(xiàn)象仍未改觀；1987年，由錢理群等學者撰寫的文學史中，格局也大致未變。②有趣的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在文學史的修訂版中，張愛玲的地位逐漸凸顯了出來③，與此同時，在一些教材中，張愛玲也以專題的形式出現(xiàn)。④隨著張愛玲文學史命運戲劇性的變化，其作品進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讀、選讀教材?？梢哉f，現(xiàn)代文學體制化的教育，推動了張愛玲及其作品的經典化。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學中，張愛玲的《金鎖記》是入選率最高的作品之一。筆者多次以《金鎖記》作為解讀對象，逐漸意識到這是一部結構獨特、情節(jié)處理方面顯示出很高的敘事技巧的作品，本文結合小說的相關批評和研究予以深入討論。

《金鎖記》的敘事主線是以曹七巧為中心展開的，小說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揭示出姜家的腐朽、衰敗，尤其著力于講述曹七巧的家族地位和情欲困境；第二階段描述在曹七巧死了丈夫之后，她一方面拒絕了小叔子季澤的不倫之戀，另一方面，又活活葬送了兒子和女兒的幸福。就小說結構而言，從開頭到曹七巧的丈夫死去之前，采用的是橫切面的結構，所謂橫切面結構，就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人物和矛盾集中展開，類似的作品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曹禺的《雷雨》等。《金鎖記》前半部分分為四節(jié)：一是丫鬟說家事；二是妯娌斗嘴；三是叔嫂調情；四是舅爺來訪。這四個場景如四幅美麗的屏風，栩栩如生地刻畫出姜家的人物關系及其糾葛矛盾。

小說一開頭交代，戰(zhàn)亂使得姜家不得不舉家避居上海，鳳簫是新丫鬟，不了解姜家的內情，但她看出二奶奶曹七巧和別人不同。借著鳳簫和小雙兩個丫鬟的對話，我們知道大奶奶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曹七巧“家里是開麻油店的”；出身只是一方面，更讓丫鬟們當成話柄的是曹七巧的言談舉止，小雙說：“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么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⑤此處通過丫鬟說家事的方式，點出了曹七巧的來歷、做派，人物的面目雖然還不太清晰，但已經勾畫出了大致的輪廓。讀者很自然能夠想到《紅樓夢》中的“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張愛玲顯然深得傳統(tǒng)小說敘事的精髓。當然，丫鬟們顯然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丈夫的殘廢造成曹七巧的不幸，同時造成了她的畸形心理。

接下來是妯娌斗嘴的情節(jié)，三爺季澤新婚，新娘蘭仙說道家里人多，覺得有點擠，就被曹七巧抓住了話柄：“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里，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么，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么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咔伤餍陨锨袄＄檎涞男渥拥溃骸铱梢再€得咒——這三年里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⑥在短短的段落中，可以看出曹七巧的無所顧忌，而玳珍是大嫂要顧及身份，只能開玩笑勸解，而曹七巧毫無掩飾的言辭透露出的正是壓抑已久的欲望。

叔嫂調情是小說前半部分的一個高潮，曹七巧跟小叔子季澤的對話，挑逗的意味極為明顯，但季澤試圖岔開話題，小說寫道：“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xiàn)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⑦傅雷激賞道：“兩次叔嫂調情的場面，不光是那種造型美顯得動人，卻還綜合著含蓄、細膩、樸素、強烈、大膽，這許多似乎相反的優(yōu)點，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使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⑧如果在妯娌斗嘴的時候，曹七巧還是旁敲側擊，那么，對著小叔子季澤，她完全袒露了自己的欲望。但季澤這樣的花花公子，顯然不會給曹七巧任何情感的慰藉，這埋下了二人徹底翻臉的種子。

《金鎖記》的某些段落，雖然只有短短數(shù)語，卻具有豐富的內涵，承擔了多重敘事功能。小說寫到七巧和季澤調情不成，就揭了季澤大把花錢的老底，結果“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咔闪R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長了疔是怎么著？’”⑨這一段包含了豐富的訊息：一來，財產造成了姜家的家庭沖突，只是季澤是明著揮霍，七巧卻是暗里給娘家人；二來，小雙向七巧告知舅爺?shù)絹?，表現(xiàn)確是“鬼鬼祟祟”“囁喏”，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玳珍在跟前而有所忌憚，另一方面，大概這種事情小雙知道底細，比較心虛；三來，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不著痕跡地轉入舅爺來訪一節(jié)。

舅爺來訪無疑是頗為精彩的章節(jié)。哥哥曹大年和嫂子來探訪七巧，一見面卻是一番唇槍舌劍，根源是曹大年把妹妹賣給了姜家卻還要充好人，但曹七巧在家族中地位很低，情欲的困窘更是無人可訴。但張愛玲畢竟對人情世故有著深刻的洞察，對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也有著確切的把握，在劍拔弩張的當口，筆鋒一轉，寫到曹七巧“嘴里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fā)泄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⑩。 此處顯示了小說張弛有度的敘事節(jié)奏。

在曹七巧的丈夫死去之后，小說的結構方式主要以縱向發(fā)展的形式展開。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金錢成了曹七巧考量一切關系的尺度。先是分家不久，季澤想做中人賣了七巧的地，被七巧識破了詭計，叔嫂徹底翻臉，但小說仍寫得搖曳生姿，“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他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11]對侄子春熹和女兒長安兩個孩子的事情，也上綱上線到男女大防的高度，曹七巧罵道：“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12]如果說，七巧對季澤還是舊情不斷，那么，對侄子春熹卻是冷酷得多。

可以說，金錢和情欲問題構成了小說的矛盾癥結和主要動力，只是，它們不單改變了七巧個人的命運，還延伸到下一輩的長白和長安身上。對待兒女，曹七巧的變態(tài)幾乎到了極致，干涉女兒的戀愛，甚至不惜揭女兒“抽大煙”的短處；對自己的兒子，完全不像一個母親，打聽兒子兒媳床笫私事，幾乎無所不用其極。這一極端而變態(tài)的形象，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少有的。

①〔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②20世紀50年代重要的文學史有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版），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和劉綬松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初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等。20世紀80年代，代表性的文學史著作有唐弢、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王超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等。

③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④溫儒敏、趙祖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⑤⑥⑦⑨⑩[11][12]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頁，第94頁，第98頁，第99頁，第102頁，第110頁，第112頁。

⑧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張新編：《中國文論選·現(xiàn)代卷（下冊）》，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