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zhì)疑的精神：解讀戲劇《懷疑：一則寓言》

⊙蔡欣明[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1]

一

“惡人睡得好?！?/p>

“大智則大悲：知識愈多者憂患愈多。”

“萬事凡難以獲取者，惡徒皆能輕而易舉掠得?！?/p>

戲劇開篇前的三句引言看似與內(nèi)容無甚緊要關(guān)聯(lián)，實則隱含著作者尚利的寫作初衷。藝術(shù)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戲劇，作為文學藝術(shù)的一項重要表現(xiàn)形式，自歐里庇德斯時期就與當時的社會批判緊密相連。戲劇《懷疑》于2004年首演以來，好評如潮，一舉拿下二十余獎項，其成功恰恰體現(xiàn)出該劇的中心思想與當下社會的矛盾、人民的疑惑貼合。故事的背景雖設立在1964年，兩位修女的角色和教會學校都取自于作者的童年經(jīng)歷，但放到21世紀的新環(huán)境下，作者所提倡的懷疑精神依舊是當下社會缺乏的，或者說被當下社會扼殺的。這是一個聰穎、機敏、高速發(fā)展的新世界，加上教育的普及令原本就復雜的人性更加難以捉摸，一切最終竟與因變革深陷迷茫的20世紀60年代時的美國不乏共通之處。人們的自作聰明讓純粹的信仰變得墮落、不堪，偽善取代美德成為值得夸贊的“優(yōu)良品質(zhì)”。人們最初選擇美好，認同信賴的結(jié)果是讓惡意肆虐、有機可乘，那么渴望安定的人們也需要拾起名為懷疑的武器來捍衛(wèi)他們的信仰。這種懷疑會帶來不安，比起虔誠的信仰這種懷疑看似不會讓當事人強大、堅不可摧，實際上懷疑帶來的是成熟的蛻變，是智慧的開始，是通往勝利的必要力量，是自由精神的真諦。

二

在第一幕，作者借弗林神父的布道向讀者、觀眾傳達他眼中的信仰危機。1964年是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的后一年，當時的恐懼化作陰影在美國人心頭久久盤桓，人們深感絕望，但絕望不是個人的，整個社會集體一同承擔著絕望，這絕望就成了求生的力量。但是當個人陷入困境時，他對過去所相信的產(chǎn)生懷疑，懷疑會動搖他的意志，甚至去質(zhì)疑這種懷疑本身。作者就告訴我們：懷疑和堅信同樣有著強大持久的凝聚力。懷疑也是一種力量，這與選擇相信同樣重要，產(chǎn)生懷疑所需要的勇氣甚至超越相信所需要的勇氣。不要為懷疑而恥辱，它同樣是一種勇敢的選擇。

在開篇有所表現(xiàn)的弗林神父很容易取得讀者的好感。相比之下，嚴肅、刻板、不近人情的阿洛西斯修女給讀者的第一印象便趨向于一個反面角色。阿洛西斯修女認為美術(shù)課浪費時間，懷疑學生為了逃課刻意讓自己流鼻血，用等級壓制年輕的詹姆斯修女……一個剛愎專斷的老修女形象躍然紙上，故事內(nèi)容看到此處讀者要對阿洛西斯修女的形象下一個定論了，作者卻在第二幕結(jié)尾展現(xiàn)了她對有視覺障礙的弗朗妮卡修女的柔情。這種看似矛盾的反差最容易在要緊關(guān)頭提升讀者對角色的好感，作者對阿洛西斯修女的重點刻畫也即將展開。

整個事件由詹姆斯修女對神父的懷疑正式拉開序幕。她看見唯一的黑人學生唐納·穆勒被神父帶去寓所單獨談話，回來后的穆勒神情恍惚，身上殘留酒氣。阿洛西斯修女認可詹姆斯修女的懷疑，決定把弗林神父請到辦公室談話。在阿洛西斯修女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下，神父坦白說他和穆勒私下交談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穆勒偷喝祭酒。讀者看到此處，很可能會和詹姆斯修女一樣慶幸真相大白，阿洛西斯修女卻對詹姆斯說：“你只是希望事情解決，這樣你又可以找回你的單純?！彼埬吕盏哪赣H來校談話。談話間穆勒夫人似乎在暗示穆勒有同性戀傾向，并希望阿洛西斯修女息事寧人，讓她的兒子平安堅持到六月份畢業(yè)。談話沒有效果，阿洛西斯修女和神父的矛盾完全爆發(fā)。阿洛西斯修女拋出了把柄：她告訴神父自己同神父之前所待教區(qū)的修女有過聯(lián)系，她能證明神父有前科。弗林神父聽了這些話立刻換了一種口吻，央求阿洛西斯修女放他一馬，阿洛西斯修女利用罪證脅迫神父辭職。最后一幕，讀者可從阿洛西斯和詹姆斯的談話得知，神父主動要求調(diào)到別的教區(qū)，得到了一次晉升，而之前阿洛西斯修女拿來威脅神父的證據(jù)只不過是她自己捏造的謊言。阿洛西斯修女和詹姆斯修女因為整個懷疑事件變得惶惶不安，全劇在二人的迷茫中落下帷幕。

