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關(guān)系角度看哈姆萊特為何復(fù)仇延宕

⊙梁春陽 金晶［陜西理工大學(xué)，陜西 漢中 723000］

《哈姆萊特》歷來是莎翁劇中上演最頻繁、研究者最多的一部作品，別林斯基稱其為莎士比亞“燦爛王冠上面的一個最光輝的鉆石”。但這樣一個鉆石也帶給了研究者們許多難以解釋的謎，其中最為眾說紛紜的就是為何哈姆萊特在知曉他的叔父是殺父兇手時卻多次放走了這一殺父仇人。歷史上也有眾多名家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分析：第一，“性格說”，如歌德、別林斯基等。歌德在其早年的小說《威廉·邁斯特》中認為哈姆萊特性格的軟弱性導(dǎo)致其失敗，他說：“這里是一棵橡樹種在一個珍貴的只會承受嬌花的瓶子里；樹根伸出去，瓶子就裂成了碎片。一個稟性優(yōu)美、純潔、高尚而最有道德的人物，卻沒有作為英雄所必具的魄力，垮倒在他既不能擔(dān)當(dāng)又不能拋棄的重負之下；一切責(zé)任在他都是神圣的——這太難了?！眲e林斯基認為哈姆萊特是“巨人的雄心和嬰兒的意志”，覺得他雖然有為父報仇的豪情但是意志力不堅定，經(jīng)常在關(guān)鍵時刻軟弱或是對自己的大敵懷有婦人之仁。第二，“責(zé)任說”，如劉炳善在《英國文學(xué)簡史》中認為“哈姆萊特不愿意殺死克勞狄斯的原因是怕承擔(dān)殺死國王的責(zé)任和政治后果”。第三，“厭世說”，如維克多·雨果。他在所著的《威廉·莎士比亞》中說：“一切都為了全無……人在這里就是世界，世界在這里就是零。”還有以弗洛伊德、厄內(nèi)斯特·瓊斯為首的心理學(xué)分析說。但筆者認為，以這些作為他延宕復(fù)仇的原因都不能完全解釋這一問題。如果真的如同“性格說”中所說，他沒有勇氣和意志，那么為什么哈姆萊特又可以“不顧別人的勸阻，不怕懸崖和大海，挺身去追尋鬼魂，刺死他誤以為是國王的波洛涅斯，解決羅森格蘭茲和吉爾吉斯吞，奪劍反擊雷歐提斯，猛刺克勞狄斯，接受一切挑戰(zhàn)，毫不畏懼退縮。處處表現(xiàn)出有魄力、有膽氣，怎么總（結(jié)）起來又成了退縮呢”？“厭世說”中所謂的“人就是零”則更有問題，如果哈姆萊特真的認為世界就是虛無，生活毫無意義，那么為什么他還要對霍拉旭說“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第五幕第二場）？如果他已經(jīng)認為“一切都沒有意義”，那么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向這個世界講述這樣的一個故事了。而“責(zé)任說”本身也存在問題，如果說哈姆萊特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那么他又為什么要對鬼魂的話語如此在意以至于賭咒發(fā)誓？與承擔(dān)重整乾坤的責(zé)任相比較，承擔(dān)殺死國王的責(zé)任和政治后果又有什么呢？筆者認為，哈姆萊特之所以不斷拖延復(fù)仇，并不能簡單地說是由于其性格上的軟弱或者是客觀條件上的不足所造成的，而要從哈姆萊特的知行關(guān)系、社會身份和信仰三方面入手，對其進行分析探討，以便得到一個較好的答案。

