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女性的出路何在
——以魯迅筆下的子君與金淑姿為例

⊙盧軍 彭亞茹［聊城大學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00］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歷史上一次至關(guān)重要的變革運動，啟蒙家們高舉“民主”與“科學”兩大旗幟，使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也為新思想的廣泛傳播提供了絕佳平臺。這是一場“人的發(fā)現(xiàn)”運動，更是一場“女性的發(fā)現(xiàn)”運動?！靶屡浴币辉~雖在晚清女權(quán)運動中就已出現(xiàn)，但此刻的“新女性”與之前強調(diào)女性要做“新賢妻良母”相比，更注重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即意識到“我是我自己”。她們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追求個性解放、男女平等，信奉自由戀愛、愛情至上的理念。作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先生一直非常關(guān)注中國女性的出路問題，在創(chuàng)作中對女性命運進行了深刻思考。其筆下既有祥林嫂那樣深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毒害的農(nóng)村女性，也有像子君那樣的叛逆女性。1923年12月26日，魯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文藝會講《娜拉走后怎樣》更是給當時狂熱的女性出走熱潮打了一針強烈的鎮(zhèn)靜劑。

一、新女性的偶像娜拉的出現(xiàn)

隨著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6號刊登了“易卜生專號”，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作品在中國風靡一時，最受大眾青睞的是其反映女性解放的社會問題劇《玩偶之家》（《娜拉》）。此后不久，1919年3月，胡適發(fā)表了戲仿易卜生《玩偶之家》的獨幕劇《終身大事》。于是乎，勇敢脫離家庭專制、追求個性解放的娜拉迅速成為無數(shù)青年人爭相崇拜與跟隨的偶像。

許多中國新女性跟隨著娜拉的腳步勇敢地走出封建家庭，向著那隱隱散發(fā)著個性解放和戀愛自由的光與亮出發(fā)。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出嫁之前是父親主導著她的生活，出嫁之后仍然擺脫不了男權(quán)的統(tǒng)治，繼續(xù)受著丈夫的擺布。她就像是籠中之鳥，不過是從一個籠子飛出去又飛到另一個精心為她打造的籠子里。在經(jīng)歷了為愛獨自承擔責任卻被丈夫誤解與侮辱之后，娜拉徹底看透了男權(quán)社會的虛偽和專制，選擇出走。胡適戲仿的《終身大事》中，女主人公田亞梅可以看作是中國式娜拉。胡適筆下的田亞梅帶著更多胡適本人對中國社會出路的意愿與設(shè)想，將矛盾的焦點放在了新與舊、個人與家族、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對立上，倡導青年離開舊家庭，開創(chuàng)新社會；離開包辦婚姻，走向自由戀愛?！拔逅摹毙挛幕\動塑造的新女性具有雙重訴求，正如學者張文燦所言：“一則要女性拋棄依附于男性的舊形象，樹立具有獨立人格的新女性；一則要中國告別被儒家專制思想所鉗制的舊形象，建構(gòu)西方式自由民主的新國家?！雹偃欢攷缀踉S多女青年都沉浸在娜拉出走的狂熱中時，魯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指出，易卜生自稱寫《娜拉》是在“作詩”，并不負解答問題的責任，沒有說明娜拉走了以后怎樣。繼而，魯迅闡明自己關(guān)于沒有獨立經(jīng)濟收入來源的新女性出走后結(jié)局的答案：“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雹诤髞眙斞赣謩?chuàng)作了小說《傷逝》來更為形象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作為魯迅唯一一部愛情題材的小說，《傷逝》中的女主人公子君也是中國式娜拉的代表。“五四”時期，很多中國現(xiàn)代作家都非常熱衷于創(chuàng)作中國式娜拉出走情節(jié)的愛情小說，但是大多如同易卜生《娜拉》一樣，寫到娜拉推開門出走之時便戛然而止。而《傷逝》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小說所著重展示的是子君出走與涓生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后的遭遇。正如學者楊聯(lián)芬所言：《傷逝》的故事，建立在對《終身大事》之類出走故事“后事”的追問上。③

二、新女性婚前的漸入先鋒

《〈淑姿的信〉序》是1932年7月，魯迅應朋友費慎祥之請，為已離開人世且素未謀面的女子金淑姿的信的結(jié)集所寫的序，這是魯迅唯一一篇用文言寫成的駢體文。雖勉為其難，但魯迅并未敷衍了事，而是在序言中傾注了對中國女性的一貫關(guān)注與同情。在金淑姿的遺信中，魯迅看到的不僅僅是子君的影子，更是現(xiàn)實生活中無數(shù)中國新女性的命運縮影。同樣是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熏陶的中國新女性，子君與金淑姿（文學作品里的“中國式娜拉”與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中國式娜拉”）似乎有著殊途同歸的人生軌跡，即出走后卻并未得到原先預想的幸福生活，而是以悲慘的早亡告終。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絕不是個例，而是大多數(shù)出走的“娜拉”的最終歸路。