三

阿洛西斯修女的懷疑全程都缺少直接證據(jù)，看上去像一出自作多情的鬧劇，但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在一個沒有邪惡的世界中，單純才是明智的。情況的出現(xiàn)使我們只能面對邪惡并采取行動”，因此她選擇捍衛(wèi)自己相信的正義，堅決要將破壞秩序淪喪道德的神父驅(qū)逐，即使因為說謊背叛上帝，即使這沉重的懷疑讓她心神不寧，也在所不惜。阿洛西斯修女有諸多的性格缺陷，但她的缺點不能阻擋優(yōu)點的閃光。她提倡傳統(tǒng)，要求苛刻，但同時她也是一位真正經(jīng)歷過生活的成年女性，她有過家庭，經(jīng)歷過親人離散的痛苦，最終選擇成為一名修女，也是有她的原因。全劇自始至終，阿洛西斯修女就像一位堅強的斗士，她對她的懷疑傾注了極大的信任與堅定，面對弗林神父各種理由的逃脫，面對詹姆斯修女的逃避與膽怯，阿洛西斯修女獨自一人將這頑固的懷疑堅持了下去，最后她孤注一擲，試探神父是否有不可言說的秘密。而最后神父的離去，似乎隱隱約約讓讀者們感受到阿洛西斯修女的懷疑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盡管這場懷疑沒有任何定論，阿洛西斯修女和神父誰都沒有勝利，但在這種特定場合下，阿洛西斯修女的懷疑精神是值得贊揚的。作者賦予這位角色的名字，“Aloysius”，曾因一位意大利圣徒Aloysius Gonzaga①而著名，這個命名也彰顯了作者對角色的肯定。

與阿洛西斯修女不同，詹姆斯修女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輕女性，單純善良，關(guān)心學生，熱愛事業(yè)。她的身上有這個時代人們的通性：選擇生活在單純中，事情有了合理解釋便心滿意足。跟阿洛西斯相比，詹姆斯缺少了一種堅定，她一直在相信神父和懷疑神父之間徘徊不定，因為阿洛西斯修女資歷老而不得不屈服于她，因神父能言善辯又被神父的勸說左右。最終詹姆斯修女不能夠再堅信于她一貫堅持的善良美好了，阿洛西斯修女對神父戀童的懷疑成功地讓她對世間的一切產(chǎn)生不確定，“夜里再也無法入睡了”。

全篇對弗林神父最直接的刻畫是第一幕和第三幕的獨白，這兩部分全都展現(xiàn)出弗林神父超凡的人格魅力：他博學多才，能言善辯，關(guān)心學生。這些優(yōu)點在整部戲的前半部分無法令讀者產(chǎn)生阿洛西斯修女那樣的懷疑。第五幕的會談阿洛西斯修女和詹姆斯修女沒有證據(jù)來證明神父行為不軌，但整個會談實際上蘊含了一種矛盾。弗林神父提倡在圣誕晚會上演出世俗歌，建議經(jīng)常帶孩子們出去野營，讓孩子們和家長把他們當成家庭成員……這一切都有悖于阿洛西斯修女信奉的教條。第二次世界天主教大會②有一條口號，說是教會需要一張更親切的面容。弗林神父扮演的，就是一個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值得信賴的教師形象，與不肯變通、死守教規(guī)，與在舊世界止步不前的阿洛西斯修女形成了鮮明對比。第八幕中阿洛西斯修女和弗林神父攤牌，在修女自稱手握證據(jù)的情況下，弗林神父一改之前的沉穩(wěn)，立刻撕去了改革派的面紗，企圖利用教會的等級制度和神父的權(quán)威來迫使對方就范，未果，換上另一副嘴臉苦苦央求修女要對他寬容仁慈。這時的神父與前幾幕平易近人、理智清醒的神父判若兩人。他是否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神父最終通過跟主教的聯(lián)系得到晉升，離開了這個教區(qū)，修女對她的懷疑無憑無證，最終沒有任何結(jié)果。但是作為讀者，經(jīng)過仔細研讀與大膽推測，能看出一些端倪。在第七幕中，他因烏鴉的叫聲而失態(tài)。在西方文化中，烏鴉有一種象征敏銳的洞察力。神父無故沖烏鴉大怒，有可能是其心虛的表現(xiàn)。最后阿洛西斯修女的偽證令神父的心態(tài)產(chǎn)生巨變，都似乎在暗示一個道理：神父心里有鬼。