一、謀定而后動

從戲劇一開始，老國王的鬼魂和哈姆萊特相見并說明情況之后，哈姆萊特其實就已經(jīng)擁有了殺死新國王克勞狄斯的十足理由了。但是在這之后哈姆萊特并沒有進行復(fù)仇，而是選擇了“裝瘋”的策略，“一方面適應(yīng)了內(nèi)部的憂郁，一方面針對外界的罪惡社會現(xiàn)象”，同時也是給自己思考如何完成復(fù)仇的時間。中國古人云“謀定而后動”，哈姆萊特要考慮清楚諸多問題，首先是合法性問題。哈姆萊特殺死克勞狄斯是否合法？對于見到老國王鬼魂的人來說是合法的，但是對于那些沒有見過鬼魂的人來說，哈姆萊特殺死國王就是欺君罔上的僭越之舉，也就是說他殺死國王在公眾眼中并不具有合法性。正如哈姆萊特本人所說：“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zé)任?！保ǖ谝荒坏谖鍒觯┧獔髿⒏钢?，更要重整乾坤，將世界的秩序恢復(fù)正常。他的復(fù)仇具有雙重意義：既是為父親復(fù)仇，也是為國家（法律、秩序）復(fù)仇。如果他的復(fù)仇在世人眼中是不正當(dāng)、不合法的，那么他的復(fù)仇就是不完整的。而這種不完整的復(fù)仇是哈姆萊特所不需要的。他所需要的是讓兇手不但血債血償，而且要永遠地受到折磨——“我就要叫他顛躓在我的腳下，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墮地獄”（第三幕第三場）。這種永恒的折磨當(dāng)然也包括讓兇手身敗名裂，成為人民口中的弒君者。為父復(fù)仇要求的是迅速、無理性地進行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而為國復(fù)仇則是確鑿、理性地進行審判。哈姆萊特在這兩者之間是糾結(jié)的，他很清楚“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nèi)坏刈兂闪伺撤?，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yè)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急流勇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第三幕第一場）。同時，他也知道只需要一刀便能解決一切問題的暴力是多么令人感到快意：“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的一生，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dān)，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上流汗？”（第三幕第一場）兩者相比較來說，哈姆萊特更看重后者，這一點從他臨死時還要求霍拉旭將他行事的始末昭告世人，以解除他們的疑惑就可以看出。另外，當(dāng)哈姆萊特決定向他的叔父進行復(fù)仇時，還需要考慮到第三個形勢——敵我的強弱對比。他的敵人不但是當(dāng)今的丹麥國王，還是一個心狠手辣、殘忍無情、陰險惡毒的人，這一點可以從其巧妙地利用波洛涅斯、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的諂媚，以及雷歐提斯的怒火，無情地殺死老國王，想出各種連環(huán)計謀就可以看到。而相比之下，哈姆萊特自己則勢單力孤，宮中的人是難以依靠的，自己的母親又是那樣的無知，自己的朋友都是巧言令色的不可信任的人，而唯一對自己忠誠的霍拉旭又無法幫助自己。在這種敵強我弱的情勢下，哈姆萊特只能選擇暫時延宕自己的復(fù)仇計劃，暗中等待時機。但這個選擇并不意味著哈姆萊特是一個怯弱的懦夫，而是說明他經(jīng)過了理性而周全的思考。但正如布拉德雷的“憂郁論”和柯爾律治的“有機人物分析法”所提出的，前者認為“他的善于想象和把事物普遍化的習(xí)慣，很可能把這一震動帶來的后果擴展到他的整個身心和思想中去”，后者認為“莎士比亞希望在《哈姆萊特》中舉例說明對外在事物的覺察和內(nèi)在思想的沉思之間應(yīng)有的平衡的道德必要性，也就是現(xiàn)實與想象世界之間應(yīng)有的平衡。哈姆萊特不具備這一平衡，他的思想、意象和幻想遠比他的認知要生動，他的感知在瞬間穿過了思考的中介，獲得了本身沒有的一種形式和色彩。這就有了巨大的知性活動和對現(xiàn)實行動的相關(guān)反映。伴隨著所有的表征和品質(zhì)，他（莎士比亞）要描寫一個人，在其看來，外在世界及其所有事件和對象很模糊，本身沒有什么興趣，只有被心靈之鏡反思時才產(chǎn)生興趣。哈姆萊特看待外部事物，就像一個有著生動想象的人，閉上眼睛來看心中已有的印象。莎士比亞希望我們認識到這一真理，行動是存在的偉大目的，不管執(zhí)行能力如何出色，都沒有什么價值，如果知性使我們在行動面前退縮或厭惡行動，那就是一種不幸，他讓我們想著去做，直到應(yīng)當(dāng)采取行動的時間消逝。莎士比亞全力以赴來強調(diào)這一真理：除了這一品質(zhì)，哈姆萊特具有所有優(yōu)點。他生活在沉思中，被每一個人性和神性的動機催促去行動，但是不斷下決心去做，而除了下決心什么也不做，生活的偉大目的由此失敗”。我們不能否認，哈姆萊特也確實在接下來的復(fù)仇過程中耽于冥想而失去了行動的力量，僅僅滿足于懷疑得到了證實，滿足于試驗獲得了成功，而不是將心中的思索付諸行動，他反復(fù)思索復(fù)仇的合法性問題，而復(fù)仇行為本身則被無限期地擱置了。