結(jié)婚之前，子君在她的人生啟蒙者涓生的帶領(lǐng)下，一步步接受西方新思想，敢于同封建勢力做斗爭。子君與涓生相愛時，“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隨著子君愛涓生的心意越來越堅定，她終于義無反顧地與舊式家庭決裂，和涓生同居在吉兆胡同，絲毫不在乎旁人是如何看待他們的愛情，面對時時遇到的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涓生尚且“有些瑟縮”，子君卻“全不關(guān)心”，“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在涓生的手記中，他屢次評價子君是“堅決的，無畏的”，因為她敢于發(fā)出“五四”時期的最強音：“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而金淑姿也是如此，在《〈淑姿的信〉序》中，魯迅如此說道：“雖生舊第，亦濺新流，既茁愛萌，遂通佳訊，排微波而徑逝，矢堅石以偕行，向曼遠之將來，構(gòu)輝煌之好夢。”金淑姿雖然生在傳統(tǒng)家庭里，但從十四歲起便進入學校的女子部讀書，其間經(jīng)常閱讀《婦女雜志》《稻草人》之類的新書刊，這無疑是她接受新思想的表現(xiàn)。在追求平等、戀愛自由等新思想的熏陶下，金淑姿與表兄程鼎興開始鴻雁傳書，漸漸相知并相愛，為了自己的愛情，金淑姿敢于“排微波而徑逝，矢堅石以偕行”，克服諸多困難與程鼎興結(jié)合在一起，可以說是現(xiàn)實版的子君。

中國式娜拉逐漸進入一種釋放狀態(tài)，昔日的女性被壓迫得有多痛苦，今日的女性就會釋放得有多徹底。她們像雛鳥初遇懸崖，領(lǐng)路的母親松開她的懷抱，她們就會奮力飛翔，終于在與恐懼的對抗中戰(zhàn)勝恐懼，擁抱蔚藍的、廣闊的、自由的天空。

三、新女性婚后的退守傳統(tǒng)

終于沖破舊家庭牢籠的新女性，似乎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婚姻墳墓。她們追隨著深愛的人，雖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從父”的封建禮教，卻沒有真正擺脫“從夫”的桎梏，新女性以新的方式上演著過去的悲劇。

婚后的子君，將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日常的生活瑣事上，每日忙于家務，似乎忘記了讀書學習和與丈夫的溝通交流。相反，涓生一直在接觸更新潮的思想。他們在不知不覺間有了微妙的隔膜，待隔膜終于成為一堵看得見的墻的時候，也正是他們愛情覆滅的時刻。子君也曾預感到這樣的覆滅，在涓生還未說出已經(jīng)不愛子君的事實前，她也曾做出過一些努力。她收斂起日漸麻木的眼神，再現(xiàn)從前充滿稚氣的、渴望知識的眼神，但也只是偶爾的幾次，這對于一對即將分道揚鑣的夫妻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原來那位獨立的、叛逆的、敢于說出“我是我自己的”新女性子君，在戀愛時期與涓生處于平等地位，在婚后卻“完全成為服務于涓生次一級地位上的角色”④，不禁令人感慨萬分，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影響力從子君最深層的內(nèi)心中顯現(xiàn)出來。中國新女性在接受西方新思想時，似乎只是將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遮蔽在腦海深處，并沒有將其徹底剔除出去，看似獨立、叛逆的背后，有著連本人也未意識到的缺陷存在。正如涓生所說：“她所磨煉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弊泳阅軌蛘f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更多是因為子君深愛涓生，是因為愛讓她勇敢沖破禁錮她身心自由的封建家庭，而非在會所里涓生所說的那些新思想。子君出走的歸路是重返舊家庭，回到那個曾經(jīng)奮力擺脫過的封建家庭，此后“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金淑姿，作為現(xiàn)實版的子君，她婚后的生活是這樣的：“然而年華春短，人海瀾翻。遠矚所至，始見來日之大難；修眉漸顰，終斂當年之巧笑。銜深哀于不答，鑄孤憤以成辭；遠人焉居，長途難即?！苯鹗缱伺c丈夫程鼎興在結(jié)婚不久之后便開始兩地分居的生活，程鼎興到上海求學后對淑姿不聞不問。在長久寂寞的等待中，金淑姿日漸消沉，唯有將她對丈夫的思念書于紙上。魯迅先生雖不曾與這位女子相識，但從其遺信當中，不難推測出她在等待丈夫的日子里心理發(fā)生的轉(zhuǎn)變。當筆者看到“銜深哀于不答，鑄孤憤以成辭”時，不禁想到金淑姿在婚后最初那段日子里，必然是思念在外的丈夫，且相信愛情是堅不可摧的；之后便是猶疑，懷疑久出未歸的丈夫在外可能有了新人的陪伴，不再需要她；于是感到憤慨不平，但也無計可施，改變不了現(xiàn)實，終于抑郁而死，年僅二十三歲。作為一位接受了新思想熏陶的新女性，金淑姿出走道路的結(jié)局是一幕悲劇。

