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文中特殊意象賞析

⊙李翠萍［青島大學(xué)， 山東 青島 11065］

陶淵明身處晉宋易代的亂世，戰(zhàn)亂紛飛，生活清苦，但他卻不為五斗米折腰，安貧樂道，親自躬耕，開創(chuàng)了文人勞作的先河。他淡泊名利，率真自然，人格淳樸，其品格如光風(fēng)霽月，灑脫高尚。他不屈從流俗，剛正不阿，散發(fā)出無窮的人格魅力，讓后人欽佩不已。

一、從鳥的意象看陶淵明的精神世界

鳥的意象在古代詩歌中有很多，如《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是美好愛情的代名詞，《逍遙游》里的鯤鵬是遠大理想的寄予，《離騷》中的鳳凰成為高尚情操的象征，而陶淵明筆下鳥的意象則表現(xiàn)了他對官場的厭倦和對自由田園生活的向往，是詩人心靈的寄托，也是他由仕而隱的象征。陶淵明筆下的鳥大致有三類：猛鳥、羈鳥、歸鳥，它們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折射出了詩人精神世界的變化歷程。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jīng)》其十）精衛(wèi)銜木填東海，不畏艱難，鍥而不舍 ；刑天舞動干戚，英勇奮戰(zhàn)，永不言敗。這顯示出了少年陶淵明經(jīng)時濟世的政治理想和大濟蒼生的人生志向?！皯浳疑賶褧r，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保ā峨s詩》其五）青年時代的陶淵明志向凌厲，躊躇滿志，昂揚樂觀。鳥的翱翔云霄展現(xiàn)出青年詩人的遠大抱負和功業(yè)追求，以動態(tài)意象之“鳥”喻人生的高遠之志，平淡中透出雄奇，而又“豪放得來不覺耳”。但是，陶淵明身處黑暗、動蕩的時代，官場的腐朽和虞詐，注定了他的政治理想難以實現(xiàn)，這讓他深受束縛，備感痛苦。與此同時，他筆下鳥的意象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由展翅高飛的猛鳥變成了籠中受困的羈鳥。

涉身官場的陶淵明懷才不遇，壯志難酬，處處碰壁，羈鳥便成了他的真實寫照。在《歸園田居》（其一）“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中， “羈鳥”和“池魚”是詩人心為形役的官場生活的心聲，表達了對自由和天性的向往。此時的詩人如同籠中的羈鳥，有志不獲聘，人生抱負難以實現(xiàn)。這時詩人開始向往自由的田園生活?！百龤馑靽溃娂婏w鳥還”，流俗中的飛鳥紛紛變節(jié)從俗，趨炎附勢，博取功名?！皸珬壶B，日暮猶獨飛”（《飲酒》其四），詩人這只孤鳥因離群而凄惶不安，幸而“因值孤生松”，才得以棲身。詩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本性，以及受儒道思想和魏晉玄學(xué)的影響，讓他最終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選擇了歸隱。在飽經(jīng)宦海的沉浮之后，他決定獨善其身，回歸田園生活。

詩人的思想經(jīng)歷了一個痛苦的“蛻變”過程，葉嘉瑩先生曾說：“在淵明詩中，我們可深切地體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滿智慧之油膏的燈火，終于覓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靈上與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棲息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執(zhí)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己所得，千載不相違’的決志。所以，在淵明詩中，深深地糅合著仁者哀世的深悲和智者欣愉的妙悟。”

回歸田園之后的陶淵明，化身成為翼翼歸鳥?！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并序），寫出了他的歸隱就像疲倦的鳥兒一樣，既然厭倦了官場，當飛還家園，一切出于自然，又歸于自由，體現(xiàn)了他對人生質(zhì)樸的領(lǐng)悟?！澳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詩人棄官回來，重新開始一種全新的、適愉的生活，亦如萬物得時而榮，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生活實苦，但愜意滿足。