尚利這部戲劇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角色的多面性。他們不是單一的臉譜化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和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思維具有復雜性。這也同樣能夠說明二十世紀的人類生存和境遇本身更困難，更復雜更難以解索和把握。文學的復雜和世界的復雜是相一致的 。阿洛西斯修女敢于對神父的權(quán)威提出挑戰(zhàn)，對神職的衰落提出批判，堅持她的信念，用她的懷疑來“保護”學生，但同時也是一個死守陳規(guī)、忽視學生的人權(quán)和自由成長，自負又倚老賣老的“昏庸”老師。詹姆斯修女充滿了年輕的活力與朝氣，對學生和事業(yè)十分認真，但是思想單純，容易被他人所左右。弗林神父思想先進，博學多才，人格魅力極強，是一位十分優(yōu)秀的老師，卻似乎有一些污點讓他被眾人懷疑。穆勒夫人看上去對性侵的事件不聞不問，一味忍讓、回避，而作為一名有色人種，她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是為了盡可能減少兒子受到的傷害。戲劇中兩位最主要的角色阿洛西斯修女和弗林神父竟沒有一位是純粹的正面角色。作者將人性的復雜施加在這些角色身上，反倒使其更有魅力，在讀者心目中留下不一樣的感受。作者通過對人物的立體塑造，成功打通了虛擬世界與現(xiàn)實的阻隔，整個故事中人物對各種事件的反應合情合理，就像是真正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一樣，同時也促使讀者觀眾產(chǎn)生對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

四

這部戲的結(jié)局，不是一個圓滿的句號，而是在迷茫中延伸向了未知的路徑。阿洛西斯修女苦苦堅持的懷疑得不出結(jié)果，雖然這個懷疑的堅持可能在什么地方變了質(zhì)，不單單是為了伸張正義、拯救神職的頹敗，不單單是出于保護學生，而摻雜了個人恩仇，為堅持懷疑而懷疑，為證明自己正確而堅持。這種懷疑最終讓她嘗到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無能為力的失落，眼睜睜看著嫌疑犯逍遙法外的悔恨，一切都沒有結(jié)果、白費功夫的茫然。詹姆斯修女因為在選擇堅信神父后聽到阿洛西斯修女和神父最終對峙后得出的結(jié)論，世界觀再一次受到動搖，不得不與阿洛西斯修女一起沉浸在茫然帶來的乏力中。而嫌疑越來越深重的弗林神父升職調(diào)到了別的教區(qū)，他會將魔爪伸向那里的孩子嗎？還是經(jīng)過這次事件良心發(fā)現(xiàn)，洗心革面？

戲劇沒有針對阿洛西斯修女對神父的懷疑給出答案。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答案，是整場懷疑的過程和角色們通過此事改變了什么，收獲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懷疑對這個小故事的意義，懷疑對整個現(xiàn)實社會的意義。懷疑不能完全說是徹底沒有任何結(jié)果。作者尚利說，我們必須學會在一個充滿著不確定的世界中生活，結(jié)論并不存在，這就是我們時代強音下的無言與沉默。當時作者將神父與穆勒間的真實關(guān)系透露給了導演和神父的扮演者，其他人無從知曉。而當時劇場的觀眾調(diào)查又體現(xiàn)出多種傾向。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全靠推斷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會得出自己的答案，有些答案可能和最終事實相符，另一些可能相悖。但這一切都不是能明說的，包含著無數(shù)個不確定。因此，結(jié)論就“并不存在”了?？杉幢闳绱?，我們?nèi)砸趹岩僧a(chǎn)生萌芽之際選擇堅持，而非強行拔去。它會像一個謬誤在我們體內(nèi)不停碰撞，而實際上這個謬誤孕育了新的契機，這就是人類思維進步的契機。

①Aloysius Gonzaga（1568—1591） 是一名加入耶穌社（Societas Iesu）的意大利貴族，在照顧病人的過程中受傳染身亡。于1726年追封圣徒。

②1962年10月11日至1965年12月8日，羅馬天主教會召開了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梵二公會議在天主教的歷史上是一次盛會，使教會在現(xiàn)代社會更方便、更合理地完成自己圣化世界、服務人群的使命。

參考文獻：

[1]約翰·尚利.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M].胡開奇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

[2]武月明.靈與肉的抉擇:《懷疑》中的倫理禁忌[J].外國文學研究,2015，（2）.

[3]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二十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