那么，如何看待“五四”新女性的先鋒姿態(tài)？很顯然，從種種例子來看，雖然不排除少部分人的確是徹底地反傳統(tǒng)，但就總體而言，“五四”新女性的先鋒態(tài)度更多表現(xiàn)為話語先鋒，其內(nèi)心深處仍然受著封建禮教的禁錮，從一個怪圈走入另一個怪圈，女性自主意識并沒有覺醒。⑤以金淑姿為例，無限期的等待對自己不聞不問的丈夫是不理性的，可她終究還是選擇了等待，因為其內(nèi)心深處的傳統(tǒng)封建思想仍然存在，這思想將金淑姿拘囿在凄苦哀怨的心理中走不出來。

探究造成子君與金淑姿——兩位中國式娜拉的悲劇命運原因，除了她們內(nèi)心深處自主意識并未徹底覺醒以外，也與她們的丈夫有關(guān)，涓生引領(lǐng)子君走向新的生活，卻只是短短的一段日子，“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子君與金淑姿正是在愛的感召下，才下定決心與過去割裂，待愛消逝時，她們的精神支柱便轟然倒塌。涓生的一句“因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徹底擊垮了子君，而程鼎興離家求學后再未歸來，也從未寄回只字片語，使金淑姿心如死灰。

啟蒙者呼吁女性能夠走出舊式家庭，卻沒有告訴她們今后的道路應該如何走，也缺少獨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作為物質(zhì)條件，子君在應付日常生活瑣事上日漸麻木，金淑姿則被無聲的等待和無形的距離隔開，她們不得不依附于丈夫。倘若社會給予女性工作的機會，子君們必然會努力融入社會，與丈夫共同承擔家庭的責任。起初，子君與涓生同居時，便將自己僅剩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賣掉，為的是“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顯然，那個時代的新女性缺少能夠施展才華的天地。

四、新女性的出路何在

雖然子君與金淑姿最后的結(jié)局均是悲慘地死去，但是死亡前的心態(tài)卻值得反思。當涓生告訴子君，他已經(jīng)不再愛她的時候，子君的夢才徹底蘇醒。在夢醒之后，子君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涓生，就像之前義無反顧地和涓生在一起一樣。當愛情來臨時，子君以一位新女性的態(tài)度追求自己的幸福；當愛情消逝時，她同樣以一位新女性所應該有的態(tài)度選擇離開。然而這義無反顧本應該是再造新的生活，開辟更廣闊的道路，子君卻無可奈何地回歸了曾經(jīng)反抗過的封建家庭。而金淑姿，她因為長久等候積郁成疾，終究香消玉殞，除卻其他方面的原因，金淑姿是一直沒有從夢中醒來的，她在漫長的等待中永久地沉睡了。她也曾是一位新女性，破除家庭的阻礙，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幸福逐漸離她遠去時，她沒有像真正的新女性那樣，從婚姻的圍城里逃脫出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接受了新思潮洗禮的中國新女性，骨子里還保留著程度不一的封建殘余思想，她們的思想解放多是滯留在表層的，難以在日后的生活考驗中經(jīng)受挫折打擊，往往以悲劇而告終。

在寫于1933年的《關(guān)于婦女解放》一文中，魯迅談到關(guān)于辛亥革命后婦女權(quán)利地位問題，尖銳地指出在五四運動提倡了婦女解放后，從閨閣走出步入社會的新式女子仍是評論家所譏笑的對象。原因很簡單，是因為她們沒有經(jīng)濟權(quán)，還是靠著別人的“養(yǎng)”，受制于人的苦痛就在所難免，“在沒有消滅‘養(yǎng)’和‘被養(yǎng)’的界限以前，這嘆息和苦痛是永遠不會消滅的……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jīng)濟權(quán)，我以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話”⑥。魯迅給新女性指明的出路是：要通過不斷戰(zhàn)斗，爭取獨立的經(jīng)濟權(quán)，在家庭里享有與丈夫同樣的話語權(quán)和自主權(quán)，并在觀念上實現(xiàn)真正的思想解放。這種觀點在今天仍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只有經(jīng)濟獨立，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不依附于任何人，才是新女性真正的自我解放之路，而不是像子君、金淑姿等人只邁出“出走”一步就終結(jié)了。

① 張文燦：《社會性別視域下的啟蒙困境——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塑造新女性為例》，《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

②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③ 楊聯(lián)芬：《個人主義與性別權(quán)力——胡適、魯迅與五四女性解放敘述的兩個維度》，《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④ 林陳芳：《無法逃脫的悲劇命運——糾纏于新舊思想間的子君形象分析》，《科教文匯》2007年第2期。

⑤ 張兆林、束華娜：《基于文化自覺視角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與新文化創(chuàng)造》，《美術(shù)觀察》2017年第6期。

⑥ 魯迅：《關(guān)于婦女解放》，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