同時期所作的《歸鳥》中“晨去于林”“顧儔相鳴”“相鳴而歸”顯示了詩人回歸大自然、親近大自然的生活追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其一），飽含著詩人對眾鳥棲息的欣喜和對“吾廬”的熱愛。“悲風(fēng)愛靜夜，林鳥喜晨開”（《丙辰歲八月于下潠田舍獲》），郁郁荒山，風(fēng)響鳥唱，這讓詩人心情愈加歡快，躬耕的愿望也愈加堅定。歸隱后的陶淵明充分享受到了大自然賦予的自由和樂趣，他仿佛又回到了“鳥弄歡新節(jié)，泠風(fēng)送馀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的鳥鳴婉轉(zhuǎn)、泠風(fēng)和美的大自然中?！稓w園田居》（其三）中“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更是洋溢著詩人歸隱的自豪和對田園生活的熱愛，心情愜意舒暢。

陶淵明筆下的歸鳥是其生命最高境界的體現(xiàn)。詩人借眷戀山林的歸鳥，表達了他的向往。他又從歸鳥悟出人生的真諦?！讹嬀啤罚ㄆ湮澹┲小吧綒馊障?，飛鳥相與還”中飛鳥的自由無依，深深地觸動了陶淵明，重返鄉(xiāng)野、重歸自然，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喜悅和自在。鳥之于山林，如同陶淵明之于田園，相依相伴，不可分離。詩的最后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境界已極其高遠，此時詩人忽然悟得“真意”，此時的自己仿佛飛鳥一般，也要飛入南山——也只有回歸大自然的陶淵明方能體悟此中的“真意”。這“真意”是詩人超脫社會、超越自我的心靈解脫。這一刻，鳥即詩人，詩人即鳥，究竟“我”是飛鳥，還是飛鳥是“我”，已經(jīng)難以分辨，詩人已經(jīng)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主體和客體融為一體，即王國維先生的“無我之境”，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化于自然”的審美意境。

可見，陶淵明筆下的鳥，已經(jīng)成為他自己的藝術(shù)化身，成為詩人心靈的象征，由最初的“猛鳥”到“羈鳥”，進而到“翼翼歸鳥”，最后升華到自然的“飛鳥”，陶淵明幾經(jīng)波折，最終回歸自己的本性，回歸精神家園。陶淵明突破了屈原“一進一退”的生存模式，在自己的田園之境中重新探尋了“一仕一隱”的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生存道路，在隱逸的田園生活中找到了內(nèi)心的安寧，達到了靜穆的人生境界，并最終形成了他以老莊哲學(xué)為核心，對儒道兩家調(diào)和而形成的崇尚“自然”的生命哲學(xué)。

二、從酒意象看陶淵明的適意人生

陶淵明是一位瀟灑飄逸的飲者，他的詩文中幾乎篇篇有酒，很多詩篇似乎能聞到酒的清香，酒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酒是陶淵明詩歌中描寫最多的意象。在他人生的不同時期，酒之于他有不同的人生體驗。歸隱之后的他在酒中更多的是寄予了生命的自由和樂趣。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p>

《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自稱“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造飲輒盡，期在必醉”，顯示了他的率真放達。在酒中，他忘記了世俗得失，超然世外，心靈得到了愉悅。朋友來訪，無論貴賤，只要家中有酒，必與同飲。生活雖然窮苦，但飲酒賦詩，也自有一番樂趣?！稓w去來兮辭》中“飲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回歸之后，飲一壺酒，得一份自由，自足而自樂?！讹嬀啤罚ㄆ淦撸耙挥x雖獨進，杯盡壺自傾”，詩人擺脫了寂寞的憂愁后，傾壺自飲，逍遙閑適，自得其樂。陶淵明詩中有酒，酒中有詩，酒帶給他無限的樂趣和慰藉。他甚至在《挽歌詞》中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平生的憾事竟然是飲酒沒有足，詩人灑脫的胸襟直到生命的盡頭也沒有改變。他要借酒壓住心頭極端的苦悶，忘卻世間種種不稱心的事。飲酒之后的醉態(tài)，可以使他暫時忘卻塵世的種種不快，進入到生命的自由狀態(tài)，適意快樂。在《酬丁柴桑》中，詩人“放歌一遇，既醉還休”，與好友開懷暢飲，無拘無束，好不痛快。“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停云》并序），詩人思念親友，托之于酒。在《移居》（其二）中“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與鄰里鄉(xiāng)人的飲酒，無須士大夫之間的虛禮邀請，更見人間真情。“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其五），詩人自釀熟酒，與鄰友共酌共飲，充滿了濃郁的田園生活情趣，這時詩人的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農(nóng)民生活質(zhì)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在《時運》并序中陶淵明“揮茲一觴，陶然自樂”，閑適自足。“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形贈影》），面對良辰美景，詩人縱酒行樂，快意人生?！霸囎冒偾檫h，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詩人獨自閑居飲酒，忘卻了蒼天，忘卻了塵世，進入了生命中美妙的沉思狀態(tài)?？梢?，酒給陶淵明帶來了友情的快樂和獨處的妙處。