二、先國而后家

雷歐提斯對妹妹奧菲利亞說過這樣一段話：“他的真誠的意志是純潔而不帶欺詐的；可是你也必須留心，他這樣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屬于他自己，因為他自己也要被他的血統(tǒng)所支配；他不能像一般庶民一樣為自己選擇，因為他的決定足以影響到整個國本的安危，他是全身的首腦，他的選擇必須得到各部分肢體的同意；所以要是他說，他愛你，你不可貿(mào)然相信，應(yīng)該明白：照他的地位說來，他要想把自己的話付諸實現(xiàn)，絕不能越出丹麥國內(nèi)普遍輿論所同意的范圍?！保ǖ谝荒坏谌龍觯┻@段話從字面上看是雷歐提斯勸說奧菲利亞不要輕易相信哈姆萊特所做的承諾，但這也反映了哈姆萊特具有多個社會身份的現(xiàn)實。對于老哈姆萊特來說，他是兒子；而對于丹麥這個國家來說，他是王子。作為兒子，他必須要為自己的父親復(fù)仇；但作為丹麥王子，哈姆萊特勢必要考慮國內(nèi)外的形勢才可以做出選擇。而這個形勢就是國家外交和內(nèi)政上的情況，這兩個方面都對哈姆萊特不利。對于國家來說，目前已有外敵入侵。小說一開始就說到，挪威王子為了給自己的父親老福丁布拉斯報仇，糾集了人馬準(zhǔn)備攻打丹麥，而這也使得丹麥全國上下處于一種戒嚴狀態(tài)。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殺死國王，那么整個國家都會陷入一片混亂之中，這對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的戰(zhàn)爭必然造成不利的影響。國本的安危受到了威脅，這是作為王子的哈姆萊特所不愿意看到的。而國內(nèi)情況同樣不容樂觀，正如哈姆萊特所說，整個時代都已經(jīng)“顛倒混亂”，這不僅僅是說朝廷中發(fā)生的不道德的事情，同時也包含對整個社會的反映。在哈姆萊特和羅森格蘭茲談到戲班和童伶競爭時，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種“顛倒混亂”，人們煽動是非，“全國的人都站在旁邊恬不為意地吶喊助威，慫恿他們互相爭斗”（第二幕第二場）。這種煽動是非是很沒有理性的，他們并不在意誰對誰錯，而只是單純地想看熱鬧。最后的勝負也表現(xiàn)了這樣的意蘊：“連赫拉克勒斯和他背負的地球都成了他們（童伶）的戰(zhàn)利品。”那努力的戲班居然不如童伶的嘶叫，這本身就是顛倒錯亂的體現(xiàn)。而哈姆萊特將要做的事情則是弒君，這更會讓不知根由的人們難以接受。正如19世紀(jì)中葉德國文學(xué)批評家卡爾·魏爾德在《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中所說：“如果哈姆萊特殺了國王而沒有任何方式證明他本人的行為是正當(dāng)?shù)?，那么他自己在人們眼中就成了野心家、篡位者和兇手，成了眾矢之的，而要將克勞狄斯的罪惡公之于眾，這在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實現(xiàn)的?！边@也是導(dǎo)致其復(fù)仇延宕的原因之一。

三、敬神而卑己

在整部劇中，哈姆萊特有兩個令人疑惑的問題，一個是利用戲中戲測試國王，另一個則是在國王因為戲中戲心煩意亂而禱告時放過了他。前者的問題在于多此一舉，后者的問題在于毫無意義。尤其是后者，要知道國王本身是陰險毒辣的，這樣的慌亂狀態(tài)只可能是一時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而哈姆萊特卻因為他在祈禱就沒有趁機動手，令人難以理解。但是，如果我們站在整個劇的立場上去看，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較好的解釋。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要先解決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哈姆萊特是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這個問題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首先，哈姆萊特雖然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但他同時也是一個生長于16世紀(jì)的人，許多封建、教會的陳腐觀念還深深地潛藏于人們的心中。正如萊辛在《漢堡劇評》第十二篇中指出，就是像莎士比亞那樣偉大的人文主義作家也是“把鬼魂當(dāng)作一件完全自然的事件看待”，當(dāng)時的人們因歷史局限，有著愚昧和落后的一面。而我們?nèi)绻豢吹焦啡R特身為人文主義者的這一方面，就頗有些一葉障目。其次，哈姆萊特在他的第一段內(nèi)心獨白中，曾說到了他的自殺傾向：“但愿這一個太堅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殺的律法！”（第一幕第二場）阻止他去自殺的是上帝的旨意，而如果他只是表面上相信上帝的存在，為什么不自殺呢？如果他在殺死仇人時以上帝為借口來掩飾他的懦弱，那為什么要在打算自殺時還要以上帝為借口呢？這本身也可以作為哈姆萊特的自白。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哈姆萊特內(nèi)心是確確實實地相信上帝的存在的，那么他在可以殺死仇人的時候卻未殺掉仇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和霍拉旭的對話中，他這樣問：“憑良心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親手向他復(fù)仇雪恨？如果我不去剪除這樣一個戕害天性的蟊賊，讓他繼續(xù)為非作惡，豈不是該受天譴嗎？”這表面上看是在詢問霍拉旭，其實他是在詢問自己有沒有資格去對自己的殺父仇人進行審判。這讓他在復(fù)仇的熱血逐漸變冷的時候，心中產(chǎn)生了“延宕復(fù)仇”的想法。

社會的發(fā)展和個人行為的動機實際上都是在多重關(guān)系影響下的產(chǎn)物，而以上三重關(guān)系導(dǎo)致了哈姆萊特?zé)o論是從國家方面、成功的可能性方面，還是宗教信仰方面都只能選擇延宕其復(fù)仇大計。