他醉酒之后所作的《飲酒》二十首，深具苦心，充滿了內(nèi)心的感受和人生的體驗?！肮嗜速p我趣，挈壺相與至”（《飲酒》其十四），與友人暢飲敘懷，超然物外，充滿了率真的生活情趣。“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其三），詩人率性而活，高潔灑脫，自得人生的真趣?！半m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飲酒》其十九），陶淵明對歸隱之后的田園生活感到欣慰和滿足。當然，陶淵明的飲酒詩不僅有適意的生活，還有對人生的無限感慨。“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雜詩》其二），詩人只能與影同飲，揮杯獨飲而感嘆功業(yè)無成?！凹难院ㄖ锌?，日沒燭當秉”（《飲酒》其十三），則充滿了對追名逐利的醒者的鄙棄和嘲弄，表現(xiàn)出対醉者的同情和贊美，也隱諱地傳達出對社會的不滿。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是曹操的感慨，而魏晉風(fēng)流中的阮籍、嵇康則放浪形骸、縱酒佯狂，以此來表達對當時社會的不滿。陶淵明的飲酒雖然也與當時的社會政治有關(guān)，有亂世避禍的一面，但他并不是完全因為政治而飲酒，在酒中他感受更多的是胸中的酣適和心境的愉悅。這與當時的竹林名士的縱情狂飲有著不同的生命情調(diào)。陶淵明在《飲酒》（其七）中寫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詩人采菊泡酒，賞菊飲酒，自有一番情趣。酒之于陶淵明，如同自然界的自在之鳥與自由之云一樣，都讓他深深地陶醉其中。蕭統(tǒng)《陶淵明傳》稱他“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陶淵明大概很懂那弦外之音的妙處。

當然，酒并不是醫(yī)治世故的良方，但陶淵明是真正在飲酒的時候體會到了解脫后的自由歡快，并從中得到了一種覺悟，獲得了一種安慰。這是“酒”對于陶淵明所產(chǎn)生的作用，所以他才寫酒和飲酒。在《飲酒》二十首里，他思考著宇宙的奧妙、人生的哲理，用酒來闡述他那自然的人生觀，使他從世俗的羈絆中得到了解脫，悠閑適意。詩人率真任情的人生態(tài)度，守護窮志的靖節(jié)人格，親近自然的愉悅，人生短暫的嘆息，都在其中得到了很好的詮釋。陶淵明的飲酒更是飲出了酒中的深味?！坝朴泼运簦浦杏猩钗丁保ā讹嬀啤菲涫模?，此深味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妙賞，是超然悠閑的心境，這成就了陶淵明的真風(fēng)流，使他找到了一種詩意的棲居。

詩無達詁，陶淵明作品中這兩個特殊意象，讓人解讀不盡，回味無窮。陶淵明有著高尚淳樸的人格，他的胸懷如光風(fēng)霽月。陶淵明的人生境界中，真善美合為一體。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意象連同他的文學(xué)作品，為后世的士大夫構(gòu)筑了一個精神的家園，使他們能夠從中得到心靈的寄托，因而具有永恒的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